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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事结束了(1 / 2)



纱窗开着,我听到窗外虫鸣阵阵。



我不再码字,深深地陷进椅子里。六月的天真闷,汗水从额上流了下来。我看了看钟,已经快12点了。这么说我已经专心地写了两小时。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思考接下来该写些什么,一边开始清洁浴缸。妈妈上班去了,要明天回来,所以今晚只有我会去用浴缸。虽然这有点费水和煤气,但浴缸之于我就像一个灵感的宝藏。我常常边洗澡边任由思绪在小说里驰骋,一些意想不到的情节和感人的句子偶尔就会冒出来。



现在我手头正在弄第三话的中间部分,主人公发现了有助于她推理的重要线索,之后她便要在结论上费一番功夫,可以说这一场是第三话中最精彩的一个部分。



好久没打羽毛球,我把这次较量带来的感受都写进了小说。准保小余绫读后大吃一惊。不过接下来怎么写,有点伤脑筋。如果写不好,恐怕读者就体会不到出场人物心里的苦恼。应该还有更贴切的写法、更精彩的台词,我必须想出来。



因为临近期中考试,我和小余绫的工作进度都受到了影响。可出版社那边的计划并没有停,前两天碰头时,河野向我们传达了公司的一些重要意向:她所属的部门共同参与开发了一个新水准文库的项目,打算在刊发第三季时,收入我们的作品。



“考虑到发行时间和校对所需要的时间,你们必须在学校进入期末考试,也就是七月初,把完成的原稿交上来。时间上有些紧,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俩可以试一下。”



听河野的意思,她觉得我写第二话时速度比预计的快,所以立刻跟部长申请,让我们加入这个新项目。如果能参与到新水准第三季,那肯定会成热点,发行量也就有了保证。这确实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虽然日程上有些紧,我和小余绫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当我看完给我们的新水准企划书时,便向小余绫提出了几个我感觉有些意外的问题。



“总的看来,他们是要把所有的发行作品都弄成一个系列,那我们这本是不是今后也要做成系列?”



小余绫也看了一遍企划书,她仰起脸,点了点头:“嗯,一开始河野小姐就是这样跟我说的。她说,接下来该看看不动诗止写的系列了。”



“千谷君你也一样,诗止至今都还只是写单行本。”



原来如此,我暗自点了点头。我跟不动诗止都没写过系列,每部作品都是单独的。以前我在工作中也听到过类似的意见。现在的读者更希望读到作者的系列作品而不是单独的一本。你怎么不写个系列呢?小余绫听见我问,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每个故事写一本,结果主人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没法再继续了嘛。”



她的意思就是不能画蛇添足。这做法倒跟我很像,我对她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亲近感。



“我没意见,你呢?”小余绫听我这么问,又看了一眼企划书,点了点头:“是啊,这次的作品每完成一部分,我对出场人物的好感就增加几分。正想说如果能这样不断地滚下去,弄个系列倒也不坏呢。”说着,她看了一眼坐在边上的我,笑着问道:“对了,你没写过系列?”



“我……”



等我洗完澡回到房间,就听见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我有点纳闷,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小余绫诗止。我吓了一跳,以前她可从没给我打过电话。我倒是为小说的事找过她几次。



“喂?”我小心翼翼地接起电话。



“千谷君?”电话那头传来她激动的声音,继续说道,“那个,我已经把第四话想好了。”



“啊?”



她的语调又高又柔,像飞在天上的羽毛。跟她平时冷冰冰,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傲慢完全不同。难道借助电波,一个人的声音就能变得这么温和可爱吗?



“这次绝对是杰作,虽然有点像自夸,不过真的很好,不枉我苦思冥想了这么久,啊,对了,我现在就去你那里。”



我愣愣地听着她那一番连珠炮。



“现在?什么?已经半夜了啊。”



“我想早点讲给你听啊,我专门要跑去告诉你啊,你且高兴吧。对了,到车站来接我,再见。”



她不等我回答就挂了电话。



“搞什么?”她是说要来我这儿的车站吗?已经这么晚了。紧接着我就收到一条只有四个数字的短信,是时间,她应该半小时后就能到车站。



小余绫虽是转学生,期中考试却稳稳地拿了个全年级第一,得到了全班同学的交口称赞。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准备考试,她在第四话的情节上下了大力气,昨天在文艺部活动室,她也一直苦苦思索。谁跟她说话,她就跟野兽似的大喊大叫,恶狠狠地瞪着人家,所以谁都没法跟她商量。大概她已经把难题解决了,所以现在心情特别好,好得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分享。我特别理解她的这种情绪。一部小说完成后,总是特别想给人看,然后听听别人的感想。别看她是个高冷的畅销书作家,在这一点上还是蛮可爱的。



这时,窗外响起了隆隆的雷声,风把雨点吹进纱窗,转眼间就大雨倾盆了。我赶紧关了窗,拿上两把伞出了家门。这两天天气变化频繁,时不时会有暴雨,看来夏天已经到了。不知小余绫出门时有没有带伞……



结果,小余绫站在车站改札口外,浑身淋成了落汤鸡。



她穿着夏天穿的薄衬衫,下身是小碎花的短裙。不过,她头上那顶白色的报童帽因为淋了雨颜色变得很深。斜打过来的雨水弄湿了她的裙子,露出的雪白小腿就像刚洗好的水果一样沾着水珠。而她的衬衫也因为淋雨,透出一大片柔软的皮肤,连里面穿的背心线条也清晰可见。透过沾了细细雨珠的宽边黑框眼镜,她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别乱看。”



从帽子里散落出来的头发贴在淋湿的脸颊上,她双手抱着身子,瑟瑟发抖。



“没,哦,没事吧?”



“没事,”小余绫垂下眼帘,“快,找个店进去。”



“可是……”不管怎么看,她都湿得够呛,她就一直这么在电车里吹冷气的吗?肯定冻坏了。



“想笑话就笑吧。”小余绫拿出一块很小的手帕擦着身体。



现在就算进了商店,店里也有冷气,反而更冷。



我犹豫了片刻。我总是很难下决心,优柔寡断得叫人讨厌。



改札口前人很多,有些也淋到雨的人哀叹地往外走。车站前面的环路上停满了来接人的汽车。



没办法。我知道自己将来肯定会被恨死,可即使如此也好过让她感冒。



“到我家去。”我递过一把伞说。



“你家?”小余绫不再逞强,她的脸色不好。



“十分钟就到了。去洗个澡,否则要生病的。”



我的比喻可能不太恰当,现在小余绫看我的眼神就像放在纸箱里的弃猫。其实我从来没见过弃猫,只是看到她就联想到了。不料她并没有反对,只是有气无力地接过我递给她的伞。



*



小余绫站在玄关那儿没动,我扔了条毛巾给她:“先擦擦脚,进来吧。”



“打扰了。”小余绫嘟囔了一句。她弯下腰去擦脚,我看见她浑圆的肩膀从湿透的衣衫中露了出来,不禁呼吸急促。我忙背过脸去,做了个深呼吸。



我带她去浴室,猛然想起应该先告诉她另一个地方,就转了个身:“先带你去我妹妹屋里吧。”



“为啥?”



“你总得换衣服吧。你去拿,总之……你洗澡的时候,我把换洗衣服拿去浴室的话,反正,就是很麻烦啦。”我说得结结巴巴,小余绫轻轻哼了一声,也许在笑,她跟在我后面,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先挑两件换洗衣服。”我推开妹妹的房门,打开灯。这间屋子几乎没怎么用过,不过倒还整洁。屋里摆着妹妹小学时用的一些东西,都放在书桌和小床上,当时她还很健康活泼。我指着衣橱:“这里边都是出门穿的衣服,你应该合适。至于睡衣和家居服,有的带到医院去了,有的在洗衣机里。”



“可,你妹妹会不会不高兴?”



“那穿我的?”



“死也不要。”她脱口而出。



“那就穿我妹妹的。有些她都没怎么用过,跟新的差不多。如果是让不动诗止穿了,她一定高兴死了。”



当然我还可以把妈妈的衣服借给她,只是这很容易穿帮,后果可想而知。



“我的房间在那边,有事就叫我。去泡暖和点吧。”小余绫抱着一堆换洗衣服,我把她推进了浴室,自己则去了厨房。我倒了一杯牛奶,一口气灌了下去,浑身汗津津的。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家里还从来没有进过外人呢,而且还是跟我年纪相仿的超级美女,加上……



浴室的门响了一下,紧接着就没声音了,过后我听见热水放进塑料盆里的声音。我一只手拿着牛奶杯,轻轻闭上了眼睛。真没想到,这种时候我的小说才能竟有了用武之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清晰的影像——小余绫裸露着洁白的身体,很不情愿地悄声走进浴室。她用发圈把黑色的长发束起来,露出湿漉漉的脖颈……



我甩了甩头,回到自己屋里,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待了一会儿。工作,得干活,别想那些没用的。快别想了。



“我应该能当个情色作家。”为了不再继续乱想,我自我解嘲地边说边笑,否则根本停不下来。



我拼命地写。尽管精力老不集中,可为了分散注意力也只能往下写。我知道自己的文章很烂,一句一句净是废话,可我还是只能不断地敲着键盘,只有这样我才能安下心来。



坚持,坚持,坚持往下写。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突然房门开了,我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小余绫走了进来。她个子很高,纤细的上身穿着一件绿色小花的背心,肩膀都露在外边,两条光溜溜的长腿也伸在短裤外面。她一边拿浴巾擦头发,一边羞涩地瞪了我一眼:“别看我,你不是在干活吗?”



我跟金鱼似的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话。我赶紧转头看向电脑,把手搁在键盘上。她从我身边经过,洗发水的淡淡香味沁人,简直要把我融化了。我平时用的也是这瓶洗发水,为什么现在这么好闻?小余绫在我身后的床沿上坐了下来,席梦思的弹簧嘎吱响了一下。



“电吹风在哪儿?”



“嗯,好像就这里吧。”我条件反射地回过头,指了指自己的床边。我差点又要窒息了。



小余绫在找电吹风,她弓着腰,薄薄的背心在前胸形成一个空洞,我瞥见了她悬垂着的丰满雪白的乳房,和胸罩上的蕾丝绲边。背心的肩带歪了,很清晰地露出了胸罩的搭扣。小余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用食指把肩带拉好,说:“好好干活。”



“对不起。”我去敲键盘。可一句话也没写出来,只噼里啪啦地打出一些假名和没有意思的字符。



“那什么,哦,不,你干吗穿成这样?”她身上这件背心应该是她之前穿在衬衫里面的那件,我记得从湿衣服里看见它透出来的花色。



“太热了嘛。衣服会粘在身上。而且刚洗完澡,有什么要紧?只要你那双猥琐的眼睛别往我这看就没事。”不等我回答,电吹风的声音就呜呜地响了起来。



这也真是的。到底算什么?一个刚洗过澡的薄衣少女在我身后吹头发。我在写轻小说吗?太不真实了。小说之神是不是该学习一下写实?还是说叫我写作的神仙,他经常会遭遇吹头发的半裸美少女?我的神啊。



我连着打了几个删除键,听着电吹风的噪声,勉为其难地在电脑上写着台词。幸好电吹风的声音并不让我讨厌。相对衣服摩擦的声音和细微的呼吸声来说,它简直太健康了。



“喂,我能把客厅里的椅子搬过来吗?”



我刚集中起精神,电吹风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响了。



停下正在写的高潮部分,我没回头,光问了一句:“椅子?要椅子干吗?”



“监督你。”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小余绫已经把椅子从客厅里搬了进来。她每次走过,身上的香味都会刺激到我。她把椅子放在我旁边,坐下来探头朝我桌上看。她盯着屏幕上我写的东西看了半天。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偷偷瞟了一眼,只见她柔软的脸颊红彤彤的。



“真不错,”她小声称赞,“已经写到高潮部分了嘛。”



“啊,嗯。”我不时瞟她一眼。她正认真地读着屏幕上的那些文字。我用的是类似文库本的排版方式,屏幕上摆了两页。由于没全写完,实际上只有一页半。她微微倾过身,弓着背,一句一句地往下读。我咽了一口唾沫,仔细地端详着她雪白的锁骨。我被甜甜的香味刺激得快受不了了。



“你翻一下。”她瞪着我,我有点胆怯,可能惹恼她了。我好不容易把手放到键盘上,头脑里却一片空白。这考验太强大了吧。



“快,继续,继续往下写啊。”



“你这样,我怎么专心啊?”



“没事,我就只看着嘛。”这话好耳熟,只见她把手撑在桌上托起了腮帮。小余绫就像一个家庭教师那样,盯着我做作业。



“快写啊。已经到高潮部分了啊。”她催促着,嘴唇恢复了健康的粉红色。我这才放下心,刚才浑身湿透的她,嘴唇都冻紫了,眼看就要晕倒了。



“身体没事吧?”



“托你的福,”小余绫不解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难为情地垂下了眼帘,“谢谢,刚才真的冻死了,真的……”



“感冒就讨厌了,”我回过头望着屏幕说,“到时候稿子就得往后推,截稿日期都快到了。”



她轻声表示同意:“是啊。”



话音一落我就敲起了键盘。只是她在旁边,我总是很紧张,写不出像样的东西。



“写不下去了?”



“啊……”



虽然小余绫得为此负一半责任,但我也确实编不下去了。



“你在这里,稍微收一下,”小余绫突然说,她伸出手,指着页面上的一行字,“先把这些删了,然后控制一下情绪。”



“控制情绪?”



“这部分情感要爆发,是让读者动心的一段。如果直接狂风暴雨地写出来,我觉得不大妥。最好能收敛一点,控制住,让气氛一点点冷下去,再淡淡地加几句心理描写比较好。你别老换行,把时间放慢,让主人公把感受从气味、声音上一点点转到记忆中去。收紧了,直到最关键一刻,懂吗?”



小余绫说着,我被她与小说真诚对话的眼神一下子击中了。



“明白,不过,能行吗?”



“没事,这方面你很拿手。”



不觉间我又敲起了键盘。我几乎都没听见键盘发出声音,就这么一直往下写。我想象着故事里的情景,感受着那冰冷的气氛,积蓄已久的感情即将爆发前的寂静,收紧,再收紧……



“就这里,爆发。”我没听见小余绫说话。



我并非在遵照她的指令,她也并非在向我发指令。文章写到这里必然要爆发。我猛烈地敲着键盘,一句接着一句。出场人物的呼喊,发自内心的悲痛都在故事发生的体育馆里回荡。人物的情绪影响着故事的发展。当然,我偶尔也会接不下去。不过现在小余绫就在我身边。



“这种情况她会怎么说?”



“你觉得呢?”



“当然是生气,可她表情会怎么样?会说些什么呢?”



“应该有很强烈的嫉妒在里面,和男生比起来,女生对背叛更不甘。”



我能接下去了,速度越来越快。



“等一下,这个段落正好反了。”



“反了?什么意思?”



“台词多了。这里写完无声的痛苦就马上结束掉,这样下一场就容易接了,不是吗?你看,这句话就在对比。”



“哦,是。不过读者能懂吗?叙述会不会少了点?”



“不会啦,相信你写的故事吧。”



我思考了片刻,也赞同她的建议,就又把手放到了键盘上。



写着写着,小余绫突然笑了:“你说谁会这样看人家写小说啊?我真是头一次。”



没错。除非是像我这样,天生有个不卖座的作家爸爸。



“虽然这很平常,不过,小说就是这么一幕一幕写出来的。”



我瞥了一眼她的侧面。



如此平常的一件事,小余绫却好像很重要似的,很津津乐道。



*



第三话写完,已经是深夜12点以后了。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小余绫说即刻要看,我便把稿子打印出来,打印机吱吱嘎嘎地响着。这时我猛然想起一桩重要的事情,霍地站了起来:“喂,已经12点多了啊。”



小余绫正大大方方地躺在我的床上,翻看着从书架上抽出来的漫画。她抬头瞟了我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还有这闲心?没电车了啊。”



“是啊。我真是做了件傻事,”她放下漫画,撑着额头,懊恼道,“早就错过了吧,最后一班。”



我们俩赶紧往电车时刻查询软件输进车站名,糟了。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小余绫在我的床上翻了个身,板起面孔说,“难道你想把一个女孩子赶到大雨里去?虽然我并不情愿,但是,如果能让我在这待到早晨,我会很感谢的。就是你父母会不会发现呢?”



她还打算躲起来吗?当自己在写青春小说呢吧。



“这么小的房子,怎么可能藏得住?不过,我妈今晚不回来,老爸已经去地狱写小说了。”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在出版社。”



“哦。”她相信了。



说实话,在出版社工作的人一般几点回家呢?有时候半夜三点给他们发邮件,也立即就能得到回复。



“不过我妈那家不是文艺类的,连我都没听说过的小出版社,非常不起眼。可你家里不要紧?”



小余绫怎么看都像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虽然个性古怪,教养还是不错的。这么宝贝的女儿大半夜不回家,家里不得担心吗?



“没事,我一个人住,”小余绫很轻松地答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



“一个人住?哇,厉害,这是在写轻小说的意思吗?”



“人设太假了。”她似乎很欣赏我这句嘲讽,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



“写得太好了,沉闷中痛苦和悲伤都出来了,后面越深入表现得就越好……我喜欢这段。看,这里,这部分,第三话的题材全都活灵活现的。”我没料到小余绫看完第三话后会这么激动,她平时发短信给我时,都只有短短的几个字,真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也会两眼放光,兴奋地跟别人分享读书的感受。



当然,跟往常一样,内容上还需要修改,不过我们决定把最后一话写完,再做整体的推敲。河野也常说关键是要把故事写完。如果一调整就停止不前,退回去重来,那故事永远也写不完。



之后,小余绫跟我讲了第四话的主要内容,我仔细地摘出要点,把它们写成具体的情节。她今天本就是为第四话来的,所以有些迫不及待,故事讲得既兴奋又快活,连声音都充满了感情,我就一直这么听着。



工作告一段落,我去冲了杯咖啡提提神,回到屋里时见小余绫正趴在书架前,在找什么。短裤不太合身,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露在外面的大腿和似乎是臀部的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手里的咖啡差点就打翻了。我极力控制着自己,把茶杯稳稳地放在了小茶几上。



“你的书真多啊。从本格到悬疑、轻小说、职场还有传奇和怪谈小说,应有尽有。”小余绫坐在地板上仰头看着书架。



“基本上都是我爸的,他书看得杂,自己也什么都写。”



“杂学书和资料也很多,好令人羡慕的书架。你就是读着这些长大的吗?”



“嗯,是,几乎没读过儿童读物。”



“哦,大概能猜到。”



“什么啊?”



“我知道,你是被这些小说塑造成现在这样的。我能感觉到,因为这些书都受到很好的呵护。”



“算了吧,哪有?”



都受到很好的呵护。



能受到呵护的书是指哪些书呢?



我随着小余绫的视线,望向书架。书架很高,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我是被这些书塑造成现在这样的。小余绫依旧这么诗意,而我对这个出口成诗的人真是又羡慕又嫉妒。



“不过,这里还少了几本书。我在屋里没找到。”小余绫转过头来对我说,眼神里带着责怪。我坐正身子,把咖啡杯端到了嘴边。



“什么啊?”



“你的书,一本也没有。”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纱窗外隐约传来阵阵虫鸣,屋里的空气热烘烘的。



“无所谓啦,我那种书。”



喝到嘴里的咖啡好苦。我每次冲咖啡都冲不好,试过好多次,都不够香醇。就像我的小说,无论怎么写都写不好。



“那不行,自己写的书,自己首先得喜欢。”



“我……不行的,我一看我自己写的……一看到就难受,会想起很多……满脑子都是失败。”



我的书,我的作品,每当我看见它们素色的封面就很后悔,很委屈。我深知自己写不出让读者喜欢的作品,可为什么还要洋洋得意地去出版那些被人嗤之以鼻的东西呢?号啕大哭的冲动驱使着我,我想抓起它们,把它们撕碎,扔得远远的。



小余绫有些难过:“可是,激励自己的总归是自己的作品啊。”



我不是小余绫,我不像不动诗止那样受读者爱戴。



“那,你写过情书吗?”她突然地一问,叫我的心咚地一跳,我眨了眨眼看着她。



小余绫把胳膊肘支在小茶几上,盯着书架:“写小说也跟写情书一样。作者为了把满腔情愫准确地表达出来,字斟句酌,写完后又满怀期待地将它们送出去,希望对方能够喜欢。”



好奥妙的一个比喻。我低着头想象着——一个陌生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小余绫正坐在书桌前,认真地在一张便笺上写着。光线很暗,只有一盏台灯照着她的脸和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一边思考如何借助文字让对方读懂自己的心思,一边创作她的故事。也许读者根本不理解,也许自己表达不出来,可她仍坚持要打动对方;仍希望把自己的心思送到未曾谋面的读者手中。



她说这才是写小说。“所以你自己首先得喜欢你自己的作品。”



我以前都在小说里寄托了哪些愿望呢?



我不再去想,企图逃开这个话题,便指了指茶几上的咖啡:“喝吧。味道不大好,不过能提神。”



小余绫盯着咖啡杯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喜欢杯子上的轻松熊吧,她笑了笑,向我道了谢。她用两只手捧着杯子,噘起嘴吹了吹。



“那个,小余绫,你为什么写小说?”她并不需要故事啊。



我冲着她边痴痴望着书架边喝咖啡的美丽侧脸问道。她瞥了我一眼,垂下眼帘低声说:“是啊,为什么呢?”说完她把头靠在床沿,轻轻闭上眼睛,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我想,大概我只有小说了。”



“怎么可能?”我说。小余绫立刻睁开眼睛,反驳道:“我可没你想的那么了不起。”就拿小说来说吧,她继续讲:“也许小说并非唯一的表达方式,像漫画、电影这些也可以。而我之所以没用其他方法,就只是单纯因为我没那种能力。我光会写,所以就写了。”



“那你如果会画画,就能成漫画家了?”



“嗯,可能吧。其实小说嘛,只要是会写字,人人都能写的……所以人人都写,故事就泛滥成灾了。”



这话怎么一点不像从小余绫嘴里说出的呢?



我认为小说各方面都比不上漫画和电影,小说不过是一些文字的排列组合罢了。读者得运用自己的想象去理解,这可是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则更渴望轻松的娱乐享受。而与读者群大量减少成反比的就是,小说因为容易创作而大批涌现,竞争越来越激烈。出版业不景气,文艺书籍减少印数,许多书店相继倒闭,所以小说时代也终将走到尽头。



然而,小余绫相信小说能励志,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对了,那个小说之神是什么啊?”



她能看见,而我看不见。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知道她这句鬼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她坐了起来,面露难色地看了看我,“我还以为写小说的人都能看见,不过大概我弄错了,你好像也看不见。”



“所以我在问你那是什么。”



“我讲不清楚。一用语言来表述,它的价值和意思就变味儿了。虽然我搞的就是语言创作,却没法用语言来把它表达清楚。这世上一定有很多东西不是光用语言就能说清楚的,所以我们才会去编故事。”



“听不懂,什么意思?”



“硬要解释的话就是,我感觉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发现写小说就是我的宿命。所有的命运和热情,都在写作中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啊,我生来就是写小说的。有一瞬间我悟到了这一点。”



我咀嚼着这些抽象的概念,喝干了手里的热咖啡。雨停了,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三点。尽管纱窗外吹来微凉的夜风,身子却因为喝了咖啡而热起来。小余绫大概也跟我一样。她把妹妹的开衫拿来放在身边,却一直没有穿,就一件背心跟短裤,裸露着苗条的身体。我看着她,看着她略显疲倦,又垂着眼睛像在做什么哲学思考似的侧面,觉得很美。平时很少能看见的脖颈露在外面,闪着涔涔的汗珠。



小说之神。



小余绫有,而我没有的东西。



“喂,”小余绫抬起头看着我,“你为什么写小说?”



我逃开她的眼神,把咖啡杯托在掌心:“这还用问?为钱喽。”



“别开玩笑,难道是说真的?”



她干吗要问这些?写小说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吧。



“我可不想跟小说一起毁了。”像那个一个劲写不卖座的小说,留下一屁股债务就走的没用男人一样。我可不愿意靠写小说为生。



在小余绫的催促下我开始写第四话,一直到写到清晨。刚开始她还想在一旁看我写,可动笔前总被人看着,我完全静不下心来。我要她别再看了,于是她就去爸爸留下的书架前找书,发现了一本现在已经很难买到的旧文库本,便爱不释手地读了起来。不过,一个小时后,她就又坐回我身边,盯着电脑屏幕,品头论足起来:很好嘛。这句不错。啊,这不行。女生根本不会这样。我觉得她不会这么说。啊?你不懂吗?



嗯,这里换个说法试试看。别光抒发情绪,把场景摆出来,让读者自己去体会时间停止的感觉。嗯嗯,这里含蓄些会更有味道。啊,这种表达好。好不甘心啊。你一个卖不出去的作家,还这么拽。好了好了,别不满意了,赶紧写。我在帮你看着呢。



我觉得不该让小余绫一个人去坐第一班电车,所以就先吃了点早饭,看着出行的人渐渐多起来,才把她送去车站。为了不丢脸,我烤吐司时下了点功夫,看来她颇为满意。



清晨时分,屋外却已经有了暑气。小余绫戴上报童帽和黑框眼镜,在背心上披了一件妹妹的开衫,脚步轻快地走在我前面。她那么漂亮,帽子和眼镜丝毫遮不住。快到车站时,我发现有很多人都在偷看她。美女也不好当啊。大家大概当我是一早送女朋友回家的男生。这个早晨的晴朗美好叫我不由得胡思乱想,尤其我走在她身后,看到她哼着歌一蹦一跳的样子。



“今天谢谢你了。原本我还担心要怎么办呢,不过很愉快。”小余绫在改札口前回过头对我说。



我没说话,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一起写小说,也不坏啊。”



“哦,是吗?”



“衣服也谢谢了,我洗干净了还你,跟雏子打个招呼哈。”



“啊,哦。”我低着头抬了抬眼皮,磨磨蹭蹭地想找些话说。怎么搞的?我竟然不舍得小余绫就这么走了。我还想跟她聊聊天,哪怕是聊点小说这类让我心烦的事。



“怎么了?”



“哦,没……”她一直朝我的脸上看,叫我脸红了。



“下次,那个,你去看看我妹妹吧,她一定会很高兴。”



小余绫眨了眨眼睛。我正担心她不同意,只听她扑哧一笑:“好主意。那我们下次一起买了那家的蛋糕去看她吧。再跟她汇报一下工作的进展。”



“哦,好。”我摸了摸脸颊笑了。



“千谷君。”



“啊?”



“你的处女作要做成文库本了吧?”她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没错,我的处女作下周要以文库本的形式上架。



她侧过脸,垂下眼说:“我,蛮喜欢你的处女作的。”



今天是休息日,上班的人并不少。很多人经过改札口朝站内走去。道口的警报响了起来,铁轨震动着,提醒大家电车马上就要进站。夏天的暑气在我脸上留下了一滴汗水。



“那本书大概会做成系列吧?”小余绫问,我含糊地点了点头。关于系列作品我的看法跟小余绫差不多。只是那本处女作,我倒想写个续集。兴许是小余绫的作品启发了我。



不知怎么我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啊,那个,其实第二本我已经写好了,现在在编辑那里放着。”



“真的吗?好期待啊。装帧也很棒,太想看了。”



我不由得抬起了头,不料她正一脸激动地看着我。



“对了,那个附木呢?她还会出场吗?我最喜欢她了。你不会把她搁下了吧?我真希望她能得到幸福。我最喜欢的一个情节就是那个,最后面,她夜晚在教室里,讲出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还有……”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兴奋地描述着对我的小说的喜爱。



“事实上第三本也……”我含糊地点着头,慢吞吞地说,“如果能写出来的话就写,总之大致情节有了。”不过我最近进展得很不顺利,所以一直没有往下写。



我差点都忘记还有这回事了。



想写第三本什么的,为什么我要说出来呢?



“你行的,没问题,”小余绫看了看我,那双藏在宽边黑框眼镜后的大眼睛,凝视着我说,“只要自己想写,又有人在等着看,那故事就一定能继续下去。”



小余绫抬起头,看了看电子告示牌,电车来了。



“那我先走了。”她挥了挥手穿过改札口,走下了楼梯。



她的背影消失了,我却在原地没动。我把手放在胸口,心跳得很快,我还在激动,脑海里闪过无数的话语。故事、对话、出场人物的表情、叫喊、哭泣、痛苦、开心到流泪的样子都滚滚而来,几乎都要跃出胸腔了。



“我写得出来吗?”这句话并没有真的从我嘴里说出来,却是好久没有过的一种感觉。一定是我昨晚一夜没睡,脑子出毛病了。



我和她并肩写着小说……



写小说竟这么快活。



*



晚饭时分沙箱自习室店内静悄悄的。环顾四周,客人不多,除了舒缓的背景音乐在店内流淌,只有少数几个人在噼噼啪啪地敲击着键盘。



我着手第四话已经两周了。说实话,进展并不顺利。一则学习跟打工都太忙,二则小余绫到底为第四话费了不少精力,整个故事更紧凑和细腻。我苦于抓不住主人公的情绪,所以迟迟没有动笔。



第四话发展到后半段,故事就陷入虐心的境界。一场接一场都需要淋漓尽致的发挥,所以我得跟主人公合二为一,把我深深埋进她的内心。



除此之外,还有几件叫人头疼的事。其中有一个就是,小余绫提出这部小说不以联名方式发行,而由两位神秘的年轻作家新创一个笔名来发表。河野竟出乎意料地同意了,这让我很意外——不动诗止的名号就是销量的保证,为什么要换名字?



“喂,千谷君,好久不见。”我闻声转过头,只见身边站着一位单手拿纸杯的熟人。这男人三十来岁,身上一件软不拉搭的衬衫,外罩一件薄背心。



“春日井先生。”



“最近一直没怎么见你,还有点担心呢,能写出来了?”



“啊,没,这……”我朝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看了一眼,“大概,还是写不出。”



“是吗?”春日井笑了笑,“不过我听河野说,你在跟不动合作啊。”



“是,不过,”我眨了眨眼睛,叹了口气,“没想到河野这么大嘴巴。”



“说明她很看好你们嘛。”



春日井的责任编辑也是河野,所以也瞒不了他。



“你现在要是不写的话,我们聊两句吧,也好久没见了。”



真高兴他能这么说,盯着丝毫没有进展的屏幕真叫人郁闷。我点了点头。我们不想吵着别人,就走到靠窗的吧台去了。



我是一名蒙面作家,平时只跟少数几位作家有接触。我刚出道时,编辑部长跟我说,作家是一个孤独的职业,要跟同行搞好关系,他带我参加过不少各出版社举办的颁奖酒会。虽然我极少向别人自我介绍,可毕竟才十几岁,在酒会上特别显眼,很多其他出版社的编辑都会过来打听我的情况。



我跟春日井先生就是在酒会上认识的。他之前跟我得的是同一个新人奖,算我的前辈。他主要写些娱乐作品,在玄疑小说、青春小说、本格推理和轻小说等类型上也有涉猎。他这个人很热心,每次看我一个人在酒会上傻站着,都会过来招呼我,把我拉进年轻作家的圈子里。沙箱自习室也是春日井先生告诉我的。



我们俩互相聊了聊各自的近况。因为他想打听美少女作家,我便不由自主地提起小余绫之前常说的小说之神。



“喔,不动还说过这种话?”



“到底什么意思啊?她说的小说之神。”



“我好像有点明白。”



“真的吗?”



“或许跟不动说的不尽相同,但我好像能理解。有时我跟一些完全不懂小说好坏、主题的编辑谈话,我就会想,他们身上没有小说之神,所以讲不通也没办法。”



“唉,我越听越糊涂了。”我苦着脸说。春日井先生却笑了:“就是说,写小说的人和不写小说的人,完全是两种动物。不过,也有些作家跟小说之神无缘,他们只听从编辑的安排,按部就班、机械地写啊写。或许编辑就偏爱这种人吧。这个时代太执着的人已经不受欢迎了。”



春日井先生说的我还是不太明白,而且他跟小余绫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又或者小说家各自有些不同的品质,它们都叫小说之神。



“话说回来,祝贺你的处女作出文库本了,封面真不错。既保留了之前精装本的优点,又很现代,方便读者购买。”



“哦,谢谢。”我这话好像说得不是时候。



“怎么?出什么事了?”



“啊,没,还不至于。”我一直在担心一件事。从靠窗的位子可以看到通向车站的马路,我看见街上闪闪的路灯和炫目的霓虹。



“是印数吗?”他问到了问题的关键。



我点了点头:“嗯,五千本。”



“文库本才五千啊,”春日井先生大为惊讶,“那是有点够呛。”



“嗯。我,太意外了。不到一万的话,跟32开本的印数就没差了。没想到出文库本,还是这么点印数。”



“最近出版业日子难过。”春日井先生把胳膊肘搁在吧台上,双手交叉撑在下巴上,他望着窗外的夜色。



“网上有些报道说出版业在复苏,要我说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好卖的都是那些畅销书,不好卖的根本没人买,第一版的印数一直在往下压。这种金字塔形的模式一形成,差距就越来越大了。”



真的,为什么差距会这么大呢?街上到处贴着广告,说什么再版、销量突破十万、二十万、一百万本,可像我这样的作家辛辛苦苦地写一本书,却一万本也印不到。卖座的作者,到底跟我这一万本也达不到的作家区别在哪里呢?



“直到去年,就是我这样的小作家,如果出文库本,第一版也能印个一万两千本,可最近都在一万以下。当然,把印数放在不卖座的作家身上,不如把那些能打入书店排行,改编成影视剧的书拿去多卖点好啊。对出版社来说,我们这些人写的书就跟没写一样,或者说不定还拖累畅销书了呢。如果我们不写,印数就可以都让给畅销书。书店方面也可以多出一些展位。”



“你今天怎么这么消极,净说刻薄话了。”



“也不只你千谷君一个,我的书也不好卖啊。”



我无言以对。我一边听一边望着窗外寂寥的夜色,呆呆地看着一盏一盏闪亮的灯光。我们这些人写的书就跟没写一样,说不定还拖累畅销书了呢。



“我也不行了。”



“啊?”我愕然地看向春日井先生。他正低头看着窗外黑魆魆的街道。



“《木阴亭奇谭》系列被叫停了。”



“什么?”



《木阴亭奇谭》是春日井先生上个月才出的新书,是以新概念小说发行的一部作品,定位介于一般文艺书和轻小说之间,不但内容有趣,装帧上也采用了文库本的风格。春日井先生送了我一本,我早早就看完了。



官网上打出的广告是——春日井全力打造的新系列。网上的评价很高,大型网站和读书网页上的评论也都不错。



“这出来还不到一个月啊。”



“是啊。我太轻敌了,”春日井先生紧闭着双眼,“现在出版业真的不好做。竞争对手太多。每年都出现新的概念,每个月都有一百多文库本上市,它们就像洪水一样,冲击着我的作品。”



他的话随着叹息声一起落入了地狱。



小说泛滥。我又想起小余绫说的话。



“出版社给我印了一万五千本,我还感觉不错。可现在一个月才卖了三千本,发行部觉得接下来大概一年也只能再有两千册的销量,之后嘛,就不打算出了。”



我怔怔地听着这个事实。



一万五千本。光是这个印数我也赶不上,达不到。



“我挺喜欢《木阴亭奇谭》的。那我就读不到续集了?”



“抱歉。你能喜欢,我很高兴。不过,也蛮戳心的。”



出场人物仍在冒险,而这部惊险、充满想象的作品竟然不再出了。



“真不甘心。我还以为这次应该不差的。攀上了新概念这条线,广告铺垫也很充分,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真不甘心。我第二季都写好了。我跟个傻子似的,在网上宣布第二季已经写好了,敬请期待。哎,怎么说呢……”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现在去网上搜,还是有人说希望读到后续。可我却没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也有人说,《木阴亭奇谭》太赞了,请继续努力,等着看第二季。”



春日井先生一向乐呵呵的,这时眉宇间却也有了深深的皱纹,算是他十年作家生涯痛苦的证明吧。他用手指按着额头,瞅了我一眼,笑了:“不过,现在我这水平的作家应该都差不多,我不能先独自放弃。”



他是为鼓励我才笑的。



我已经好久没有来这里了,春日井先生会怎么想我呢?



“为什么你还写得出来?”他不放弃。无论失败还是痛苦,仍在继续向前。就像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



“为什么呢?”他抬眼看了看我,笑道,“每天都跟老婆发牢骚。好几次写的书销量都上不去,现在的收入还不到过去工作年收的三分之一。我已经成了不靠老婆养着就活不下去的软蛋了。电视里不是常有吗?一个人拼命追求梦想,却不赚钱,恋人却始终相信他会成功,为他默默付出。这种人我最讨厌了。让自己喜欢的人受苦,要她养,简直就是个混蛋。”



我很自然地想到了爸爸。



“说实话,我好几次都想不干算了。我也想在老婆面前活得像个人,重回工作岗位,赚钱养家、买房子,生孩子,过富裕的生活。那样肯定更幸福。我有时也会跟一些亲近的作家喝几杯。他们都是年轻人,卖座的作家。我比他们都大,干作家的年头也长,比他们早出道。可是只有我每本书印数都不超过两万。其他几位比我小三四岁,出道才两三年的,印数都超过了十万、二十万,甚至五十万。最近跟这些年轻人在一起喝酒,压力好大。大家对我都很客气,我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很傻吧?后来的人一个一个都赶到我前面去了,我真担心自己是不是不行了?”



这些痛苦我感同身受。他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



“而我还在写,就是因为有人在期待。尽管人数不多,但还是有。他们在等着看只有我才写得出来的小说。”



喜欢、期待自己作品的读者。



也有人在期待我的吗?



“我之前很嫉妒你的,千谷君。”



“啊?”



“文笔非常好。评选会上奥村先生这么表扬过你。我是奥村先生的粉丝,所以特别羡慕。很想知道能让先生这么看重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结果评选一揭晓才发现是个中学的小毛孩子。我这才明白果然是有才华这回事。”



“我……不行的,我的书根本卖不动。”



“你还记得奥村先生是怎么夸你的吗?”



“那……当然。我当时也很高兴。”



“文体清冽犹如一把日本刀,深深刺中读者的内心。且刀刃纤细,似乎一磕即碎,美得危险又洒脱。”春日井先生笑着把评选时的评语背了出来。



“后来我问了奥村先生。他说当时他并不知道作者的简历,当他看到作者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哈哈大笑了起来。说是出了个了不起的作家。”



“我……”



“太好了,今天总算在这见到你了。知道你还在写,我就放心了。今后我还能读到千谷一夜的作品啊。我嘛,无所谓,就等着看你的小说了。总之你可不要让给你评奖的老师们失望哦。”



我最近一直都没有好作品问世,他说这话莫不是洞察出了我的内心?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瞅了他一眼。



“我也不辜负大家。再怎么苦怎么难,作家要往前走就必须写。”



我行吗?我能坚持下去吗?



“春日井先生你真豁达。”



“我觉得吧,越苦越有可能写出好东西。你看,像那种没尝过苦胆、不知道血是什么滋味,从不曾撕碎过自己的作品、苦苦挣扎过的人,怎么可能写出好作品?”春日井先生起身说老婆在家等他,他要回去了。



之后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不是不动讲的那事。可如果这世上真有小说之神。一个磨磨蹭蹭、啰啰唆唆、光发牢骚不动笔的人,和一个流着泪、呕心沥血往下写的人,你觉得小说之神会站在哪一边?”



*



回家后我立刻坐到了书桌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重新鼓足了劲。



屏幕上显示的是第四话的原稿。工作进展得不理想。还是明天跟小余绫商量一下再弄吧。我现在要做的是——



能写出来了吗?



我记着春日井先生说的话。



等着看你的小说哦。



我关上第四话的文档,又重新开了一个。这不是小说的文档。上面随便记着故事框架和主题,是一些初步的情节。我自己小说的情节。



你的那部作品,我,挺喜欢的。



我想起了宽大黑框眼镜后闪闪发亮的那双黑眼睛。



系列中的第三季。我写得出来吗?



第二季的原稿我半年前就已经寄给责任编辑了。当时他们说等我的处女作出了文库本就发,这样销量正好接上。可大概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补充,我想改动一下。我能弄好吗?写得出来吗?



我已经有半年写不出小说了。



害怕得不敢去动笔。



我前前后后出了好几本书,可印数和销量不断减少,我的才华一再被否定。即使想通过读者评论寻求慰藉,连续的差评外加对主人公的厌恶,也让我觉得自己不但平庸无能,就连活着都叫人嫌恶。



我感觉自己再也写不出东西了。



我赶紧朝身边看了一眼。当然现在我身边已经没了客厅里的那把椅子。然而我一想到曾跟小余绫并肩写作,心里立刻就涌出希望,感觉自己能写点什么了。我能写出一部属于自己的故事。



我把第三季的内容整理了一下——要写个怎样的故事?地点在哪里?会遇到什么问题?碰到怎样的逆境和成长?主题是什么?如何直指人心?



这部作品,妹妹、小余绫和春日井先生会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