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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我到校时,她已经坐在座位上稀松平常地跟周遭的朋友聊天了。开心谈笑的她,在我眼中却跟过去有很大的差距。她一看到我,就笔直朝我走来。



「天野同学,方便谈谈吗?」



由于单方面知道了她的秘密,我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她,她却完全没意识到我的心情。这种一如往常的模样,看起来特别令人难受。



我被她带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只剩我们单独相处。虽然不清楚细节如何,但她的病严重到让妈妈露出那种苦涩的表情,想到这里,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昨天为什么没回我讯息?」



「抱歉……」



「讨厌,我等很久耶──」



她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我甚至觉得,把昨天从妈妈那里听来的消息当成一场梦还比较自然。



「我问你,你为什么无时无刻都在笑?」



得知她生病之后,我现在已经搞不懂她为什么整天都能这样笑嘻嘻的。



「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很开心啊──」



说了「很开心」的她,彷佛真的很开心似地笑了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生病这件事,难道真的只是误会一场吗?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用最明朗的语气问她:



「你的病还好吗?」



我希望她能用「这什么问题啊」这种否定句回答我,但她笑容依旧,有些困扰地说:



「……啊──你知道啦?」



她还是带著微笑。不对,那种僵硬又不自然的表情称得上是微笑吗?



「还好还好,别担心。」



「真的吗?」



「……要开始上课了,放学后来顶楼一趟吧。今天别去社团了,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她这么说道,还是平常无忧无虑的样子。



我一整天的思绪都系在她身上。见面时我该说什么才好?她又要跟我谈些什么?这些无解的疑问在我脑海中不停打转,回过神来才发现打钟了,钟声提醒我一天的课程到此结束。



我依照她的指示,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顶楼。来到最高楼层后,我打开学校规定禁止进入的顶楼大门。



她跟平常一样在这里仰望天空,夕阳映照在她身后,让我想起第一次被她叫来那天。



但我之所以会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因为我跟她的关系与当时已大不相同了吧。可能因为我无意间得知了她的重大秘密,对她的理解也越来越深。



「今天的星星看起来也在笑吗?」



「没有,今天好像有点悲伤,感觉无精打采。」



「这样啊。」



我们说了些不著边际的话。此刻的我们都是演技奇差的烂演员,还试图演出平常的模样。



「你要跟我说什么……?」



「当然是生病的事。」



待会儿要谈的话题,跟以往那种轻快的谈话完全不一样。



「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希望你能听一听。」



我没办法立刻给她答案。她等等要说的一定是我不想听的事,也不是我该听的事。



可是……



「好,我会听。」



沉默许久后,我这么回答。



我虽然不想听,却也不得不听。我已经触碰到她的禁忌,所以有义务听她说。



无论听或不听,我都一定会后悔。于是我对自己说:现在就学学她的座右铭,与其不做而反悔,不如做了再后悔。



我的回覆让她有些讶异,但她立刻切换表情。



「谢谢。」



隔了一会儿,她态度平静地娓娓道来。



「我生病了。简单来说,是血液方面的病。」



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些话,跟她本人实在太不相符,所以我依然不敢相信。不对,我应该是不想相信吧。



「我的血液不肯认真工作。」



「……」



「必须移植骨髓才行。」



然而,听到这句不像她会说出口的话,我只能选择相信。



「但医生说一直找不到适合我的骨髓,再这样下去恐怕时日无多。」



我感受到宛如心脏被贯穿的巨大冲击。



「时日无多」,这就是她的现实。



这是我最不愿去思考的可能。虽然从妈妈的表情就能猜出一二,但最让我难过的是,她的病情并没有好转。



「你总是顶著一张笑脸让我伤透脑筋,结果你竟然……」



「无法置信吗?但这就是真正的我。」



她爽快地这么说道,彷佛在告诉我她所说的句句属实,要我接受。



随后,她语气平静地继续诉说。



某天她受了点小伤,却莫名血流不止。



所以才发现了这个病症。



之后她就常跑医院,也时常请假没来上课。



知道自己没剩多少时间,才决定放任自我。



「我接受了自己的病,也决定要随心所欲活到最后一刻。」



「所以你才说要全力活在当下……」



「对啊,我想在死之前做点什么,才会不顾他人的困扰,全心全意往前冲。」



「这样啊。」



她说话的声调并不沉重,看来是真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跟我同年的女孩子居然看破了生死,这个事实太令人悲伤了。



她又说了一句「然后啊」,语气非但不沉重,还充满了愉悦的跳跃感。



「我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你!」



「咦……?」



她的声音、手指和视线都指向我,所以我不禁讶异。



「你还记得吗?下雨天的烟火大会,你对我举起相机的那一刻。」



我当然记得,至今也仍历历在目。要说我是因为想拍下那个瞬间,才答应当她的摄影师也不为过。



「当时的你真的好厉害,认真盯著相机的模样非常帅气,在我眼中无比耀眼!于是我开始好奇,这么认真的你到底在相机里看到了什么,又能看到什么样的世界?结果回过神来,我已经去找你搭话了。」



与其说是搭话,可能比较像威胁就是了──她神情有些愧疚地这么说。



「所以我才找你当摄影师,这就是非你不可的原因。毕竟你之前说过『还有很多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嘛。」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我难掩惊讶。



所以,我也把当时的想法说出口:



「那时候我实在太想拍你了,才会接受你提出的摄影师邀约。这次我一定要拍出你当天的模样。」



我又说了声「可是」。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在跟她聊天时转移话题。



「我没办法拍摄你的病容。」



「嗯。」



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点点头。



「对不起。」



「没关系。」



她点点头,彷佛明白了一切。



我实在没有勇气帮生病的人拍照。



她也没有责怪这样软弱的我。



我想起答应病患的要求,不停为他们拍照的爸爸。



去见爸爸最后一面时,他把惯用的那台相机给了我,还说「妈妈可能会反对,但我相信辉彦一定能拍出最棒的照片」。



现在已经没办法得知爸爸说的「最棒的照片」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想找到答案,才会怀著这股执念拍到现在。



以她为模特儿的那些照片,基本上也都带有这份心情。



过去的我一直在追寻「最棒的照片」,而她将部分的定义告诉了我。



爸爸曾经说过,让被摄者在相机前展露笑容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由于她无时无刻都笑嘻嘻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苦恼过。可是,我搞错了最根本的问题。



爸爸拍照从来不是为了留住笑容,一定是为了让人们欢笑才会拍照。对爸爸来说,相机是让人露出笑容的唯一方法。



就像我对当时那个让我踏上摄影之路的女孩子做的一样,拿起相机,让人们露出笑容──这一定是爸爸想表达的意思。



我在跟她相处的过程中学到了这件事。她之前说的「想拍照的瞬间」,一定是这个意思吧。



我要拍的不是强掩在病容之上的笑容,而是她面对镜头时发自内心欢笑的照片。身为她的摄影师,这就是我的义务。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病情,才会露出现在的笑容。所以我要拍的不是这个,而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爸爸一直用这台相机在做这件事。



我办得到吗?



虽然没什么自信,但我不想放弃。



「辉彦,发生什么事了?」



隔天放学后,我正准备参加社团活动时,忽然被垒这么问。



「什么?这话什么意思?」



「昨天放学的时候,绫部一个人在哭耶。」



「……」



今天的她跟朋友们谈笑风生,看起来相当正常,一如往昔,或许也可以说就和前阵子的状态差不多。



「我正好在教室里遇到她,虽然她没告诉我为什么在哭,但辉彦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这……」



「不管理由是什么,让女人掉眼泪的男人就是烂。辉彦,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懂吧。」



「……」



「那你就该想想什么是你真正该做的事。重点有三个:你对她是怎么想的、你希望她是怎么看你的,以及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有这种想法。这三件事绝对不准妥协。」



「……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是吗?那我示范给你看。结业典礼那天放学后,给我留在教室里别走。」



垒只拋下这句话就离开教室了。



我到底想做什么?又希望她怎么看我呢?



这些问题比英文文法和数学公式难多了。



为了找出这个答案,我给自己设下的缓冲时间是垒指定日期的前三天,我连最不擅长的数学问题都没有烦恼到三天这么久,但我确实正面临著史上最大的难题。



「香织问了我一大堆事。」



妈妈神情严肃地对我说道,她的口气从没这么认真过。



「你在帮香织拍照吧?既然你之前不知道她生病,我也无话可说,但是辉彦,你正在做跟爸爸一样的事情喔。」



「嗯,我知道。」



「站在妈妈的立场,我不能让你继续拍下去了,我不想连辉彦都失去。」



「嗯……」



妈妈当然会担心。毕竟爸爸就是总在生死交关的地方拍照,心灵才会生病,最后甚至因为精神耗弱而病倒过世。



现在我拿在手上的相机,可以说是爸爸的直接死因,所以妈妈才会讨厌相机,也不赞同我的行为。



「可是,站在那个人的妻子或是你母亲的立场,我也希望你不要后悔。」



妈妈从来没要求我放弃摄影,支持我继续拿起相机的人也是她。



「我一直看著你爸爸,知道那个人拍照时抱持著什么样的心情。我打从心底敬佩他的精神,也明白他的觉悟,忍不住重新爱上了他。明明一开始是你爸爸先追我的,回过神来才发现我比较爱他。」



她跟平常一样,收起少有的严肃神情,接著又笑著聊起他们的恋爱史。



「总之,既然儿子要继承令我尊敬的丈夫的志愿,身为母亲,哪里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呢?」



「这样啊。」



总觉得乖乖道谢有点丢脸,我冷冷地回了这么一句,但妈妈说的每句话都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或许爸爸就是遇见了像这样推著自己前进的人,才能继续坚持摄影这条路吧。



「辉彦,香织一定在等你。」



「等我?」



「香织跟我提到你的时候哭了起来,『天野同学』这四个字说了好几次。就算要吃一大堆药,准备进行痛苦的治疗,甚至被医生告知时日无多的时候,香织都没有哭过,提到你的时候居然哭了。我第一次看到香织哭成那样,让她伤心难过的人一定是你。」



是我害她掉眼泪。垒也这样跟我说过。



「……」



「把女孩子惹哭的话,男生就得好好弥补才行。爸爸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非常帅气呢。」



「别把我跟爸相提并论。」



被拿来跟伟大又令人向往的爸爸相比,对我来说负担太重了。



「而且我认为,哪怕你一开始就知道香织生病,你还是会替她拍照。」



「这……」



我无法否认。答应当她的摄影师这件事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想放弃,而且她已经教会我什么才是「最棒的照片」,我想试著拍拍看。



「爸爸之所以帮患者拍照,是为了让他们露出笑容。就算被生病而不自由的生活所困,爸爸还是希望他们笑一个,所以才会替他们拍照。」



妈妈露出略显哀愁的表情说起过往。



「每位患者都说『要上相的话就得有精神一点』,之后病况也逐渐好转,有人还活得比医生预估的时间还久。现在我觉得,是爸爸的照片带给患者生存的希望,这一点让我非常自豪。」



生存的希望。原来爸爸在拍照时带给患者的,竟是如此宏大的信念。过去我一直觉得他很伟大,却没料到竟然伟大至此。



我也做得到吗?我也能给她生存的希望吗?



跟爸爸相比,我依然是微不足道的小摄影师,也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



可是。



可是,如果我能为她做点什么。



如果能拍出她心目中最棒的照片──



「妈,谢谢你。」



「没什么,别客气。」



人果然还是赢不过父母。



我心中已经浮现出答案了。或许我早已做出了决定,只是一直埋藏心底,但明白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后,沉重不堪的胸口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这就是觉悟,总是处于被动模式的我耗尽全力得到的觉悟──



除了无聊还是无聊的结业典礼闭幕,班会也告一段落后,我们中午前就能回家了。同学们纷纷踏著轻快的脚步离开教室,而我独自待在座位上盯著时钟看。



垒叫我留在教室,此刻却不见人影,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边看书边等他。



我沉浸在书本中几乎忘了时间,看了大概一半的篇幅后,周遭的声响终于让我将视线移开书本。或许是因为跟这阵子常听见的她的声音很像,我才忍不住有所反应。



「怎么,你要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