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云上的蓝天(1 / 2)



“无论如何你都不愿意改变主意吗?”



狛木繁人抱着仅有的一点希望,平静地问道。他的声音或许在颤抖,可是吉田直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在厨房继续干着活回答:



“嗬,你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的声音里包含着嗤之以鼻的意味。



吉田隔着餐台背对着他,因此他看不见吉田的表情。他俩认识很长时间了,但他从来没听说过吉田喜欢下厨。狛木一直百无聊赖地站在起居室中央,观察着厨房——要洗的东西随意放置,调味料之类的也只看见五香粉,并不像是热爱烹饪的男人的厨房。尽管如此,吉田却站在炉灶前用锅煮着什么。



看来吉田并不想回答问题,因此狛木只好强压着心头的烦躁,无奈地转变话题:



“好浓的气味。你到底在煮什么呀?”



厨房里飘来一股刺鼻的怪味。



吉田依然背对着他,笑道:



“我在熬中药。因为我的腿直到现在还疼呢。就怪某人咯。昨天我让医生调了一下药方,我觉得这药应该有效果。”



狛木不再说话。



吉田抱怨的腿疼,狛木也有一定责任。



是啊,一切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的头顶上就阴云密布。



它一刻都没有消散,一直在给狛木的人生投下阴影。



但是,这一切都会在今天结束。



“我说,”狛木叹着气说道,“你不打算重新考虑考虑吗?”



“不行。”



吉田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嘴角甚至浮现出了嘲弄的微笑。



“我已经决定卖掉那项服务了,卖给外部买家更赚钱。”



“Pictyle是我的项目,是我做的策划,我做的研发。耐心等下去的话,用户量还会增加,是能够盈利的。怎么能轻易把它……”



“那可不是你个人的东西。是我公司的项目。”



“你觉得你可以为所欲为吗?”



“大家都赞成。下周开会就要正式决定了。”



“既然这样,你至少把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吉田镜片后的眼睛一亮,他似乎觉得这种说法很滑稽。



“它已经用我的名字大规模宣传了。像你这种没有名气的工程师,就算把名字加上去又能引发什么关注呢?这是新时代的开拓者、天才程序员吉田直政亲手研发的服务——正因如此,大家才感兴趣,才能火,也才有企业愿意把这项服务整个打包收购。”



吉田若无其事地把自己描述成了天才。这一点把他的性格体现得淋漓尽致。



见狛木哑口无言,吉田饶舌地唠叨着,从冰箱里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贴了黄色商标极具特色的碳酸饮料瓶。他一只手拿着瓶子从厨房里走出来,递给狛木。



“好了好了,你喝瓶水冷静一下。”



狛木茫然地接过瓶子。



“你呀……总是这样,好事情都一个人占了。”



“我先说清楚,把公司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的人是我。你不是就会写代码吗?到现在为止,我对经营的判断出过错吗?你老老实实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吉田想要回厨房了。面对他的后背,狛木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如果情况永远是这样,我就到其他公司去。”



“你要跳槽?”吉田愉快地笑起来,“办不到,办不到。你这种性格阴郁、没法跟人正常交流的家伙,哪有其他公司要你呀?”



狛木把手里的碳酸饮料放在起居室的餐桌上。大概是没怎么打扫,这张餐桌和他公司里的办公桌一样满是灰尘。这种连身边的东西都收拾不好的家伙,凭什么指责自己的交流能力?——狛木强压着怒火,从衣兜里掏出智能手机确认了时间。



十九点五十八分。



到此为止。



所有的忍耐都到今天的这一时刻为止。



他从放在脚边的背包里迅速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为了不易留下伤口形状,用薄聚氨酯泡沫紧紧包裹起来的一把扳手。



“吉田。”



“嗯?”



正要回厨房的吉田听到他的呼唤,转过身来。



狛木举起手中的凶器猛击下去。



那时候,响起了什么样的声音,狛木并不知道。



他只感到自己的血流在耳朵深处轰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见惨叫。



回过神来,他看见吉田跪在那里。



一只手捂着脸,黑框眼镜高高地掀起。



他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仰望狛木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



但是,他没有说话。



吉田就那样俯身倒下。



死了吗?



还是……?



狛木因为兴奋而呼吸急促。他首先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然后,把凶器塞进脚边的背包,从背包外侧的口袋里取出塑料手套,把它戴好。留给狛木的时间不多了。他把吉田的身体摆成仰卧位,查看呼吸情况。



还有气息。



和想象中一样。



虽然他之前就对此感到乐观,认为人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轻易死亡,但他还是感到自己运气很好。如果吉田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死掉,就不得不过渡到另一个不太有效的程序了。



首先把失去知觉的吉田的眼镜摘掉,放在起居室的矮桌上。然后从背包里取出塑料袋,套在吉田的脑袋上,为了避免窒息,将他的鼻子露在外面。虽然他看起来只是额头轻微出血,但是为了避免在地板之类的地方留下血迹,还是需要这样处理。然后,他费劲地抱住吉田的身体,拖到浴室里。



和想象的一样,这耗费了自己相当大的体力。这是因为,虽然吉田身材瘦削,但是他用起居室里的康复步行机练出了肌肉,而抱他的狛木自己总是伏案工作,缺乏运动。狛木调整了几次呼吸,才总算把他拖进了浴室。中途并未遭遇吉田恢复意识的不幸情况。看来今天自己运气挺好。迄今为止的人生相当不走运,因而这种时候得到老天爷的支持也是应该的吧。



狛木在更衣间脱下吉田的衣服。这同样不是件麻烦的工作,可他还是费了很大劲才完成。他把衬衫、袜子、内衣都扔进更衣间的洗衣机,把牛仔裤叠起来放进洗衣筐。狛木把塑料袋从全身赤裸的吉田头上扯下来,再一次抱起他,拽到浴室里,把他受伤的额头蹭在浴缸边缘,留下血迹。然后,把他的上半身保持俯身姿态推进空浴缸,屁股冲着自己——多么糟糕可悲的姿势啊。



这种姿态,和这个男人的下场很相称。



狛木不知道发现吉田尸体的人会是谁,可是一想象,笑容自然而然就浮现在了他的嘴角。



他操作控制面板,开始放热水。他提前记住了热水器的型号,在网上查好了说明书。热水器的启动声响起来,热水开始注入。热水眼看着就堵上了吉田的口鼻。因为担心吉田中途醒来,所以狛木按住他的身体观察了一会儿。但是,吉田一直到最后都没有醒来。



狛木离开浴室,把门关上。接着,他开始寻找吉田的智能手机。不在牛仔裤兜里。回到起居室,他看见智能手机放在矮桌上,紧挨着眼镜盒和眼镜布。狛木拿起智能手机和吉田的眼镜回到了更衣间。他把吉田的浴巾叠好放在洗衣机上,再把眼镜和手机放在浴巾上面。



他回到起居室进行最后的检查。第一阶段的重要工作已经结束,让他在心理上略感从容。或许正因为此,他才终于留意到了自己的五官迄今为止屏蔽掉的东西。



是那股浓烈的怪味。



那股气味伴随着咕嘟咕嘟的沸腾声飘过来。那是吉田说的中药,熬中药的火一直开着。虽然他吓得冒出几滴冷汗,但更多的是庆幸自己注意到了它。狛木走进厨房,关掉了炉灶的火。瓦罐里装满令人不快的黑色液体,再加上刺鼻的怪味,差点让他忍不住呕吐。他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喝这种东西。



然后,他没有忘记把碳酸饮料瓶子上的指纹擦掉。接过它是一个错误,但是他只拿了上半部分,需要擦拭的指纹控制在了最小范围内。如果把整个瓶子都擦一遍,吉田的指纹也将一个都不剩。这样一来,应该总会有某个地方还残留着他的指纹。狛木也想过把瓶子带走,但还是尽量避免摆弄现场为妙。狛木把瓶子放回了冰箱。



毕竟初夏即将来临,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狛木用准备好的毛巾仔细地擦掉汗。自己在两个月之前作为友人到访过此处,因此有头发之类的东西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自然的。但是,最好还是不要留下DNA证据。



那么到现在为止,有没有什么漏洞呢?



计划应该是完美的。



他就像写代码文本一样,把检查项目列在脑中挨个确定。



一个一个地回顾后,狛木把所有项目都标成了代表成功的绿色。



没问题。到现在为止是完美的。



最后,狛木观察了浴室。



和刚才看的时候一样,吉田倒在那里,上半身扑进了浴缸。



热水大概装了一半。



他彻彻底底地死了。



“吉田,”狛木说,“从今天开始,我自由了。”



宣告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感到振奋不已。



*



坐在写字桌前,狛木一时间沉醉于成就感。



这样一来,一切就结束了。



只要没有吉田,今后的人生一定会顺顺利利。



接下来只需要骗过警察的眼睛……



智能手机上,通信软件正在显示呼入通知。



他不禁吓得浑身一抖。看清呼入对象后,狛木把情绪稳定下来。



他调整好呼吸,坐好,然后接通了呼叫。



“你好。”



“哦,狛木。哎呀,能接通太好了。”



对方是须乡。他的声音显得十分慌张。



“怎么了?”



“是这样。我这边接到了很多警报通知,服务器的应用程序总是强制退出,但我还没有查明原因。我重启过,可是马上又强制退出了。”



“偏偏在这种时候……”



“这种时候?”



须乡反问道。



狛木笑了:“没事,我随口一说。你看,已经是晚上了,我是说,怎么偏偏赶在大家都已经回家的时候强制退出啊。”



“狛木先生也回家了?”



“没有,我还在公司呢。”



狛木一边回答,一边把智能手机调到扬声器模式,重新面向桌子。



“是不是我也回公司比较好呢?”



“不用。须乡,你是负责基础构建的,为了应付这种情况,你从自己家里也能访问服务器,对吧?能麻烦你先查一下导致异常的原因吗?我在公司看看储存器,先运行文本试试看。对了,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异常吗?”



“已经生成堆栈轨迹,你能帮忙核实一下吗?哎呀,幸亏我还没睡。一想到如果我没发现就去睡觉了会产生什么后果,简直毛骨悚然啊。毕竟用户数才刚刚有所增加。”



“原来如此,服务器因为这个异常强制退出,应该不是访问量超负荷导致的。但愿能立刻解决。”



“不过,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异常呢?”



“有可能是上个星期升级的原因……你看,增加新功能的同时,几个外部程序库也升级了版本,恐怕和这个有关系……”



一边交谈,狛木一边把放在黑桌子上的键盘推到一边。他从背包里取出放在保护套里的笔记本电脑。他听见须乡为了找到原因正在苦苦缠斗。伴随着耳边的这个声音,他把笔记本电脑安置在刚才放键盘的地方。



桌面有点狭窄。桌子本身很大,但左侧堆积如山的文件资料占据了很大空间。电费单、电话公司的明细、大信封等物品杂乱无章地重叠在一起,就像屋檐似的覆盖着桌面,引诱着狛木去清理。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调整好摆放在桌面的位置。他把连接笔记本的网络摄像头安装在后方的显示屏上。因为没有合适的插放位置,所以他使用了透明胶带。和笔记本电脑的标准摄像头不同,这个摄像头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调整画面角度,是无线的,所以使用便利。



狛木等待无线网络连好,开始操作笔记本电脑。



看清画面上编辑者的源代码后,狛木呻吟道:“这个啊,可能是遭到CSRF[1]攻击了。出乎意料的情况出现了,然后就一个接一个……不过,这是为什么呢?嗯,要彻底搞清楚原因恐怕需要很长时间呐。请你发个维护通知吧。还有,须乡,如果你方便,我们可以视频通话吗?”



[1]CSRF:跨站请求伪造,一种网络上的攻击方式。



“什么?”



“估计会是场持久战……其实,我特别困,”狛木笑道,“要是没人盯着我,恐怕就睡过去了。”



“哦,”须乡笑了,“可以呀。我们分工把它干完。”



“我整理好各自负责的文件再告诉你怎么办。修改结束后,你给我发个通知吧。结束后我再一口气搞定合并。”



狛木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开通信软件,用视频通话模式呼叫须乡。一脸倦意的须乡出现在画面正中央。



“这么晚,辛苦你了。”



屏幕对面的须乡说。



然后,须乡就像隔着屏幕观察公司情况似的问:



“那边只有你一个人了?”



狛木转头看看身后说:



“是的,大家都回去了,只剩我了。”



“哎呀,幸亏你留下来了。代码修复只能在公司里做呀。要是没人留下,我就必须回公司了。”



狛木点点头。



“嗯。是啊,这个活儿,不在公司还真干不了。”



*



股份公司Gem Rails的法人兼总经理吉田直政之死,在业界也是一条小新闻。



尽管这是一家小型的IT初创企业,但它的网络服务运营先进,还承包研发高品质的应用程序,因而得到广泛关注,再加上吉田直政自身在社交网络上深受欢迎,因此公司内外随处可见对Gem Rails前景的担忧。



情况的确很混乱。但是,狛木预计情况很快就能稳定下来。公司的掌舵人确实是吉田。可是吉田的才能偏向于经营,作为系统工程师的能力几乎为零。最近几年,他恐怕就没有写过像样的代码,了解这一事实的仅限于公司的内部人员。不过,Gem Rails有着以狛木为代表的为数众多的工程师。有副总经理生沼在,经营本身也完全没有值得担忧的因素。毋宁说业绩还会有进一步增长。是的,如果狛木开发的Pictyle能获得成功的话……



行凶的第二天,也就是吉田的尸体被人发现的当天,警方的查访导致公司上下惊慌失措,但那似乎只是一时性的。警察找狛木问话也只有一次,他们是在Gem Rails的小会议室里了解情况的。负责案子的刑警岩地道是一位名字夸张的警部补。他的开场白是:“为谨慎起见,”接着询问狛木,“您昨天晚上十九点到二十一点在哪里呢?”



“这个……”



狛木谨慎地说出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尽量显得自然些:



“难道是在问我有没有不在场证明?等等,吉田是被人谋杀的吗?”



“不是不是,验尸官认为这是事故,”岩地道露出和他严肃的面庞并不相称的爽朗笑容解释道,“他好像是泡澡的时候滑倒了,运气不好,脑袋撞到了浴缸边缘。吉田先生的腿受过伤吧?他就那么失去了知觉,淹死在泡澡水里了。不过嘛,就算是事故,这种时候出于谨慎起见,还是要询问所有的相关人员,必须仔仔细细地写在总结报告里呢。”



“嗯,十九点到二十一点对吗?那个时间,我在公司呢。”



狛木装出回忆的样子答道。



“有人能证明吗?”



“公司里没有其他人留下,所以……对了,请问一下系统工程师须乡先生吧。从二十点左右开始,我一直在和他视频通话。哦,而且,我应该在十九点左右到附近的便利店买过东西,监控摄像头应该拍下来了吧?然后,从二十点到二十三点,我都和须乡先生一边视频通话,一边工作。和须乡先生结束通话后,我还是待在公司,一直到十二点多。”



“原来如此。从这里到吉田先生家单程需要一个小时,就算不是事故,您的不在场证明也是成立的。”



他以为警察会要求他做进一步解释,但是警察问话只有那一次,狛木因此感到放心,可是他也确实觉得扫兴。狛木的不在场证明是无懈可击的。因为在那个时间段,狛木正在进行绝对只有在公司里才能开展的工作。不仅留有记录,而且其他工程师也会为他作证。不过,说不定原本就没必要做这些准备。



案子似乎按照事故进行了处理,一转眼几天时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见到警察。



*



与预想的相反,这些日子狛木一直难以入眠。



对罪行暴露的恐惧,以及自己杀了人的罪恶感,正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狛木的日常生活。



狛木和吉田的交往要追溯到小学时代。少年时代的吉田,一言以蔽之,就是同年级的孩子王。当时的吉田和狛木完全就是两个极端。吉田是个高个子的活泼少年。尽管连老师都对他的粗鲁束手无策,他仍然因为五官端正而深受欢迎,身边总是围着一大群孩子。对于吉田来说,狛木也许只是身边孩子当中的一员,而对于狛木来说,吉田却是嫉妒的对象。吉田有暴力倾向,态度蛮横,满不在乎地伤害别人,可是不知为何,身边就是聚集着很多伙伴。狛木觉得这件事相当不可思议,这种想法至今依然未变。



狛木和吉田的关系迎来决定性的变化,是两个人读初中的时候。在准备文化节活动的时候,狛木的疏忽大意导致吉田受了伤。自此吉田的腿留下了残疾。据他说,步行没有问题,但是每次走路都会感到疼痛。



校方和家长并不认为狛木存在过失。然而,狛木直到现在依然感到内疚,认为是自己的疏忽大意导致了这件事发生。吉田刚开始似乎并不在意,可是渐渐开始在背地里责怪狛木。他在同学面前侮辱狛木,把跑腿之类的麻烦事强行推到他身上。感到自己负有责任的狛木没有反抗。狛木觉得,班级里的气氛也发生了变化,同学们知道原因在于自己,因而把自己当成了坏人。从那以后,狛木就成了吉田忠实的仆人。



当然,吉田创立公司的时候,狛木也无法拒绝他的邀请。



狛木创建了很多出色的项目,公司也获得了成长。但是,那些成果都被吉田据为己有。用简单明了的话来说,就是狛木被迫成了代笔人,遭受谩骂、侮辱,所有成果被吉田独占——这样的日子平平淡淡地持续着。狛木从来没有沐浴过阳光,而吉田却作为天才程序员一直处于聚光灯下。



杀死了吉田,狛木应该并不后悔。看见吉田上半身扑在浴缸里死去的模样,他甚至感到神清气爽。然而自那以后,无论工作多么疲惫,他都明显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入睡。严重的时候,他还常常做噩梦。梦境是那些场景的再现——击打吉田头部时的手感;热水淹没吉田时,他的凄惨姿态;为了消除证据,狛木谨慎起见查看浴室,却发现吉田不见了……回头一看,浑身是血的吉田正默默无语地注视着自己。



噩梦惊醒了狛木,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他爬不起来。自己会不会窒息而死啊——恐惧袭击了他,他惊慌失措地挥手踢腿,但是手和脚都动不了。他感到有人站在床边俯视自己,可是脑袋却动不了,无法把视线转向那边。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在自己房间里。他想方设法驱赶恐惧,喊叫着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子坐起来。



自己房间的灯亮着。他摸到智能手机一看,才刚过二十点。



那是自己杀死吉田的时间……



怎么会这样?——狛木把些许浮现在脑海中的想法赶走。



他记得自己因为睡眠不足很难受,于是按点下班,到家后立刻倒在了床上。



然而,因为做噩梦,他才睡了大约一个小时。



如果能就这样一觉睡到天亮,该多好啊。



这是一栋不临街的公寓,室内十分安静,连汽车行驶的声音都听不见。他就是因为喜欢这一点才住在这间屋子里的,然而现在,这种寂静让人毛骨悚然。现在想来,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也真是让人憋得难受。



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可是,却感到有人在。



狛木笑了。这是自己多虑了。他从床上起身,拿起放在边桌上的塑料瓶,用碳酸水润了润喉咙。那是昨天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直放在桌上的,不仅不凉,还跑了气。然后,他确认似的检查室内。只有一个房间的狭小公寓,只需要大概扫一眼卫生间和浴室即可。什么都没有。会有什么呢?难道是自己睡觉的时候进了贼?



太愚蠢了。



忽然,门铃响了,狛木的心脏一阵剧烈跳动。



这种时候会是谁呢?



难道是警察?



他屏住呼吸,查看门铃的监视器。



然而,出现在监视器屏幕上的人完全出乎狛木的预料。



那是个年轻女子。



她的茶色波浪发很有特点,戴着大框眼镜。不过,即使是通过画质粗糙的监视器,也能看出来她是个五官端正的姑娘。她身穿连衣裙,大领口露出了锁骨,外面披着精致漂亮的刺绣开衫。狛木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年轻姑娘会来自己家,是来传教或者推销的吗?



女孩又按了一次门铃:



“你好,大晚上打扰了。我是刚搬到隔壁的。请问有人吗?”



女孩子露出了无路可走的表情。



对了,昨天狛木看见了搬家公司的卡车。原来是隔壁房间呀。



年轻女性特意前来打招呼也许是很少见的。面对这种有礼貌的人,假装不在家也不合适,于是狛木决定开门接待她。



“晚上好。”



女孩低下头鞠了个躬。



没有通过监视器,而是直接看见的她,漂亮得惊人。



她的年龄大约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也许有异国血统。她皮肤白皙,五官轮廓分明,镜片内侧的茶色大眼睛闪耀着柔媚的光芒,坦诚地仰望着自己。眼镜的大红色框架,非但没有遮盖她过于完美的容颜,反倒成了凸显她可爱之处的充满魅力的装饰。狛木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就像偶像、女主持人那种只存在于电视机里的人。这样一位女性站在眼前,让他感到很不真实。



“您好,在您疲惫之时贸然打扰非常抱歉。我是刚搬到隔壁的,姓城冢。”



她的大眼睛凝视着狛木。



狛木无法与她对视,立刻背过脸去。



她好像在等待柏木的回应。



“哦,”狛木慌张地说,“不是,那个,你好。”



事发突然,他不由得发出了这种可怜巴巴的声音。



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面对不认识的人时,总是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如果对方是一名女性,情况就更糟糕。这事一直遭到吉田的大肆嘲笑。他现在也因为担心这个年轻姑娘会笑话自己而脸颊发烫。



可是,这个自报家门的年轻女子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请问,如果方便的话,能告诉我该怎么称呼您吗?”



“嗯?啊,哦,对不起,我姓狛木。”



“狛木先生。”



姑娘依然爽朗地笑着。



“今后可能要给您添麻烦了,请您多多关照。哦,当然,我没有开大音量听音乐的爱好,不玩游戏,也没有能叫到家里来玩的朋友,所以我觉得还是挺安静的。哦,对了对了,我经常看电影,如果您觉得吵,请不要客气,告诉我就好。”



“哦。”



“对不起,我在东京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朋友。我妈妈说,万一有事,远亲不如近邻——对了,这是我老家自己种的苹果,不嫌弃的话,请您收下。”



城冢说着,把怀里抱着的茶色纸袋递给他。但是,或许因为用力过猛,纸袋滑落在地,里面的苹果向玄关滚去。



“哎哟哟!”



她惊慌失措,立刻蹲下来捡起就要滚走的苹果。然而,指尖一碰,反倒让苹果滚得更远,搞得她手忙脚乱。狛木愣住了,只顾俯视她的头顶。从白色薄连衣裙领口露出的纤细而突出的锁骨也吸引了他的视线。异于苹果香的一股甜美香味钻进他的鼻腔。狛木连忙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帮她捡苹果。他把捡起来的苹果递过去,尽量不看她。她接过苹果说:



“对,对不起。我真是毛手毛脚的。”



“没有,没有。”



狛木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没有”什么,他伸手去够最后一个苹果。就在抓住苹果的那个瞬间,自己的指尖和雪白的手指重叠在一起。那种感触宛如电流贯穿狛木的身体。



“啊,对不起。”



姑娘抽回了触碰狛木指尖的手。



“哦,不,没事。”



狛木注视着其他地方站起来,把苹果递给她。



他拼命装作泰然自若。



“可能弄脏了,我重新去拿。”



“哦,不用,没关系。反正也要洗了才吃。”



“没关系吗?”



狛木一看,她正不安地歪着脑袋,那双大眼睛隔着镜片凝视着自己。



“嗯,我喜欢吃苹果。非常感谢,那我就收下了。”



“是吗?哇,太好了。”



所谓如花的笑颜,指的就是这种表情吧?



狛木无法直视她的面孔,侧头看着别处,挠挠后脑勺。



“我说,狛木先生……”



所以,当她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的时候,狛木吓了一跳。



她调整着眼镜的位置,表情严肃地看着狛木身后。



“我问您一个奇怪的问题,现在您家里有家人或者朋友在吗?”



“什么?”



狛木顺着她的目光看看身后。



当然,那里没有人。



为什么她会这么问呢?



“没有呀,就我一个人。”



“哦,是这样啊。”



她有些害羞地笑起来。



“是这样,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话。是电视机吧?”



“没有,我没在看电视。可能是附近其他的房间吧。”



什么意思?



奇怪的躁动一瞬间掠过狛木的胸口。



但是,它立刻就云消雾散了。



因为眼前的笑容极富魅力。



“呵呵,那就是我搞错了。”



姑娘笑着说。



“这么晚打扰很抱歉。今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她低头道过晚安便走了。



这件事的到来犹如一场暴风雨,让狛木有些茫然地伫立在玄关。



隔壁房间大门的开合声音立刻静静地响起。



狛木锁上门,回到起居室。



他把装苹果的纸袋放在桌上,就那样无意义地站在原地。



城冢小姐……



他在心中反复品味着这个姓氏,心想,真是个冒冒失失、有些奇怪的女孩子。她的名字会叫什么呢?“今后也请您多多关照”——她的话语在耳朵里复苏。还能再见吧?狛木凝视着被城冢白皙细嫩的手触摸过的自己的手,感到自己心跳加速。这种事情,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未考虑过,自己竟然能和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说话。



而且,她竟然搬到了隔壁……



自从杀了那家伙,我就转运了。



覆盖自己人生的阴云消散,终于露出了蓝天——这种真实的感受越来越强烈。



*



得知她名字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快得出人意料。



那是在初次见面的两天之后。



狛木每天早晨去公司上班前,都会顺道去车站前的咖啡馆,在那里吃早饭,这已是惯例。他嫌自己做早饭麻烦,而且上班时间比普通企业更为自由,因此时间上有一定余裕。那天他也和往常一样,在角落的座位上一边吃早饭套餐,一边喝咖啡。在那里刷刷手机,追踪最新的技术信息,关注作为贡献者参与的项目动态,是狛木每天必做的事情。



“哇,狛木先生!”



一个开朗的声音响起,狛木吃惊地抬起视线。



手拿托盘站在身旁的,正是翡翠。



对。城冢翡翠就是她的姓名。她说,她出来散步,顺便寻找能吃早饭的地方。她主动提出拼桌,因此狛木得以激动地凝视对面座位上活泼开朗、滔滔不绝的她。



翡翠说自己正在找工作。她去年刚来东京,在狛木也有所耳闻的某家商社上班。然而,那里很快就破产了,她正束手无策,焦头烂额。本来她在便于上下班的地方租了公寓,但因无法负担房租,所以就搬到了现在的房子。她也考虑过回老家,但还想在向往的东京继续努努力。翡翠讲述着,一双大眼睛熠熠生辉。



刚开始的时候,狛木为天真无邪讲述自己境遇的翡翠所倾倒。狛木不知道该如何缩短与年轻女性之间的距离,翡翠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狛木说话,迄今为止从来没有女性这样凝视过他,掩饰脸上的潮红就很费劲。说不定这是多亏了自己“人畜无害”的相貌。吉田经常嘲笑他是个无聊阴郁的男人,但是他认为自己一直按照自身的方式注意装束打扮。翡翠或许是因为失去工作而心里不踏实吧,这只是邻居相处的一环,但是说不定能抓住机会,在今后的日子里和她更加亲密呢。



“狛木先生经常到这里来吗?”



“哦,我每天上班之前都到这里来吃早饭。我不擅长做饭。”



“哇。那我还可以跟你一起来吗?”



翡翠双手合十,轻轻歪歪脑袋。



“啊,嗯,当然可以了。”



果然,杀死吉田之后,幸运女神开始青睐自己了。



既然如此,早就该把他杀了。



从那天开始,无论入睡多么困难,早晨都可以神清气爽地醒来。他比平常早起三十分钟,仔仔细细地刮胡子,认认真真地刷牙。用好几个月之前从美发店买来后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发蜡梳理好头发,在镜子前面慌乱地来来回回,最后穿上效仿吉田买来的昂贵衬衫离开家门。



先到咖啡馆的总是狛木,翡翠会略晚一步。和她共进早餐的每一个早晨,都是非常幸福的时刻,尽管时间不到二十分钟。凝视着问候“早上好”的她,狛木总是感到一阵眩晕。



翡翠应该是一位讲究打扮的女性,观察她每天服装的变化对于狛木来说是一种乐趣。有时候她戴着眼镜,有时候不戴。不戴眼镜的时候,翡翠的美丽更为鲜艳夺目,美得让狛木无法正眼注视她的面孔。狛木不熟悉服饰,但是她华丽的站姿引人注目,简直可以媲美模特。和她同桌而坐,狛木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视线。这给从来没有和女性交往过的狛木带来了强烈的优越感。



翡翠说她吃完早饭后就去图书馆学习,准备资格考试。他每天都利用翡翠去图书馆之前的短暂时间,和她一起吃早饭,倾听她的轻笑软语,伴随着“早去早回”的告别,在她的目送下离开。这样的幸福日子一天天地延续着。



像你这种无聊的人,是一辈子也不可能跟女人交往的。



吉田说过无数次的话在他脑海中苏醒。因为工作的关系,狛木和女性多少有些接触的机会,然而但凡是他暗暗赞叹过的女性,都被吉田抢走了。吉田是个得益于长相和说话方式、且擅长与女性周旋的男人。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考虑吉田了。那家伙不在了。榨取自己才能、抢夺自己机会的恶魔已经死了。连这个可爱的人也会被那家伙夺走的危险消除了。不仅如此,吉田应该也从来没有和如此漂亮的人交往过。



可是——狛木思考着。



在讨女性欢心这一点上,自己确实是个无聊的男人。翡翠性格健谈,对以前工作的不满、埋怨,甚至乡下父母施加的巨大压力,她都可以描述得生动有趣,让他乐在其中。然而,他却没有可以主动对女性提起的话题。即使是琐碎小事,翡翠也都津津有味地问他:“昨天晚饭吃什么了?”“昨天你下班很晚吧?”狛木往往只能无趣地回答她,可她却快活地笑着把对话进行下去。



她总是那样给自己提供各种乐趣,狛木担心总有一天他会让翡翠感到索然无味。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和女性对话,林林总总所有的一切都怪那个恶魔,是他连根拔起般夺走了狛木和女性交往的机会。



该怎么办呢?如果某一天话题穷尽,令人尴尬的沉默到来,这个幸福的时光也就会迎来终点吧?即使不这样,当翡翠正式开始找工作,或者是找到工作,见面就难了。即使住在隔壁,如果缺乏某种契机,两个人也有可能变得疏远。



“狛木先生?”



这是第几次的早饭了?



翡翠聊起了昨晚在视频软件上看的老电影。可是,狛木对电影并无兴趣,去电影院也就是一年一次。他基本无法灵活应对,只能暧昧地回复。或许正因为这样,翡翠微微歪着头,不安地看着他。



“嗯……”翡翠眉梢下垂,说道,“对不起。你不太感兴趣对吧?”



“啊,没有,没那回事。嗯……”



狛木伸手挠挠后脑勺,拼命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那个……呀,你是乐在其中呀。你经常去电影院吗?和那个,男朋友一起吧?”



加上这样一个问题,或许显得更愚蠢了。



但是,狛木想尽量除掉那种不安。



“男朋友?”



翡翠就像听到了一个奇特的词语,愣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然后,她就像好不容易才想到似的,低着头说:



“嗯,那个,我……怎么说呢,和男性都交往不了太久。”



“看着不像啊。”



难道还有男人会甩掉她?



狛木难以置信地注视着翡翠。



“那个……我这个人有点奇怪。”



或许是有点——话到嘴边狛木又咽了回去。



像她这样纯洁无邪的女性应该是很少见的。虽然有些毛手毛脚,但那无疑也是她的魅力之一。他不由得担心翡翠会被吉田那样的坏男人控制。



“你说的奇怪,是指什么?”



“那个,我希望你,不要笑话我……”



“我不会笑的。”



“其实……我有灵异感应……那样的能力。”



“灵异感应?”



“是的。我一直就有很强的感应力……一知道这个,大家就害怕起来。”



狛木僵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并非完全不相信这种事情,可是翡翠说的会是真的吗?



“你也害怕吧?”



刚才还快快乐乐的翡翠现在判若两人,寂寥而沮丧。



也许她因为这件事有过不少难过的经历。



“没有,没那回事。”



“那就好……”



然后,翡翠露出踌躇的表情来。



狛木诧异地看着她,翡翠才像下定决心似的,身体微微向桌子靠过来。她的甜美香味飘过来,让狛木的身体略微发僵。



“我说,狛木先生……最近,你有没有家人或是朋友过世?”



“什么?”



出乎意料的话语,让狛木举着咖啡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视线因为内心的动摇而飘忽不定。不过,因为狛木本来就无法直视翡翠,所以她或许也感受不到他的动摇。



翡翠乘势说:



“我第一次到你房间拜访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男人站在你身后,好像有话想说……”



这是,怎么回事?



狛木的内心荡起了涟漪。



当时的记忆复苏了——站在玄关的翡翠,询问狛木是不是有家人或者朋友来了。



“对不起。挺吓人的吧?你的手在抖呢。”



经她一说,狛木发现杯子里的咖啡正在晃荡。他连忙把杯子放回杯碟。就在放回去的过程中,他留意到自己的手指在轻微颤抖。



“没有……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呀?”



狛木不禁问道。



“是一个戴眼镜的男性。手里拿着饮料瓶,上面有黄色商标。或许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饮料瓶?



为什么拿着那个东西?



不对,狛木在击打吉田之前,吉田确实手里拿着碳酸饮料的瓶子。



那是吉田临死前的模样。



不会吧……



那应该是谁都不了解的事实。



一股寒意蹿过脊背。



与此同时,屡次在深夜里折磨狛木的噩梦,在脑海中重现了它的景象。



她是真的具有灵异感应。



“那个男人似乎想对你表达什么。不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个男人?”



“你能猜到是谁吗?”



翡翠的大眼睛直视狛木的双眼。



他浑身上下冒出了让人不适的汗。



怎么办?



应该怎么回答呢?



虽然可以佯装不知……



翡翠观察着狛木的样子。她的眼神里夹杂着担心自己被拒之门外的胆怯神色。至少在狛木眼里是那样的。



“其实……嗯,上个月,我朋友因为事故去世了。”



狛木长舒一口气,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即使这样回答了,应该也不会引起任何麻烦。



“原来是这样,”翡翠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呢?”



“他姓吉田,吉田直政。是我所在公司的总经理。”



“是总经理?”



“对。不过我早就和他有来往,他是我的老朋友。据警方调查,他在浴室里摔倒,撞到了头部,就那样上半身扑进浴缸,淹死了。”



“原来是这样啊……”



翡翠眼眸低垂。



然后,她抬起头告诉狛木:



“嗯,说不定,那不是一场简单的事故。”



一瞬间,狛木感到所有的声音都远远地离开了自己。



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晨间咖啡馆里的一切喧嚣都突然中断了。



不是事故?



“不会吧?”



狛木好不容易笑道。



可是,翡翠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继续说:



“虽然我现在看不见,但是吉田先生当时的表情……嗯,并不是一种安稳的气氛。说不定他想对你表达什么呢。”



“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呢?”



翡翠严肃认真地倾诉着,可狛木却一心只想逃离她的视线。



但是,现在不能背过眼去。



而且……



怎么能够因为区区灵异感应就害怕呢……



“吉田先生说不定是被人杀害的。”



狛木咽了口唾沫,转过眼凝视翡翠。



“所以,会不会是吉田先生希望你找到那个凶手呢?”



与纯真眼眸同时出现的话语,让狛木奇妙地放下心来。



是啊。即使翡翠具有灵异感应能力,她也完全没有想过,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杀人凶手。



“希望我去找?”



他不由得浮现出痉挛一般的微笑。



“哎呀……怎么会是凶杀呢?你不会是想多了吧?”



“有可能,不过……”



狛木拿起茶托上的银勺。用它搅拌剩下的咖啡。他并没有放奶或白糖,这个动作没有任何意义,但他需要找到掩饰紧张情绪的手段。他不愿意让翡翠发现自己指尖的颤抖。不过,如同少女般天真无邪且毛手毛脚的她,应该也没有那么敏锐的洞察力。



“狛木先生,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抬起头,发现翡翠正用认真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他感到那双大眼睛就要将自己吞没。



“我呀,总是放不下这种事。因为这是只有我才能完成的任务……请你帮帮我吧,和我一起搞清楚吉田先生究竟想要对你讲述什么。”



帮忙调查吉田想要向自己讲述什么?



吉田想要讲的东西明明白白——杀了我的就是这个家伙。



吉田想说的一定是这个。



就此下去,事情会当作意外死亡处理。



正因为这样,吉田才怀着冤屈,试图对拥有灵异感应能力的翡翠诉说真相。



你连死了都还要来妨碍我吗?



“啊?你等等。”



狛木笑着从杯子里取出勺子,放在茶托上。



“吉田确实是死于事故的。这是警方作出的判断,不会有误。就算你有灵异感应能力,要推翻它……”



“是……是啊。”



翡翠眨眨大眼睛,又低垂眼眸。



她垂下头去。



随着她俯首,拳曲的头发在一瞬间无力地摇摆。



“对不起。你一定认为我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



翡翠坐正前倾的身体,拉动椅子,伸手去拿放在背后的手提包。



“对不起……因为你总是认真地听我说话,我就得意忘形了。我以为你会相信我……”



她站起身,鞠躬说:



“这段时间谢谢你了。”



她离开桌子,这就要走出咖啡馆。



狛木茫然地注视着她。



自己背叛了她。



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产生了一种预感。



他渴望这位美丽的女性。



他不能让这个机会永远丧失。



吉田嘲笑他的面孔浮现,又消失。



想要报仇的想法坚定起来。



因为,云层好不容易散开了。



他不想让幸运溜走。



他的犹豫只在一瞬间。



“城冢小姐!”



在熙攘喧闹中,狛木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呼唤。



翡翠瘦削的肩膀微微一颤。



在她回头之前,狛木说:



“我……我怎么做才能帮你呢?”



*



他们乘坐电车去了目的地。



途中,翡翠把起因于自身能力的遭遇告诉了狛木。从小翡翠就因为灵异感应能看见周围人看不见的东西。但是,哪些是实际看到的东西,哪些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东西,她至今都难以分辨。所以她当时才询问狛木是不是有家人或朋友在家。她总是反复询问,导致身边的人害怕起来。理解她的只有家里人,在老家也没能交到什么朋友。来到东京后,她的想法也完全改变,可是彻底隐瞒是很困难的,因而她一直感到孤独。



翡翠说,拯救没有得到救赎的灵魂或许是自己的使命。迄今为止,她好几次感知到有所倾诉的灵魂,并帮他们解怨雪恨。这一次,吉田的灵魂似乎停留于狛木的房间,还有几次站在隔壁翡翠的床头。



“吉田先生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总是拿着饮料瓶。我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含义。”



“什么含义?”



“例如……是一个证据,证明吉田不是因为事故而死,是被人杀害……”



翡翠沉思着喃喃道。



谋杀证据?



或者,指明凶手的证据就是那个饮料瓶?



狛木不由得感到胸口憋闷,直到电车到达目的地。



吉田递给自己的饮料瓶。自己接触过。



但是,自己的指纹应该已经全都擦掉了。



还是说,有地方忘记擦了?



比如瓶盖?



瓶底?



自己有没有仔细到把那些地方的指纹都擦掉?



狛木二人前往的,是吉田居住的公寓房间。那是翡翠执着地请求查看现场的结果。警方的现场勘验已经结束。翡翠再三请狛木和吉田的家属商量,看能不能借来钥匙,但那个男人居住的公寓是公司名下的,因此作为领导层的狛木最后从公司取来了钥匙。当然,他能够以很难拿到钥匙为由拒绝翡翠,但是同时,这也是个机会。如果饮料瓶真的是证据,他可以正大光明地把它销毁。



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多。狛木领着翡翠进入了公寓入口。说是入口,其实并没有安全装置,出入自由。他们上电梯前往要去的楼层,用从公司带来的钥匙打开门。



狛木来访,是那件事之后第一回。



这是比较宽敞的一室一厅。原本隔开起居室和西式房间的两张门板被取下来了。他想起吉田曾说想要开放的空间感。公寓不大,建筑物本身也老了,但是这个地理位置到东京非常方便,房间面积也大。所以,尽管距离公司远,吉田还是非常喜欢这里。大概是因为吉田不常去公司,而是通过远程办公完成工作,所以不太在意距离。这一点也成了狛木实施计划的有利因素。如果吉田搬到安保措施周全的公寓,这个计划就泡汤了。入口和电梯虽然有安防摄像头,但是如果从自行车棚所在的楼背后走应急楼梯的话,摄像头是拍不到的。狛木来这里几次后就发现了这一点。作案后,他用存放在公司的钥匙锁上吉田的房间,然后就是利用这条路线,躲过摄像头的拍摄,逃离现场的。



他们在玄关脱鞋,进入室内。他犹豫着要不要穿拖鞋,最终还是穿着袜子进去了。



翡翠穿着凉爽的无袖罩衫,搭配一条胭脂色的半身裙。她穿着长筒袜进了屋,心虚地轻轻说了声“打扰了”。今天她戴着和初次见面时相同的红色边框眼镜。



“你感觉到什么了吗?”狛木问。



翡翠摇摇头:“房间里有饮料吧?”



“这就不知道了。”



两人向起居室走去。



狛木打开起居室的电灯,把窗帘和窗户略微打开。



因为他感到屋子里有些闷热,毕竟已是初夏。



回过头,他看见翡翠正望着西式房间。



但是,她似乎并没有找到目标——那个饮料瓶。



这时,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双手一拍:



“对呀,冰箱。”



翡翠走到起居室的吧台,打开小冰箱的门。



狛木假装若无其事地靠近她身后。



“啊,狛木先生,肯定是这个!”



翡翠转过头,满面生辉。



她隔着手帕,举着一个碳酸饮料的瓶子。



谋杀证据……



“给我也看看。”



狛木直接伸手强行从翡翠手中夺过瓶子。



翡翠捏着瓶盖的手帕飘然落下。



“哎呀!不行的,狛木先生,会沾上指纹的。”



“什么?”



狛木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来。



然后,他显得慌慌张张的,捏住瓶子的一端。



或许是因为放在冰箱里,饮料瓶的周围略湿。他觉得这样是留不下指纹的,但是也有可能采集得到。盖子不湿,因此那里也许一直留有指纹。可是,这样一来,即使残留狛木的指纹,也并不奇怪了。



谋杀证据被销毁了。



狛木把冰凉的饮料瓶放在水池旁边,笑道:



“对,对不起。不过,警方的调查已经结束了嘛,就算我们把瓶子拿去,他们也不会帮我们采集指纹了。”



他说着,注视着翡翠,然而翡翠并没有看他。



翡翠正盯着冰箱里。



“哎哟哟,对不起!我可真是的……是这个,我看到的是这个。”



翡翠用手帕捏着瓶盖,从冰箱里取出另一瓶碳酸饮料。



“我看见的是这个商标的碳酸饮料,我真是个马大哈。”



翡翠吐吐舌头,用空着的那只手握成拳头敲敲自己的额头。狛木哑口无言,凝视着翡翠手中饮料瓶上的商标。



确实,行凶前,自己摸过的是这个饮料瓶,不是刚才的饮料瓶。也就是说,翡翠现在拿在手里的饮料瓶上,依然……



“啊,不行哟!狛木先生,你这次要小心一点,不要又留下指纹了。”



她宛如学校老师责备孩子似的笑道。



“啊,嗯,是啊。对,必须小心点。”



他完全没有想到,翡翠的毛手毛脚竟然会妨碍他销毁证据。



这样一来,狛木就很难装作粗心大意碰到瓶子来留下指纹了。



既然如此,要不然趁着翡翠没注意,用手帕把指纹擦掉?



不行,不用着急。



本来警方的搜查不就已经结束了吗?



她只是个有灵异感应的小姑娘,就算她保全了证据,又能怎样呢?



凭借灵异感应能力得知这个饮料瓶上有证据——这种话警察是不可能相信的。狛木假装平静地问: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瓶子?”



“狛木先生,如果Gem Rails的各位不介意的话,我想把它带回去。因为可以采集和鉴定指纹的地方很多,只是需要花点钱而已。”



“你居然要鉴定指纹?”



狛木愣了,翡翠为难地微笑着说:



“我是说以防万一。如果这样做了,今后我做梦的时候吉田先生就可以不再站在枕头边,花点钱也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最近也睡眠不足。”



“是这样啊。”



狛木依然被噩梦纠缠。说不定,对于有灵异感应的翡翠来说,吉田的噩梦带来的折磨让她比自己更痛苦。



“接下来……浴室在哪里呢?”



翡翠歪歪脑袋。



饮料瓶怎么办?置之不理是否安全?



狛木一边思考着,一边对翡翠说:



“哦,浴室在这边。”



翡翠把狛木碰过的饮料瓶放回冰箱,把有谋杀证据的那一瓶放在水池旁。狛木在视野的角落里确定了那个位置,离开起居室来到走廊。



他打开更衣间的门,确定了浴室的情况。



当然,浴室是空的,门也开着。



“哎哟哟。”



这个声音在近得可以感觉到呼吸的地方响起,吓了狛木一大跳。



他回头一看,翡翠紧紧站在他身后。他在领路,这种情况或许理所当然,可是距离太近了。在电车里也是这样,翡翠毫不在意,和狛木坐得很近,近到手臂都可以相互碰触,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



“啊,怎么了?”



“哦,不是,那个……看你径直来到浴室,我在想,你为什么会知道位置呢?”



狛木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很僵硬。



但是,他思考片刻后想,这有什么奇怪的呀?



“哦,是这样,你看,这里是公司的物业嘛,而且刚开公司的时候,我们经常在这里喝酒喝到天亮呢。不就是浴室的位置嘛,我当然记得咯。”



“哦,是吗,你真厉害。我是个路痴,就算是去朋友家,每次上厕所都迷路。”



翡翠似乎接受了这种说法,害羞地说。



“没有,因为这地方小嘛。”



她看上去敏锐,却估计错误。



但是,还是不要做出让她怀疑的事情为好。



“那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水流的声音……”



“啊?”



“就像浊流一样的水流声……吉田先生每次出现在梦里的时候我都能听见,现在也能听见……”



“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



翡翠严肃地凝视着浴室。



水流的声音。



那会是上半身扑在浴缸里的吉田听见的热水器的声音吗?



“你会不会是心理作用呢?吉田是脚下踩滑,脸扑进了浴缸里,然后溺死的,不可能有注水的声音呀。”



“嗯……啊?注水?”



“啊?”



“是啊,是注水的声音。肯定是这样的。狛木先生,你太厉害了!”



“什,什么?”



她用两只手裹住狛木的手紧握着。



翡翠的脸庞熠熠生辉,她高兴地嚷道:



“可能就是这样。我一直在想,水流的声音到底是什么,还以为是淋浴花洒的水没有关呢。不过,你说得对,不是水流动的声音,是水注入的声音!吉田先生临死前或许就听见了这个声音吧?如果,他晕倒后被人放进浴缸,然后注入热水……”



狛木吓了一大跳。



看来自己说的话是在自掘坟墓。



翡翠只提到了水流声。



而狛木却疏忽大意地说出了“注水声”。



就这样,如同得到华生启发的福尔摩斯,翡翠的脑中闪过推理的灵光。



“我觉得,如果是这样,他杀的可能性就高了!”



翡翠由下而上凝视着狛木,双眸闪烁着得意的光芒。狛木避开了这可爱的目光。正因为是正确答案,所以他才穷于应对。



“哎哟哟,是啊,有这种可能……不过,就像你所说的,也不能排除是花洒的可能性吧?”



“是吗?”



翡翠一听,沮丧地露出缺乏自信的表情来。



说到底她就是个外行侦探啊,或许也缺乏主见。



“比起这个,城冢小姐,那个……”



狛木张皇失措地低头看看包裹在翡翠双手中的自己的手。



“哇!对不起,我真是的……”



握着自己手的美丽指尖一下子松开。



“没事。”



结束浴室里的搜查,他们返回起居室。



在奇特的气氛驱使下,两个人各自检查不同的地方。翡翠似乎还没有放弃对谋杀证据的寻找。她在放着电脑桌的西式房间和起居室之间来来回回。狛木则一面惦记着厨房里的饮料瓶,一面观察翡翠的情况。趁着她背对这边,有没有什么办法处理那个瓶子呢?如果被她带走,就无法销毁证据了。如果交给警察,又发现了狛木的指纹……



“请问……这是什么?”



翡翠的声音忽然响起。



翡翠正在看的是白板。那是起居室里靠墙放置的,比较大,带脚轮。翡翠正疑惑不解地注视着上面的文字和图画。狛木回味着翡翠留在他手上的感触,解释道:



“哦,嗯,那块板子,是吉田整理思路时经常用的,做思维导图、制定新计划之类的时候,把想法写在上面。”



“程序员也使用这种模拟式的东西呀。”



“那家伙,与其说是程序员,不如说是个经营者……不过,是啊,可能只有我们公司才这样,有的程序员也喜欢用这种东西。UML[2]的类别图、时序图……就是试着画一下显示程序结构和流程的图,来整理设计思路。”



[2]统一建模语言。



“哇,听起来好帅哟。”



转过头来的翡翠神采奕奕地说。



“是吗?”



“它一直就放在这个位置吗?”



“我觉得是。至少我来的时候总是放在这里……”



翡翠开始观察白板背面。



“这边也有什么图一样的痕迹呢,擦了一半……吉田先生是个在自己家里也勤奋工作的人啊。”



“呵呵,这个嘛。”



狛木笑了。



“我不是想说去世朋友的坏话……那家伙不是对编程热爱到这种程度的人,我觉得他最多就是把编程当作赚钱工具吧。”



“是吗?”



观察完背面的翡翠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他对吉田的评价过度尖酸了些。不应该批评她想帮助的人。狛木不再说话,避免她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想法。



翡翠再一次穿过起居室,开始寻找什么。



狛木趁她背对这边,靠近放置饮料瓶的水池。



既然翡翠已经提醒过他,就不能再假装不小心碰到了,否则反而会被怀疑。那么,用抹布之类的擦掉一切痕迹就是最好的方法了。虽然那样连吉田的指纹都留不下来,但是无法采集到任何指纹的话,还可以认为是被凝结的水滴冲掉了。



翡翠在白板下方蹲下来。



背对着他。



要干就是现在了。



狛木走进厨房,来到一伸手就能拿到饮料瓶的地方。他寻找着抹布之类的东西。



可是,虽然是厨房,却连一块毛巾都看不见。



厨房纸之类的目及之处也没有。炉灶上也没有那个煮中药的陶罐。大概是警察或者家属收走了。难道那时连抹布、毛巾也收拾了?说不定马虎的吉田根本就不曾有过这些东西。



翡翠依然背对着他。



没办法,只能用自己的手帕了。



那是量贩店买的便宜东西,万一采集到纤维应该也不要紧。



狛木把手伸进牛仔裤后面的兜里。



没有。



翡翠站起来,依然背对着他。



狛木的手指头在自己衣兜里搜寻,还打开挂在肩上的背包查找。



没有,哪里都没有手帕。



真奇怪。他记得在电车里曾拿出来擦过汗,但不可能是忘在车上了。



必须快点找到。赶在翡翠回头看之前……



但是,手帕不在任何一个衣兜里……



忘在哪里了呢?



“哎哟哟,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冷不丁有人对自己说话,狛木吓得身子弹动了一下。



回头一看,翡翠正站在自己正后方,讶异地歪着头看他。



“哦,没有,那个……”



或许他手指头在衣兜里摸东西的样子让她感到很滑稽。



可是,翡翠却像明白了什么,两手一拍说道:



“哎哟哟,糟了,我真健忘!”



然后,她在小巧的手包里翻找,取出一件东西来。



那是狛木的手帕。



“给你。”



翡翠笑容满面地把手帕递过来,狛木茫然地接过。



“手帕是你下电车的时候弄掉的。我想叫你,可当时怕你丢下我走了,光急着去追你,结果就忘记还给你了。”



“啊,是这样啊。谢谢你。”



“不客气。”



翡翠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的行为让她感到可疑吗?



不,我只是在找手帕。



没有做任何亏心事……



翡翠到西式房间寻找什么去了。



现在就是机会。



狛木向饮料瓶伸出手。他用手帕包裹着瓶子,擦拭了有可能留有指纹的地方。由于瓶身遇热产生了水珠,手帕吸水变潮了,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对了,狛木先生。”



狛木身体僵住了。



翡翠很快就从西式房间出来了。



“嗯,不好意思,那个,能借用你刚才那块手帕吗?”



“啊?手帕吗?”



他把手帕包裹的饮料瓶藏在身后,避免让它进入翡翠的视野。



“是的。我找到了有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那个,我的手帕刚才拿饮料瓶的时候打湿了,所以……”



“哦,可是,那个……”



狛木的行为显得有些可疑,视线左右逡巡。



他在拼命寻找借口。



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顺着额头流下。



“哎哟哟,你出了好多汗呀,”翡翠走过来,关切地仰头看着他说,“你不要紧吧?挺闷热的。可能应该把窗户开大些。”



“哦,对,我擦了汗。那个,我想擦汗,所以在找手帕。我,其实,特别爱出汗,所以手帕已经湿漉漉了,把它拿给女孩子,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对不起……”



扑通。



一个沉重的声音响起。



翡翠和狛木凝视着对方,立在原地不动。



时间和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饮料瓶从狛木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狛木咽了口唾沫。



他迎着目光注视翡翠眼镜镜片后的大眼睛。



哪怕视线有片刻躲闪,都会败露——他做好了心理准备。



似乎长达几十分钟的漫长时间过去后——



“哎哟哟?”



翡翠茫然地歪着头问:



“什么声音呀?”



“不知道,”狛木仰头看着天花板,“会不会是小孩子呀?我记得楼上那家人是有小孩子的。吉田好像抱怨过,说暑假里特别吵。”



“我觉得是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呢。”



“哦,对了!”



翡翠双手一拍转过身去。



看来蒙混过关了。



狛木安心地舒了口气。



趁她回西式房间的间隙,狛木隔着手帕捡起饮料瓶,放回了原来的地方。指纹已经擦掉,他达到了目的。翡翠回来了。她大概是妥协了,用纸巾替代手帕,上面放着一小张收据。



“你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收据上印着附近一家室内装饰杂货店的名字。



她认为这是什么证据呢?



上面只写着“绿色地毯,中号”。



“这个绿色地毯是不是铺在起居室里的那张啊?”



“哦,是,应该是的。”



狛木点点头,目光转向地面。



在起居室中央,铺着一张绿色长绒地毯。



“购买日期不就是吉田先生去世前两天吗?”



翡翠指着收据的日期说。



确实是。



他觉得行凶两个月之前来吉田家的时候,地毯是其他颜色。



是因为洒上了咖啡之类的东西,才买新的替换了吗?



“怎么了?”



“好奇怪呀,”翡翠把食指抵在额头上低吟道,“真古怪呀。”



“你在说什么呀?”



狛木问道,掩饰着自己的烦躁。



“你看看这个白板。”



翡翠靠近白板,在立柱边蹲下来。



柏木靠近后,大吃一惊。



“脚轮上夹着地毯的毛。”



“嗯……这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嘴上这样问,可实际上狛木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可能是最近有人动过白板吧?脚轮滚过了地毯。比如说,从起居室移动到西式房间……对,一定是凶手出于某种目的这样干了!”



翡翠说得对。白板的确从起居室移动到西式房间,又回到了起居室。地毯的毛肯定就是那个时候夹在脚轮里的。



移动白板的正是狛木自己。他怎么可能想到,居然把吉田刚买来的地毯绒毛夹进了脚轮里呢……



但是,狛木掩饰着内心的动摇,仿佛认为这件事无关紧要,说道:



“不会吧,这可能只是吉田改变过家具摆放位置吧?”



“啊……那个……也许是这样吧。”



看来翡翠是希望狛木肯定自己的意见。



翡翠似乎失去了自信,显得很沮丧。



“而且,某种目的是什么目的呢?移动一块白板会有什么意义呀?我还是觉得是你想多了。怎么可能是他杀呢……吉田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想对我说啊。例如,‘公司拜托你了’之类的。”



“是这样的吗?”



翡翠无精打采地低下头。



好危险啊。



翡翠的直觉或许很敏锐,但是找不到真相,直觉就没有任何用处。饮料瓶这个物证也已经销毁,接下来只需陪伴翡翠,直到她接受现实,再找个时机结束这件事就好了。这对狛木来说也是机会。如果对她表示同情,不断显示只有自己才是她的支持者,说不定自己这种人也有可能获得她的芳心呢。不,正因为是自己才有这种可能吧。这就是机缘。阴云散去,在阳光普照下盛开的花朵就是她。这就是命运,这一定是非自己不可的。不是吉田那种只靠脸的愚蠢男人,而是其实比任何人都聪明、比任何人都高明、才智足以实现完美犯罪的自己,才有资格拥有如此美丽的人……



“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听了狛木的话,翡翠气馁地点点头。



她无精打采地走到水池边,从手提包里取出密封袋。狛木吓了一跳,没想到她居然连这种东西都准备了。翡翠隔着手帕拿起饮料瓶,放进透明塑料袋里。这时,她好像留意到了什么:



“哎哟哟!”



她歪着脑袋凝视着装着饮料瓶的袋子。



“这次又怎么了?”



难道是自己做的手脚败露了?



因为用手帕擦过,所以结露消失了。



她心明眼亮地发现了?



然而,翡翠说出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这个瓶子,开过封了。”



“什么?”



狛木慌张地看着它。



经翡翠一说他才发现,盖子是开封了。饮料瓶里剩下的液体和盖子之间出现了少许空隙。



这是怎么回事?



“看起来里面装的东西完全没有减少。是不是开了封,没有喝又放回冰箱了呢?吉田先生是想告诉我这一点吗?”



这下恐怕不妙。



预感告诉狛木,危机就要来临。



会不会是吉田当时特意礼貌地开了封才把饮料瓶递给狛木的?如果是这样的话……



“不会吧,说不定只是突然又不想喝了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含义吧?”



“是吗?”翡翠歪着头,“这是碳酸饮料,就算开盖后不想喝了,也应该把瓶盖拧紧吧。否则碳酸就跑气了。可是仔细看的话,这个盖子有点松呀。就像是有人没留意到盖子开着就放回了冰箱似的……”



没想到她的脑子挺好用。



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不容小觑。



不行,要冷静。



这种时候冲她发火也没有用。



因为她并没有罪过。



“就算是这样,我觉得它也算不上犯罪证据吧?”



“是吗?”



翡翠歪歪脑袋,很快就下定决心似的说:



“我还是想找警察商量商量。”



“最好别去找警察了。那个,我本来不想说的,我觉得他们不像我,是不会相信你的能力的。你会吃闭门羹的。”



但是,翡翠严肃地摇摇头:“不,不会的。”



她注视着狛木,茶色的眼眸里充满决心。



“我认识一个警察。”



“什么?”



“他是警视厅的警视。是我的叔叔……”



“警视?”



不是刑警,是警视。



警视的级别应该是很高的。



“是的,他理解我的这种能力。以前我找他商量过几次,我也在为数不多的几起谋杀案中发挥过作用……”



“你说的,是真的?”



“我没有说谎。”



翡翠凄然地说,仿佛深受打击。



“不是,对不起。我不是在怀疑你,我是很惊讶。”



“当然,那都不是正式的。让具有灵异感应能力的普通市民参与调查,一旦败露,我叔叔也会受到不良影响。因此,我尽量不去求他……但我认为这个饮料瓶有交给警方调查的价值。”



狛木听着她这番话,开始头疼。



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