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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有侦探的地方就有案件(2 / 2)




「从那边左转,对吧?」



说完,我继续走向大门。玄关大门半开著。有人进出吗?我这么想,没有多想就往下一看,看到穿鞋子的地方有个东西掉在那里。



「那是──」



我无法继续往下说。



柚方和桃花的尖叫声响彻整栋大宅。也许当中也掺杂著我的惊叫。



感觉不到分毫生气的惨白人头,就掉在那里。



不对,不是掉在那里,是被摆在那里。透过某个人的手,小心翼翼摆在那里。



然后,在穿鞋处的木头地板上落下一张草纸,纸上以鲜红色字迹写著:



日出割稻饰于东



我知道眼前的景象让我好不容易温热的身体渐渐变冷。



此时,我脑子里剧烈转动著自己原本正在思考的另一种可能。



是的,也有这种可能。



有没有可能,事到如今沟吕木家的人是否放弃卖书,已经不再重要?



假设犯人的目的不在阻止卖书,而是为了让决定卖书的这家人一个不留、全都受难的话呢?



为此,犯人接下来将会依序袭击这家人,变身夕刻神,毫不留情也毫不犹豫地一一割断这家人的脖子吧?事件不会停止,将会像溃堤的洪水一样流个不停。



看样子夕刻神已经从半开的玄关大门进入大宅了。







听到尖叫声,待在靠近玄关的佣人房里的跳次郎先生率先赶过来。若是平常,通勤上班的他总会在傍晚时回家,可是现在发生须真子女士遭到杀害这样的大事,所以他特地留在大宅里。



跳次郎先生一看到摆在玄关处的头颅,立刻发出凄厉的声音这样说:



「啊啊,夫人!怎么会这样……」



我虽然不清楚,不过那似乎是须真子女士的头颅。仔细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长相。



「这、这是……」



跳次郎先生悲伤趴倒在地,却在一见到掉在玄关处那张纸之后,惊呼出声。



接下来家里其他人陆续跑过来,每个人都无法直视那颗头颅。他们的模样与其说是悲伤,更像是恐惧。在池子里发现尸体时,心里被惊讶和悲伤填满,但是过了一段时间、见到头颅出现在面前时,涌上来的情绪或许是害怕。



害怕──下一个遭到夕刻神斩首的人或许可能就是自己。



我们听从员南先生的提议,把傍晚时返回派出所的青柳巡佐叫来。员南先生叮嘱我,也特别叮嘱久堂老师:「别擅自碰触头颅和证物。」我并没有这打算,不过有件事情我一直在意。



「跳次郎先生,你刚才看到那张纸之后,显得很惊讶。你对于那段血书有什么线索吗?」



那张被当作证物的草纸仍旧摆在玄关同样的地方。



「是的……那是……那是村里流传的丰收之歌其中一段。」



「丰收之歌是指你今天在山路上唱给我们听的那首歌吗?」



「是的。其实那首歌还有后续……」



接著跳次郎先生再次唱起那首歌给我们听。



割稻了 稻穗低垂



一把镰刀三把稻



见到月升思日出



日出之前勤割稻



花开花开五色花



照了阳光就开花



谁人起床系衣带



日出割稻饰于东



亭午割稻晾于西



大祸时绑起稻子



合掌感谢夕刻神



「真的……有同样的句子。」



我再次回想纸上写的内容与歌里那段歌词。



「日出割稻饰于东……这是什么意思呢……」



「割下来的稻子装饰在东边,意思是不是为了祈求隔年丰收呢?」



大概是看出我的思考陷入瓶颈,枯岛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嗯,好像是那样。据说从前在稻子采收完毕后,会拿几株收割下来的稻子装饰在屋子东侧。这么做也有感谢旭日东升的意思。最近还会这么做的人家已经愈来愈少了……」



「收割的稻子装饰在东边……东边……难道……跳次郎先生,这个玄关……」



「啊啊……是啊……没错!这个玄关大门向东!」



「凶手留下这段血书的意思是把须真子女士的头颅当作稻子,装饰在东边的玄关吧。」



原本站在楼梯上静观整个情况发展的老师终于开口。



「老师……那么这个是……」



「模仿杀人。」



「意思是……模仿童谣或诗的内容行凶的手法吗?现……现实生活中有这种事吗……又不是阿嘉莎.克莉丝蒂的《ABC谋杀案》……」



「问题是真的发生了,眼前不正有这封血书为证吗?我原本很好奇凶手把头拿走要做什么,原来是为了用在模仿杀人的布置啊。」



于是,一脸不安缩著肩膀的眉子小姐这么说:



「请问……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首歌后面还有其他内容吧……也就是说……」



「你虽然是个佣人,却有很不错的观察能力,比云雀能干多了。是的,模仿杀人将会继续下去,至少凶手似乎是这样打算。」



将会──继续下去。



我和眉子小姐都说不出话来,双手紧握著。



「这里的谁人,意思是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就是天色暗到必须开口问,否则不知道对方是谁。日出前面这一句通常是指太阳下山的时候,不过在这里应该是黎明前的意思吧。」



枯岛先生交抱双臂开始思考那首歌。



「『起床系衣带』这句话的意思是离开睡铺、换上衣服,准备割稻。日出之后紧接著来的亭午就是正午、中午的意思,意思大概是割下的稻子也要献给太阳下山的西侧。」



枯岛先生的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不过体内热爱民俗学的血液此刻一定正在沸腾。



「大祸是什么?」



「指太阳刚下山的时候。也称之为逢魔时刻,据说这个时刻会遇见妖怪和怪物。也有一种说法是指暮六,也就是傍晚六点左右,亦可以写成『大祸时』。而这首歌就是采用这种写法。」



「原来如此……也就是在太阳下山时将收割完毕的稻子绑好……」



遇见妖怪的时刻。妖怪指的就是夕刻神吗?



完全冰冷的水滴从未乾的头发上滴落到肩膀,我身体颤抖。在我身后听著说明的柚方也抱著桃花发抖。



奉二先生、月绪小姐、穗积、花绪、还有眉子小姐,所有人都露出阴郁的表情。



须真子女士的遗体发现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众人原本快要平静下来的心情,因为这个模仿杀人再度被搅乱。我若无其事再度环视在场所有人,然后突然注意到──



「宇野山先生和赤司先生呢?」



没看到他们两人。



「他们两位现在正在洗澡。主屋后面还有一间浴室。那间比较老旧,通常是我或是跳次郎先生做完工作、把自己弄得很脏时使用。我稍早才把他们带去那间浴室。」



听完眉子小姐的说明我马上就明白了。可是还有一点必须确认。



「这样啊。那么……雪绪小姐人呢?」



没见到她。这种时候她应该会站在穗积身边支持他,现在却没见她出现。



「雪绪小姐说,她可以等客人洗完再去洗澡,在此之前她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眉子小姐缩起肩膀像挨了一顿骂。



「雪绪小姐的房间在哪里?」



「上了楼梯的右边,从里面数来右手边第二间西式房间。」



我连忙跑上楼梯,敲著眉子小姐说的那间房间的房门。



「雪绪小姐!你在里面吗?雪绪小姐!」不管我怎么叫唤都没有回应。



我试著转动门把,发现门没上锁。打开门一看,房里没有雪绪小姐的影子。



众人立即分头寻找。所有人喊著她的名字在大宅里到处找,却没有发现她的影踪。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先一步离开浴室的赤司先生知道情况后,也跟著帮忙找寻雪绪小姐。



我在走廊上寻找时,偶然遇见原本负责搜索庭园的老师,独自坐在黑漆漆的檐廊上。那是面对大宅北侧的檐廊。一旁摆著他向跳次郎先生借来的手电筒。



「啊,老师!怎么搞的,你居然连这种时候也要偷懒!」



「亭午割稻晾于西……」



老师喃喃说著那首丰收之歌的其中一句歌词。



「怎么了?你找到雪绪小姐了吗?」



「找到了。」



「不仔细找的话……咦?你找到了?在、在、在哪里……」



我正打算从檐廊看向庭园,老师却站在我面前档住视线,宛如看守邪恶神殿的守门者。



「你打算要继续在这栋大宅里扮演侦探角色吗?」



「老、老师……你在说什……」



「每个人看到尸体都会颤抖尖叫,你不惜产生这些反应,也要直接面对尸体吗?」



这句话说得严厉且毫不留情。



「直接面对尸体……难道……」



「我是在问你,你是不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即使必须牺牲部份人性,也要面对命案?」



老师美丽的黑眸直视著我,我在那双眼睛深处看见温柔的光芒,就像跨越夜空的彩虹般闪耀著柔和的光辉。



我以几近挑衅的态度回看老师的双眼,回答:



「──我不在乎,因为……我是侦探!」



仅仅一瞬间,我看见老师露出落寞的神情。或许只是我多心吧。不过这个时候我已经大致明白,也做好心理准备了。尽管如此,想要保持平常心仍旧困难。



老师打开手电筒,照向黑夜中的庭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庭园的池子里再度浮著一具尸体,与白天见到的景象毫无二致。不同的是,这具尸体是雪绪小姐,而四周的池水被染得一片鲜红。



她没有动静。白色女用衬衫湿淋淋贴在她冰冷的身躯上。她犹如花朵般静静漂浮在水面上的样子,彷佛英国画家米雷斯的那幅油画《奥菲莉亚》(注9)般壮丽又残酷,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雪绪小姐!」



我吶喊她的名字,她却已经不可能听见。



雪绪小姐脖子以上的部份不见了。



「亭午割稻晾于西……」



老师再度这么说。



稻子,又被割下了一株。







青柳巡佐抵达之后,员南先生立刻拖著他搜查大宅。他们当然是为了找寻雪绪小姐的头颅。



雪绪小姐的尸体漂浮在大宅北侧的池子里。我们以为凶手模仿的丰收之歌里说的是在西边晒乾稻子,北边和西边相差甚远,而且泡在池子里也不是晒乾。



「对了,难道说……」我想了想。



或许重要的是头颅,身体不是用来模仿歌词的目标。



我们也特别配合那首歌的歌词,谨慎地搜查了大宅的西侧,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头颅。



「每打开一扇房间的纸拉门,我的寿命就会缩短一年……想到会不会一打开门就看见一颗头摆在那儿……吓死我了……」



这么害怕却没有半点收获,青柳巡佐早已憔悴不堪。



「屋内也没有发现血迹。如果是这样,头颅很可能是在屋外砍下。等天一亮,视线清楚些了,也必须去庭园搜查看看。」



员南先生一脸不痛快地说,不过他的眼中丝毫不见胆怯与疲惫。他大概早已习惯这种程度的搜查,也习惯了不会那么容易得到成果。分明还在停职,却早已流露出刑警的表情。



趁著员南先生等人在大宅里四处搜查时,奉二先生负责检查雪绪小姐的遗体。他表示,雪绪小姐刚死没多久,应该是在晚餐之后到我们洗澡这段时间遇害。



「从切口状态看来,凶器似乎不是太锐利的刀子。」



「也就是说……」



「是的,凶手应该是用那把不见的镰刀当作凶器……可是,凶手把头颅藏到哪儿去了呢?」



奉二先生努力保持理性,开始思索整起事件。他似乎不想面对雪绪小姐死亡的事实。



后来,我们所有人再度集合在西式客厅里。须真子女士的头颅找到了,接著发现雪绪小姐的无头尸体。在场所有人都在思考这情况代表的意义,并害怕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下一个是谁?



想必每个人心里都在反覆思考这些问题。



「没想到……在我一不留神洗澡洗太久的时候,居然发生这种事……」



晚到的宇野山先生也和我们待在一块儿。每个人各自选定地方坐下。茶几上摆著眉子小姐泡好的茶,却没有人想要伸手去拿。



我和老师并肩站在窗边。窗外一片漆黑。与东京的夜晚不同,这里的室外找不到一丝光亮。



穗积趴在茶几上颤抖,他正在低声哭泣,泪水无法止住,静静流下。我这个外人也能看出他最亲近的就是雪绪小姐。对于穗积来说,失去雪绪小姐意义重大,因此我无法揣摩他的悲伤。他的心里有道又暗又深的裂痕,而他此刻正在那道裂痕前面忍住丧姊之痛。



雪绪小姐的脑袋被砍掉所代表的意义,已经无须费神思考。



就是为了模仿那首丰收之歌。



「日出割稻饰于东」,于是须真子女士的头颅被砍下。



「亭午割稻晾于西」,接著雪绪小姐的头颅被砍下。



凶手再度成功模仿歌词内容杀人。



众人集合在这里应该要谈些什么才对,然而每个人却只是沉默交换视线而已,从刚才开始没有任何进展。空气凝重到彷佛连天花板都要被压垮了。月绪小姐终于受不了这沉重的气氛,歇斯底里大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究竟做了什么?」



「月绪,冷静点……」



「父亲自杀之后只留下一堆臭得要命的旧书,一点帮助也没有,就是一堆充满霉味的遗物啊!就是一堆继续抱著只会让房子垮掉、造成困扰的遗产啊!母亲只是想要把书处理掉,脑袋却被摆在那种地方……连大姊也被杀了!接下来连我们的性命也会有危险!」



「二小姐……请冷静一点……」



跳次郎先生试图安慰她,月绪小姐却甩开他的手。



「别碰我!跳次郎……是你吧……你就是凶手吧!」



「怎、怎么会……」



被她的手一指,跳次郎先生露出极度悲伤的表情。



「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你从很早以前就把我的母亲当作女性看待!你一定是向变成寡妇的母亲表白,结果遭到拒绝,所以以下犯上杀了她!」



「欸,冷静一点,别那么激动。」



员南先生拦住月绪小姐,拉开她与跳次郎先生之间的距离。



「我……我是……」



跳次郎先生头也不抬地开口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我的确对于夫人……那个……在心里爱慕著她!但是,我只打算将这份思慕一辈子摆在心底!这一点即使在老爷过世之后也没有改变!」



他涨红著脸这么说,语气近乎吼叫。这番太过坦然的表白也让我脸颊发热。



「明白明白,我们知道这些就够了。」



员南先生一付真拿你没办法的态度,把手摆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他。



「而且……我觉得难为情所以始终没提……其实我上个月去相亲了……因为亲戚觉得我已经一把年纪,虽说还不知道会不会发展到结婚的地步,不过我同意去相亲的时候,早已切断了对夫人的那丝爱慕。请……请各位相信我!」



房间里一片安静。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坦白,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恭……恭喜你。」



我情不自禁这么说。



「不,我刚说了还不晓得会不会发展到结婚的地步。」



我和跳次郎先生的对话令员南先生错愕。



「所以我说你别再继续说了。欸,至少这位男佣没有杀害大小姐的动机。依现状来看,还不能断定谁是凶手。所以那边那位二小姐也别太情绪化……」



员南先生这样转移焦点之后,月绪小姐用力一拍茶几。



「如果是这样,人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杀害我母亲和姊姊的凶手就躲在某处!我怎么可能忍受这种情况!」



她这话说得直截了当,家人一个接著一个死亡,也的确很难叫她冷静下来。



「而且我从以前最讨厌书了!阴森又充满灰尘,一点用处也没有!现在还招来这样的不幸!我无法接受!是……是啊,夕刻神一定是真的到来了!厄运降临……降临在我们身上……」



我们全都会被杀掉!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经语带哽咽了。



「对不起!」大概是不希望继续听二姊悲伤的发言,穗积突然站起身大叫。



所有人看向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全都是我的错!是我招来了夕刻神!」



听到这番出乎意料的自白,客厅里的空气为之骚然。



「穗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走近他轻声问,避免刺激到他。穗积以红肿的双眼面对我,说:



「意思是……」



「穗、穗积!你!」



隔著茶几坐在穗积对面的花绪焦急大喊。原本站起来的穗积,因为三姊怒冲冲的气势和四面八方的视线才猛然回过神来,立刻又坐下。可是我已经能够从他的态度确定一件事。



「穗积,这不过是我的推论,但你能否听听看?」



我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对他说。



「白天那封恐吓信……是不是你写的?」



「什么!」



就像突然一阵大风从稻穗上方吹过,众人哗然。



「我在你房间桌上看到那本《侦探趣味》杂志时,你曾说今天早上也在读那本杂志。我当时没有多想,随手翻阅了那本杂志,却发现一件事。」



我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小纸片。



「杂志的页面之间夹著这张小纸片,同时我也注意到你手指上的割伤。」



「割伤?嗯嗯,那儿的确有伤口。」



员南先生立刻犯了职业病,快速看了看穗积的食指确认。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纸片是什么,但是你现在的态度和手指的割伤,让我想到了答案。这张纸片就是用来贴出那封恐吓信所使用的报纸报导一角,对吧?纸片在你没注意到的时候,掉进摊开的杂志之间,像书签一样夹在里面。而你手指上的伤口就是用刀子想把报纸上的字工整割下来时所受的伤。」



我说出结论的语气比较像是不动声色的诱导,而非直接揭穿真相。穗积沉默听著我把话说到最后,接著在听完我的话之后,他紧咬嘴唇,勉强挤出声音说:



「对不起……恐吓信是我做的。可是,我没有杀死任何人!真的!」



原本暂时止住的泪水再度扑簌簌落下。不要紧,我知道──我对他点头。



「可是你为什么要假造那封恐吓信……」



全家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理由很简单,穗积的目的就如同那封恐吓信所写的内容──『希望维持大量藏书。别放手』──亦即他希望家里的藏书别被卖掉。」



「我……向母亲求了好几次,要她别把书卖掉,可是她不肯听,她说这么多书摆在家里,我们也不能拿这些书怎么办。」



「你真的很爱书呢。你无法眼睁睁看著这些从你懂事就在这个家里的藏书被卖掉,所以才会假造恐吓信试图吓唬家人,让她们别把书送走。」



一出现村里自古以来流传的夕刻神大名,就会让人想到诅咒。的确很像热爱推理小说的孩子能够想到的点子。



「对不起……」



花绪突然站起来激动地说。



「我也有错!最先提出这个点子的人是我!」



可是花绪愈说愈小声,最后再度低下头。



「是的,为了强调恐吓信的威胁,花绪也帮著一起制造骚动。」



这回众人的视线同时投向花绪。



「花绪也是帮凶吗……」



奉二先生这么说完,旋即尴尬住口,似乎后悔自己用了「帮凶」这种难听的字眼形容年幼的孩子。花绪垂头丧气再度坐进椅子里。



我对花绪说:



「你假装偶然发现恐吓信,趁著众人集合时出现,大声嚷嚷出大事了。然后在得知我是在东京活动的侦探后,特地追上我,强调不能忽略恐吓信的威胁。因为如果恐吓信被当作只是恶作剧的话,就失去意义了,对吗?」



被这么一问,花绪点了点头。



「你一定是看到穗积最爱且充满回忆的书即将消失,所以想要出手相助,对吗?」



花绪平常对弟弟颐指气使,不过她果然还是疼弟弟的姊姊。



「难、难道是……穗积和花绪……杀了母亲和大姊吗?」



但是月绪小姐却怀疑起穗积和花绪。



「不是的,你冷静想想,小孩子不可能办到吧。」



员南先生安抚月绪小姐。然而面对接二连三异常的谋杀案,似乎让她失去了判断能力。



「可是……两人合力的话,就算是小孩子也很有可能办到,不是吗?」



「没有那回事,宇野山先生,须真子女士的遗体被丢进池子里时,穗积和花绪都跟我们在一起。他们不可能犯案。他们两人只是送恐吓信来,再以毫不残酷的方式提出健康的诉求罢了。那样的方式称不上犯罪。可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就完全超乎他们两人的想像了。」



晚风吹得窗玻璃频频摇晃,喀喀作响。



「为了吓人而乱写的恐吓信,后来却真的给这个家带来厄运了。」



赤司先生脸部严重烫伤、须真子女士被杀──



「自己写的内容成真、真的招来了夕刻神,这件事不停苛责并折磨著穗积的良心,也比什么都令人害怕,不是吗?」



终于连雪绪小姐也遇害。穗积和花绪的心一定已经被逼到了极限。假造恐吓信或许的确不是值得赞扬的手段,可是现在必须憎恨的是夺走须真子女士和雪绪小姐性命的凶手。



所以──



「你们别再继续自责了。」



年幼的姊弟两人开始崩溃大哭。眉子小姐用自己的围裙替他们两人擦去眼泪和鼻水。



「犯人恐怕是看了那封恐吓信之后,认为正好可以配合著犯案,于是实现『夕刻神会割断你的脖子』这句内文让我们胆怯,同时藉此隐藏自己的真面目与动机,应该是这样吧?」



丰收之歌与恐吓信,利用模仿两者内容的方式犯案。这是恐吓信在客厅里被公开时,凶手想到的主意?或是凶手事前已经偷看过穗积假造的恐吓信呢?



依现状来看,还无法锁定凶手。话虽如此──



「──哼。」



话虽如此,我对于案件基本上虽然什么也没解决,不过至少已经解开了恐吓信之谜。我深深叹息,觉得肩上的重担放下了一个。但是,现场有个人连稍微喘口气的机会也不给我。



「话说回来,女学生侦探小妹,你刚才说那两位有不在场证明的孩子,不可能把夫人的遗体丢进池子里,是吗?」



久堂老师把我的脑袋当成座椅扶手,狠狠把全身体重加诸在我身上。



「好、好重!你、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我确实这么说了没错。」



一听到我的话,老师像抓到了把柄似地挑眉。



「真是那样吗?就算人在其他地方,还是有办法把遗体丢进池子喔!至少我就办得到。」



「别胡说八道!老师!你那么想要把穗积他们当作犯人吗?我十分清楚老师你是无可救药的黑心人兼幼稚鬼,可是硬是把两名幼小孩子当作犯人,不会太恶劣吗?」



「你说那什么话?真是蠢到无下限。」



「蠢的人是你!居然说自己能够做到分明办不到的事……」



我话还没说完,窗外就响起某个东西破裂的声音。



「怎……怎么回事?」



宇野山先生八成胆子都变小了,吓到跳了起来。



「声音从庭园里传来的。」



赤司先生拉开窗帘,猛力打开窗户,室内的光亮照进黑暗的庭园里。在围墙旁边距离窗子有些远的地方,有个人倒在那里。



「呀啊啊啊啊!」



月绪小姐发出惨叫,每个人都以为第三名牺牲者出现了,但是──



「咦?」



仔细一看,那是竖立在农田里保护农作物远离乌鸦侵袭的稻草人。只不过这尊稻草人是趴在地上。再进一步仔细观察的话,就会看到稻草人旁边有个破掉的壶。



「老师,怎么……这景象感觉很超现实。」



我说不出其他话来。相反地,老师则是得意洋洋抬头挺胸。



「那是我做的。犯人是我。」



「咦咦?可是老师一直在这里……」



「我趁著你像隆冬的日本猕猴一样悠闲泡澡时动了动脑子,趁著众人集合到这间客厅来之前,稍微动了点小手脚弄出来的。只为了让声响隔一段时间再出现。」



「这到底是……」



「很简单,我把壶摆在围墙的屋顶上,为了避免壶从屋顶斜坡滑下来,我用一些冰块夹著。接著向附近农田借来稻草人,将它摆在壶会掉落的地点附近。只是这样而已。剩下的只要等待冰块溶化,壶自行摔落地面即可。冰块在晚上溶化的速度比想像中费时,不过壶仍然按照计画精准落下,就像屋顶上的积雪会自行落下一样。」



「大冰块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猜这么有钱的人家应该有冰箱吧,所以去了趟厨房看看,果然不出所料。我请那位佣人,跳次郎先生分我一些冰块。壶也是,原本有裂痕打算丢掉了,正好让我好好利用一番。」



老师滔滔不绝打断我的话。



「抱歉,他交待我别说。」



跳次郎先生充满歉意地搔搔头。



「凶手为什么要特地把须真子女士的尸体丢进池子里?然后又为什么要故意弄出在客厅能够听见的水声呢?我听云雀说明第一桩命案的时候,就浮现这些疑问。然后,我想到了与犯人使用的诡计类似的方法,只要把壶换成大石头,把躺在地上的稻草人换成浮在池面的须真子女士的遗体,仔细想想就能够明白了吧?」



「这……也就是说……」



「须真子女士的遗体早在水声响起之前就浮在池子里了,那个水声是伪造的。」



「刚才久堂老师叫我去查看冰箱里的冰块,我发现里头的冰块确实一个也不剩。」



跳次郎先生帮忙作证。



「只要进一步搜查池子,或许就能够找到用来伪造水声的石头沉在池底。云雀,你要不要现在去找找?夏天泡泡冷水,一定很舒畅喔。」



我仍在错愕,没听进老师的毒舌发言,而老师也明白这点,所以尽情畅所欲言。



「喂,写书的,这表示什么?意思是发现第一具被害人遗体时待在客厅里的人,也全都有嫌疑吗?」



员南先生一边问老师,手指一边玩弄著没有点燃的香菸。



「是这样没错吧,云雀?」



老师看向我,让我忍不住屏息。原来如此──所以老师才会……



我慢了几拍才点了一下、两下脑袋,说:



「就是这样!所以也没有证据证明凶手就是当时不在客厅里的枯岛先生。」



多亏老师出手相助,枯岛先生暂时洗清了嫌疑。虽然老师帮这个忙还绕了好大一圈。



「所以说又怎么样!结果只是知道凶手用了什么诡计,还是不知道凶手是谁,不是吗!」



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月绪小姐再度大声说。这次改由奉二先生和眉子小姐出面安抚她。在他们安抚她时,我也没听漏跳次郎先生这句喃喃自语:



「该不会是……那家人回来了?」



「够了!」



月绪小姐摀住自己的耳朵,摇头不愿意再听进任何一句话。



「我今晚不会再踏出自己的房间一步!不管有谁来、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出来!」



「月绪,别这么固执。不过……把房门确实锁好,安心睡到天亮,的确也是眼前对身心最好的做法。各位也务必小心一点。」



于是她在眉子小姐的陪同下,回到自己位在二楼的房间去。



偶然看了一眼时钟,发现时间已过深夜十一点。有人提议今晚就到此为止,回房睡觉吧,众人便三三两两离开客厅。



「请问……」



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开口叫住准备离开客厅的跳次郎先生。客厅里只剩下我、老师和跳次郎先生。另外就是眉子小姐在收拾刚才端给众人的茶杯,将茶杯摆上端盘。



「刚才月绪小姐反应很激动呢。」



「是的……很意外吧?正如各位所见,月绪小姐也有个性刚烈的一面……」



「而且她似乎十分讨厌书……」



平常就讨厌的书现在又引发这些命案,她或许因此更加不悦。



「月绪小姐从以前就不喜欢老爷的收集癖好,所以他们经常起冲突。事实上……啊,不,这……」



话说到一半他便住口,似乎在犹豫著该不该说。



「发生过什么事吧?拜托你了,跳次郎先生,即使是不相干的事情也可能正好是解开命案之谜的关键。」



我这样鼓励跳次郎先生,于是他吞吞吐吐开口:



「事实上月绪小姐过去曾经自行把家里的藏书拿去卖,似乎是为了赚取零用钱。这件事爆发出来时,老爷气坏了,场面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而且不只是这样,二小姐平常就不爱惜藏书,有时会撕下书页或把书当作便条纸使用,频频惹麻烦……」



如此一来我就明白了。月绪小姐过去曾经对这栋大宅里的藏书做过这些事情,因此她比任何人更害怕夕刻神作祟。愧疚扩大了她的害怕。



「那么我就此告退……」



「啊,不好意思,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教。」



「什么事?」



我随即开口询问:「我或许没资格知道,你刚才提到的『那家人』是什么意思?」



他脸上浮现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



「对于这次的事情,你已经有什么线索了,对吧?」



我故意以肯定的语气问他,他便带著几分犹豫地点点头。老师站在窗边望著我们,彷佛在欣赏我发挥本领。



「可是我没有证据……」



「不要紧,无论是什么琐事都有可能成为重要的线索。」



「其实我父亲过去也是这栋大宅的帮佣,从大正时代初期开始在这里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生病,在战后不久就过世,我于是继承他的衣钵。然后……就在父亲即将断气之际,他这么对我说……」



他说到一半音量愈来愈小,我竖起耳朵注意听。



「今后假如有伊坂家的人来访,绝对不可以让他们进门。」



「……伊坂?」



「他们一家直到昭和二十一、二年(一九四六、四七年)左右都住在这个村子里。」



「『直到』的意思也就是……」



「这户人家现在已经不在,他们住过的房子也不存在了,他们离开了村子……不对,听说是被赶出村子。我继承父亲衣钵回到这栋大宅之前,他们已经搬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我也不清楚详细情况,不过听说他们一家是因为沟吕木家而失去土地和财产,并且无法在这个村子里继续生活下去……」



「土地和财产都失去……」



「不只是这样。直到被赶出村子之前,伊坂家曾经蒙受全村居民的严重制裁、不与他们往来,而且这也是……沟吕木家的……老爷的意思……」



「这……」



也就是说,姑且不论沟吕木家是为了拓展土地或某些私怨,对伊坂家做出这些事情,伊坂家的确很有可能对沟吕木家怀有很深的恨意。



「伊坂家离开村子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跳次郎先生的父亲一直对这件事情感到不安,担心伊坂家的人总有一天会回来这栋大宅进行报复,是吗?可是源一郎先生为什么要对伊坂家赶尽杀绝呢?」



「这个嘛……就我所知,似乎是伊坂家的人在战争中曾经做出叛国行为。详细情形我就不知道了,而且也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老爷就过世了……」



从父亲那一辈就开始服侍的大宅当家,对过去生活在同一村子里的另一户人家做出不合理的行为,这事实直到今日仍令跳次郎先生烦恼不已。这点也是可以理解。无怪乎他尽管把这件事放在心底没说出来,依旧希望能够知道真相。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循著这条线索,或许就能够掌握些因果关系了。」



「呃,老爷的房间里也许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因为老爷从很早以前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当然在他还活著时,我无法擅自进入他的房间,所以不曾看过他的日记,而且即使进了他的房间,也因为房里的书太多,很难找到他的日记……」



「你是说,日记里或许记载了当时的事情吗?」



我再次谢谢他。跳次郎先生说:「请想办法让这件事结束吧。」说完就离开客厅了。



结果当天晚上青柳巡佐也留宿在大宅里。玄关与通往家庭成员睡觉的二楼楼梯,差不多就位在大宅正中央,一楼是以此为中心,向左右两侧延伸。我们被领到面对建筑物右手边的客房。青柳巡佐则住在左手边最靠近玄关正门的客房里。



决定好熬更守夜的顺序后,他用手帕在头上绑著两支手电筒,干劲十足地表示:「老子随时等你来!」整栋大宅里就属他的样子最怪。



等我关灯上床睡觉,已是深夜十二点。今天走了很多山路,又走过差点要人命的吊桥,还陆续亲眼见到令人只想遮住眼睛的残忍遗体,这一天发生太多让人几乎要心理崩溃的事情。



尽管早有预感,不出所料我果然失眠了。看向左右,桃花和柚方早已酣睡。桃花的反应想当然耳,没想到柚方也比想像中坚强。



我把脸埋进枕头里想著这两起命案,可是脑袋却愈想愈混乱。



我突然浑身一颤。



「小桃……小桃……」



我摇醒睡在隔壁的桃花。



「嗯啊──」



「我想去上厕所。」



「嗯啊──」



她一点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我心想是不是要改找柚方陪我,看向她,就见她的睡脸平静,也没有丝毫打算醒来的意思,于是我忍著害怕,决定一个人去。洗手间位在玄关笔直延伸到屋后那条走廊上左转的第一间,不是太远,转角上的房间里也有青柳巡佐住著,应该不会有危险。一定。大概吧。



愈想愈不安。



走廊很暗。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现在是三更半夜。再加上连绵不绝、随意堆叠、俯视著我的大量旧书,因此这栋大宅的走廊充满非比寻常的压迫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发生命案之后,空气感觉莫名凝重。我想起玄关附近的天花板底下吊著一盏灯,摸黑找了一下拉绳打开灯,勉强能够看见通往洗手间的路。



顺利上完厕所,经过楼梯下方准备回房时,我一边在心中喃喃说著好可怕、好讨厌,同时也无法抗拒人类天性,不自觉地抬头仰望楼梯上方。



点亮的玄关灯无法照到楼梯上面,在那片黑暗中──黑暗与光亮的缝隙之间,好像有个人站在那儿,如黑影一般。我一步也动不了,浑身上下窜起鸡皮疙瘩。



「是、是谁?」



我战战兢兢开口问。是凶手吗?还是夕刻神?



「这种时间你在这里做什么,辫子头侦探?」



「久堂老师!」



透过微弱的月光看清楚那张脸之后,我立刻浑身虚脱。我沿著楼梯的扶手走近老师。老师也和我一样穿著日式睡袍。极度不适合他。我噗哧一笑,立刻就被他敲了两下脑袋。



「我去洗手间。三更半夜的,老师在这里做什么?我可不希望最后证明老师是凶手喔。」



「少贫嘴。我可是特地牺牲睡眠时间离房出来,替某位推理迟迟没有进展的『瞑侦探』,寻找破案的线索。」



「欸,那么老师你是为了我……不,不对,你一定是想要趁夜随意阅读这栋大宅里的藏书,对吧!」



「废话!」



不懂他为什么要生气。老师来到楼梯最上面、在安静的走廊上朝著尽头前进。左右边都有房间,他在左侧房间前面停下脚步。我忍不住也跟在他身后。



「听说这里就是过世的源一郎先生的寝室兼书房。」



「也就是……这个房间就是……源一郎先生自杀的地点?」



「他真是自杀吗?」



「你是说有可能是他杀吗!」



「别那么大声,傻瓜。我的意思是,所以我们接下来要调查这一点,同时也要找到那本日记,记得吗?」



对噢,必须找到源一郎先生那本日记才行。我还在重新坚定决心之时,一旁的老师早已毫不犹豫地打开纸拉门进入房里。虽有月光透过窗子射进来,房间里却很暗。



老师却没有半点迟疑地转动垂挂在书桌上方的灯泡,打开了灯。橘色灯光在房内照出一圈光亮。约有六坪大的房间地上全散落著书,彷佛在说明这里也曾经发生过骚动。书桌上也堆著书,只要一个小动作就会坍塌。



「六月三十日,沟吕木源一郎在这个房间里死亡。书本全堆在房间中央,他以书堆为阶梯往上踏,将脖子伸进绑在天花板横梁上的绳圈里上吊自尽。当作阶梯的书堆和绳子都已收拾过了,不过在他死后,家里的人没有碰过这里的其他书籍,原封不动保留到现在。」



我小心移动步伐,避免踩到或碰到一本书。这里就像铸模,仍保有逝者生前的生活。



「他就在那附近绑上绳子上吊。」



听到老师这么说,我仰望那一带。横梁的影子被灯泡的灯光一照,扭曲成诡异的形状,让天花板产生更深沉的黑暗。



「啊!」



视线往下一移动,我忍不住大叫。感觉有东西在看著我们。



「搞、搞什么。」



那是摆在房间角落的长尾鸡标本。它不会动的双眼照理说应该已经无法看见任何东西,但是站在房间任何角落,仍会觉得它似乎正看著自己。我把视线从标本身上挪开,看向附近的书柜。文库本、外文书、图鉴等,不同高度的书分别整理在一块儿收在书柜上。当中没有看来像日记的东西。果然没那么容易找到。



话虽如此,书柜上的书均确实按照作者名字和集数排列,这个画面在爱书人眼里看来赏心悦目。以这种方式排列在书柜上的书,大概是源一郎先生相当喜爱的作品吧。



当中最令我感动的是一套摆在底下数来第二层书柜上的动植物图鉴。



「这套书的书脊好漂亮。」



那套书外表看来沉甸甸。该图鉴一套有八册,分别以罗马数字标示著Ⅰ、Ⅱ、Ⅲ。



「咦?」



定睛一看,我突然注意到那套书第Ⅳ集和第Ⅵ集的排列顺序放反了。其他几册都确实摆在该在的位置上,因此这个错误令我格外在意。可是我还是不敢擅自移动,所以就让它保持那样。



接下来是搜查书桌。我快速检查堆在桌上那些书的书脊。双手合掌拜了拜之后,也检查抽屉里头。「小偷侦探。」老师故意这么说。我也认为自己这种行为不妥。



「话说回来,我们何必三更半夜到这儿来搜查,明天好好拜托奉二先生不也可以吗?」



结果抽屉里也没找到源一郎先生的日记。



「如果在那之前又有新的牺牲者出现,该怎么办?而且三更半夜偷偷调查也比较有气氛,不是挺有意思的?」



我无视老师这番坏孩子发言,把注意力摆在最后的目标──壁橱上。壁橱的门开著,能够看清里头的一切,里面也有堆积如山的书,跟东京客满的电车没两样。这样子即使想要阅读壁橱里的其他书,光是要拿出来也得费上一番工夫。



尽管我知道这么做很失礼,我还是基于对书的兴趣,忍不住凑近窥看壁橱深处,结果却被自己的影子挡住了光线,难以如愿搜查深处。我伸手进去想要随手捞出一本书。



「嗯……咦,这是……」



结果发现壁橱里面有个质感不同的东西。我伸手把那个东西拉出来一看,那东西比我想像中更大──应该说更长。



那是一个绳梯。



「为什么壁橱里有这种东西?」



「大概是为了预防万一吧。」



「万一?」



我想不到万一是指什么时候。老师以没好气的表情低头看著我,说:



「这里是二楼,而且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书,如果失火的话,想必很可怕吧。」



「啊,有了!火灾!只要把这个梯子垂到窗外就可以逃生了,对吧?」



「在我揭晓答案之后,还说什么『啊,有了』。」



湿气是书本最大的敌人。大宅里的每本藏书应该都有定期通风阴乾,因此相当乾燥。一旦失火的话,火势蔓延的速度真的会很可怕。



「事实上这里也的确发生过一场火灾,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源一郎先生的香菸没有完全熄灭,结果火势蔓延。当时家人匆匆忙忙想要逃出去,源一郎先生却独自留在房里。」



「为什么?」



「听说是为了保护藏书。他甘愿牺牲性命保护书,却不在乎家人。」



我说不出话来。意思是书比家人重要吗?藏书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吗?无论多么珍贵的书,人死了也没办法阅读,不是吗?我此刻再度深深体认到过世的源一郎先生对于书本的执著有多么不正常。



「当时只是一场小火灾,不过跳次郎先生恳求他别再那样乱来,所以将绳梯摆在这个房间里,从那次之后,绳梯就一直在这里。」



「首先要珍惜自己的命,然后要珍惜家人。」──跳次郎这样拜托源一郎先生。



「不只是跳次郎先生,连须真子女士也很感叹。她为此由衷喟叹说:『沟吕木家的当家对书如此疯狂,连自己的性命、甚至是家人的性命都不顾,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即使一般家庭,妻子对于丈夫的嗜好也多半不会有好脸色,更何况是这种气派宅邸的当家。他们多数时候更需要懂得如何待人处事。更何况是这种超乎常理的收集癖好者。



「可是,老师,你怎么会晓得那么久之前的事?」



「吃晚餐之前,我向跳次郎先生和那位叫眉子的女佣打听来的。」



「你什么时候居然。可是,不行哟,老师,你怎么可以说:『连须真子女士也很感叹?』这样说,不就是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事情,当作是自己亲眼看见的吗?你刚才还说源一郎先生就在那附近绑上绳子上吊,正确的说法应该要加上『听说』两字才对吧?你再怎么古怪也好歹是一位作家,这种地方必须更精确严谨才行。」



我一边把绳梯收回原本的地方,一边趁机纠正老师的错误。老师总是单方面看不起我、责备我、痛骂我,所以我心想机不可失。话虽如此,即使对的人是我,纠正完老师之后,等著我的通常一定是毫不留情又不合理的报复。



可是,这次不管我怎么等,老师都没有回嘴,也没有动手、动口或动脚。



「老师?」



我拍掉手中的灰尘,心里感到不解,于是朝著背后开口问。



「你怎么了吗?」



「我原本只是觉得好玩,想试探你一下,没想到你看来傻傻的,却颇有洞察力。」



那个毫无疑问是老师的声音,可是说话的语气却彷佛是另外一个人。



「只是啊,如果你还没发现真相的话,恐怕还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



「咦?」



我一回头,老师的双手就伸向我的脖子。



「啊!」



老师的手宛如两条凶狠的蛇勒住我的脖子。我突然无法呼吸,也无法出声。在我面前是老师那张熟悉的脸,带著犀利的微笑。在灯泡照射下的那张脸,毫无疑问是久堂老师的脸。



可是却有著关键性的不同。



「你这个小妮子真值得我捉弄。不愧是那位老师的爱徒。」



声音也是老师的声音,却不一样。



被对方扑天盖地掐著喉咙,我的身体自然而然顺势踮起了脚尖、整个人往后仰。老师和我的影子倒映在房间墙上,形成可怕的皮影戏。



此时,我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意识开始逐渐远离的我依然能够清楚听见那声音。我知道那个声音,也熟悉那个步伐宽度、那个走路方式。



「嘿,被发现了吗?」说完,老师放开我的脖子,站到窗边。



我一边剧烈咳嗽,双眼一边拚命跟著他的身影,视线因为渗出的泪水而模糊。



此时我看到令我怀疑自己眼睛的景象。



皮剥下来了。



他把手伸向自己的脸开始剥皮,脸皮发出声响被剥了下来。我因为缺氧的缘故,觉得自己简直像置身在恶梦之海里。



不对,这或许是梦。



「有人来打扰,所以这次就先这样。」



那个声音已经不再是老师的声音,那是另一个完全不曾听过的陌生人声音。灯泡的光线无法完全照到窗边,因此我只能看到对方的剪影,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



当下我想起花绪那句开玩笑的话。



──家里某处一定躲著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眼前这号人物不正是可疑人物吗?



融入黑暗中嘲笑月亮的可疑黑影。



那个人打开窗子、坐在窗边,说:「后会有期了,侦探小姑娘。」



正牌的久堂老师就在对方说完这话的同时进入房间。老师与可疑人物仅仅一瞬间视线交会,两人没有半句交谈。



可疑人物像鸟儿起飞一样,从二楼窗子跳出去,消失了身影。



「等……」



我想要出声喊他,却再度咳了起来。一只大手摆在我的肩膀上。



「云雀。」老师以小而低沉──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我的意识在此时逐渐模糊。



手记



对方让我躲藏在这里,大概已经超过一个月。我现在仍感觉不到战争已经结束。应该说我是从听到的消息知道这一点。除了送早、晚餐来的老仆人或夫人之外,我没有机会接触外界、取得消息,所以我连今天是几月几日都不知道,只能想像外头已经变冷了,或是根据他们说话的内容推测季节。



身为逃兵的我,不敢想像自己能够抬头挺胸走在街上。尽管如此,我偶而仍会想念阳光,想念城镇的热闹。



我想念与人接触。我尚未成家,但这种时候形单影只的孤独,却深深刺痛我。不对,或许正因为我形单影只,才能够过著这种逃亡潜伏的生活。



我能够像没人注意的菌类一样,生活在这个地下,也是因为我知道没有人等我回去,我才有毅力继续下去。尽管如此,我也不是天涯孤独一匹狼。在我的故乡还有年迈的父母亲和弟弟。从小就经常有人说我和小我两岁的弟弟长得很像,可是现在我们两人的境遇却是天差地远。我是甲种体格军人,从军之后却逃兵来到这里;弟弟则因为生病留在国内。不愿意为国家打仗的人,以及出了这种人的家庭,都会被世人唾弃,所以我想我的家人大概必须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舆论压力。我这么不好过,我的弟弟和父母亲想必也是。



每次想到这里,我总会为了自己的逃兵行为感到愧疚。我对自己感到可耻。



昨天,我拋开了羞耻和面子,写下我想念与人接触。我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哪来的羞耻与面子,不过我还是姑且这么写。现在也是。



但是,昨晚,我和一个女人接触了。我和一个女人上床了。我当然不是出去外面流连花街柳巷。我没有勇气,也无法自由进出这里。而且即使我能够出去外面,这种穷乡僻壤即使走一整晚也不会找到花街柳巷,一方面是外头的时局似乎还不适合,更重要的是我身上没钱。



不是那样,我是在这里,在这个昏暗潮湿的房间里,与一个女人上了床。在一根蜡烛的微光中,她主动找上我。



她就像破蛹而出的蝴蝶──或者说脱皮的蛇,在我面前脱下胭脂红的和服。



这种情况很难称之为人与人的接触,应该要说是她主导、她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因此单方面捕食。她是在进食。



她今晚一定也会来吧。



──我们一起玩吧。



她会以平常难以想像的妖艳声音诱惑我吧。



我这才知道。



啊啊,原来我是被豢养的。被饲养在这栋大宅里。



注7:捣麻糬 日文的「捣麻糬」和「撒谎」的发音类似。



注8:灶马 又名厕所蟋蟀,喜欢出没在灶间等地方,日式旧建筑的厕所常能看见其身影。



注9:奥菲莉亚 英国画家米雷斯(Sir 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的油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