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焦糖咖啡(2 / 2)
「我拆不掉包装纸,能请你帮忙吗?」
仔细一瞧,人偶皇后的头部覆著一圈和纸。用和纸卷起的目的是保护头发和脸,看起来却像遮住眼睛似的有点诡异。
「……由我拆开来看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一点也不想拆」,悠贵却不置可否地将人偶推到美久面前。
「哇!我知道了啦!」
美久急忙接过人偶。
人偶皇后只有掌心大小,仔细拆开和纸并从头上取下,脸孔终于露出来了。美久屛气凝神,直盯著人偶的脸。
「总觉得…………非常普通啊?」
眼前这尊人偶皇后的面容十分惹人怜爱。圆鼓鼓的白皙脸颊上带著和蔼的微笑,滴溜溜的眼睛不算完全睁开,比起恐怖人偶更是差远了。
「啊──你也觉得没问题?」
池田胡乱地抓了抓头,指著小箱子那边。
「可以请你顺便看看天皇人偶吗?」
美久和池田分工合作,打开众多小箱子寻找天皇人偶。找到五人伴奏其中两位和左大臣后,天皇终于出现。
结果天皇五官也非常普通。鼻梁挺直、威风凛凛,远比其他人偶出色,还带著偶像般甜美温柔的笑容。
「果然很正常啊……」
美久喃喃说道,池田有些难为情地搔搔头。
「要不是发生过那种事,其实我也界得这两尊人偶普通到让人觉得可爱。但他们那一天真的瞪大了眼睛,除非是我记错……」
冷静想想,人偶睁大眼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也许出现裂痕或褪色会使眼睛看起来比较大,但目前看来池田家的女儿节人偶完好无缺,眼睛周围也没有被乱涂的痕迹。
「光凭这点资讯进行调查……果然还是太为难你们了吧?十年前的事如今毫无证据,我也只有模糊的印象。也许真是我记错了──」
「池田先生,你的记忆一点也没错。」
悠贵明白地打断池田的话。
「我已经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嗄……?」
悠贵扬起嘴角,望著惊讶得直眨眼的池田。那不是平常接待客人时的客套笑容,而是自信满满、莫名瞧不起人的冷笑。
高中生取下眼镜,淡淡地笑道:
「还不明白吗?答案就在这里。」
4
「悠贵同学,你在说什么?」
美久的问题惹得悠贵皱起眉头。
「你还没发现?那组女儿节摆饰中少了很重要的东西。」
大吃一惊的美久转头看向满地摆饰。人偶十五尊、烛台、屛风、御所车轿……放眼望去看不出缺了什么。话说回来,女儿节摆饰中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吗?主角是人偶皇后,应该没有什么比主角更重要才对。
「悠贵同学,你是不是弄错了?必备的物品全都在啊!」
「不,绝对不能少的东西不见了。」
悠贵说得斩钉截铁,美久还是不知道少了什么。
看著迟迟不开窍的美久,悠贵半放弃地说明。
「你看清楚,人偶被调包了。天皇和皇后都是冒牌货。」
「咦!?」
美久仔细盯著手中的人偶皇后,惊讶得说不出话。
长得这么可爱的人偶皇后竟然是冒牌货?连天皇也是……!?
「你说被调包了,但那对人偶和其他人偶有什么不同?」
池田似乎仍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你当初并没有看错。池田先生,你知道家里的女儿节人偶摆法是哪种流派吗?」
「咦?什么流派?」
「层数较多的女儿节人偶摆法大致上可分为两派,关东流又称为一般型,常见于全国各地。京都流则以京都地区为代表。两派摆法有许多不同之处,例如男女主偶──天皇和皇后的位置。一般型是将女偶摆在男偶左手边,在昭和初期(注:约为1920年起的二十年)广为流传,据说是东京的女儿节人偶业者仿照昭和天皇即位仪式开创的摆法。现在几乎统一采用这种摆法,除了少数几个地区。」
「哦……?悠贵同学明明是男生,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美久毫不避讳地称赞,悠贵却无视于她,自顾自地将黑白照片交给池田。
「照片里的男偶和女偶是怎么摆的?」
「怎么摆的?皇后摆在天皇的右手边……咦?反了?」
「那是称为传统式的另一种摆法。古时候的观念是站在左侧的人地位较高,或许化为习俗流传了下来。」
「所以……上仓先生,你想说我家的女儿节人偶摆法是京都流?不是不小心放反了吗?」
望著半信半疑的池田,悠贵微微一笑。
「当然无法光从摆法判断,关键在于女官和仕丁。」
那是什么?美久和池田愣在原地,悠贵只好耐心解释。
「关东流的女儿节人偶中,三人女官其中之一手里捧著三方台,而京都流的则捧著岛台。仕丁则是第五层的三人组,通常拿著阳伞、鞋台和雨伞,但京都流却特别做成京都御所内的清扫人员,分别拿著草耙、拂尘和扫帚。因此府上的女儿节人偶绝对是京都流。」
「所以两种流派之间有所不同……但又怎么知道天皇和皇后人偶是冒牌货?你刚才的说明和人偶被调包完全无关吧?」
「的确,刚才只是先让您知道还有其他判断依据。之所以发现被调包,其实是因为人偶的脸。」
「脸?」
「没错。京都流偏好长脸丹凤眼,也就是所谓的『朝廷脸』。关东流则相反,偏爱大眼睛和偶像般的五官,现代风的圆润脸型也是特徵之一。」
池田大吃一惊,看著美久手中的皇后人偶。
美久和池田互望一眼,拿起照片试图比对。可惜照片人偶实在太小了。
「啊啊……没办法,根本看不清楚!」
「这样看不出皇后和天皇五官啊……」
看著垂头丧气的两人,悠贵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拿放大后的照片比对不就好了?」
美久和池田两人同时发出「喔喔」一声,立刻整理桌面比对人偶和放大过的照片。
「好厉害……真的不一样!我光注意旁边的女子,完全没发现这一点!」
池田有些兴奋地大喊。
美久也一眼就看出人偶的差异,比方说身上的和服。两尊人偶身上的服装颜色相近,但花纹的繍法完全不一样。照片中人偶的轮廓比较纤细,发型更是大不相同。
最大的不同在五官。手边的皇后人偶脸型圆润面带微笑,照片中的人偶却是长脸丹凤眼。小巧的嘴唇紧闭,说是硬挤出微笑还比较贴切。
池田凝视著人偶喃喃说道:
「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做出这种事?」
「当然是『人偶皇后』做的。」
悠贵开口回答。
「池田先生,你见到的谜样女子真实存在,既不是作梦也不是幻想。你确实遇见她,也和她交谈过。」
「等……等一下!知道『人偶皇后』实际存在是让我很开心,但你怎么能断定她就是调换人偶的犯人?」
「根据你的说法,十年前的三月四日,『人偶皇后』离开的隔天早上,人偶的眼睛突然大睁对吧?再看看照片上的日期,就知道三日当天家里摆著京都流的女偶。换句话说,你在事发前一天看到的还是京都流人偶,却在『人偶皇后』消失时被换成关东流人偶。所以才让你产生错觉,以为人偶睁大眼睛咧嘴微笑。」
「这么说来,那个人果然……」
──是小偷?池田抿著嘴,似乎拒绝用这个词称呼女子。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啊!难道这对人偶非常昂贵!?或是哪位名人制作的典藏版?」
「这是一种可能。但目的若是转卖,应该会连其他人偶一起带走,毕竟整组收藏比较有价値。」
「那为什么要偷走──」
「并不是偷走。」
话还没说完就被指正,池田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是你说人偶被调包了吧?而且我家的人偶确实不见了。」
悠贵没有回答问题,反而伸出细瘦的手指向放大照片中左边的角落。
「请看看这位女子的衣著。由上到下整件都有图案,袖子和侧身等布料衔接处的图案也完整相连,这种和服称为『访问服』。」
「访问服?」
「和服有等级之分,出席哪种场合该穿什么大致上都是固定的。访问服属于高级的和服,而且『人偶皇后』腰带部分的双重太鼓结也相当正式。从这几点看来,她来此拜访时可说是极为愼重。」
「嗄……?这么说来,『人偶皇后』早就知道我家了?」
「没错,『人偶皇后』曾经近在你身边。」
「等等……不对啊?我家人明明说那天没有客人上门……」
「我想她的确没有进门,大概在门口就被赶走了。」
池田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不禁瞠目结舌。
「被赶走了……?上仓先生,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悠贵转头看著女儿节人偶,呢喃似的说明。
「接到委托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了。池田先生没有姊妹,家里每年都摆设女儿节人偶实在很奇怪。后来我就明白了,解答所有疑问的关键就是樱女士。」
悠贵一说出这个名字,池田的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
「你怎么知道那个名字……?我应该没告诉你吧!?」
「呃……你们现在在说哪位?」
美久急忙插嘴问道。人偶被调包已经够令人吃惊了,现在又出现一个没听过的人名?实在跟不上他们谈话的步调。
「樱女士就是池田先生的姑姑。」
悠贵答得轻描淡写,又继续说道:
「人偶没有被偷,而是十六岁就过世的姑姑来取走了。」
这答案远远超乎想像,美久只能张著嘴巴愣在当场。
然而池田却难掩不快。
「你怎么知道我姑姑的名字!?难道你擅自调查我们家的私事?」
「不,我刚刚才听你提起有个姑姑,多亏这个才知道她的名字。」
悠贵边说边从女儿节摆饰中捡起一块布。鲜红色的布料上绣著樱花花瓣,还有金线刺绣的「樱」字。
「这叫人名旗。虽然主人不会把名字刻在人偶上,却会繍在旗子或写在木板上加入摆饰。看池田先生那么惊讶,就知道这并不是令堂的名字……」
因为你一脸见鬼的表情嘛──悠贵开了个很难笑的玩笑。
「但池田先生的姑姑不是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吗?十七年前就亡故的人怎么可能来取回人偶?」
美久说完,悠贵便将视线转到池田身上。
「池田先生,你知道姑姑过世的细节吗?」
池田猛然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最后转开视线喃喃说道:
「……我不知道。就像我刚才说的,家里从来不提这件事。我曾经问过几次,爷爷总是气呼呼地说『那家伙早就死了』然后不了了之……后来我也不再问了。虽然有点好奇,不过上中学以后忙著参加社团活动,也渐渐觉得无所谓了。」
那位祖父……要是惹火他一定相当可怕,何况向他追问女儿死亡的经过等于在伤口上撒盐。池田没那么不,当然不会因为好奇而追问不休。
然而美久却感到不可思议。
「悠贵同学,你怎么知道樱女士还活在世上?」
「因为没有她的牌位。」
悠贵秒答。美久有些傻眼,原来他乱翻人家的佛坛是为了确认牌位。
「假如十六岁就过世了,老家里怎么会没有她的牌位?总不可能刻意不为女儿立牌位吧?」
悠贵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说完便转头看著池田。
「池田先生,其实你也隐约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吧?」
「只说『死了』却不见牌位,所以我想她应该还活著。虽然还活著却没有联络,演变成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离别时闹得不愉快,不是送人领养就是断绝关系。十六岁年纪轻轻就离家,再加上令祖父如此不愿提起她,我想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
当然,我说的不一定是事实──悠贵边说边看向放大照片。
「然后就在十年前的三月三日,她回到这个家里。这件和服真的很像人偶的服装,难怪池田先生会称她为『人偶皇后』。如此相似的和服不可能是偶然在店里买到的,有人穿著这样的和服出现在女儿节人偶消失的夜里更不是巧合。」
「……所以你想说『人偶皇后』是我姑姑?」
池田的声音像在低吼,突然一脸怒气地站起来。
「那太奇怪了吧?就算她真的是我姑姑,为什么要半夜偷偷摸摸潜进家里?既然是自己家,不能光明正大地回来吗?打扮得那么正式,直接进门不就……」
打扮得如此正式却进不了家门──池田似乎想通了其中理由。
美久看著悠贵。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能回来……?」
「试著按照先后顺序想想。『人偶皇后』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十年前的三月三日吧?」
「池田先生的袓母又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呃……应该是十一年前的──」
话才说到一半,美久就接不下去了。
池田的祖母在十一年前的十二月撒手人寰。
就在池田遇见「人偶皇后」的短短三个月前。
「樱女士离家后就不曾回来。如果她回来过,池田先生一定有机会遇见,大概也不会被家人当作『早就死了』吧?十年前的三月恐怕是她第一次回家。如果多年来音讯全无的樱女士突然返家,令祖父会如想?」
池田嘴唇发白,低喃时似乎还微微颤抖。
「当然不可能让她进家门……因为姑姑根本不曾来探望住院的奶奶,葬礼时也没有出现。后来又突然回到家里,爷爷怎么可能原谅她……!」
顽固的爷爷非常厌恶离经叛道的事,总是不论对象不分场合地力争到底。面对母亲命在旦夕时也没回家的亲生女儿,恐怕也没办法轻易原谅。
「我也有同感。但如果当时樱女士乾脆地离开,也不会发生这件事──要不是家里有人半夜偷偷开门让她进来。」
池田对悠贵投来质疑的眼神。
「你还不知道吗?就是令堂啊!」
「嗄?咦……为什么是我妈……?」
「这问题不证自明。除非是持有者,否则不会仔细盯著人偶的五官或服装看。这个家里几乎都是男人,更不可能注意人偶的细节。但每年负责摆设装饰的人却没发现人偶变了,这不是很奇怪吗?再怎么粗心也会觉得不对劲才是。然而池田先生的母亲却一口咬定『人偶从以前就是这样』,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可是……我妈为什么要这么做?」
「关于这一点,我家助理刚才说明过了。」
「咦?我!?」美久大吃一惊,过了几秒才想通。「……陪嫁的物品?因为摆放女儿节人偶是为了祈求女儿婚姻幸福……?」
悠贵眯起眼,彷佛在说「以你的程度而言算是表现得不错」,接著继续解释。
「就算被逐出家门,樱女士毕竟曾是令祖母捧在手心的独生女,每年摆设女儿节人偶应该也是为了她。池田先生,令堂一定是了解祖母的用心,才会想让樱女士带走人偶。」
但祖父拒绝女儿进门,更不可能答应让她带走人偶──这点连美久都能轻易想像。没办法把整组摆饰交给樱女士。这么多东西突然消失,马上就会被祖父发现。要说有什么能象徵女儿节人偶的含意,送了又不会被发现──
「所以只送了天皇和人偶皇后……?」
「没错,趁白天先准备好相似的人偶,大概是在浅草桥的人偶批发商找到的。八成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服装相似的吧?结果在京都流的摆饰里放了关东流的人偶。」
那就是池田看到的恐怖人偶。朝廷脸的人偶一夕之间变成大眼睛加现代风脸型,难怪让人产生人偶睁眼的错觉。
池田突然放松似的跪倒在地。
「那个人是我姑姑……」
「确认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查阅户口名簿,或是把现在谈的内容告诉令尊令堂,也许他们会愿意说明真相。」
池田看著黑白照片。或许是埋藏心中十年的谜圃瞬间被破解而受到冲击,也可能是因为真相太出乎意料,让他有些放空地直盯著照片。
「接下来就是您委托的内容,和『人偶皇后』……不,和樱女士见面这件事……」
「哇啊!等一下!」
池田突然大叫。
「不,不行……!饶了我吧!」
悠贵和美久愣了一下,眼前的池田正抱著头呻吟。
「十六岁就被逐出家门……?那么年轻就断绝父女关系,一定是因为私奔啊!啊啊啊啊竟然是私奔!等等……私奔!?太夸张了!那我不是在十年前就被甩了吗!那是我的初恋耶!对象竟然是自己的姑姑?搞什么啊!」
「那么后续的调查就──」
「唔哇!不必了!这样就够了……我受不了,不想再知道更多了……!」
池田没骨气地大叫,美久实在看不下去。刚才还今苍不忘初恋情人,一听说是自己的姑姑就这副嘴脸。
「真的不必调查?你刚才不是还非常想见她吗?」
美久提高音量,却被池田不满地一瞪。
「那我问你,继续追寻没希望的恋情又能怎样?」
「咦?」
「之后会渐入佳境?说不定可以约会或结婚?可能吗?」
「呃,嗯……这个嘛……」
美久无言以对,池田也开始说丧气话。
「我果然不该追究过去的回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幸福!」
否则就会像我的初恋一样──池田自虐地笑了起来,深深叹了一口气。再次抬起头时,表情却意外开朗。
「算了,等姑姑回到家里再向她抱怨几句,要她还我少年的纯情好了。在姑姑回来之前,就让爷爷继续把这件事当成他最爱的笑话吧!」
这样真的好吗?话哽在喉咙,美久终究没能说出口。
「话说回来,上仓先生你真厉害!我花了十年都想不透这件事,你竟然一下就解决了!」
「这点小事当然不成问题。」!自信满满的回答近乎嘲讽,说完便戴起眼镜。
「这样合约内容就算达成了,接著办理手续吧!」
悠贵露出平时待客用的微笑,从包包里拿出一只大信封。
看到信封的瞬间,美久突然想起什么。
漆黑的信封。虽然大小不同,但应该跟桥爪送来的信封一样。
「真的不收取费用吗?虽然金额不多,我还是准备了一些作为谢礼……」
池田边整理桌面边问道,悠贵只是摇头。
「一开始收取的经费就足够了。倒是那份合约没问题吗?只要您遵守合约内容……」
「上仓先生,你还真谦虚。好吧,就这么说定了!」
悠贵似乎很开心地眯起眼睛,打开了信封。
「麻烦你在这里签名。」
从信封里出现的还是一张黑色的纸。
黑成一片的纸彷佛映著悠贵的腹黑,反白的文字越看越可疑。
然而池田似乎毫无疑问,依照指示在空白栏位中签名,还拿出正式的印鉴盖章。
「这么一来调查就算结束了。之前也向您说明过,除非正确履行合约内容,否则我方有权决定是否公开因本案件而获得的个人资料,以及不履行合约后得知的所有资讯。还请注意遵守约定。」
悠贵公事公办地念完一长串内容,池田只回了一句「你放心吧!」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懂。
「若有其他不清楚的地方,欢迎随时提出询问。这是收据,请妥善保管。」
「了解!」
池田先生,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看著顺利办完的某种手续,美久越想越担心。
5
收拾女儿节人偶播饰花了不到半小时。池田表示要送两人到车站,和美久、悠贵三人一起离开池田家。街上依然挤满观光客,和来时没有两样。午餐时间过后行人似乎更多,在人潮中推挤向前得花一番功夫。
「喔喔!将仔,又见面啦!」
眼看浅草车站就在前方,背后突然传来粗哑的声音。美久回头一看,原来是前往池田家途中遇见的中年男子。
池田喃喃自语,语气极为不耐。
「唔哇……又是深町家的大叔……?」
「唔哇什么啦!你这孩子真过分!算了,阿武他们正好要──」
深町正要继续,才发现美久和悠贵站在一旁。
「唉呀?我又打扰你们了?真抱歉啊!」
「不会,我们该回去了……」
一副优等生模样的悠贵说完,深町突然皱起眉头。
「现在就回去?不是才刚来没多久吗?啊!将仔,你该不会干了什么好事吧?以前就这么莽莽撞撞的,真拿你没办法──」
「烦死了!这关你什么事?快点走开啦!」
池田凶巴巴地打断对方。这番话固然失礼,但美久更没想到池田会用这种口气说话,著实吃了一惊。然而深町并没有生气,只是注视著池田,接著突然双手一拍。
「好吧……原来你想吃荞麦面啊!」
池田还来不及「嗄」,深町已经朝著身后大喊:
「阿武!将仔说他也要去喔!」
「喂!干么擅自决定!」
「别客气啦!我们都这么熟了!」
「你只是住在附近的糟老头吧!」
深町哈哈大笑,把池田的恶言当耳边风。深町背后走出一个约莫三十多岁、一脸横肉的男子,一来就把手臂整个搭在池田肩上。
「将仔!回来了就传讯息说一声啊!我说过这边人手不足吧?」
脸上带著笑容,声音却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池田连忙找藉口脱身,可惜徒劳无功。
「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啊?」
悠贵郑重拒绝深町的邀请,对方也微笑回应:「这样啊?那下次再来玩吧!」然后转身加入那年龄参差不齐的一群人,看来应该是里民会的成员。大家团团围住池田,一会推他一会揉他的头。
「照这样看来,他是逃不掉了。」
攸贵的声音里没有同情也不带苦笑。
说的也是──美久微微一笑,接著询问悠贵。
「对了,刚才那张黑色的纸和桥爪先生送来的一样吧?那是什么?」
「只是一张合约。」
悠贵乾脆地答道。
我不收钱,但会收取等値的付出──美久想起悠贵曾对桥爪说过这样的话。那就是签合约的目的吗?
「你说会收取某样东西代替金钱吧?到底是收取什么?」
悠贵看著美久,不怀好意地扬起嘴角。
「收取一部人生。我买下了他们的人生。」
「咦?啊……讨厌!就算是我也不会上这种当喔!」
然而悠贵只是微笑。端正的脸庞浮现高雅的微笑,藏在眼镜后的眼神却十分清冷。
「你该不会真的……」
「不仅如此,一旦发生不履行合约的情况,还会揭露并到处宣扬当事人引以为耻的回忆或不可告人的秘密。」
「太过分了!那是人格有问题吧!?」
「资讯是掌控现代社会的关键,不懂资讯的价値就活该倒楣。」
悠贵馁出恶魔般的浅浅笑容,丝毫没有良心受到苛责的感觉。
极致的腹黑程度令美久哑口无言。
「悠贵同学,你真的就像冲过的滤泡式咖啡,内心只剩下黑漆漆、乾巴巴、除了苦味什么也没有的渣渣……」
「真紘没像你说的这么过分吧?」
悠贵抓住重点反击,语调温柔地继续说道:
「怎么?你想知道合约内容,意思是要委托我找什么东西吧?」
「!没有!才没有……怎么可能有!我现在忙著找工作啊……!对、对了……你说池田先生为什么不想知道姑姑的消息呢?」
好奇怪喔──美久假装思考,悠贵却觉得无聊似的哼了一声。
「他想不想知道都无所谓。那是个人问题,我没兴趣。」
「你好冷漠喔……」
话虽这么说,其实美久也不想过问。
家里的秘密──即使对家人也不能明说的复杂关系。那道鸿沟究竟多深多幽暗,唯有揭开盖子一探才会知道。
「话说回来,告诉池田先生樱女士的下落时,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觉得樱可能已经死了。」
这样啊──美久点点头,忽然僵住了。
「为什么!?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没想到有个人类的小孩睡在这里……』池田遇见的人偶皇后是这么说的。我问你,在点著灯的屋里有个小孩睡在你脚边,你不会发现吗?」
美久不明白悠贵这么问的意图,只觉得应该会发现才对。至少坐下的时候多少会瞄到,要是在自己脚边就更不可能没看见了。
「再加上身上散发香甜的味道,腰带间还藏著牛奶糖,我想樱很可能患有糖尿病。」
「咦?你怎么知道?」
「每个人体质不同,不过有些糖尿病患者的尿液或体味会变得带有甜味。也有不少人是因为这种变化而发现罹患了糖尿病。」
悠贵继续说道:
「随身携带牛奶糖恐怕是为了控制血糖。罹患糖尿病的人需要注射胰岛素或服用降血糖药物,但有时药效太强可能造成低血糖。你想想看,要是不分时间地点随时可能昏厥,万一突然昏倒在路边怎么办?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最简单确实的办法就是随身携带能立即提高血糖的物品,例如葡萄糖液或糖果。」
美久回想起上个月半路昏倒的情形。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那种事的话──光想都觉得难受。
「真是可疾病……」
「的确。然而糖尿病最大的问题是并发症,虽然主要治疗方式是控制血糖,根本的目的还是抑制并发症。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风险极高的疾病。例如糖尿病肾病变之类的三大并发症有时会引发肾功能衰竭或心肌梗塞,严重时甚至危及性命……视力退化也是代表性的并发症之一。」
「啊……」
自称「人偶皇后」的樱没发现睡在脚边的池田,或许就是因为视力退化。所以悠贵才确信她罹患糖尿病。
「樱回到老家应该是为了和家人和解。虽然不知道她当时的病情如何,一个和家里断绝关系的人打扮正式地回来,多半是有什么让她下定决心的原因。何况她直接把牛奶糖塞在腰带间而不是放在手提袋中。显示病情已经让她十分紧张。只是时机实在太不巧了。」
离家出走的樱怎么也想不到母亲竟在三个月前过世了。于是她在最不巧的时机回到老家,又默默消失了。
「事情到现在已过了十年,下定决心回家的人后来却再也不曾出现。池田或许已想到其中的含意了。」
美久无言以对。
始终执著于「人偶皇后」的池田为何在真相即将大白时取消调查,又为什么突然说不想知道心上人的下落?
因为他察觉到了──
察觉到樱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事发之后就不曾再见到樱,家人至今依然隐瞒她的存在──光凭这两点恐怕就足以想像最坏的结果。「人偶皇后」离开前留下一句话。而美久也注意到那句话的真正含意。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没有和想再见到自己的侄儿约定「下次再见」或「有机会再见」,更不说「能再见面一定很棒」这种令人怀有希望的话……不,也许是说不出口,她或许已经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了。
「怎么会……」
声音微微颤抖,胸口像被勒住似的发疼。
发觉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樱终于返家,池田的祖父却因最爱的人刚离世而无法原谅女儿。倘若了解彼此的难处,结局或许就不会如此。
结果所有人都错过了机会──池田和樱如此,楼和祖父亦然。不知道对方的心思,也没能及时说再见。但这并不是谁的错,只是时机太不巧了罢了。结果却错失道歉和原谅的时机……
「这样的结局太悲哀了。」
「也不至于吧?」
悠贵不以为然。
「至少池田明白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也能放下过去继续向前了。」
美久皱起眉头。
「你怎么知道?池田先生还没听你说明就中断委托了啊!什不明白,怎么会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那只是你的猜想吧?」
「你仔细回想整件事,他不是选择了比真相更重要的事物吗?」
什么意思?就在美久百思不解时,脑海突然浮现池田的笑容。
亲口说出不想和樱见面时,池田为什么还能笑得那么开心?
明明只差一步就明白所有真相,也能知道祖父到底隐瞒了什么──
想到这里,美久恍然大悟。
「难道池田先生……选择了祖父?」
「没错。池田想到的不是过去发生过什么事,而是祖父的心情。」
这十年来……祖父是怀著何种心情闭口不提的?至今无法提起亲生女儿,又是因为多么痛苦的过去?池田的想法正是如此。
「那就是池田的个性,虽然我不觉得他真的了解一切才这么说。不过他还是做了选择,没有揭穿『人偶皇后』的真实身分并质问爷爷,反而决定继续把那件事当成笑话。」
「可是……还是很悲哀啊!大家都没能理解对方的真心……」
美久喃喃自语,悠贵却无奈至极地叹了一口气。
「你就不能稍微动点脑吗?」
「什……怎样啦……!」
「你忘了吗?爷爷本来完全不相信人偶的故事,几年后突然升格成『最爱的笑话』。怎么想都是另有内情吧?」
美久突然醒悟。
每次喝醉就提起这件事,听说人偶皇后是个大美人时就插嘴寻我开心──池田曾这么抱怨过。
「爷爷说不定一直都知道。不但知道人偶被调包,也知道孙子口中的『人偶皇后』就是自己的女儿。既然每年都拿来当笑柄,搞不好早就和解了呢!」
悠贵哼笑道。
「无论经过如何,毕竟是嫁出门的女儿,就算不再回到自己身边,至少她的对象有钱买天价和服给她。池田的爷爷应该知道女儿过得还不错吧?何况樱也可能还活得好好的,只是不爽老爸这样对自己,决心再拖个十年才回家。」
悠贵停下来换了一口气,又补上一句话:
「至于答案如何……池田总有一天会知道。」
──在那之前,就继续把这件事当成爷爷最爱的笑话吧!
池田当时笑著这么说,却刻意隐藏真正的想法。美久现在才深深体会他的用心与体贴。因为他决定等待,等待祖父亲口说出往事的那一天。或许池田已经心满意足,即使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也无所谓。
身边的人比过去或真相更重要。
所以池田没有问,还说不必知道所有真相。他选择不去揭穿不能说的过去,把它当成一件没被提起的事。
美久下意识地探寻池田的背影。
远处的池田不像刚才吼深町时那般不耐,反而开始和许久不见的邻居谈天嬉闹,耸肩大笑。
就在这时,深町忽然转身朝这边点头致意。美久瞬间有些明白他为什么强行拖走池田,因为他也是如此──不,也许不只他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浅草的街道突然变得耀眼炫目。
屋顶低矮的商店街满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一片喧嚣。这里是日本屈指可数的观光胜地,吸引各式各样的人驻足停留又离去。正因为有一群心态永远不变的居民,才让这里如此迷人。
爱管闲事又啰唆,却总是若无其事地体谅他人。这群心胸狭窄的人一直守在这里,和这个地区共存共荣。
「真好──」
「好什么?」
听见悠贵反问,美久才发觉刚才不经意地喃喃自语。
美久难为情地笑了笑,再次望向池田等人。
「我生长的故乡和现在独自生活的地方没什么不同,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凡市区。到处都有大型商店和连锁餐厅,唯一的差别大概只是便利商店的名字不一样。」
一家店倒闭了立刻就有其他连锁店递补,突然出现空地时谁也想不起那里之前盖了什么──这种毫无特色的市区随处可见。
「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也没有所谓根源……就跟我一样。」
这里是池田的归属,独一无二且无可替代。唯有生长在这块土地的人能共享独特的时光和人情,不变的一切永远在此守候池田。即使失去家人和亲友,街景和文化依然留在原地等候他归来。
但美久没有这样的归属。
心中没有认定的地方或景物,更没有绝不放弃的梦想,因为从不曾在任何地方扎根。没有梦想、没有憧憬也没有归宿,更不曾寄心于这块土地上的任何地方。
美久突然声得自己可怜到极点,不禁悲从中来。
「所以才会这样啊……我有点明白自己为何一直找不到工作了。」
莫名从高中毕业,莫名升上大学,莫名换上求职套装──所以总是莫名不安,莫名觉得空虚。
一切都如此「莫名其妙」。不曾拥有也没有羁绊,谁要雇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人呢?一具徒然活著的空殻,又怎么可能被需要?
「你一定傻乎乎的在履历上写明自己想做什么吧?」
悠贵哼了一声,似乎在嘲笑她。
「公司需要的是在职场上好用的人,既然要花同样的钱,当然会选能干的家伙。提供劳力时装模作样一下有什么不对?反正私底下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确实完成工作就好。」
要是能像你这样表里不一,我也不会那么辛苦了。
美久差点说出口,但怕遭到报复只好沉默带过。
「回答面试问题应该有个基本公式,先分析公司然后理性对应就没问题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能每家都应徵不上啊?不过……公式应对也未必能评估出一个人的价値啦……」
「……?」
「你都不看新闻的吗?大学刚毕业的新进员工三年内的离职率超过三成!试用期就跟不上或不适任的现况也成了热门话题。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或许不止一个,不过求职应徵过程本身也很有问题吧?」
他这么说……该不会是在安慰我吧?
悠贵面向前方毫不留情地批评求职现况,美久的表情也平和许多。
「谢谢你,我好一点了。你说得没错,这年头很多人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没做多久就换公司,我这种新鲜人还有很多机会呢!要是有一天能找到値得珍视的地方和梦想就好了,虽然现在一无所有……未来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美久低下头,突然听见身旁有人叹了一口长气。刚要抬头,脖子突然被一个扁平的物体击中。
「好痛!?你干么啦!亏我还向你道谢,敲我脖子是什么意──」
美久转头面向悠贵,只见一个大袋子突然凑到鼻尖。
长方形的物体没有厚度,头包著一层深色塑胶袋,看不出里头装著什么。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咦?」
「打开就对了!」
真是的……每次都这么高高在上地命令人……!
美久边嘀咕边取出袋里的物品,不禁倒吸一口气。
那是一本图画书。
水彩描绘的蓊郁森林,白色的小鸟彷佛正引领年幼的兄妹前进。兄妹前方有一栋小小的房屋,墙壁是色彩缤纷的饼乾,屋顶则由淡粉色的奶油堆叠而成。甜点盖成的小屋看起来甜美又柔软,好像还能闻到美味的香气──正是隐约留在记忆中的那本《糖果屋》。
「这是……你怎么知道这本书……?」
美久十分困惑,太过惊讶结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以前美久也找过这本书,但名叫《糖果屋》的图画书多如繁星,在不记得出版社与插画家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找到。
为什么应该不知情的悠贵能找到这是?
「就算是原始版本的格林童话,每一版的内容也不尽相同。」
悠贵说道。
「再加上图画书为了配合读者年龄,往往省略部分情节、删除残酷的描述或加以改编。根据你的描述,内容似乎忠实于原始版本的第七版,再考虑编排精美的插画和你看到这本书时的年龄,不难过滤出可能的版本。」
悠贵解释完又轻声说道:
「或许你觉得世界上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但人在难过悲伤时想回的并不是一个地点。你还是有根的,这个故事就是你的原点。因为有这本书,才有现在的你。」
美久无言地凝视著图画书。
颤抖的指尖描摹著封面,早已遗忘的情感涨满胸臆。
这曾经是美久最喜欢、反覆看过无数次的图画书。书中色彩缤纷的饼乾墙、淡粉色的奶油屋顶看起来太美味,让她心想总有一天自己也要做出这种东西。
所以才开始学做甜点,也因此爱上烹饪。
眼窝忽然一热,让美久无法抬头。一旦想起就停不下来,回忆不断涌现心头。
曾经崇拜上电视唱歌的偶像,也曾因为小学的午餐太好吃而发誓要当送餐的阿姨。第一次看海豚表演时觉得当训练员也不错,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在蛋糕店橱窗前偷窥,默默地想和人家一较高下,还立志一定要成为更厉害的甜点师。
傻气却无比认真的单纯向往。
为什么现在全都忘了呢?尽管微小仍是构成梦想的拼图,曾经的感动却被自己完全否定──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空空如也呢?
「别再说自己一无所有了。我会不断提醒你拥有什么。」
的眼神直率而认真,美久在其中清楚地看见己。
不在任何地方,就在这里──在悠贵面前。
这么一想,内心深处翻睡的不安似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谢谢……」
声音哽在咽喉出不来。美久低下头,深吸一口气。
「谢谢你。」
无论求职再怎么困难,即使诉说梦想总遭到否定,我都不会再迷惘了。曾经向往过的一切形成了现在的我,无数的梦想正是支持我前进的力量。
「高兴到想哭吗?」
悠贵递出手帕。美久擦拭著满是眼泪的脸,点点头。
「嗯……这是我的宝贝……呜……我会好好珍惜,绝对……不会再放手……」
「是吗?那请在这里签名。」
美久边吸鼻涕听话地签写名字,放下笔之后才突然想到──
奇怪……?我刚才为什么要写名字……?
「很好,这样就完成合约了。」
「什么!?」
猛然一抬头,悠贵手上不知何时已捏著一张白纸。
「现在正式雇用你,明天起每天来店里上班。」
「咦?呃……什、什么!?你在说什么?那张纸是干么的!?」
「当然是打工的合约啊!反正你还没找到半家愿意录用你的公司吧?那就暂时让我家用,你可要心怀感激。对了,那本书的钱之后再从薪水里扣,你放心吧!」
悠贵晃了晃手中的合约,端正的脸庞绽放笑容。
「记得好好珍惜你、的、宝、贝喔?」
美久张口结舌,终于自丹田发出尖叫。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这恶魔──!!」
晴空万里的浅草,尖叫声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