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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喜欢的人的教室(2 / 2)




我环顾教室里的女生,大家都在看我,有人嘻嘻窃笑,有人尴尬地低下头。男生们的反应也差不多。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呢?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把自己的桌子拖回原位,再朝黑板走去。不只白色粉笔,画的人还贴心地用红色粉笔画出彩色的雨伞,下面写上“森川”和“岸田”。旁边有一条延伸的箭头,一个女生的字写着“好配”、“边缘人”、“阿宅”等文字。我感觉脸颊发烫,抓起板擦不断挥动手臂,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想擦掉黑板上的涂鸦。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得遭受这种待遇不可?只不过是刚好坐在岸田隔壁,无可奈何借他课本一起看罢了。粉笔画得很用力,不管用板擦来回擦几次,还是无法完全擦干净。



有个叫吉田的文静女生走到黑板这边,小声问我:



“森川同学,你真的跟岸田同学在交往吗?冢本同学她们说,看到你们两个昨天在空教室里……”



我回头瞪了一眼,吉田同学胆怯地退后一步,接着便逃回自己的位子。我朝冢本同学她们一看,她们正用只有自己的小圈圈听得见的声音低声窃笑。一对上我的眼睛,她立刻用我也听得到的声音说:“你们好配喔,要幸福喔。”



我觉得自己成了玩具。成了闲闲没事做的女生们打发时间的玩具。



※伞状记号底下写上男女两人的名字,以共撑一把伞的形象暗喻彼此为情侣。



她们平常虽然忙着谈闪亮亮的恋爱,但毕竟还是会有没事可做的时候,所以就合我这种和她们不同世界的人当玩具打发时间。一定是因为同类之间的团结力太大,无法攻击彼此,只好拿我开刀。如果我能跟冢本同学她们相处得更好,或许这种事就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还是我也应该有个喜欢的人?只要我也像大家那样谈个恋爱就好了?一股无处可发泄的愤怒熊熊燃烧,烧得我脸颊发烫。同时,另一个自己也告诉我,这只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大家只玩这一次就会腻了,很快就会结束了吧?应该不会持续到明天或后天吧?回座位途中我正好对上美羽的眼睛,但她也只是尴尬地别过头。我们明明是朋友,美羽却没有帮我说什么。我移动僵硬得像木棍的双腿和手臂走回座位。我想笑着对大家说,嗳,大家,这只是开玩笑对吧?我和他又没有怎样。岸田?怎么可能。岸田他可是阿宅,那么不起眼又恶心,我、我对那种人才没有兴趣,他完全不是我的菜……



我会和大家一起骂岸田同学,一起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一起笑他恶心的。所以,请大家别再拿我当玩具了。



岸田同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一副什么都没发现的表情,悠悠哉哉地走进教室。要是冢本同学她们发现他进来,又说了什么怎么办?要是岸田同学听了那些话误会了怎么办?要是他看到黑板上擦不干净的粉笔字迹怎么办?我什么都无法思考,跑出教室。



*



令人无法呼吸的教室像深海,愈是挣扎,身体愈是不听使唤。那些女生掀起的暴风雨持续了不只一天,我抱着的氧气瓶也已经快见底了,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抗。每天早上到学校时,桌子一定是被并在一起的,桌面还有涂鸦。想知道到底是谁干的好事,视线朝众人一一巡视,换来的也只有一阵窃笑。下课时间结束,回到教室时,我的课本或铅笔盒总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进岸田同学的抽屉里。她们好像已经不打算跟我讲话了。不只冢本同学她们那几个人,连原本跟我感情不错的女生也持续好几天都不理我。她们一定是害怕自己也遭到冢本同学她们一样的捉弄吧。教室里短暂的友情就是这么脆弱,只要一点小事就会轻易瓦解。我一直忍耐,希望大家很快就会玩腻了,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到什么时候。上理科实验时,我和岸田同学分到同一组,非得跟他一起做实验不可。每当这种时候,“两位何时结婚啊?”之类的嘲笑声就会落到我头上。岸田同学总是满怀歉意地弯腰驼背,小心翼翼观察我的表情。我努力不和岸田同学说话,视线也不看他,好像只要这么做,这漫长的一星期就会结束似的。



所以,当国语课在课堂上轮流朗读时,直到老师点到岸田同学的名字前,我都没注总到他在埋头画画的事。下午的课又长又无聊,我原本就处于一边强忍呵欠一边对抗睡魔的状态,听到老师低沉的声音责问“怎么啦岸田?”时,我好不容易才瞥向他一眼。被点名的岸田同学停下画画的笔,急忙望向课本。不过,他一定不知道上一个人朗读到哪里了,只见他用不知所措的表情盯着课本上的字。我低下头什么也没做,只是等待时间过去。其实我知道前一个人读到哪里了,也可以告诉他。如果是以前,或许我会那么做。只要用手指着课本,掀动嘴唇低声说“这里”就行了。



感觉得到岸田同学在看我。我装作没发现,只是一个劲儿地低下头。女生们以老师不会发现的气音偷笑着。老师的嗓门大了起来:“怎么啦岸田,你刚才没在听课吗?”岸田同学什么都没说。这段沉默不语的时间对我来说太难忍受,光是呼吸都觉得心脏要痛起来了。可是。我在心里这么辩解着。可是,会这样都是你自己不好。谁叫你自己不听课。谁叫你要在笔记本上画画。所以这是你自作自受,我没理由救你。



放学后,我正准备离开教室,耳边传来冢本同学她们说话的声音。今天太太没帮先生耶。怎么啦,倦怠期吗?呜哇,好惨喔,面临离婚危机了吗?



我觉得自己不行了。再也承受不了了,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忍耐下去。不管我用什么方式抵抗,不管我做出什么表现,她们都会曲解事实、擅自解释,把我当成笑话嘲弄。我已经束手无策了。这种事,根本就没有办法解决。



因为读的是同一所小学,我和岸田同学回家的方向自然一样。我抱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已经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走路回家了。即使如此,驼着背慢吞吞走路的岸田同学还是出现在视线前方。



我屏住呼吸,握紧拳头,头也不回地越过他往前走,没想到他却喊着“森川同学”,把我叫住。我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回头,结果还是停下脚步。



一转头,岸田同学就跑了上来。明明是他开口叫我的,自己却一直不说话。这么一来,我们只好再次迈开脚步,两人并肩向前走,不时回头确认有没有被看见。



“找我有何贵干?”



我尽可能想表现出开朗的态度,然而,说出口的话听起来既傲慢又尖酸刻薄。岸田同学始终低着头,驼着背走了好几步,然后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就觉得……很抱歉,都是我害的……”



明知根本就不是他的错,我却很想揍他,想臭骂他一顿,想大声尖叫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可是,一想到这么做就跟那些女生掀起的风暴一样不讲理,我只能深呼吸,好让眼泪不要掉下来。



“跟你无关啊。都是冢本同学她们擅自误会,把事情闹大而已,介意也没用。还是说,干脆我们真的交往算了?”



我开的这个玩笑,应该能当场让气氛开朗起来,证明我一点也不介意冢本同学她们做的那些事。



你们很配嘛,何不干脆交往算了?祝你们幸福喔。



是的,我们真的在交往,所以请大家安静祝福我们就好。我也是懂得恋爱的女生。



要是能满不在乎地这么说,是不是就不会再被取笑了?大家能不能不要再嘲弄我了?



至少,要是我也能把时尚的化妆包放进书包,代替装满文具的铅笔盒;要是我也能在下课时间站在厕所镜子前,一边用眉笔把变淡的眉毛重新画好,一边和其他女生聊天,说些谁很帅、谁跟谁交往、谁很恶心、谁很讨厌之类的话题,是不是就没事了?



没有喜欢的人的教室,令人难以呼吸。



不管等着我的是多么难过悲伤的时间,只要有人陪在身边,或许光是这样就能让我受到鼓励。就算只是单方面的暗恋,只要能喜欢某个人,即使遭到再不讲理的对待,说不定都能挺得过去。可是,我没有半个喜欢的人。因为没有,所以也没办法。我无法表现得和大家一样。



为什么非得和谁交往或不交往才行呢?



眼睛睁不开了。总觉得只要稍微放松眼皮,热流就会像喷发的热水一样不断溢出。



还是说,干脆我们真的交往算了?



听了我这句最糟糕的玩笑话,岸田同学并没有笑。



他只是这么说:“那不是正确的战斗方式。”



战斗方式?



“为了迎合大家,不惜对自己说谎,这么做一定没办法解决任何事。”



“什么意思嘛。”



我这么说着,一边用制服袖子拭泪。如果是正在恋爱的女生,吸满眼泪的袖子一定会有星星般亮晶晶的亮片附着,不过大概也会被咖啡色的眼影弄脏吧。



“再见。”



光是说出这句话就费尽力气。



隔天我请假没去上学。



肚子痛。



好痛好痛。



痛得踏不出家门一步。



*



妈妈想带我去医院,我只是不断坚持只要睡一下就会好,她一脸担心,走出房间。



我一如往常穿着制服坐在门口,把脚套进总是磨脚跟的乐福鞋时,感觉就像全身大失血一样,站都站不起来。想提起书包,手指却在发抖。看到我一直不站起来,妈妈担心地过来问,怎么啦?不舒服吗?我一边说没事,一边想着要是能直接倒下必不定还比较轻松。这么一来就不用去学校,也不用被冢本同学她们取笑了。不用担心看到岸田同学一脸抱歉的表情,也不用期待美羽今天终于主动来找我说话。我愈想肚子愈痛,连转身都痛苦,难受得不得了,觉得活着好麻烦,同时也觉得好像笨蛋。我对妈妈说,好像感冒了,会不会是太累了呢?我勉强走回房间。那今天请假好了。隔天我继续说谎。我愈说谎,妈妈的表情愈担心,不断反复说要带我去医院。可是,一旦去了医院,我的谎言就会被拆穿,还必须跟妈妈说明为什么我不想去学校。我的谎言苦了妈妈,让她一天比一天担心,我却只是自私地想隠瞒事实。但是,因为,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啊。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学校遇到什么事,不想告诉她我在学校过得这么凄惨。



我躺在棉被里发抖,不断祈祷大家已经忘了我的事,也祈祷我能真的生病。这么一来就不用再说谎,可以正大光明地请假了。我就这样盖着棉被,为了那些不讲理的事和内心的恐惧而发抖,仿佛逃避现实般拼命想睡着,这样就不用再祈祷那些事了。



请第四天假的那天,我被妈妈叫醒时,窗帘紧闭的房间一片漆黑,时间已经很晚了。没去上学的时间,我几乎都在睡眠中度过。就算想看漫画逃避现实,现实还是会不时从旁介入脑袋,阻碍我展开幻想世界中的旅程。冢本同学她们的耳语。“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的疑问。要到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才能解决这件事?这些悬宕的问题纷纷涌上心头,怎么也停不下来,逼得我不得不放下翻看漫画的手,脑中充满各种不得不去思考的事。



即使在梦中也一样。到底该怎么做这一切才会结束?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解决?我到底想怎么做?许多问题在脑中打转,我飞向黑暗的夜空。一直飞实在太累了,其实差不多应该着地才对,我却不知道着地的方法。和在泳池里漂浮打转时,怎么也爬不起来一样。天空好恐怖,担心轻飘飘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摔死,却又不知道如何靠自己降落。



“奈子〜”听到妈妈上楼的声音。我拿起手机确认萤幕上的时间,刚过六点。接着是敲门声。“朋友帮你拿讲义来了喔。”妈妈打开门这么说。我从蒙住头的棉被里爬出来问:“讲义?”谁拿来的啊?妈妈把一叠整齐的讲义拿给我,一边唠叨地说差不多该吃晚饭了,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发烧?我回答不要紧,低头看手中的讲义。正想着这么暗根本看不清楚时,妈妈帮我开了灯。手中是一大叠松尾老师的讲义。我问妈妈,是谁帮我拿来的?妈妈歪着头说不知道耶,放在信箱里。不是你的朋友吗?



说完后,妈妈就走出了房间。我撑起身体,一张一张翻看讲义。好像是我请假这段时间的各科讲义,全都整理得好好的。会是谁呢?是老师吩咐的吗?说不定是美羽。会特地帮我送讲义来,或许认为我暂时不会回教室了吧?



翻着讲义时,橡皮擦的屑屑从纸张间掉落。我心头一惊,发现夹在最后面的那张纸是没有格线的白纸,纸质也明显和其他纸张不同。我着急地一次翻开好几张讲义,想赶快看到最后一页。当那张纸映入眼帘时,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是莫名其妙。可是,我好久没这样笑了。



纸上画的是《鲁邦三世》里的角色次元大介,可是他却抱着Boof的绒毛玩偶在睡觉,搞怪到不行又莫名其妙的画。画中的世界以铅笔描绘的轻柔线条交织而成,话虽如此,次元帽沿下的眼睛却超帅气,使得他和怀中的Boof更不搭调。无厘头,但是好笑。我笑了好久。



什么嘛,原来是岸田同学啊。我躺在床上看那张画。好像还有另外一张纸上也画着插道。我一边向有一颗少女心的次元告别,一边把这张从活页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往后放。看着画在那张纸上的世界,不知为何,我恍惚地思考梦的后续、梦中的世界,以及梦中无法解决问题的不安心情。



我想怎么做呢?



要是可以像一切都没发生过那样,回到原本的教室就好了。我可以和冢本同学她们好好相处,也会用化妆包代替铅笔盒,走到哪带到哪。只要能这样融入教室里的气氛,或许就不会成为大家捉弄的对象了?只要能加入班上的强势团体,应该就不会被欺负了吧?只要成为大家的同伙,大家与我为敌的时间就会结束了吧?



“那不是正确的战斗方式。”



岸田同学曾经这么说。



说谎什么的。



不是正确的战斗方式。



没错。他一直都在战斗。不说谎,用不同的方式战斗。就算周遭的人都在背地里说他坏话,说他恶心说他可怜,说他只能和漫画里的女生谈恋爱,就算被人这么瞧不起,他也从来不会跳出来否认。只是默默地画,不间断地画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说谎,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



为了迎合大家,不惜对自己说谎,这么做没办法解决任何事。



那么做或许就等于认输。至少,岸田同学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放弃画画。就只是一直画而已。画自己喜欢的漫画角色,总之就是想亲手让喜欢的角色做出喜欢的表情或动作,一直画一直画就是了——正是这份心意,赋予了他的笔力量。



教室里的大家怎么样都无所谓。



因为,我们大家只不过是刚好同一年出生,彼此的家又刚好住得近罢了。只因为这样样的原因被圈在一起,关进教室这个狭隘的空间。不惜说谎来维持这种程度的人际关系根本就不值得,真的,没有任何必要。



我出神地看着岸田同学在空白活页纸上描绘的世界。”个女孩站在画中。柔和的线条创造出淡雅美丽的世界。是我喜欢的画风。说不定道才是岸田同学原本的作画风格。一条细窄巷弄朝远方无尽延伸,两旁是一大片使人联想到夏天的清爽街景。道路中央,穿连身洋装的女孩站在那里凝视着我。那眼神带点寂寞,却又以无限温柔包围着我,仿佛深海一般的眼神。



为什么这个女孩会一个人伫立在这样的道路中央呢?我盯着活页纸,恍惚地想了这个问题好一会儿。



不过,我早已知道答案。



这女孩是在等我——



*



我走出家门时,妈妈显得非常担心。她说了好几次要开车送我去,不过那样太引人注目了,我决定自己走路去。



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五月,早晨的空气却还很冷,吹过膝盖间的风用力拍动着裙子,像是在催促我赶快走。不时仍会有呼吸不到空气的感觉,即使如此,我还是抱着肚子在走廊上前进。每吸一口气,都觉得进入肺部的氧气不够,途中不知道喘了几次。就像游泳时浮出水面换气一样,走走停停地朝教室前进。



一看到我出现,女生们之间出现一阵轻微骚动。已经没有人移动我的座位,桌子好好地排在原本的地方,早上的黑板也不再画满百花绽放的涂鸦。或许女生们失去捉弄的对象,兴趣早就转移到其他话题上了吧。我穿过冢本同学她们的视线,走向自己的座位。



义无反顾地。



没有任何理由胆怯,也没有必要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我没有喜欢的人,也还没有谈过恋爱。或许这样的我和大家不一样。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对?



面对课桌坐着的岸田同学朝我瞥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松尾老师走进教室,开始举行晨间班会。接着马上就要开始上课了。



一如往常地。



我打开课本,接着,视线落在因进度落后而变得一片空白的笔记本上。松尾老师发下讲义,一边念课本里的文章,一边仔仔细细地在黑板上写下一连串板书。



说不定,在教室里待得不舒服的事实可能不会改变。被女生们嘲笑、不知道该如何呼吸才好的日子可能又会来临。



可是,她们要怎么说我们都无所谓。



为了不对自己说谎。



如果有谁在等着我,最后我就能抵达那里。



我抓住桌面,拖着桌脚,把课桌搬过去并起来。



感觉得到女生们的视线与耳语。



我还没有要谈恋爱。



所以,我还是会用又大又鼓的铅笔盒取代化妆包,在里面装满许多笔。



“嗳,笔记借我看。”



过去我借你看过那么多次课本,这次借我看一下笔记不会怎样吧?



还有,如果老师开始讲无聊的事,拜托你在笔记本角落画图。这次不是画在你的笔记本上,而是我的笔记本。要画很多很多喔。



别担心,这个铅笔盒准备了许多用具,可以让你画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