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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不上学(1 / 2)



我或许是没有存在必要的人。



跪在遍布尘埃的肮脏地板上拧抹布,这里是教室角落放垃圾桶的地方。拧着充满臭酸牛奶味的抹布,挤出来的混浊脏水落入水桶中。



那味道臭得我得屏住呼吸。稍微抬起头就看到把裙子折短的饭岛同学她们纤细骨感的腿。她们晃动手中的扫把假装在打扫,其实正开心地谈笑。这样的她们看起来简直就像灰姑娘童话里的坏姊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满身尘埃的灰姑娘了。所以,就算她们把午餐时擦过牛奶的湿抹布交给我,笑着对我说“小佐,你用这个吧”,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她们总是笑得那样亲切,我忍不住会想,说不定饭岛同学根本没发现这条抹布是擦过牛奶的脏臭抹布,只是出于关心才会帮我拿扫除用具。



“嗳,你们不觉得很臭吗?”



“不行了!这臭得太夸张了!不要沾到我们身上!”



走过我身边时,她们大声地这么说。放暑假前,我们明明还是朋友,这一定只是我单方面的被害妄想症。可惜,我卑微的期待很快就落空了。



童话里的灰姑娘一定也很臭吧。牛奶和地板的蜡交织成的味道确实很臭。每天做着这种事,我的身体会散发出这样的臭味也没办法。因为这样,每天早上女生们从我身边经过时,才会用嫌弃的表情皱起眉头代替早上的问候吧。



蓝色塑胶水桶里的水,水面是混浊的茶褐色,飘浮着几团光是碰到皮肤就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纠结毛发。



牛奶和地板蜡和毛发组合而成的综合果汁。



背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痛得无法呼吸的瞬间过后,回过神时我已经趴在地上。大腿那里感觉凉凉的。我呻吟着抬起头,发现裙子泡在从水桶中洒出的脏水里。身后有个男生一屁股跌坐在地。其他人同时发出“哎呀”的遗憾叫声,听起来像是在合唱,整间教室被一股奇妙的整体感笼罩。似乎是男生们彼此闹着玩,隔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个男生跌坐在地时,撞上也在同一个地方的我。“喂,臭男生!”女生们大叫起来,举起扫把和撢子当武器。“你们搞什么啊!”“小佐太可怜了吧!”“害她泡在水里了啦!”“快点道歉!”大家为了我站起来,向男生们叫嚣。



“小佐,没事吧?”



回到教室的饭岛同学露出天使般的笑容看着我。



我没事。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撞上我的男生站起来,模仿搞笑艺人的语气说声“歹势啦歹势啦”,引起众人一阵爆笑。女生们虽然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但也跟着笑了。这时川岛老师走进教室,环顾教室一圈后说:“喂喂,发生什么事了?”



“小佐自己绊到脚跌倒了。”



不知道是谁这么说。



“那就没办法了。”老师脸上满是不耐烦。“好了,快去把衣服换掉!”



我站起来,拖着湿透沉重的裙子,从置物柜里拉出体育服,到厕所更衣。综合果汁从裙摆滴滴答答地滴落,好像尿裤子似的。



我走进厕所隔间,在马桶上坐了好一会儿,恍惚地望着门上的涂鸦。看了十分钟、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后,我开始想自己真的在这里吗?每个人都讨厌我,每个人都给我脸色看,我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抱在怀里的制服中,手机振动了好几次。拿出来查看,萤幕里跳出来的是教室里的人传给我的许多讯息。“小佐没事吧?”“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去死吧?”“不对,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去死?”“臭女人金氏世界纪录保持者”“美到会滴水的小佐”“尿裤子小佐”“小佐,快点回来,没有你好无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想起老师说的话。



或许这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我就是个很难生存的人。



我把不断振动的手机关机。



我依然抱着湿透而沉重的制服。



我持续使劲抿紧扭曲成奇怪形状的嘴巴。



小学时,有一次我不小心听到老师和妈妈的对话。



那是参观教学结束后发生的事。我和玩在一起的朋友们道别,到处找寻妈妈,最后回到教室的时候。



“是啊,小町同学个性非常内向,或许有点难生存。”



老师这么说。难生存。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这个词汇的意思,心情就像听到不该听的事一样,不敢踏进教室,一直躲在走廊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妈妈是这么回答老师的。



“这样啊。那孩子从小就很怕生,每升上一个年级换班时,我都很担心,不知道她将来能不能好好读国中……这样下去不行呢。她为什么就是不能和大家好好相处呢?”



接着,妈妈这么问老师。



那句话,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老师,该怎么做才能治好她?



这种说法,简直就像我生了什么病一样。与生俱来的、没有名字的疾病。我自己最了解这是一种什么病了。所以,刚上国中的时候,看到班上几乎没有原本认识的人,我的心都凉了。看来看去都是陌生面孔。我绕过座位间的走道,按照座位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时,那些正开心交谈、逐渐熟稔的女生们对我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闪闪发光,仿佛她们早在好久以前建立起友谊的小圈圈,迟来的我完全是多余的。所以,当看到唯一认识的人,小学时同班过好几次的千惠时,我真的就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般,好想紧抓着她不放。千惠和我不同,她从小就是个不怕生的小孩,而且对人温柔又和善。她很快地说着“这是跟我同一所小学的佐江”,把我带进她和饭岛同学她们的小圈圈。



饭岛同学个子长得高,是个像杂志上的业余模特儿一样可爱的人。她的个性也很外向,经常缠着老师,上课时也会讲有趣的话逗全班同学笑。女生都喜欢她,男生和她也有话聊。她很会说话,个性又开朗,在班上很受注目。对我来说,她拥有一切我没有的东西,是我崇拜的对象。所以,我还记得当饭岛同学主动叫我小佐时,我真的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因为,和谁都没有交流的生活实在太寂寞了。我还以为,上了国中之后终于可以和别人有所交流了。



*



午休时间总是没事做。



今天的星座运势说处女座排名第二。心情愉悦的一天,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或许有机会和朋友一起参加开心的活动!



刺眼的阳光令人心烦,我带着烦闷的心情在校舍四周走动。还没变声的男生们在校园里追着球跑。擦身而过的女生们窃窃私语,似乎正因恋爱而怦然心动。她们的充实感像是锐利的刺,剌痛我的心。



我一定是和谁都无法交流。一定是得了这种病。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热闹的午休时间,只有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闲晃。



低垂的视线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



前方走过来几个女生组成的小团体,小学时和我感情很好的有希枝也在其中。她们对着彼此笑闹的模样,看起来好开心。我故意放慢速度,可是却想不出该跟她说什么才好。早安。午安。好久不见。还是干脆低着头假装没看到她好了,内心祈求有希枝自己察觉到我的存在。然而,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在校舍边擦肩而过。今天处女座的运势是第二名。我想起每天早上一定会确认的星座运势,抬起头。什么都好,得跟她说句话才行。我深吸一口气。



走过身旁的女生们散发甜美的香气,伴随而来的是她们嬉闹的窃笑声。我听到有人说,是那个女生吧?你看到没?她好阴沉喔!而且一直偷看有希枝,好嗯心。



嘘,她会听见啦。听见就太可怜了。这是有希枝的声音。和刚才相反,我转而加快脚步,不顾一切地跑起来。肚子里涌上某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使我咬紧牙根。眼眶深处仿佛燃烧一般热起来。好阴沉。好恶心。太可怜了。我一直跑,一直跑,却始终觉得她们嘻嘻窃笑的声音萦绕耳边不去。



饭岛同学开始把散发臭酸牛奶味的抹布丢在我桌上,是暑假刚过时的事。起因是通讯群组里的一句话。“明明已读却丢着一整天不回,太扯了吧?”



饭岛同学发的讯息我看过了,却不小心放着没有回复。以这句话为开端,掌心里这个能让我和大家交流的工具萤幕上,跳出许多大家给我的讯息。“小佐太烂了!”“你没资格做我们的朋友。”“竟然已读不回,太自我了!”“小佐,你该不会是讨厌饭岛同学吧?”“小佐好可怕!”画面上的讯息瞬间如洪水泛滥,从那时起,我大概就变成没有存在必要的人了。



“那个女生怎么那么不开朗啊,不觉得她总是很阴沉吗?”



“我懂你的意思!”



“讲话的声音不清不楚,看起来有点恶,真的是阴沉到没救了。”



“我们跟她讲话,她也一直闷不吭声,这种人活着有什么乐趣啊?好可怜喔。”



饭岛同学她们总是开心地笑着。



我很少在教室之外的地方四处走动。恍惚地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一座花坛,里面有橘色和柠檬黄色的花,绽放美丽的花朵。附近贴心地准备了长椅,我在那里坐下来。花开得这么漂亮,这地方却有种莫名的哀伤感。不过,我不讨厌这里。大概是因为可以远离校内的喧闹,一般人不会过来的感觉,和教室角落放垃圾桶的地方很像吧。紧咬的双唇带有眼泪的味道,好咸。



麻雀们在地上忙碌地跳来跳去。上课铃虽然响了,我却站不起来,一个劲儿地盯着拼命跳跃的小鸟们。反正教室里没有人在等我。我在或不在那里,这个世界都不会有任何改变。饭岛同学她们的视线令我皮肤发痒,我不想听到她们窃笑的声音,却连塞住耳朵都不行。好阴沉。好恶心。好可怜。



我真的是那么可怜的生物吗?



我的眼底发热,吸了几次鼻子,强忍想大喊大叫的冲动。不知道第几次用手心抹掉眼泪时,鸟在我没注意的时候飞走,从我面前消失了。有种被抛下的感觉。一定是连鸟都不想跟我扯上关系吧。



“哎呀,逃课吗?”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想起脸颊或许还是泪湿的,赶紧用拳头在脸上乱抹一把。花坛旁边站着一个女人,手上拿着从校舍底下拉出来的浅蓝色水管。“对不起。”我急急忙忙站起来。



“没关系啊。偶尔也得跷个课才行嘛。”



她这么说,开始豪迈地洒水。



我想了好久,还是不知道她是教哪一科的老师。



“你不骂我吗?”



看着老师一边哼歌一边浇花的背影,我问。



“骂你?为什么要骂你?”



老师转过来,侧面对着我。是个年轻的老师,皱皱的发圈在脑后束起一把马尾。



“有时候也会想休息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这样又坐回长椅。



“那种花是什么花?”



其实并不是特别想知道,但因为没有其他话好说,只好这么问。



“这叫八重虞美人。因为这里太冷清,毕业生在这里种的喔,花开得有点晚就是了。”



我从鼻腔里应了一声,注视老师的背影。她一边说“今天好热呢”,一边往地上洒水。



“最近一直没下雨,不这样洒洒水,灰尘实在太多了。”



地面迅速吸进洒下的水,染成偏黑的深色。不知怎的,好像真有一阵凉意冒上来,钻进裙子内侧。



“对了,让你看个好东西。”



回头一看,老师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你站在那里。”她这么说,我不解地歪了歪头°没关系,站在那里就对了,看这边。”老师的笑容和蔼可亲,我往她指示的地方站过去。这里可以吗?用眼神这么一问,老师就高高举起水管,往空中洒水。我心想,她那兴奋的样子好像小孩子啊,我有些错愕地看着老师。



水滴随风飘过来,落在皮肤上凉凉的。



“有了,快看快看。”



被老师这么一说,我将视线往高举的水管前端望去。



淡淡地,如梦似幻。



那里出现了一道彩虹。



原来彩虹是可以做出来的啊。



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像今天这种天气,只要计算太阳光照射的角度就能轻易做出来喔。”



看在我眼中,那就像是魔法,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随时可以来找我玩。”



老师一边朝地面洒水一边说。



“平常我都在那里。”



她指着旁边的窗户,漾出轻柔的微笑。



察觉那是哪里时,我也终于想起来了。



这个人是保健室的老师。



*



早上总是在忧郁的心情中醒来。



用充满臭酸牛奶味的抹布打扫一两个月之后,那令人想吐的异臭仿佛渗进我的手指,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我都会用肥皂不断洗手。我把洗过的手指放在鼻端,一次又一次确认。没有臭味,没有臭味。所以,今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也是闻指尖的味道。然后,缩在棉被里一阵颤抖后,才慢吞吞地爬出被窝。



掀开毛毯,听见打在屋顶上的雨声。雨天更难受,走出房间和去学校都成为非常痛苦的事。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得换衣服,吃早餐,去上学不可。可是,为什么我非去学校不可呢?



又没有人在那里等我。



饭岛同学她们不是嘲笑我,就是当作没有我这个人,这点出了教室也一样。饭岛同学的人缘太好了,我不由得叹气。她做得很彻底,到了连不同班的人也会恶整我的地步。



饭岛同学到底看我哪里不顺眼呢?她们每次看到我,都会笑我不开朗,笑我阴沉。这个我自己也知道啊,因为,我是个难生存的人嘛。我很不会和别人说话,笑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我表现得很开朗更是难上加难。功课不好,个性无趣,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嗜好。我自己的事自己最了解。可是,她们到底是因为讨厌我才说那些话,还是因为我这样所以才讨厌我,我已经搞不清楚了。如果我是个更会讲话、个性更开朗的女生,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种事?



我好像是个瑕疵品。



带有某种缺陷的瑕疵品。



我拉开房里的窗帘,尽管窗外下着倾盆大雨,鸟儿们还是停在电线杆间的电线上。麻雀吱吱喳喳地飞走了。鸟在雨中也能满不在乎地飞翔呢,都淋得那么湿了,真了不起。相较之下,我竟然连走出房间都举步维艰。话虽如此,因为妈妈在等,我还是得叹口气走下楼。得告诉妈妈我没有生病才行。



“小佐。”



筷子插在早餐上,正当我出神发呆时,妈妈突然叫了我。我问“什么事”,盯着妈妈不安皱起的眉头。



“小佐……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夹起一小块热狗,送入口中,眼睛望向电视。上面说今天的处女座运势是第十一名,不以为意的发言也可能引发意外风波,最好忍耐一天比较好。



“在学校过得开心吗?”



我垂下眼睛笑了。



“还可以。”



“这样啊……那就好。”



妈妈好像还想说什么。



可是,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听了。



扒了三口饭,吃一块小热狗,胃就开始颤抖了,食道就像因为土石流而禁止通行的道路一般。吃不下了,我放下筷子。



“不好好吃完怎么行,最近你几乎都没有吃早餐。”



“嗯。”



我点点头,回答妈妈因为要减肥。就像按照写好的剧本一样,装出开朗的笑容。我离开餐桌,拿起书包。我没问题。我很正常。我没有生病。我站在洗脸台的镜子前,念咒似的不断这么反复告诉自己。即使几乎没有吃饭,即使生理期错乱,即使瘦了好几公斤,瘦到脸颊都凹陷了,我还是没问题。因为我没有生病。



所以,妈妈,别露出那种表情。



“小佐。”



在玄关把脚套进乐福鞋时,妈妈对我说:



“如果有什么烦恼,随时可以跟妈妈商量。”



“好啦。”



走出玄关,我朝哗啦哗啦降落的雨滴撑开雨伞。



雨水用力打在伞面上。



商量?真可笑。



和妈妈商量,我的病就会消失吗?我就不会臭了吗?就不会那么阴沉了吗?就不再是可怜的人了吗?



这样的我。



生下这样的我的人,不就是妈妈你吗?



气象预报说,中午前雨就会停。



可是,内心下的雨似乎不会这么轻易就停。不管和谁擦身而过,对方都会皱眉嫌臭,用嘲笑的口气要我去死。我的课本被丢进垃圾桶,老师发的讲义就是不会传到我手上。咬着嘴唇环顾教室时,饭岛同学会以温柔的笑容歪着头对我说:“小佐真是的,你怎么啦?有什么烦恼可以找我谈谈喔。”接着把浸过臭牛奶的抹布丢向我。我没接好,抹布直接打在脸上,教室里的人哄堂大笑,臭味令我想吐。男生们笑着说好臭喔。牛奶、灰尘和毛发组成的综合果汁弄脏我的脸,我只能咬紧下唇忍耐。呻吟着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非得遭到这种对待不可?



可是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好。



扫地时间快结束时,川岛老师过来叫我。



“小町,你来一下。”



我跟在川岛老师身后,一边盯着他粗壮的肩膀一边从走廊上走过。老师带我进了教职员办公室,用隔板隔开的角落里,放着一张黑色的沙发。“你先在那里坐下吧,”老师说。我强忍内心无法形容的不安,默默点头。不知道老师到底要说什么,我害怕得身体发抖。这个远离午休喧嚣时光的地方,感觉像个与日常风景隔离的牢笼,我的胃紧紧缩了起来。



“我说小町你啊。”



老师开口。



“最近好像无法融入班上的大家喔?”



我抬起头看老师。



“小町你啊,这样下去不行啦。你得自己更积极主动打进大家的圈子才行啊。”



我心想,老师到底在说什么?



“老师看过太多像小町你这样的人了。不过呢,这样是不行的。像小町这样的孩子得更努力,得再加把劲才行。要跟人家交朋友,也要提起干劲才行啊。”



老师看着我的眼睛,凝视着我,点了好几次头。



“比方说协调能力啦,表达意见的能力啦,都要趁现在培养起来,否则长大后就麻烦了。光是闷不吭声躲在角落,谁会了解你的心情?你自己也不开心对吧?要更努力,活得更顺利才行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得更努力让自己走向大家,加入大家的小圈圈?



我张开的嘴,阖不起来。



老师,你在说什么啊?



为什么我……



为什么我非得听你说这种话不可?



我的手指用力抓住裙摆,指甲隔着厚厚的布料掐住自己的大腿肉。我的眼底像热水沸腾般滚烫,全身热得快融化蒸发。我张开的嘴唇颤抖着,我回望老师热切的眼神。



你的意思是,错的人是我?



因为我怕生。因为我个性不开朗。因为我阴沉。所以活该要每天拧浸过臭牛奶的抹布,被骂臭、被说去死、被说可怜都是应该的吗?我真的是那么可怜的人吗?



“为、什么……”



连话语也在颤抖,无法顺利说出口。



我低下头,紧紧闭上眼睛。我死命地、拼命地闭上僵硬的嘴巴,用手掌捂住,否则我一定会叫出来。



“怎么了?”川岛老师说。“说啊,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好好说出来怎么行?你不说话,大家和老师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



小町你啊,就是因为这样老是不说出自己的意见,男生们才会捉弄你啊。你要好好向饭岛那样开朗的人学习,帮忙炒热教室的气氛,和大家做好朋友才行。懂吗?



协调能力是什么?大家团结起来把我当空气,从我身边经过时一定异口同声说好臭,这就是协调能力吗?什么是帮忙炒热教室的气氛?把浸过臭牛奶的抹布顶在头上看大家爆笑就可以了吗?因为我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所以大家就可以叫我去死,就可以取笑我吗?都是因为我不够努力,因为我是难生存的人。



“打扰了。”



嘴里发出的声音沙哑低沉。我这种胆小不争气的个性,一定也让川岛老师看不顺眼吧?眼角瞥见他失望的表情,像是惊讶,又像是已经放弃。我甩开老师的视线,还是无法大声说话,吐出呻吟般的一句对不起。只能这么小声说话,对不起。个性不够开朗,对不起。这么阴沉,对不起。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对不起。



我离开教职员办公室,默默走在走廊上。我的双唇依然紧闭,腹底翻滚着不愉快的感觉。我用力绷紧脸颊,强忍住那股不愉快的感觉,拼命向前走。



雨不知何时停了,朦胧稀薄的灰色云缝间,透出剌眼的阳光。



我坐在被雨淋湿的长椅上。反正裙子已经被综合果汁弄脏了,从天上降下的雨水一定比我的裙子更干净。花坛里盛开的花带着水滴,娇艳地随风摇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都已经那么惨,遇到那样的事了,还非得到教室上课不可?



这还用问吗,因为我不想承认自己有病。



因为想说服妈妈,我没有病,我是个正常的孩子。



正常的孩子会好好上学,和朋友一起玩,做些蠢事,整天吵吵闹闹,开心聊天。放学后有人一起走路回家,会去彼此家里玩,享受生活。所以,不去学校的孩子不是正常的孩子,是有某些苦衷的可怜的孩子,和正常孩子的生活方式不一样。



我想成为正常的孩子。



“小町同学。”



抬起头,站在不远处的是长谷部老师。老师背对花坛,微微侧着头,正在看我。现在下着雨,不需要浇花也没必要在地面洒水,老师却站在那里。



“今天也逃课吗?”



像是要保护自己一般,我双手环抱肩膀,低下头。老师说,这样啊,也对啦,这种天气就是让人想放假嘛。



“老师,你不骂我吗?”



我问了和上次一样的问题。



“不会骂你啊。老师也常常有不想工作的时候呢。”



我低着头,视野被地面占满,看不到老师。我说,可是一般人都会骂吧。妈妈和爸爸都会骂我,他们总是生气地说要好好去上学。川岛老师也是,他一定会凶巴巴地大吼“不准逃课!”盯着被雨打湿的地面,我这么问:



“为什么我们非上学不可呢?”



为什么只有上学才是正常的呢?



“为什么啊……”



老师发出打从心底感到疑惑的声音,重复一次我的疑问。



老师也不知道耶。



一点也不可靠的答案。老师蹲在花坛边,朝盛开的花朵伸出手。



“接受教育和让孩子受教育,是我们决定好的规范,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意思是说,因为是法律规定的吗?”



“嗯,可以这么说。”老师笑着瞥了我一眼。“不过,叫人想不通的是,如果只是学习,不用上学也做得到。为什么我们要强迫小町同学和大家来学校呢?这么做节直像是硬把你们关起来,反而会变得不想上学了吧,有时候。”



老师站起来,抬头望向乌云间透出来的阳光。



“世界是这么广大,所有地方都相通。真的,为什么我们要把小町同学你们关在这么狭隘的世界里呢?真的很抱歉。”



为什么老师要道歉?



是谁动手将我关进这个地方的吗?



是老师、法律或大人之类伟大的存在动手硬将我关进来的吗?只因为刚好家住得近,三十个素昧平生的人就毫无理由地被迫待在同一间教室,无法逃脱,失去飞翔的自由。大家穿着相同的制服,朝着同一个方向,接受同样的阳光照射,解同样的问题,被迫接受同一套生存之道。



这么一想,就觉得学校是个好滑稽、好好笑的地方。



或许因为这样,老师才会道歉吧。



代替不知道是谁制定的规范,站在大人的立场道歉。



“老师。”



我双手抱膝坐在长椅上,把头埋在从裙摆露出的膝盖里,眼泪莫名其妙地涌出来。



我说:



“老师,架一道彩虹吧。”



像上次一样,请你在我阴霾的心上架一道彩虹。



请让我看那个魔法。



老师说:



“其实,小町同学自己也制造得出彩虹喔。”



*



十二月了。



冬天的天空或许很难架上彩虹。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养成早晨打开窗户仰望天空的习惯。今天早上也从阳台探出头,不过只有雨水刷刷打在脸颊上,天空是一片沉郁阴暗。冰冷的毛毛雨和冬天的寒气包裹身体,我总是想,干脆就这样感冒算了。这么一来,就可以请假了。妈妈曾告诉我,只要体温计显示三十七度,就可以请假不去上学。然而,一看到在雨中飞翔的小鸟们,我就觉得不能请假,重重叹一口气。



不想输。不想逃。不想让妈妈担心。



所以,就算教室里没有等待我的人,我也非去上学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