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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上课的内容也完全进不了脑子,剩下的时间只是望着窗外,一心等着下课。我们所在的北校舍对面是大小相同的南校舍,所以映入眼帘的最多是中庭背阴的常绿树和圆形花坛,还有飘过十月的清蓝天空的云彩。



尽管如此,我还是抱着教室无法与之相比的亲近感隔着玻璃望着天空,望着早已看腻了的风景。唯一的乐趣就是眺望住在院子里的一对鸽子。北校舍和南校舍通过中央的走廊相连,它们在连接南校舍和长廊的直角外墙上搭了一个碗形的巢。没有比我更能准确把握那对夫妇这半年的生活的学生了吧。据我所知,从4月起已经下了两次蛋,哺育了四只雏鸟让它们成功离巢。鸽子的发情期除了盛夏几乎全年无休,最初两只离巢不久,父母再次轮流孵蛋时,我稍微调查了一下,发现在公园和桥上经常看到的这种被称为土鸠的鸽子原先并非野生种,而是作为信鸽或电报鸽与人类共同生活。当我知道这一点时——我天马行空地想象着,曾经和人类一起生活,现在也存在于人类社会的它们,莫非把自己当成了人类?看着它们一年不厌倦地发情,在求爱的过程中,短促的喙相互缠绕,我想,这种习性应该是在与人类共同生活的过程中学会的吧。而且,如果习性如此与人类相似——比起站在玻璃内侧的三十个同学,我觉得和它们更有可能成为朋友。



有时候会突然发觉自己在想这些事。虽然不想在意,但也许极限远超自己想象得容易接近。



终于到了午休时间,我悄悄溜出充满活力的教室,爬上屋顶。现在那里几乎成了秘密的避难所。在空无一人、无遮无拦的地方,一边眺望远方的景色,一边吹着强风,过度敏感的神经渐渐平静下来,噪音也渐渐平息下来。在进入这所高中之前我一次都没有爬上过学校的屋顶。我一直以为能自由上屋顶的学校只存在于漫画或电视剧里。说起来,这里通常也是上锁的,禁止擅自进入,但只要有心就能轻易进出。



站在更高一层的储水箱旁边,隔着南校舍,街上的景色尽收眼底。往体育馆对面西门的尽头望去,一级河川(译注:日本河流按重要程度分为一级、二级河川)和私营铁路并排行驶,它们像一条大蛇般从混凝土街道消失在南方的地平线上。我家就在那消失的地平线的遥远前方,坐普通电车要四十五分钟才能到达的小型无人车站旁边。刚入学的时候没有一个同学知道我家。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了。



不知道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不过我的家离铁轨很近,上学时从车窗就能看到,这一点不知何时已经传开了。这是一幢已有三十年历史的旧木住宅,和周围的房子没什么两样,但因为它是附近唯一一座盖着红瓦屋顶的房子,只要留心看窗外就不会错过。



根据城市规定,未经申报家庭和个人不得焚烧垃圾。具体情况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母亲看着城市的宣传杂志,说二恶英的环境污染已经成为了一个大问题。



但麻烦的是,我的父亲总是遵循自己的判断标准并不在意这些条例。条例实施后,在没有被举报的情况下继续清理院子里的杂草并在院子里焚烧。即使母亲和我担心邻居的眼光若无其事地提起条例,他也只是一味地说:“烧草有什么错?”瞪着母亲和我“那是什么?如果有‘杂草不能扎根在人类家的院子里’的条例院子就不长草了吗?”



到了第二学期的第二个星期五,我从高中回来的时候父亲还在院子里烧割下来的草。我从开始减速驶向无人车站的电车车窗看到,仿佛要穿过九月的晴空般升起了一股白烟,不禁叹了口气。但是那天,不止我一个人看到我家冒烟。下周一,我像往常一样赶在上课时间之前走进教室,发现平时放在黑板旁边的花瓶放在我的座位上,插着和星期五的时候不同的新花。



现在冷静地回想起来,作为恶作剧实在是太简单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我在走进教室几步后就呆住了,连挪开放在那里的花瓶的想法都没有了。明明已经注意到了,却没有人看我。不一会儿,皆藤留美也进了教室,同样注意到了我座位上的花瓶。她手里拿着打印件,放在后面的储物柜里,毫不犹豫地走到我的座位上,双手拿起花瓶。



“已经够了吧?”她一边把花瓶搬回原处,一边用没有针对任何人的烦躁的声音发牢骚,“要是摔碎了就麻烦了。”



皆藤留美用收拾花瓶的方式拯救了我,用偏离本意的理由巧妙地安抚了同学们的情绪。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同学们没有任何不满和嘲笑。似乎被她气势汹汹的气势所震慑,没有一个人做出反应。我想这次大概是大部分同学都觉得做得太过分了吧,这么想着的自己得到了些许安慰。但是,自己太天真了。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听说,一居士的家经常在院子里烧垃圾,条例出台后也置若罔闻,在当地很有名呢。”



“我也听说了,大家好像一直担心什么时候会变成无法挽回的事情。”



“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房子已经着火了,无处可逃只能等着火焰逼近……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好像也有吸入烟雾先失去意识的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那么,搞不好他连发生了火灾都没察觉,今天也只是灵魂在学校里游荡呢。那家伙,一个朋友都没有,可一次都没早退过吧?”



一部分同学开拓了新的游戏,更恶劣的消磨时间的方式。被我的名字架(かける)激发了灵感,得出了在最后时刻我也依旧不断地向熊熊燃烧的火焰浇(かける)水的结论,然后发出空虚的笑声。开始玩这种游戏的总是同一群人。包括第一次换座位时逼迫我到+ 1座位的学生和丸冈、乃田诺艾尔在内,三男三女一组。从第一学期开始就占据教室一角,无视周围人的困扰持续地吵闹,有时还会发挥高压的领导能力,无视班级的方针规则,给教室降下了不可忽视的阴影。



其他的很多同学,即使不能说是追随,也会根据各自的立场,采取远处观望、漠不关心、消极附和等不同的态度,避免自己被殃及池鱼。在第一学期的时候,我曾恨恨地看着他们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但如果将我放在同样的立场的话,一定不会为了帮助总是躲在教室角落里、和谁都不说话的同学,而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说起来,这个班就算是恭维,也称不上是团结一致的优良班级。就像盒子还没打开就被打碎的落雁(译注:一种类似年糕的日本传统点心)一样, 即使在入学半年之后也只有几个团体和个人聚集在一个叫做教室的盒子里。



箱子里勉强保留着形状的“我”这个小碎片在那天被碾碎了,被卷进了一场烧毁自己家的火灾中,这种新的设定让我变成了透明人,变成了一个连声音都听不到、谁也看不见的幽灵一样的存在。从这天开始,我从三十一人班的第三十一名学生变成了三十人班的第三十一名学生。



午休时间也快结束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皆藤留美的领导下根本不会有不顺利的时候——换座位应该已经结束了。我离开储水箱,走到生锈的梯子下面。凉风几乎吹走了噪音,神经也舒缓了许多,心情也平静下来,应该可以应付下午的课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气息,朝对面的南校舍望去,三楼的走廊上站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隔着玻璃窗指着屋顶上的我。两人在多媒体教室前面,隔壁是广播室,可能是广播部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一年级A班应该没有广播部的成员,但并不知道谁和谁又会认识,我在这个屋顶上的事也许很快就会告诉同学们。如果我在上了锁就无法出去的屋顶上,大家——特别是那六个人——会有什么反应,不难想象。



“午休的时候,有人说看到一居士在屋顶上。”



“不会吧?”



“你没看错吗?”



“是真的!我不是说了吗?那家伙,果然还在这所学校里徘徊呢。”



“讨厌,不恶心吗?”



“喂,你头发烧焦了,难道不是一居士的诅咒吗?”



在回一年级A班教室的路上,我在脑海中罗列着那六个人之间可能会发生的对话内容——就像亲眼目睹了一样感到很恶心。我听人说过,对于大脑和深层心理来说,想象和体验是没有区别的,如果这是真的,那只能说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很愚蠢。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丸冈那充满恶意的语气和虽然难以置信但非常喜欢自己名字的诺艾尔被同伴戏弄的时候撒娇的样子。



“喜欢诺艾尔这个名字的孩子也只是个孩子,但对那个孩子来说,最悲剧的是,自己的名字竟然成了反映父母思想浅薄的宣传牌。”



我想起来了一次晚饭的时候,父亲曾经给出的断言,电视上播放着年轻父母喜欢给孩子起新奇名字的节目特辑,我举了身边的例子,批判地举出乃田的名字,父亲就像在生肉面前挨饿的野狗一样,做出了意料之中的反应……



乃田诺艾尔解释说她不是混血儿,本人好像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最近愚蠢的父母太多了,不知羞耻的父母太多了。”父亲粗鲁地嚼着浅腌黄瓜骂道。“然后……”他接着说,咕噜咕噜地吞下黄瓜,用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看着我。“架喜欢那个女孩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次轮到我被评价了。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会在父亲面前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让他满意。如今我和父亲有不少相似之处。可以说,我的看法就是父亲扭曲的思维方式的迷你版。在父亲眼里,这个世界上讨厌的东西多于喜欢的东西。将世间的流行视为无聊而舍弃,对多数派的意见仅仅因为是多数派就抱着怀疑的态度接受,比起跳入事物的中心,更倾向于站在远处观望。



父亲的话语中充满着我难以想象的漫长人生所积累的愤怒、沮丧与不满。虽说我和父亲长得很像,但我知道,在父亲看来我只不过是一个迷你版,连复制品都算不上的劣化版。而且——从小开始,我就觉得父亲对这个看起来很像自己的迷你版也很失望。



所以,在班上被孤立的事是瞒着家人的。“怎么可能?”我笑着否定。我必须让他明白,我不可能喜欢上那样的女孩。“因为那孩子只想着如何被周围的人宠着,是那种一个人连厕所都不敢上的类型。”



父亲听着哼了一声,像是给了及格分。“这种依赖气质到死都不会从根本上得到改善。”他喝光杯子里的啤酒,把剩下的500ml罐装倒进杯子。“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包括本人。”



父亲平时话就不多,我以为这次对话就此结束了,然而并没有。“那么,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父亲继续追问。



父亲旁边的母亲一脸不悦。她既不想听我有喜欢的女孩,也不想看到我说女孩的坏话,默默地把筑前煮(译注:九州北部地方的代表性乡土料理)的胡萝卜送进嘴里。



“没有。”我诚实地回答。母亲那洁癖般的表情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父亲对我这个上了高中却连一个喜欢的女孩子都没找到的孩子感到了失望。



“嗯,架以后也会找到的。”父亲像是在对自己说。“没必要着急。”



我并不着急,至少在这一年级里喜欢上谁——更别说被谁喜欢——的愿望我早已放弃了。即使想这样做,也无能为力处理在此之前的希望渺茫的大问题。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留在走廊里的学生们都被吸进了各自的教室,我也决定回到教室。快步走过前方的入口,来到尽头的后方入口前,为了做好心理准备,我悄悄观察了一下里面的情况。



有的同学已经就座,有的同学还坐在一起聊天。黑板上还依稀残留着粉笔擦去5 × 6方格表格后的痕迹,刚刚换了新座位的教室里弥漫着飘飘摇摇的余韵,就像刚洗完澡在更衣室里放松的人们。皆藤留美换到了靠近走廊一排的第二个座位上,用尺子在活页纸上誊写新的座位顺序表。



不用确认,我的座位依旧是窗边的同一位置。远处传来数学老师早早走来成为其特点的拖鞋声,离开座位的同学们纷纷回到新的座位上。像小蜘蛛散开一样,在没有掌握新座位顺序的我看来就像水果篮子一样杂乱无章。



我也进了教室——这时我才发现+ 1的座位前面还有一个空位。不用说,那是三十席中最不被看好的座位。



下一个瞬间,一个女学生无声地从我背后走进教室,我停下脚步,她像一阵风一样从我身边穿过,朝留下的空位走去。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学老师从前面的入口走了进来看着几个还没就座的学生,老师宽阔智慧的额头蒙上了一层阴云,但她毫不慌张,保持着一定的步幅向窗边的座位走去。后来回想起来也不知为何,但当时的我就像裸露在外的生命被人轻抚触摸,心潮澎湃。她的姿态——在比规定稍短的裙子下若隐若现的膝盖;在笔直挺拔的后背上丝滑飘逸的秀发;比制服稍长一点的袖套里满怀决意紧握着的纤细手指;我几乎看入迷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情,从座位上拉出椅子,按着裙子上的百褶裙慢慢落座,短暂地望向我的领地——窗外,她似乎对想象中还要乏味的景色感到失望,教科书也没拿出就用左胳膊肘托着腮发呆。



她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她的行为也没有引起同学和老师的注意。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同学注意到了她。她们的视线有些遥远,带着提心吊胆与些许的牵制。我不知道原因。不过从气氛上我多少能理解这次换座位发生了什么与上次不同的事情。恐怕她——新坐在我前面的那个课堂结束后并不把黑板上的算式抄写下来,只是一脸无聊地托着腮望着窗外叫玖波高町的同班同学——应该就是这次风波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