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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仁君上吊的时候也绑着制服的袖子吗?”



“对仁来说,被剥夺双手的自由就像是自我否定的象征。这种情况下的孩子都会有的。在那里的菜园角落里他还会默默地抚弄抓到的蚱蜢的脚呢。”玲子小姐露出怀念的表情,仿佛在回顾郊游的回忆。“即便如此直到初中毕业为止还算没出什么大事。”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小千穗很自然地问道。可是玲子小姐没有回答,好像在后悔失言地歪了歪嘴唇,只是短浅地叹了一声。小千穗转向高町,似乎在寻求答案,高町一脸困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我也没听说。”两人的目光回到玲子小姐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禁止外传。”过了一会儿,玲子小姐不情愿地开口了。“大概是从毕业半年前开始吧……那对父母说要把仁接走再一起生活。”



高町皱起眉头。“事到如今?”



“在那之前,母亲也这么跟我说过好几次,但那时候不一样,父亲特别热心地想把他带回。”



“为什么?”小千穗问。“他对仁君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吧?”



“过分的事情还有很多。听了父亲的说法我渐渐明白了。那对父母根本没有打算让仁上高中。仁的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在私立学校的特招名额已经快要到手的时候,他们就打算初中毕业后就不让他继续升学了,而是让他去朋友的工厂工作,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



“那也太荒诞随意了!”小千穗愤慨地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膝盖。“他们把孩子当什么了?”



“他们有财产管理权。”玲子小姐平静地说,像是在安抚激动的小千穗。“简单地说,父母可以管理未成年孩子的财产——也就是保管工资的存折和印章。仁的父亲不知是从哪里学来这方面的知识。”



“仁知道这件事吗?”高町问。



玲子小姐点了点头。“当然告诉他了。因为必须先确认本人的意志。虽然我知道仁完全没有不想那样做。”



“结果父母还是放弃了。”高町说。“仁还是上了高中。”



“那时候啊”玲子小姐皱起鼻子,表露出事态的恶劣。“但我早就预料到了,高中毕业的时候同样的问题又会更加现实地重演。我们也——应该任何人也,比不上仁看重这件事。”



“这样啊……到了十八岁我们就必须离开这里了。”小千穗露出无法置之度外的眼神,注视着桌子。



“二年级的这个时候他们差不多该开始考虑毕业后的出路了。我们本来也打算关注仁的情况的……千穗刚才也说了,他本来就是个老实的孩子,怎么会钻牛角尖到那种地步呢。”



“要是我更认真地观察就好了。”



高町突然用强硬的语气道出了后悔。她缩着背,像是在忍耐寒冷,双手夹在膝盖之间。



“那样的话,说不定——明明难得在同一所学校里,我却……因为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入学后也没怎么和他交流。”



小千穗在旁边摇了摇头。“不是姐姐的错。”



玲子小姐点点头,她似乎知道小千穗会这么做就任她发挥了。



“一切的罪恶都是仁君的父母。”小千穗抓住高町的右臂强调道。“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这么可怕的父母,就连今天的守夜也——”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玲子小姐用冷静的声音插嘴,似乎在说关于这件事只能放弃。“听说有些父母强迫自己的亲生女儿卖淫来偿还欠款。还有更过分的父亲竟敢——”她不敢再多说下去,擦了擦脖子上的汗调整了话题。“都说没有不为孩子着想的父母。这个设施里的孩子父母大部分本质上都是爱孩子的,或者想爱孩子的。但是……偶尔也会有,根本上就无药可救的父母。”



“可是仁在学校跟我说了那些话,而且还是在文化祭当天,给我发了短信之后上吊。”高町仍然是一副无法消除罪恶感的表情。“一定是为了找我——”



“显而易见的自杀,要我说的话。”玲子小姐用前所未有的强硬声音打断。“而且,即使如此,最重要的是,高町,我们任何人都不觉得你对这次的事情有一丁点的责任。如果忘记了这一点我们都会伤心的。仁的死并不是高町的错,但是你看,在你旁边的千穗露出了如此悲伤的表情就是高町的错,明白吗?”



高町垂着眼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此事休要再提。”玲子小姐靠在沙发背上。“我们啊,非常感谢高町。虽然说在学校会刻意回避仁,但也多少也很在意仁所以才特意选择现在的高中吧?”



“大致上……不过……”



“做得已经很好了。”玲子小姐用充满母性的眼神豁达地笑着,高町终于稍稍放松了。前者的表情却突然一变,顽皮地压低了声音。“嗯,不过那个吧。现在开始是闲话时间,完全没有责怪高町的意思——高町进了同一所高中,知道了这一点的仁可能多少有些期待吧。”



“为什么?”小千穗问。



“是什么呢。到底在脑海勾勒着怎样的发展只有他自己知道。友情?爱情?——还是并非两者的某种虚无缥缈、隐隐约约的情感?”



“爱情!”小千穗的反应就像被泼了醋的猫。“姐姐和仁君?怎么可能!”



“有没有现实感跟是否是爱情的萌芽没有任何关系。不过作为孩子的千穗可能无法理解吧。我也知道她的脑袋还无法平衡这些——”



“才不是小孩子!”



一开始,高町为难地来回看着两人的脸,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她们的对话。但不久她就坦率地接受了两个人开朗的斗嘴,并在这种舒适感的驱使下主动加入了聊天。话题从高町和末田仁转移到小千穗的初恋,不知不觉间又变成了玲子小姐年轻时的恋爱故事。为了成为保姆而学习的同时讴歌了充实的恋爱的光辉时期被玲子形容为“人生中最充满干劲的一年”,高町和小千穗拍手称赞。



高潮告一段落后,小千穗去了厕所。



“可是,好热啊,都出汗了。”玲子小姐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按住额头上的汗水,从沙发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去拿一杯凉茶,高町也喝吗?”



“只有玲子小姐觉得热。”高町苦笑着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我们都冷透了。”



“是吗?太懒散了。”



玲子小姐说着莫名其妙的理由,打开灯走进隔壁房间,不一会儿就端着倒了麦茶的杯子回来了。她再次坐下,一口气倒了半杯麦茶,然后一脸起死回生般的表情放下杯子,像原来一样深深靠在沙发背上。



“你妹妹怎么样了?”玲子小姐深深地靠在沙发上,没有任何开场白,像闲聊一样若无其事地问道。“还不可以手术吗?”



高町露出落寞的笑容摇了摇头。“最近检查过了,肺动脉好像还是太细了……应该说和上次检查的时候相比几乎没有发育。”检查的结果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夏帆对此好像不太在意。”



“高町露出这样的表情想干什么?”玲子小姐温柔地责备道。“我知道你很担心,总之不要太着急。周围的人都这样焦虑的话小孩子就会敏感地感觉到责任。”



“我明白了。”



玲子小姐露出困扰的笑容。“高町也没什么可负责的。”这种劝导方法就好像她知道对一个不管怎么说都没有进步的孩子这次又会白费力气一样。这时我终于感觉到了两人关系的违和感。怎么回事呢,玲子小姐的话语、视线,以及这两者所包含的些许惊讶的语气深处,似乎有某种我所不知道的共识横亘在两人之间。之后玲子小姐的话让我的违和感变成了确信。“玖波——你父母怎么样了?”



高町的表情很克制,令人感到奇怪。但凝视着放在桌上的茶杯的眼睛里,和此刻仍飘动着和微微的绿茶一样深浊的光——无可争辩的悲伤——摇动着



“一如既往,他们对我很好。”高町回答。



孩子应该感谢父母。



我想起高町在图书室里说过的话,就像被撒上了净之盐一样僵硬良久——我慢慢地环视接待室。第一次被带到这个设施的孩子就会被带到这个房间吗?年幼的孩子,小学生,年龄不等,第一次被带到这里,被不认识的大人们包围,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既有失去亲人而来的孩子,也有像末田仁一样,被从无药可救的父母分离的孩子。有的孩子会回到父母身边,有的孩子会在这里生活到长大成人。也有运气极佳,开始全新生活的孩子……



“已经十二年了啊。”玲子小姐感慨地嘟囔道。“你妹妹出生的时候,我还替你担心过呢。但高町依然是这样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正因为这里的工作常常会目睹无可挽回的遗憾,因此没有比这样的你更令人心花怒放的了。”



高町不好意思地笑着低下头。但在垂下的眼睛里,乌黑发亮的瞳孔里似乎缠绕着某种深不见底的东西。这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当我知道夏帆天生心脏就有问题时,我终于理解了让高町烦恼的原因。这些无法言表之物跟玲子小姐所说的责任感一样,已经超出了一直守护着小夏帆的高町的应尽职责。填补欠缺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递了过来。养父母生下的期待已久的女儿正在与重病拼死战斗,同一屋檐下毫无血缘关系的自己却在无忧无虑地健康成长,内疚溢满内心,羞愧席卷全身。



“好怀念啊。”玲子小姐用悠闲的语气继续说,她把圆圆的手掌伸到沙发扶手的高度。“你刚来这里的时候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呢。父母刚刚过世……感到寂寞的时候,无论坐在餐厅的椅子上还是床上一直都是抱着两只脚,把脸埋在膝盖之间。我问怎么了,回答是有妈妈的味道,一直一直闻着自己膝盖的味道,那是无法形容的凄惨孤零。”



“这件事就……”



高町困扰地开口,但她的余光看到了知晓她童年的我以一副混杂着同情和微笑的奇怪表情注视着她。作为回礼她斜眼瞪了我一眼。就在这时小千穗从厕所回来了。高町为了掩饰视线假装看向文件柜旁边的挂钟。而且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待得够久了。



高町告诉小千穗差不多该回去了,小千穗的声音里满是悲伤和遗憾。



“真的要回去了吗?再等等——”



“别为难她,千穗。”玲子小姐责备道。



“对不起啊。”高町拉着小千穗的手道歉。“他说不要太晚。”



“还会再来吧?”小千穗要求她保证。“会再来吧?”



在高町答应近期一定会再来之后小千穗终于放开了手。我和为高町送行的玲子小姐一起走出接待室来到餐厅旁边的玄关。



“今天说的话,一定不要忘了。”临别时,玲子小姐用手捋着高町的头发叮嘱道。



“不会忘的。”



穿上鞋回头看向那两人时,高町的表情比来这里之前稍微柔和了一些,看起来很轻松。就像自末田仁自杀以来一直笼罩在高町上空的阴霾暂时散去一样,再次炯炯有神。但和两人告别后,走出月台行至昏暗的夜路上的时候,她那隐藏于顽固的面纱的另一面表情似乎消失了。



“不过,真让人吃惊啊”,在她的心再次封闭之前,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那个——很多事情。”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说的。”高町冷淡地说。“玲子小姐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我也不太记得自己真正的父母,当时大概真的很悲伤和寂寞吧。但现在就算看到照片也不会有怀念的感觉,就连在那个儿童之家度过的时光,现在也只依稀记得一些片断。”



高町松了松肩膀,并非逞强,而是彻底整理好心情似的淡淡地述说。我在旁边听着,想起了以前她说过的对自己名字的中意,【父母送给我的仅次于生命的礼物】——当时觉得这些话太夸张了。但对高町来说这就是全部。父母留给自己的只有这两件东西。带着这两件,她遇到了新的家人。



高町在自己所知的范围内告诉了我亲生父母的事情。在被玖波家收养之前她的名字是铃里高町。父母是在两岁的时候去世的,虽然没有详细说明但应该是车或者别的什么事故。之后在月台住了一段时间,四岁时开始住在一直没有孩子的玖波夫妇身边。七岁那年,小夏帆出生了。



“夏帆还不知道只有我和大家没有血缘关系。父亲他们说——我现在的父亲——没有必要特意说。”



虽然我知道这样说有些许轻率,但那时我还是很羡慕被优秀的人收养的高町。比起不顾邻居的目光在院子里烧草,在我的人生中留下糗态、自卑感与乖僻妒忌的焦痕的有血缘关系的父亲,不知要强多少倍。



“真的非常感谢,怎么感谢也难以言尽”高町略显唐突地坦白,虽然这肯定是真心话但总觉得有些苦涩,让我感到一种自幼便无意识地对自身的话语的约束。“一直像亲生女儿一样——不,对我倾注了更多的爱。”



在外灯暗淡的光线下,高町的眼睛依然闪烁着暗淡的光芒。我想就算小夏帆身患重病,高町也没必要那么愧疚。从表面上看小夏帆仰慕高町是毋庸置疑的,她一定不会因为知道自己和高町没有血缘关系就改变态度,也不会嫉妒高町健康的身体。尽管如此,高町仍然无法坦率地接受来自父母的爱,就像一直把收到的生活费放进存折里而不去用一样。我想起了在幼儿病房的走廊上,以及文化祭那天在校内看到的她的父母。都是些看起来很认真、很优秀的人。在文化祭上他们微笑着看着欢快的小夏帆和试图阻止的高町。在医院的走廊里,走向夏帆的病房时,在带着行李的母亲身后有些拘谨的父亲用手紧紧搂住高町的肩膀——



孩子应该感谢父母。



高町的声音在脑中回想,这句话就像好久没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毛衣啪嗒啪嗒地放电一样在我心中突然发出不祥的回响。那时,在图书室的阅览区,高町一边给印第安人的书贴便签,一边说自己很喜欢父母。那时我对她的内情还一无所知。那之后高町说了什么?有一点不行的地方也好——高町是这样告诉我的。对大多数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管怎么说,他们养育着我。



我想起玲子小姐说很高兴能看到她神采奕奕的样子时高町低着头的表情。年幼的妹妹住院期间,被留在家里的养女和养父母之间,会培养出怎样扭曲的感情。



穿着这身制服,和一个年近五十的西装大叔依偎在一起,从情人旅馆林立的大街上走过来。



我看着走在身旁的高町。难道……怎么可能?太荒谬了。我慌忙想要甩掉自己心中浮现的可怕想法。然而,怀疑就像越摇晃越能找到缝隙下沉的沙粒一样,深深地、迅速地渗透至我的思维,转眼间就粘连在一起,无法剥离。



甚至有父母强迫自己的女儿卖淫,还有更过分的父亲竟敢——



对我倾注了更多的爱。



我看着高町。她默不作声,已经隐藏在面纱背后了。我看着她阴沉的眼睛,僵硬苍白的脸颊。此时我感到胸口像被勒住了一样喘不过气,许久才感觉到心脏的位置。想问。实情。但,怎么可能开得了口。



回去的时候我们也路过了寺庙。末田仁的守夜还在继续。但参加者已经荡然无存。高町停了一会儿,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内,然后继续走着。



“死了的话一切都完了。”



高町盯着通往车站的黑暗夜路的前方,用冷淡的声音断言。之后,与其说是说给我听,不如说是对即将启程的末田仁的灵魂最后的忠告,就像作为“你辛苦了”的替代,她抬头望着不见群星的雾霭夜空,落寞地喃喃自语。



“印第安人的社会里没有一个自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