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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发生了几件简单易懂的事。”不出所料,高町爽快地回答。“第一个是亲生父母去世的时候。之前也说过,当时的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但也依稀记得……被带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就像自己变成了难以对付的宠物一样,被大人接二连三地交给大人。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之前相信的那么特别,也不是被理所当然倾注爱意的存在,这个世界并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



“那时你抓住了高町的根?”



“应该是吧。”高町露出笑容,似乎并不恨这件事。“还有一个就是夏帆出生的时候。”



“小夏帆?”



“是啊。我七岁的时候夏帆出生了……当我知道她心脏有疾病的时候我并非很伤心,作为一个孩子这么想着。原来如此,来到这个家的我,孤身一人的我被新家人迎接,是为了用一生守护这个孩子。我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应该成为怎样的自己,那个时候,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对不起夏帆,但还是有点开心。”



高町像是在追思美好的回忆般说道。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原体验不就是自己在脖子上拴项圈吗?高町的脖子上有两个项圈。虽然情况各不相同,但所谓自我觉醒或许就是注意到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所谓成长,或许就是渐渐看清消失在迷雾对面的锁链的渺小浅短;所谓长大,或许就是在被钉上木桩的地方动弹不得。



“架又是怎样呢?”高町问。“发生过什么事?”



其实,当时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刚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对我试验过。我想父亲一定是想知道自己的儿子能满足多少期待。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个幼稚的考验。寒气刺骨的某天,母亲身体不适躺在床上。或许这也是假装的。父亲说是为了给母亲拿药把我带出了家门。然而父亲带去的不是附近的药店,而是离家十五分钟路程的山坡上的杂木林入口。



“那附近有很多小山丘。”我对高町解释道。“应该是平缓的丘陵地带吧。虽然铺了柏油路,但周围全是农田和旱田,其余几乎都是杂木林。”



“父亲为什么要把架带到那种地方?”



那片杂木林里长满了竹子,几乎填满了落叶树的缝隙,在年幼的我看来那个入口就像一个巨大的天然牢笼。从柏油路到杂木林的深处有一条狭窄的石子路,父亲指着石子路的深处,如同向勇者宣告任务的国王告诉我前面的尽头有一座小祠堂。



“你听好了,架。那个祠堂里的神明只会聆听有勇气的孩子的请求。父亲不能从这里进去。所以我希望架能一个人去祠堂,拜托它让母亲的身体好起来。”



石子路的入口处竖着一面绑在树干上的褪色的鲜红旗帜。当时虽然看不懂汉字,但大概是写着大明神。应该是艳阳高照的日子,但树林挡住了太阳,石子路的深处黑漆一团,令人毛骨悚然。配合着父亲煽动恐怖的语调,与其说是杂木林更像是恶魔居住的魔洞入口。



“所以你就去求神了?”高町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走了不到五米就返回了。”



“原来是这样。”



高町的眼睛虽然在笑,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厌烦。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冰冷刺骨的眼神。父亲劝我不要轻易放弃,让我再次挑战,我却固执地摇着头紧紧抱住父亲的裤子,只想着如何逃脱眼前那张黑暗之口,逃离也许永远也回不来的可怕冒险。我抬头窥视,父亲的眼睛里浮现出失望的神色,我感到心脏猛地一跳。这比走了五米的昏暗的石子路时在遥远的头顶上回响的无数落叶,以及轻抚肌肤的凉爽潮湿的空气还要可怕。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父亲的心灰意冷。父亲没有再次催我挑战,只是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我慌忙跟了上去,但从那以后,父亲看向我的目光深处永远渗透着自己在曾经期待过的矮小之物面前流露出的万念俱灰。



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为了讨父亲的欢心想尽办法地阿谀奉承,不能再让他灰心丧气了,这么想着的我蹒跚地走上了父亲的劣化拷贝之路。



对于我小时候的狼狈不堪,她没有嘲笑,也不吃惊。关于原体验的故事到此结束。之后,当我从图书室的窗户眺望窗外时突然会想起来,那个时候,父亲还在我面前叫自己“父亲”。不知不觉间父亲只会说“我”。从那天起,我就是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不愿意积极承认自己是父亲的儿子。



我偷望着映在图书室玻璃窗上的高町。高町在日光灯下托腮看书。如果年幼的她也面临同样的考验呢?我漫不经心地这么想象,就像通过代入法清晰地推导出联立方程式的两个解一样,我和她之间决定性的差异凸显出来。



如果当时的高町被带到那片杂木林,如果说是为了夏帆,那么无论她多么害怕,无论她幼小的双脚多么发软,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向幽暗的石子路深处迈步。



高町说七岁那年自己明白了应该成为怎样的自己。十一月剩下的日子里高町也肯定还在追赶着自己,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虽然她还是每周向学校请一次假,但我知道她是为了小夏帆才这么做的,所以在被遗忘的教室里的我与其说是担心她,不如说是羡慕她。当我望着窗外,或是数着天花板上的小孔浪费时间的时候,高町却在小夏帆身边完成自己的使命,思索至此,我产生了一种类似噪音的些微嫉妒。



“早上起床后,如果发现高烧不退或者有点乏力我就会让她休息。”休息后的第二天,高町对我说。“妈妈也在做兼职,如果是我的话在家也能学习。”



“你在家学习吗?”



“我不是说过只要想做就行吗?”高町笑了,但也许是察觉到我的声音里掺杂着寂寞而露出苦笑。“我还可以帮夏帆补习。”



十二月刚一到高町就连续休息了两天。我担心是不是小夏帆的状态不太好,但这次不太一样。



“妈妈感冒了。”高町愁眉苦脸地说。“因为不能让夏帆感染,所以我得承担许多家中的事务。”



在一个家里,对两人的身体状况感到不安,想必是出于顾虑禁止彼此接触,感觉事态很紧要。



“今天刚好父亲休息,所以就交给他了。”高町从图书室的窗户俯瞰着放学后的中庭。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高町的愁眉苦脸是因为照顾两个人的劳累和操劳。但并非如此。她本来今天也想请假照顾两个人,但因为父亲的请假而不得不去上学令她很不满,此时时刻也无法平静下来。“就是这样,不好意思,我想我明天也要休息。”



那天高町并没有在图书室待太久,而是马上回去了。然后就像说的那样第二天没来学校。就这样到了周末,我做好了下次见面最早是星期一的心理准备,但高町星期一也没有来,星期二也没有来,直到星期三放学后高町的座位都是空的。那天,我把天花板上的洞数到一半,发现至今还贴在高町桌子内侧的“956250”这个数字似乎是她胡乱写的,或者是计算有误。



最后一次高町上学正好过了一个星期,星期四的下午,仲川未步和芦屋忍香看着高町的桌子聊天,从那我得知小夏帆得了肺炎,周末就住院了。



那天我第一次打破了和高町之间的默认协议,在下课之前溜出学校飞奔去了医院。虽然没有证据证明还住在之前的医院里,但我猜对了。儿科护士站的正对面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配餐车后面的桌子上的高町母亲。高町母亲戴着口罩,从七楼电梯间的玻璃墙上忧郁地望着外面,在桌下忙碌地转动着交叉的手指。



但我在儿童病房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小夏帆的病房。不久高町的母亲站了起来,从电梯间走下楼梯,我跟在后面终于找到了小夏帆。磨砂玻璃的入口上方亮着“PICU”的标识,房间前面的走廊上摆放着没有靠背的沙发,高町和父亲并排坐在那里。发现母亲从走廊走来,父亲松开交叉的腿,放开搂住高町肩膀的手站了起来。穿着便服的高町蜷缩着身体,仿佛在和恐惧做殊死搏斗,低着头,一副随时会被压扁的表情,所以没有注意到我。



母亲在高町身旁坐下后,父亲立刻乘电梯下楼。那一天,高町身边总是有人陪着,所以没有聊天的机会,即使有机会也没有被回应的自信。当她发现自作主张来到这里凝视着一直用祈祷的眼神紧盯PICU——儿童重症监护室的磨砂玻璃门的高町的我,她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也许应该跟她打声招呼,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第二天的早上,我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那天早上,高町的座位还是空着。上课铃响了,班主任菱山来了,早上的班会开始了。菱山几乎眼也不抬地从手边的日志中淡淡地念起联络事项,五分钟后全部念完,啪的一声合上黑色的封面。这是班会结束的信号。但并没有就此结束。为了争取缓冲的时间,菱山把日志和教材在讲台上摞好,然后像要把犹豫不决的心情咽回去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意味深长地望向窗边的空位,开口说:“然后是,玖波的事情。”



就在那一瞬间,几个同学抬起了头。坐在走廊一侧座位上的富松德子大吃一惊地停止了托腮,一直低着头的仲川未步的视线瞬间转移,芦屋忍香身体突然一颤,望着讲桌。皆藤留美讶异地凝视着菱山的脸,乃田诺艾尔停下了摆弄波浪发梢的手,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的丸冈也微微抬起头。



看到学生的视线,菱山露出了像是久别重逢的体会到作为教师的独特乐趣的表情。但她立刻消除了私情,露出一副在她漫长的教师生涯中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的表情。



“今天一大早,家长和学校联系了。老师用严肃的声音说。“听说家人遭遇不幸,要休息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