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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史用空着的右手做了个手势,制止阿丰到前面来。“阿丰,不要动。”



“喂。”敬太说道。声音有些颤抖。



“为什么要用那玩意儿对着我?三村?”



信史吸了口气,对敬太说:“不许动。”同时感觉到身旁的阿丰正个人紧张起来。



饭岛敬太向前踏了一步,脸上哭丧着的表情,即使在月光下也看得相当清楚。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你忘记我的脸了吗?三村?让我也加入你们嘛。”



信史喀嚓一声,扳起贝瑞塔手枪的击锤。饭岛敬太停下脚步。距离足足还有七、八公尺。



“别过来。”信史缓缓再重复了一次。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阿丰在一旁发出悲痛的声音。“为什么?信史。饭岛他可以信任的呀!”



信史默默地摇头。然后心里想着:对了,你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哪。阿丰。



并不是什么大事。倒不如说,只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是发生在二年级接近尾声的那三个月。信史和饭岛敬太,一起到高松市去看电影(城岩町没有电影院)。原本阿丰也要一起来,但因为感冒卧病在床。



信史从盖有屋顶的长长大路弯进巷里的时候,遇上三个高中生,只见他们一脸凶神恶煞,靠了过来。这时候他和敬太两人刚看完电影,也逛过书店和唱片行(信史在古书店买了进口的电脑相关书籍。算是捡到宝了,因为即使是技术书刊,政府对进口书籍的审查依然十分严格,很难弄到手),正要往车站走时,敬太说他有本漫画忘了买,便一个人回到书店去。



“喂,身上有没有钱啊?”其中一个高中生问道。沈高一百七十二公分,比起在篮球队里个子算小的信史,足足高了十公分。



信史耸耸肩。



“应该有两千五百七十日圆吧。”



开口问信史的那家伙,对其他两人做出“这小子穷毙了”的表情。然后将脸挨近信史的耳旁。这让信史感到不快。不知道是强力胶、还是磕了太多最近流行的怪药,那张牙龈萎缩、齿缝变大的高中生的嘴里,传来令人嫌恶的气味。刷刷牙吧,欧吉桑。



那家伙说话了:“全部拿出来。喝!搞什么鬼?动作快!”



信史故意装出夸张的惊讶表情说道:“哦哦,原来你们几个是流浪汉呀。”



“那就赏给你们二十日圆吧。如果你们跪在地上求我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再多给一点哦。”



牙齿透风男又堆出一个哎呀呀的表情,看了看同伙另两人。那两人也露出笑容。



“你是中学生吧?对年纪比你大的人,这样的说话口气不对哦。”



话一说完,就抓住信史的肩膀,用膝盖攻击他的腹部。信史腹肌使力,顶住这个攻击。实际上,冲击力轻微地不需要防卫也不要紧。这记膝击的用意只是在吓唬信史。这几个家伙一定没有胆子去找同年纪的人打架。



信史态若自然地将那高中生的身体推开,说了:



“刚才这算什么?俄罗斯式拥抱吗?”



这几个家伙一定连拥抱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但是听到信史说话的语气,牙齿透风男松弛的长脸整个扭曲起来。



“你瞧不起人啊?”



一拳打在信史脸上。虽然这拳也是不痛不痒,不过信史嘴里破了个伤口。



信史用手指伸进口中确认伤口。隐隐作痛。手指伸出时上头沾了血,伤势倒还好。



“喂!快拿出来。钱包整个给我。”



信史低着头,笑了。接着抬起头。与牙齿透风男四目交接时,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吓了一跳。



信史轻松说道:“出手打人的,是?你?吧?”



话才说完,便用手上拿着的硬皮精装进口书籍,以下勾拳的要领,迎面朝牙齿透风男的臭嘴就是一击。手里传来牙齿断裂的手感,牙齿透风男整个人向后仰。



不过十秒钟的时间,信史就把三人都收拾掉了。毫无保留教导一切知识给信史的叔叔,打架的方法当然也是授课项目之一。这种程度的对手,根本不成问题。



倒不如说问题发生在另一件事上头。



将蹲在地上的高中生和远处围观的路人们甩在身后,信史到书店去找敬太,看见他人在漫画专区。他想找到那本书,已经放在书店专用的提袋里拿在手上了。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等到信史开口喊他,才说道:“不好意思,我临时还看到其他想买的书……”接着,眼睛睁大,惊讶道:“你的嘴怎么了吗?”



信史耸耸肩,只说:“我们回去吧。”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信史被那三人围住的时候,一瞬间在街角瞥见敬太的脸孔,但他立刻又缩了回去。原本还以为他是要去叫警察来帮忙(哎,反正警察也是取缔民众比取缔犯罪行为来得热心多了,根本不值得期待),原来如此,你还有其他想买的书呀?是这样啊?



因此,回到城岩町的电车上,气氛显得不太愉快。



敬太他心里认为如果是信史的话,应该有办法对付那三个高中生吧?这点倒是没有猜错。敬太也不希望因卷入纷争而受伤吧?原来如此。说不定,就连去叫警察来处理,都害怕被高中生记住长相事后报复。这样啊?而且他对自己所作所为,也不觉得对信史有任何歉意吧?毕竟在这个社会要想平安无事过下去,说说谎也是必要的呢。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正如叔叔经常告诫自己,胆小怕事、行为卑怯,都不是那个人的错。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是那个人的责任。



只不过,信史买来的专业书籍封面破了一角。再加上边缘还沾上了牙齿透风男的齿痕和唾液。这点让信史极为不满。以后每当拿出这本书要读的时候,就会想起那张令人不快的脸孔。更何况,虽然自己也认为自己有些神经质,不过信史对书本产生破损或是脏污非常感冒。即使是阅读的时候,也一定会将封面取下免得弄脏。



叔叔还说了:不过,万一因此而产生我们所不乐见的结果,那我们当然得惩罚造成那个结果的罪魁祸首来出出气啦,信史。



于是信史从此之后便将饭岛敬太视为泛泛之交,在心里对他做出这样的惩罚。怎么?这个惩罚还算轻吧?饭岛。要说就此绝交,未免太过孩子气了。这么处理,对我们彼此来说,不是都很好吗?



然而,就算是芝麻小事,如果不放在心里,在这场游戏里说不定就会因此而丧命。我现在这么做可不是出气哦,叔叔。就是你常说的那种现实的人。我和这家伙非绝交不可。



“就是说啊。”



听见阿丰帮他说话,饭岛敬太敞开双手。右手上的日式菜刀闪耀反射着月光。



“我们……不是朋友吗?”



信史依然没有放下枪。



敬太看到信史对待自己的态度,哭丧着脸,终于将日式菜刀丢在地上。然后说道:“你看,我没有敌意。这样你明白了吗?”



信史摇头。“不行。你快走吧。”



敬太的表情此刻转变为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愿意相信我?”



“信史……”



“你闭嘴,阿丰。”



这个时候,敬太的神色突然变得很紧张。一阵沉默……接着以颤抖的声音说了。



“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事情吗?三村?没错吧?你怪我逃走了?所以你才不愿意相信我吗?”



信史枪指着敬太,一句话也没说。



“三村……”敬太语带哀求,几乎就要哭了出来,“我向你道歉,三村。原谅我吧,三村……”



信史抿紧嘴唇。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敬太的真心话,抑或是演技。不过,他很快就下定决心。现在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可不能连累阿丰遭受危险。记得有个国家的国防总部的原则是这样的——除了对方的意志,更要留心对方的能力。而且,现在正一刻刻逼近凌晨一点的时限。



“信史,到底是……”



信史伸出右手制止阿丰。



敬太向前踏出一步。“求求你。我一个人好害怕。让我加入你们吧!”



“别过来!”信史喝道。



饭岛敬太哭丧着脸摇头,又向前踏一步。慢慢地,朝信史和阿丰靠近。



信史将枪口朝下,第一次扣下扳机。碰,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空弹壳自贝瑞塔手枪在月光下向外抛出一道苍白的轨迹,敬太脚边扬起了一阵尘土。敬太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观看一场难得的化学实验一般。



可是,接着他又向前走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



“让我加入你们吧。求求你。”



敬太就像是个生来注定只能向前进的笨拙发条式人偶,又向前走了一步。右。左。右。



信史用力咬紧牙关。如果敬太除了菜刀,还可能拿出其他武器的话,就打他的右手。



瞄得准吗?这次可不是鸣枪警告啰。真的打得准吗?



当然没问题。



心里不再犹豫。信史再一次扣下扳机。



感觉到扣在扳机上的指尖,好像滑了一下。



碰一声发出枪响的前一瞬间,信史明白了。是汗水。自己紧张得冒出汗来。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饭岛敬太右上半身像是被揍了一拳,身体倾斜下去。两臂张开,看起来很像铅球选手铅球就要离手时的姿势。下一瞬间,膝盖颓然后弯,整个人仰躺在地上。右胸上的洞穴,才像是想起来似的向上喷出一小道喷泉。即使夜晚视线不清,也可以看得出来。不过那也只出现了一下子罢了。



“信史!你做什么?”



阿丰喊道,朝敬太跑去。在他身旁屈膝跪下,手放在张着大口的敬太身上,稍微迟疑了一会儿,接着把手移到他的脖子。眼看着阿丰脸上的表情沉了下来。“他死了……”



信史依旧是持枪的原来姿势,久久无法动弹。以为自己什么都没在思考,事实上却非如此。“这下可糗了”这个声音,在脑袋里响着。虽然无关紧要,不过就像是在浴室里自言自语时,折回来的回音一样。



这下可糗了。我这个“第三之男”三村信史,从来没有射不准的篮不是吗?我可是城岩中学的天才后卫,三村信史哪!



信史站起来,向前走出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突然变成半人半机器的生化人,身体好沉重。三村信史有一天早上起床,发现自己变成了魔鬼终结者,GREAT!



慢慢地走向饭岛敬太的尸体。



阿丰猛地抬头看向走过来的信史。



“为什么,信史?为什么要杀了他?”



信史呆立在原地答道:“我想说饭岛除了菜刀之外,万一还有其他武器的话就不太妙了。我瞄准的是手臂,没有打算要杀了他。”



阿丰听了之后,立刻翻找起饭岛敬太的尸体。像是要做给信史看似的,连背包里面也找过一遍。



“什么都没有!你太过分了,信史!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他?”



信史急速感到一股无力感。可是,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必要的。叔叔,我没有做错吧?是吧?



信史不发一语,低头看着仰望自己的阿丰。可是,对了!我们得快点行动。现在不是拘泥在一个失误上的场合……



就在信史正要对阿丰说这句话之前,看见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起了变化。



他的嘴唇不住颤抖,说道:“难道说……信史,难道说你……”



信史听不懂他的意思,问了:“怎么?”



阿丰倏地向后跳开,与信史保持距离。



阿丰他那颤抖的双唇,又吐出下面的话语。“信史,难道你是……故意的?其实你……”



信史紧闭着嘴。用力握紧拿在左手的贝瑞塔手枪。



“你是说,我不想浪费时间,所以才故意开枪打死饭岛的吗?我说过那是……”



可是,阿丰不停摇头。一步、两步,一边向后拖着脚步退去,一边说道:“不对、不对……其实你……其实你……”



信史皱起眉头,注视着向后退的阿丰。阿丰,搞什么?你到底要说什么?



“其实你……其实你……说什么可以逃走……其实你……”



虽然阿丰没有把话说清楚,不过信史脑袋里的CPU速度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光靠这几句话,就已经猜到阿丰心里在想些什么。



怎么可能……



不过,也只想到这个答案。



简单地说,就是阿丰认为信史其实已经“投入”这场游戏,根本就不打算逃走。所以才会射杀敬太……



信史的脸部因为惊愕而扭曲。说不定可能还张着口。



不过,他马上大喊出声。



“开什么玩笑!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干嘛和你在一起!”



阿丰连连摇头。“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阿丰欲言又止,信史却也猜到他的意思。他想说的是:比方说睡觉的时候帮忙戒备之类。总之,信史为了自己存活下去,只是在利用阿丰罢了。不过,你再仔细想想呀,为了要和坂持对抗,我甚至把电脑都拿出来用;即使当场失败了,我不是又准备了手边这些东西吗?难道你以为,既然头脑聪明如我,这所有一切:不管是电脑骇客也好、手机的特殊机能也罢,只是装装样子用来取信于你;包括收集汽油和肥料,一切也只是为了要保护自己,为了要在这场游戏里获胜,心里暗自算计好的吗?因为手里的武器只有一把手枪,特制炸药是可以让我存活到最后的有效武器?爆破学校的计画在执行的前一刻,我会说“果然还是不行”吗?就和进行电脑骇客行动时说“失败了”的时候一样吗?不过,你再仔细想想呀,那为什么我要用风筝线拉出一条跨越分校的线呢?难道说,我是要在目前电话线路中断的这座岛上,开一家纸杯电话公司来海捞一票吗?还是说,这也只是个巧妙的障眼法吗?不,对你而言,这说不定是出人意料之外,只有我才想得出来的利用人的方法?



可是、可是你说要帮金井泉报仇,而我答应要帮你忙的时候,你不是哭了吗?难不成这也是我设下的圈套?



你实在是想太多了,阿丰。哎呀,一旦你开始起了疑心,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觉得可疑。不过,那真的是你想太多了。这实在太荒谬。说真的,简直就像是在搞笑一样。比起你的笑话还要好笑一点哪!你是不是太过疲累,连脑袋也跟着变得奇怪啦?



信史以理性的思维如此想着。如果好好循序对阿丰说明,相信他应该也会明白这些疑虑是多么地可笑。不,也可能阿丰并不是考虑过这所有的一切,才将对信史的怀疑说出口,而只是单纯因为过于疲惫,加上饭岛敬太这个对他来说非常亲近的好友死在眼前的冲击,才不知不觉将潜藏在心里头的一个念头,表露在脸上罢了。可是,正因为阿丰心里确实对信史还存着一丝怀疑,才会出现这样的反应。信史自己反倒是对阿丰一点点怀疑都没有呢。



笼罩在信史身上的无力感,一口气增强了不少。水平对向十二气缸,加上涡轮。这个等级的无力感可是威力惊人哦。现在购买正是时候,这位客人!



信史将贝瑞塔手枪的击锤复位,朝阿丰丢过去。阿丰虽然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把枪捡了起来。



信史全身瞬间失去了力气,颓然将手撑在膝上。



“你如果不信任我的话,现在就开枪打我,阿丰。没有关系,你开枪吧。”



阿丰睁大眼睛看着信史。



信史低着头继续说道:“我是想非得保护你不可,才会开枪打饭岛。可恶!”



阿丰的表情瞬间变得茫然。接着,



“啊——啊——”哭丧着一张脸,一边发出声音,一边朝信史跑去。



“对不起!对不起,信史!我看见饭岛死掉,心里吓了一跳,才会……”



阿丰把手枪搭在信史肩上,哇哇大哭起来。信史双手仍旧撑在膝上,盯着地面看。不知何时起,自己的眼里也盈满了泪水。



内心某处,潜意识领域的自己对着信史说道:喂喂,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信史?两人这样彼此对峙,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破绽不是吗?该不会忘了现在还有许多敌人环伺一旁吧?你看看手表。已经没有时间了——那声音听起来很像叔叔的声音。



然而,那声音却因为心神耗尽、疲惫,以及遭受阿丰怀疑的震撼所阻挡,没能传递到意识的领域。



只是一味哭着。阿丰,我这么努力地要保护你;你却怀疑我,太过分了。亏我一直相信你。啊啊,可是说不定饭岛敬太也是同样的心情:自己相信的人却不愿意相信自己。我,做了件过分的事情。



在这个悲伤中掺杂着无力感与后悔的情绪当中,信史听见哒哒哒哒哒哒哒,像是老旧打字机所发出来的声音。



一瞬间迟疑了一下,身体到处传来如同遭受炽热火钳刺击的感觉。



这几乎已经是足以致命的创伤,不过正因为这痛处,也让信史觉醒过来。手搭在信史肩上的阿丰,整个人滑落至地面。在阿丰身后,看见一个身着学生服的身影,出现在农会停车场最深处。手里拿着一把比手枪还要大的枪,看起来简直像是蜂蜜蛋糕盒的枪。此时信史才明白,打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当然是子弹啦!可恶,是贯穿过阿丰的身体之后才击中的。



全身发热,感觉动作有些僵硬(才刚被人用铅弹帮自己进行外科手术,这也是难免的吧?),信史本能地向左边一倾,捡起阿丰掉在地上的贝瑞塔手枪。在地上一个翻滚后站起身来,瞄准人影——桐山和雄(男子六号)的腹部,连续开枪。



桐山和雄在对方动作之前,便快速向右方移动。伴随着哒哒哒哒哒哒哒的声响,桐山手里发出了季节未到、过早施放的烟火般的火光。



较先前强过一倍的冲击打在右侧腹、左肩头,还有左胸一带,贝瑞塔手枪自信史手里掉了下来。



不过,此时信史已经开始朝农会建筑物跑去。踉跄了一下,不过还是压低身子,快速奔跑,一口气整个人劈头朝拉门里扑了进去。机枪的弹着点排成一列在后头追着信史,正当信史心想“躲过了!”的时候,右脚前端,穿着篮球鞋的脚尖整个被轰掉。信史的脑袋里,这次可感受到了何谓真正的疼痛。



不过,信史没有时间休息。拿起放置在拉门后面的汽油桶,在牵引机和收割机排列的幽暗空间里,几乎只靠着左手和左脚向后爬着退去。汽油桶则用右手拖着。



信史发现自己嘴里溢出血来。身上大概中了十发以上的子弹,再加上无力伸展着的右脚脚尖。先不管哪里传来的疼痛最为剧烈。信史看了一眼那已经什么都没有的篮球鞋前端——我再也无法打篮球了。绝对不可能了。就算可以再打球,也不可能再成为明星球员。天才后卫的传说就此画下终止符。



然而,信史更在乎阿丰的状况。阿丰他……还活着吗?



桐山——鲜血汩汩自嘴角流下,信史用力咬紧牙——有你的,看来你是已经投入这场游戏了。那你就过来追我吧。阿丰不能动了,可我还能动;要给阿丰最后一击,先等打到我了再说,快来追我。拜托你,快过来,追我!



就像是在应和信史的心思一般,透过牵引机下方空隙,看得到从拉门那边延伸过来的苍白逆光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下一瞬间,又传来哒哒哒哒的枪声,伴随着如同闪光灯连续闪烁似的亮光,子弹在室内四处乱射。某处的农机具一部分被击飞,对面的窗户也被打得粉碎。



枪声停止。弹药用尽了。不过,桐山当然会立刻补上新弹匣吧。



信史抓起身边一个像是螺丝起子的东西,朝左手边扔去。打中了某个物体,发出当的一声,接着滚落到水泥地面。



原本心想他应该会开枪射击那里,但倒不如说桐山是以该处为中心,画一个扇形将子弹扫射过去。信史伏下身子,一心祈祷不要被这波扫射击中。枪声停下。信史抬起头。



此时,感觉得到桐山已经进入这栋建筑物。



是啊,信史歪了歪沾满鲜血的嘴唇笑着。我在这里。到这儿来吧……



信史用右手拿起汽油桶,放在自己的腹上。就这样,极力小心不发出声响,再次靠着左手和左脚向后退去。背后碰到一个像是箱子之类的硬物,于是便迂回绕过它继续后退。当然,桐山不可能没有听见那个声响。想必已经知道自己藏身在这个方向的暗处。再加上,拖在身下的这道血迹,也让自己无所遁形。



看见桐山压低身体,察看着农机具和修理中的轻型卡车底部。一个个确认,同时逐渐朝自己靠近。



信史看看周围。勉强可以看见对面楼中楼,以及门口附近通往该处的铁梯轮廓。如果身体状况良好,或许可以由那里朝向进到屋内的桐山扑去。只不过,这当然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东边靠墙的地方,有一个台车。那是用来搬运货物、有四个小轮子的手推车。而再过去就是建筑物角落、充当做办公室使用的隔间。紧临一旁,有一个通向外头的侧门。拉门的设计是,全开时,可供车辆通行;而这个侧门就只能让人员进出使用。门板是关上的。



那道门——记得没错的话——被我锁上了。是和其他所有窗户一起锁上的。那道门,旋开那道门锁,需要多少时间呢?



没有多余的时间细想。信史拖着身体朝手推车移动,到了手推车旁,便将汽油轻轻放在上面。打开注入口的盖子。塞进原先用塑胶绳吊挂在一旁,正中央开了个孔的橡胶块。



取出先前收进口袋的引爆装置,或许因为受了伤的关系,手指无法灵活动作,好不容易才把贴在电池旁的胶带撕下。自雷管延伸出来的一根电线,整根垂了下来。信史将那根电线和接在电容器回路上的电线前端捻在一起。抽开电池盒上的绝缘软片,电容器便开始快速充电,可以听见细微但确实,如耳鸣般的高音。迅速撕掉导电装置开关上的胶带,将电管深插入汽油桶的橡胶盖里。然后把导电装置和电池盒等一整组回路放在汽车油桶上,不过没有时间去可以妥善固定它了。脱壳机的右侧,已经可以看得见桐山的脚。



没错。这是我们的最后一线希望。可是阿丰和我都受了伤,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爬到山上。所以……



送你一个特别礼物,桐山。



信史用左脚狠狠地右后方踹了台车一脚,也没有时间确认台车是否能穿过各式杂物的间隙,顺利滑到桐山那里,整个人朝侧门的门把努力奔去。



只花了零点二秒便转开门锁。信史就连没有脚尖的右脚也派上用场,在地板上一蹬,整个人几乎像是撞在门板上似的,扑到建筑物外头。



信史身后的农会,一瞬间板材墙壁整个向外膨胀,接着,爆出一声巨响,覆盖在岛上的夜晚空气为之撼动。与桐山扔向秋也,造成他耳朵暂时麻痹失去功能的手榴弹声响相较,这巨响要厉害上好几倍。信史心想:啊,我的鼓膜看来是完蛋了。



信史趴在地上的身体被爆风炸离原地,与地面摩擦了一段距离。额头上受到擦伤,四周都是不知是什么的破片或是碎屑之类的东西四处飞散,不过当信史回头一看,原本应该是建筑物墙壁的地方,那辆修理中的轻型卡车,竟然头下脚上整个浮在空中。恐怕是因为用千斤顶举起车身的关系,车底下受到爆风强大的力量而整个被掀起来了吧。而布满玻璃、板材或是水泥之类,各种不同碎片(可以感觉到身上已经被好几块碎片击中,不过那不是水平方向飞来,而是被炸到空中,再落下来的碎片)的空间中,那辆车一边缓缓地旋转,一边画出一道夸张的抛物线,以车身侧面碰的一声落在停车场中央。再翻转九十度,又一次变成头下脚上倒立的状况,然后停止。后半部的载货平台像条拧过的抹布,除了被扭转之外,还被稍微扯离车身,没有轮胎的轮框,不知为何骨碌碌地转着。



空中窸窸窣窣不停落下的碎片积在地上,高松北部农会办事处在烟尘弥漫之中,只剩下骨架还存在。只有楼中楼所在的北侧还留着一点点壁面,不过,透过烟尘可以将楼中楼的内部陈设一览无遗。南侧则连屋顶也被炸飞,里头的农机具和其他物品四处横倒。即使夜晚视线不清的状况下,也可以看出所有东西都已经被烧得焦黑。有两、三处明亮的火焰,不知道在燃烧着什么东西。信史跳离出来的侧门,只剩下下方的铰链还连结在墙壁的残骸上,看起来像是行礼似的,朝这里倾斜着。办公室隔间也已不见踪影,原地什么都没有留下。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或许是被爆风压抑所致,办公桌像是顶在收割机尾端一般,紧贴在幸免被破坏的墙壁上,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可能有什么东西被炸得老高,最后落到地面上。显然脱离时间非常久,才终于在烟尘中铿的一声发出高鸣的金属音。只是,信史几乎听不见这个声音。



信史回过神来,自覆盖在身上的墙壁或是什么的破片堆里,撑起上半身,注视着建筑物的残骸,发出“哈!”的一声。



是啊,我的土制汽油桶炸弹,效果还真是不错。以这样的破坏力,一定可以将那所分校整个消灭掉,错不了的。



不过,这一切都为时过晚。总而言之,现在终于打倒了眼前的敌人。话说回来……



“阿丰……”



信史嘴里一边嘟哝,一边好不容易挺起身子,在瓦砾堆上右膝跪地。像这样一张开嘴,牙齿间就会泊泊流下鲜血,胸口到腹部一带也传来剧痛。看来自己光是还活着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不过,信史用两手撑起,先用右脚脚后跟着地,接着再伸直左脚,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眼睛看向阿丰倒地的停车场深处……



此时信史看见了:整个翻转过来的轻型卡车,车门或许也受到损坏,发出沉重的嘎拉一声,打了开来(可以稍微听见这个声音,或许是听觉回复过来了吧)。



桐山和雄迅速下到地面。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将蜂蜜蛋糕盒似的机枪,用右手举了起来。



喂——



信史心里想笑。不,实际上染满鲜血的嘴唇,说不定还真堆出了一个笑容。



开玩笑的吧?



此时桐山已经开枪了。信史这次是由正面承受到九厘米帕拉贝伦弹的弹雨洗礼,踉跄地在布满瓦砾的地面上向后退去。有个东西抵在背后。虽然他已经没有必要去确认那是什么,但那似乎是原本便停在停车场的箱型车的挡风玻璃。那辆箱型车被爆风推动,车尾撞上后面的电线杆,木制的电线杆因而稍微倾斜,挡风玻璃被撞机过来的物体破片,打得如同蜘蛛网一般。



桐山和雄静静伫立着,仿佛是镶嵌在建筑物内的火焰所发出的亮光之中。在他身后看见阿丰俯倒在地上,身子有一半被瓦砾埋住。紧临一旁的是仰躺着的饭岛敬太,脸部还朝着信史的方向。



信史心想。桐山,可恶,我最后还是输给你了吗?



信史心想。阿丰,都怪我一时粗心大意。对不起。



信史心想。叔叔,这下子我糗大了。



信史心想。郁美,你要谈场幸福的恋爱哦。哥哥连体会什么是真正的恋爱,都没机会了。哥哥我……



桐山和雄的INGRAM冲锋枪又一次喷出火来,信史的思考就此中断。枪弹撕裂了信史的语言中枢。信史头部附近,早已布满裂痕的挡风玻璃整个破裂,大部分都崩塌落进车内,不过还有一些细如雾状的碎片,落井下石般地落在早已积满尘埃的信史身上。



接着,信史摇摇晃晃向前瘫倒。一堆瓦砾哗啦一声,向上弹起。脑部以外的部分失去生命,只花不到三十秒。他所敬爱的叔叔的遗物——原本是叔叔所爱女性的耳环——被左耳里流出来的血液弄脏,映着建筑物内的火焰,闪耀着鲜红色的光辉。



就这样,人称“第三之男”的三村信史,死去了。



[残存人数27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