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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耳环(2 / 2)




寿雪嗤嗤笑了两声。自己从前也是婢女,去那种地方可说是恰如其分。



「无妨,若能见此人,必然可知耳饰是否为班莺女之物。」



刚好就在这时,九九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九九,汝亦随吾一往。」



「要去哪里?寿……娘娘!」



寿雪没有答话,自顾自地拉开房间深处的丝帐。只见她昨天换下来的宫女服,此刻还胡乱扔在床上。



「吾欲更衣,汝等速去。」



寿雪对着高峻及卫青说道。高峻默默起身,卫青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不满之色。九九见寿雪竟能对皇帝下命令,不由得看得目瞪口呆。



寿雪不等两人走出门外,已拉上丝帐,解开了腰带。







「娘娘……我们真的要去那个地方?」



九九跟在寿雪的身后,急得快哭了出来。



「事已至此,何必问耶?如今吾亦为宫女,勿以『娘娘』相称。」



「可是……」



九九露出一脸困扰的表情,不知如何是好。究竟该如何与寿雪相处,似乎成了她心中的一大烦恼。



寿雪带着九九朝后宫的西南方走去。经过一条架设在小河上的朱桥时,九九忽然垂下头,躲在寿雪的身后。寿雪正感纳闷,忽看见对岸小河边的杨柳树下走来一名宫女。那正是当初高傲地要求九九修改衣物的内书司宫女。她似乎没有看见两人,正快步朝着飞燕宫的方向走去。



「……已去矣。」寿雪说道。



九九提心吊胆地抬头朝对岸看了一眼,确认宫女已离去后才吁了一口气。



「此宫女与飞燕宫宦官日日互通书信,毋乃太过?彼女于内书司必有职务,如何得以连日外出?」



「唔……不过她跟我说,她只是受人请托,帮忙送信而已,她自己对宦官一点兴趣也没有,还叫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受人请托?」



「嗯,她自己说她只是帮内书司的其他宫女把信送过去。不过若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那个宫女不自己送?我猜她只是脸皮薄,不肯承认而已。」



寿雪歪着头,心中也感到狐疑。那宫女看起来确实不像是热心助人的人物。



两人再度迈步,走过了小桥,穿过几座庭园,走过一条以土墙围成的回廊,绕过殿舍。周遭的景色变得越来越寂寥,再也看不见美丽的庭园,殿舍的外观也越来越朴素,大多数建筑物都是低阶劳动者的宿舍。



洗秽寮的位置在后宫的偏僻角落。宫城里有大小水路纵横交错,洗秽寮所在的角落因为地势较低的关系,地面一直是泥泞的状态,建筑物上头尽是霉斑与苔藓。在后宫,任何人被调派到这种地方来,几乎就跟流放没有两样。附近一带聚集了不少素行不良的低阶宦官及宫女,治安状况并不好。越接近洗秽寮,土墙的倾塌情况就越严重,瓦片也都掉了下来,显然是经年失修。路面不再是干净整齐的鹅卵石路,放眼望去尽是杂草丛生的泥泞地,到处是大小石块。甚至有宦官倒在土墙边睡觉,脸色异常红润,似乎是喝了不少粗酒。有宦官不断朝着寿雪及九九上下打量,彷佛在估量着两人的来头。九九心中害怕,紧紧跟在寿雪的背后。



「无须惧怕。」寿雪告诉九九。这些宦官再怎么无赖,应该不至于见人就找麻烦,何况就算被找麻烦,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总不可能动手杀人……



但是寿雪原以为「总不可能」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



两名宦官慢慢朝寿雪及九九走来,眼睛直盯着两人看。寿雪正心中提防,没想到从坍塌了一半的土墙后头竟然又走出两名宦官。这些人虽然都穿着低阶宦官的长袍,目光却异常犀利,显然不是一般品行不良的宦官。寿雪才刚察觉不对劲,他们已经从怀里掏出了明晃晃的短刀。九九一看见刀子,不由得发出了嘶哑的惊呼声。



四个宦官将寿雪及九九围在中间。



「汝等是何人?吾身上并无值钱之物。」



宦官们并没有应话,只是默默地朝着两人一步步逼近。寿雪见苗头不对,心中也感到惴惴不安。



寿雪一摸头上的发髻,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打扮成宫女的模样,头上并没有牡丹花。寿雪咂了个嘴,只好改为伸出手掌,掌心向上。



一股热气凝聚在掌心。空气隐隐晃动,产生了一股热浪。下一秒,热浪在掌心逐渐幻化为一枚枚淡红色的花瓣。这些花瓣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朵牡丹花。



宦官们见状,脸色都是惊疑不定。他们面面相觑,心中似乎都在等着同伴先采取行动。但愿他们胆子不大,就此知难而退……寿雪心中抱着一丝期待,可惜事与愿违。其中一名宦官忽然大喝一声,朝着两人猛扑而来。



寿雪朝着牡丹花轻吹了一口气。



霎时之间,牡丹花化成了一道狂风,朝着宦官们刮去。四名宦官各自被那利刃一般的狂风刮得连连惊呼,寿雪抓住九九的手,想要趁机从宦官之间钻过。



「啊啊啊!」



没想到竟然有一名宦官伸出大手,抓住了九九的衣领。



「九九!」



那宦官举起了尖刀。此时已来不及施展法术,寿雪只好朝着地面奋力一蹬,扑进了尖刀与九九之间。就在这一瞬间,那宦官竟然摔倒在地上。



「你们在做什么!」



不知何时又来了一名宦官,从侧边将手持尖刀的宦官撞倒了。那宦官年约三十多岁,眼角下垂,看起来一副温厚慈和的模样。



「你们想对这两个柔弱的宫女做什么?拦路抢劫吗?」



那见义勇为的宦官怒气冲冲地大声斥责,扑向倒在地上的宦官,想要夺下他手中的尖刀。但倒在地上的宦官猛然朝那宦官的腹部踢了一脚,接着弹跳而起,尖刀依然紧紧握在手中。另一名手持尖刀的宦官也冲了过来,想要加入战局,此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石块,精准地撞在那宦官的手上,宦官大声喊疼,手中的尖刀掉落在地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另一边也传来了哀号声。转头一看,不知何时又来了一名年轻宦官,他将一名手持尖刀的宦官压倒在地,扣住了那人的手腕。不仅如此,而且其他手持尖刀的宦官也都倒在地上惨叫,有的按着手臂,有的抱着膝盖。原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所有手持尖刀的宦官都被那年轻宦官打倒在地。



「退!」



三名宦官狼狈而逃。年轻宦官放开了地上那宦官的手腕,那宦官也仓皇起身,踉踉跄跄地朝着同伴逃走的方向拔腿奔逃。



「娘娘,您没事吧?」



年轻宦官转头问寿雪。寿雪过去从未见过这个人,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岁年纪,有着一对单眼皮的凤眼,相貌俊美。就连脸颊上的一道疤痕,也彷佛是美丽脸庞上的一件装饰品。



「下官温萤,奉卫内常侍之命,自后方暗中护卫娘娘。有失礼数,请娘娘勿见怪。」



体态修长匀称的温萤,以矫捷的动作朝寿雪作了一揖。



「原来是卫青……」



真是个周到的男人。



「汝救吾命,在此致谢……此诸人是何来历?想来应非一般盗贼。」



「下官也不清楚,不过很有可能是皇太后派来的。」



「皇太后……?」



寿雪心想,她不是遭到了幽禁吗?怎么还可以派人袭击自己?



「另有一人……」



寿雪环顾左右。刚开始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相助的那名宦官,这时也已不见踪影。



「此人亦卫青手下乎?」



「下官并不认识他,或许只是刚好路过而已。」



那个人穿的也是灰袍乌帽的低阶宦官服色。如果只是刚好路过,他看见歹徒手持尖刀,还敢出手相助,可说是相当具有侠义心肠。下次有机会再相见的话,一定要好好向他道谢。



「九九,汝无事否……?」转头一看,九九还坐在地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这也怪不得她。



「身上无伤否?」



寿雪伸手要将九九拉起,九九却抱着寿雪嚎啕大哭起来。



「陷汝于危险之中,吾之过也,汝可速回夜明宫。」



寿雪抬头想要叫温萤送九九回去,九九放开了寿雪的身体,摇头说道:



「不,我要随娘娘一起去。」



她一边说,一边拭去眼泪。



「但……」



「娘娘刚刚救了我一命……」



寿雪心想,她指的是刚刚自己挡在她跟刀子之间的事吧。



「我要陪在娘娘身边。」



说完这句话之后,九九又吸了吸鼻子。言简意赅的一句话,表达出了坚定的决心。



「……不胜感激。」



一种酥麻又尴尬的感觉在胸中扩散。这是寿雪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







寿雪来到了洗秽寮前。九九与温萤分别站在寿雪的左右两侧。院门已垮了一半,门柱严重腐朽,似乎随时会倒下来。穿过了院门,便看见一群身穿黄褐色襦裙的宫女们以木盆洗着衣物。每一个宫女都是表情憔悴、面色如土,其中不乏年纪老迈者。寿雪三人从她们身旁走过,她们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九九紧贴着寿雪的手臂,战战兢兢地左右张望,这里不愧是有宫女坟场之称的地方。



三人踏进了屋顶长满苔藓的建筑物里,登时便闻到一股刺鼻的霉臭味。墙壁上满是霉斑。负责管理洗秽寮的宦官,将三人带到了建筑物后头的一间房间前。



「这里就是苏红翘的房间……但我想你们是很难从她口中问出什么的。」



宦官那一对有如死鱼般的双眼,从不曾在寿雪等三人身上停留。



「为何?」



「你们见了就知道。」



宦官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去了。房门口并没有门板,只挂着一块肮脏的帘帐。温萤站在门口警戒四周,寿雪带着九九走进了房内。



狭窄的房间里,仅窗边有一张简陋的床,上头躺着一个女人。刚刚宦官曾提过,苏红翘从昨天就发起了高烧,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洗秽寮里收容了不少像这样卧病不起的宫女。



床上女人有着一头稀疏的花白头发,脸孔和身体都瘦得像皮包骨,皮肤粗糙无光泽,再加上醒目的皱纹,俨然是个佝偻老妪。但仔细一看,女人的年纪其实没有那么老。



「……汝是苏红翘?」



寿雪在床前弯下腰问道。女人微微睁眼,朝寿雪望来。她的视线左右飘移不定,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寿雪正想再问一次,女人忽然朝寿雪张开了口。



寿雪心中一惊,忍不住退了一步。



女人的嘴里没有舌头。



她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寿雪的身上,口中发出了细微而诡异的声响,大概是在诉说着「没错,我无法开口说话」。



此刻寿雪终于明白了刚刚宦官那句话的意思。



不管问这女人任何问题,她都无法回答。过去寿雪确实曾听过有宫女遭受割舌之刑的传闻,但没想到竟然真有其事。女人嘴里没有舌头的模样,实在令人怵目惊心。



看来只能让她以点头、摇头的方式来回答「是」与「不是」了。



「……吾乃夜明宫之乌妃,今日来此,乃是有事相询。」



寿雪从腰带内掏出了那耳饰。



「汝识得此物否……」



寿雪一句话还没有问完,苏红翘的脸色已经起了明显的变化。她瞪大了眼睛,面露惊惧之色。下一瞬间,她不断动着双唇,似乎想要说话,但从口中流出的只有唾液及有如呻吟般的异样声响。



「此物为班莺女所有?」



苏红翘连连点头,双唇上下翻动,手掌做出写字的动作。



「……汝欲笔谈?」



寿雪一问,苏红翘旋即用力点头。寿雪于是转头对九九说道:



「汝去寻方才之宦官,商借纸笔。」



九九转身走了出去,不久之后却空手而归,面露无奈之色。



「那宦官说这里没有纸笔,而且苏红翘不识字,借了纸笔也没有用……」



寿雪转头望向红翘,她点点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寿雪。此时她的眼神流露出坚定的意志力,与刚刚那有如槁木死灰般的表情截然不同。



「……既是如此,只得将她带回夜明宫。温萤,有劳了。」



温萤于是以一条薄被将苏红翘裹住,扛了起来。一行人正要离开,宦官赶上前来说道:



「你们擅自把人带走,那可不行。」



「吾乃乌妃,如今吾带走此人,若有不满者,到夜明宫来。」



那宦官听到乌妃两字,吓得连连后退。乌妃能够咒人致死的谣言,早已传遍了整个后宫,就连掌管灯火的宦官也不敢至夜明宫点灯。



寿雪一行人将红翘带出洗秽寮,匆匆赶回夜明宫。



由于夜明宫没有宫女,空房间相当多。一行人找了间空房间让红翘躺下,寿雪找来麻纸与笔,九九磨好了墨,将砚台放在床边。红翘坐起上半身,提起了笔。



洗秽寮的宫女曾教我识字。



红翘以生涩的动作写下了这行字。



但他们如果知道我识字,一定会把我杀了,所以我只能装作不识字。



寿雪看到「杀」这个字,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们杀了婢女。或许是因为杀侍女太引人注意,所以他们剪断我的舌头,让我没办法说出秘密。



根据名簿上的记载,婢女应为病死,实际上竟是遭到了杀害。



他们先安排我当其他妃子的侍女,接着随便捏造罪名,剪去我的舌头。



或许是情绪太激动的关系,红翘的字迹相当乱。她紧咬着嘴唇,脸上充满了不甘。



「……是谁害汝如此?是谁欲杀汝?」



红翘的双手在颤抖。她先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着才提笔写字。



皇太后。



皇太后鸩杀了鹊妃。红翘接着写道。鹊妃即三妃,是个相当年轻的妃子,原是重臣的女儿,遭鸩杀时已怀有身孕。后来这件事被诬赖到了班莺女的头上。



鹊妃遭到杀害,是因为她怀孕了。她的父亲虽是重臣,但与皇太后立场相左。



为了把罪诬陷给班莺女,他们买通了婢女,将狼毒放入班莺女的房间柜子里。这一切,我都是亲眼所见。



红翘写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笔锋在空中游移良久,最后她一咬牙,继续写了下去。



但我那时候也不敢违逆他们。他们说,要是我不听话,就杀了我的家人。我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对班莺女见死不救。



红翘双肩颤动,又停笔好一会儿。



为了将来有一天能传达真相,我一直努力学习识字。你们既然持有那枚耳饰,应该是站在班莺女这一边的人?



「咦?」



红翘抬起头来,面露狐疑之色。



难道不是吗?



寿雪于是告诉红翘,是皇帝高峻在后宫捡到了耳饰,没想到耳饰上竟然依附了一名幽鬼。但为什么红翘会一看到耳饰就认定寿雪是站在班莺女这一边的人呢,寿雪心中也感到有些纳闷。



红翘一听到幽鬼两字,顿时脸上毫无血色。



班莺女的幽鬼?



「此耳饰既是班莺女之物,幽鬼应为班莺女无疑。」寿雪一边递出耳饰,一边说道。



这耳饰确实是班莺女之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它只剩下一枚而已。



「只剩一枚?」



是的,只有一枚。而且娘娘生前随时随地都戴着它。



娘娘指的应该就是班莺女吧。红翘望向远方,彷佛在回想着当年的往事。



娘娘曾经告诉我,她把另一枚耳饰送给了故乡的未婚夫。



「未婚夫……?」



娘娘说,她有一个从小订下终身的未婚夫,后来在朝廷任官的父亲毁约,把她送进了后宫。娘娘于是在进宫前,把一枚耳饰送给了对方。她说只要抚摸剩下的那一枚耳饰,就能够想起未婚夫。



娘娘的个性称不上开朗,但是心地相当善良。我父亲经营的是一家小小的面肆,我被选为宫女之后,发现其他宫女的家世都相当好,而我不仅出身卑微,还目不识丁,什么也不懂,在宫中生活得很痛苦。娘娘怜悯我的处境,特地提拔我为侍女。



而我却背叛了她……



红翘写到这里,一度停下了笔,但她重新振作起精神,继续写了下去。



娘娘在某一天,把那耳饰送人了。



「送人了?」



没错,那天娘娘从中庭走回来,我见她并没有佩戴耳饰,担心是弄丢了,赶紧向娘娘询问。娘娘笑着告诉我,她在外头看见一个孩子正在哭泣,就把耳饰送给了那孩子。她还说,那孩子应该是在后宫遇上了什么难过的事情。那孩子拿了娘娘的耳饰,一定能够明白娘娘的心地有多么善良仁慈,绝对不会做出什么毒杀他人的事情。



如今耳饰既然在你的手里,就算你不是当年那孩子,应该也是那孩子的亲友。既是如此,你一定能够明白娘娘是被陷害的。



红翘写完这些话,这才搁下笔,吁了一口气。寿雪一摸她的额头,竟然热得发烫。她的高烧不仅没有退,而且更加恶化了。



「吾知情矣,汝可稍事休息。」



没想到红翘忽然又提起笔,迅速写了起来。



娘娘不仅遭到诬陷,而且后来还被那些宦官们杀了。请一定要惩罚他们,我也愿意接受应有的惩罚。



写完这些话之后,红翘便失去了意识。寿雪扶着她的身子,让她在床上躺下,接着在剩下的麻纸上写了柴胡、黄连、半夏等药名,交给温萤。



「以此药方交付药司。」



温萤拿着药方快步走出房间。接着寿雪指示九九照顾红翘,独自走回自己的房间。她将耳饰放在小几上,愣愣地看着。



──不仅遭到诬陷,最后还惨遭杀害……



怪不得班莺女会化身成幽鬼,依附在这耳饰上。



问题是当年班莺女到底把耳饰给了谁?当年拿到这耳饰的人物,应该就是掉落耳饰的人物。既然耳饰是掉在后宫里,代表遗失者也是后宫的人。这个人是谁?是打从先帝时期就在宫里的宫女或宦官吗……?



寿雪轻按自己的太阳穴。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总而言之,得先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诉高峻吧?



寿雪轻轻抚摸那枚耳饰上的翡翠。只要为班莺女报仇,就能够让她心无牵挂吗?反过来说,如果不为她报仇,就算举行了镇魂仪式,也没有办法让她的灵魂获得救赎?



寿雪拿起耳饰,在眼前轻轻摇晃。







寿雪以温萤取回来的药煎了药汁,喂红翘喝下。到了隔天早上,红翘的烧就退了。为了帮助她调养身体,寿雪还以人蔘及甘草煮了些粥,红翘吃下之后,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些。这一天,寿雪把整个白天的时间都花在照顾病人上。她暗中派人请皇帝前来,到了晚上,高峻依约拜访了夜明宫。



「当年那个威胁你不能泄漏秘密,而且还陷害并杀了班莺女的宦官,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高峻听完了寿雪的说明之后,脸上丝毫没有露出惊讶之色,转头朝红翘问道。红翘点点头,在纸上写下了名字。高峻拿起纸来瞥了一眼,便将纸交给卫青。



「皇太后当年的小爪牙,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如今在内仆寮做事。」



幸好当初没有将他处死……高峻在嘴里低声呢喃,只有身旁的寿雪及卫青听见了。皇帝口中的「当初」,指的应该是当年击垮皇太后势力的那个时候吧。



「班莺女的那个未婚夫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高峻接着又问。红翘旋即提笔,在纸上写下我听娘娘唤他十郎,但她才刚写完,便察觉不对。「十郎」是在亲族之间的同辈排行,并非名字。



红翘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又提起笔。



这次她写下了两个字。



郭皓。



「郭皓……?」



高峻诧异地咕哝道。



「大家,您认识此人?」



卫青在一旁问道。高峻以手掌抵着额头,思索了半晌后说道:



「朕曾听过这个名字。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从明允的口中说出来的……」



明允是学士承旨,即皇帝的顾问。



「郭皓是贡举的状元,如今在秘书省担任校书郎。」



寿雪不禁佩服高峻记忆力过人。高峻将双手交叉在胸前,陷入了沉思。



「既然是能够将女儿以妃嫔的身分送入后宫的家族,女儿的未婚夫想必也有一定的家世,就算在朝廷任官,也不是什么奇事……」



──这个未婚夫的心中,是否还惦记着班莺女?



未婚妻被送入后宫,等于是被皇帝夺走了。而且后来未婚妻还在后宫里死于非命。



寿雪隔着腰带轻抚耳饰,蓦然抬头说道:



「……吾欲见此人,可否?」



「你要见这个人?」高峻重复了寿雪的话。除了亲戚之外,后宫的妃嫔原则上是不能见外人的。



「班莺女入宫后,却依然对此未婚夫心怀牵挂。吾欲亲口探问此人,当年两人究竟情深若何。」



班莺女既然对这个未婚夫如此思恋,或许这才是她死后心中真正的牵挂。假如那未婚夫在故乡的话,没办法离开宫城的寿雪要见到此人恐怕颇为困难,但如今对方既然是官员,只要有高峻的帮助,要见上一面应该不难。



高峻只沉吟了极短暂的时间,便说道:



「好,朕来安排。」



寿雪忍不住朝高峻的脸上轻轻瞥了一眼。虽说这是高峻自己委托之事,但他贵为皇帝,竟愿意亲自移驾到夜明宫会见一宫女,而且二话不说就答应寿雪的要求。为何他会如此重视这翡翠耳饰的事情?



「……不过拾获一耳饰,汝为何对此事如此尽心费神?尽管当初吾已问过,如今依然百思不解。」



这绝对不是一个皇帝应该做的事。



高峻只是朝寿雪看了一眼,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起身便欲离去。寿雪见高峻对自己的问题充耳不闻,心中有些发火,并跟在高峻的后头离开了房间。



来到殿舍外,高峻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开口说道:



「打从一开始,朕就说了……」



高峻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寿雪走到他的身边,抬头看着他。



「朕想知道这耳饰的遗失者是谁。」



「吾言此事难为……」



「所以朕才退而求其次,想要知道这幽鬼的身分。只要知道幽鬼是谁,或许就能查出耳饰的遗失者是何许人物。」



「……故汝命我调查此事?」



「多亏了你,朕已知道这耳饰原本是班莺女之物,朕该向你道谢。」



「即便知道是班莺女之物,遗失者身分依然不明。」



根据红翘的说词,班莺女把耳饰给了某人。这个人可能是打从先帝那一代就在宫里的宦官或宫女。既然耳饰落入了这个人的手中,遗失耳饰的多半也是这个人。问题是宫里的宦官及宫女多如牛毛,要如何找出这个人?



「为何汝千方百计,欲寻此耳饰之遗失者?」



打从一开始,高峻就模糊了焦点。表面上他回答了寿雪的所有问题,但他其实一直没有说出问题的核心。



高峻虽然给人一种耿直的印象,但其实城府极深,不是个能够轻易信任的人物。



高峻以侧眼俯视寿雪,接着忽然微微弓身。寿雪见高峻将脸凑来,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却听见后者以更低的声音说道:「朕不想把你卷进这麻烦事里。」原来高峻是不希望这些话被人听见,才将身体凑向她。



「……汝不言,吾亦在麻烦之中矣。」



「……拾获那耳饰的人,并不是朕。」



「然则是谁拾获?」



「朕安排在后宫内的细作。」



「细作……」



「遗落那耳饰的人,或许能够成为某桩密谋恶事的证人。若能得到这名证人,对朕有极大的帮助。」



「大家……」卫青说道:「这些事或许不说为佳。」



高峻朝卫青瞥了一眼。卫青得知高峻的意思,不再开口说话。



──密谋恶事?



耳饰的遗失者是证人?



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



「汝查此事,实欲得此证人,非为那幽鬼?」寿雪问道。



当初高峻曾说过「觉得她很可怜」,难道那只是一句谎言?



高峻面不改色地说道:



「既然你想知道答案,这就是答案。」



说完之后,高峻便转身离去。寿雪朝着高峻的背影怒目瞪视。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她?



蓦然间,高峻当初说的这句话浮上心头,让寿雪放松了紧蹙的双眉。



倘若高峻只是想知道耳饰遗失者的身分,何必说出那种话?寿雪想到这一点,内心再度充满了疑惑。



显然高峻还没有说出真正的详情。



「……」



寿雪看着走向回廊的高峻,决定迈步上前。



「且慢。」高峻听见寿雪的呼唤,转过了头来。



「吾尚有话问汝。」寿雪一边说,一边走向高峻。



「耳饰的事情,朕能说的都已经说了……」



「吾另有别事。」



寿雪打断了高峻的话。



她心里有个问题,非得要问个清楚不可。否则的话,实在没办法安心。



高峻默默凝视着寿雪,片刻之后,朝卫青使了个眼色。卫青略一迟疑,朝寿雪轻瞥一眼之后,向高峻行了一礼,退向远处。高峻转身走向池畔,这是个没有风的夜晚,皎洁的月影映照在黑色的池面上。



「……汝为何不究吾罪?吾实不明,汝有何意图?」



寿雪站在池边,仰望高峻问道。高峻明明知道了寿雪的身世,为什么选择视而不见?这个男人的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这个问题一直让寿雪百思不解。



高峻俯视寿雪,开口说道:



「揭穿你的身分,对朕没有任何好处。」



高峻的语气平淡且沉稳,宛如寒冬中的和煦日光。但仔细观察便会发觉,他不管是声音还是脸孔,都不带一丝感情。



「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还有坏处。一旦将你处死,朕会失去乌妃,还会被百姓视为暴君。」



高峻转头望向水面,接着说道:



「朕的祖父实在杀了太多人。他一当上皇帝,突然变得疑神疑鬼。猜忌之心随着年纪老迈而增长。在他的眼里,每个人都想要抢走他的皇帝宝座。到最后,他甚至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惜下手杀害。」



炎帝以谋反的罪名处死了两个封王的儿子,并非什么难以打听到的秘密。



「朕想不到必须将你杀死的理由。当然如果你心里想要杀朕,那又另当别论。」



高峻转头望向寿雪。



「……吾并无杀汝之意。」



高峻凝视着寿雪,彷佛在评估着这句话的真伪。



「你不恨朕?不恨朕的祖父或父亲?」



寿雪的视线在空中飘移。月光洒落在水面上,闪烁着冷澈的光辉。



「吾亦不知。吾不曾恨任何人,吾只恨吾自身。」



高峻皱眉问道:「为什么恨你自己?」



「吾对母亲见死不救。母亲遭擒时,吾蹲于暗处,屏住呼吸,害怕遭人发现。」



为了苟活下去,不顾母亲的死活。



「母亲实是因吾不救而死。」



寿雪凝视着水面上的月影,嘴里如此呢喃。



当年抛下母亲不理,只顾自己逃走的行为,如今成了寿雪心中最大的痛。明明听见了惨叫声,自己却捂住耳朵,躲在暗处发抖,一心只期望这可怕的时间能够赶快过去。心里天真地以为只要熬过这一刻,一切就能恢复原状。



看见母亲头颅的那一刻,强烈的后悔击碎了寿雪的心灵。为什么当初对母亲见死不救?为什么听见惨叫声时,自己没有冲出去?



这股悔意在寿雪的内心深处造成的缺损,永远没有获得填补的一天。



「杀吾无任何好处,故不杀吾……即便今日不杀,将来亦会因其他好处而杀。」



就算迟早有一天会被杀,那也无所谓。寿雪自暴自弃地说完这句话,转身迈步而行。



「寿雪!」高峻喊道。



这是高峻第一次呼唤寿雪的名字,那声音彷佛有股温柔的力量,撼动了她的胸口。



转头一看,高峻解下了腰带上的一枚佩饰,朝自己递来。



「……此是何物?」



寿雪心中狐疑,皱起了眉头。高峻抓起寿雪的手掌,将佩饰放在掌心。那是一枚鱼形的琥珀佩饰。



「拿着它,这是朕给你的信物。」



「信物?」



「朕绝对不会杀你,以此物为证。」



寿雪看了看高峻,又看了看那鱼形的琥珀佩饰。高峻那深邃而漆黑的瞳孔,有如泉水一般清澈。



不知道为什么,寿雪不敢再看下去,将头转向一边。



「……吾不收。若遭人误以为吾窃取汝物,吾反徒增困扰。」



寿雪欲将手中的鱼形琥珀佩饰推还给高峻,高峻不收,转身离去。



「啊……止步!」



寿雪正想追赶上去,高峻忽然又转头说道:



「寿雪,我们是一丘之貉。」



「咦?」



「当年朕也对自己的母亲见死不救。」



高峻说得轻描淡写,一对瞳孔极尽漆黑,彷佛里头藏有连黑暗都可以吸入的无限空间。寿雪这才霍然惊觉,原来眼前这个人的心中也有着难以填补的缺损。



月光洒落在渐行渐远的高峻背影上,寿雪手掌心的鱼形琥珀彷佛也正与其呼应一般,泛着静谧的光芒。







在高峻十岁的时候,母亲过世了。



母亲过世前的那段时期,高峻见母亲每天总是郁郁寡欢,因此经常到母亲的宫里探望她。然而母亲之所以郁郁寡欢,全是因皇后(注:指高峻为皇太子当时的皇后。)百般刁难之故。



高峻受册立为皇太子,而母亲却依然维持着妃子的身分,这是因为母亲在朝廷里缺乏后盾之故。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高峻能够成为皇太子,却也是拜母亲缺乏后盾所赐。原本的皇太子,也就是皇后的儿子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皇后势必得从其他妃子的儿子中挑选一人作为皇太子。最后皇后挑上了高峻,正是因为高峻的母亲没有什么强势的亲戚,足以在朝廷里形成外戚势力。



当时的皇帝,也就是高峻的父亲,有着性格软弱、讨厌纷争、凡事以和为贵的个性。他畏惧于皇后及其背后的外戚势力,因此没有办法保护高峻的母亲,长期以来放任高峻的母亲遭皇后欺凌。皇帝一心只认为反正过一阵子,皇后玩腻了欺压妃嫔的游戏,就会罢手了。或许因为太过迟钝的关系,皇帝无法理解他人心中的痛楚。



相较之下,皇后则是非常能够理解他人心中痛楚之人,而且以此为乐。她十分清楚如何才能够在他人的心中创造最大的痛苦。



事实上高峻的母亲也有着与人无争的性格。或许因为这一点的关系,高峻的母亲与皇帝特别合得来,但是否真是如此,如今已无从确认。



母亲很少向周围的人倾诉心中的痛苦,因为高峻的外祖父官阶太低的关系,母亲曾在公开场合上当众受皇后取笑。



母亲不擅舞蹈,皇后却常在宴会上强迫母亲献舞,以此作为笑柄。但母亲不管遭受什么样的屈辱,都强忍了下来。当时的高峻见母亲总是忍气吞声而不敢反击,心里有一些瞧不起母亲。因为年纪太小,高峻无法理解母亲的立场有多么艰难。



「你在东宫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做,别一天到晚跑来找我。」



有一天,母亲这么告诉高峻。这让高峻有种遭受背叛的感觉。自己如此为母亲担心,母亲却嫌自己碍眼。



高峻当时虽然已懂得许多事,但心态毕竟还太稚嫩。在听到这句话的当下,高峻气愤地站了起来,抛下一句「我不会再来了」,便回东宫去了。



──怎么会说出那种话……



高峻万万没有想到,那是自己与母亲最后一次见面。



母亲的丧礼结束之后,高峻曾经去了一次母亲的殿舍。失去了主人的殿舍内,不管是房间里,还是床台上,都已看不见母亲的身影。高峻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门外的庭院。



「谢妃不敢反抗皇后,是怕连累了您。」云太师如此告诉高峻。母亲要高峻别去找她,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高峻恍然大悟,想要再去找母亲时,母亲竟然死了。



一想到最后对母亲说的那句话,高峻就感觉到一股椎心之痛,彷佛有一把利刃刺入了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内在彷佛开了一个大洞,里头一片空荡,什么也没有剩下。高峻站在庭院里的牡丹花前,流下了眼泪。



皇帝没有办法依靠,儿子又对自己说出冷酷无情的话,母亲最后只能在孤独中结束一生。一想到母亲的处境,高峻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人死不能复生,任何弥补的行为都已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高峻的背后出现了一道人影。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哭泣?」



高峻永远记得,女人那柔弱、婉约的声音。







「……大家?」



高峻从睡梦中悠悠醒来。他看了卫青一眼,以手掌抵着额头,从躺椅上起身。卫青煎的茶正弥漫着芬芳香气,高峻啜了一口,脑袋才清醒了些。



上午的政务已结束,高峻此时正在内廷的房间里休息。最近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常常忙到三更半夜,身体已经有点吃不消了。



──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可不能松懈了。



尤其是那件事情,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高峻凝视着杯上的腾腾热气,陷入了沉思。卫青不敢打扰,静静地取小碟装了一些蜜枣,再配上一些荔枝,端到高峻的面前。高峻一边思索,一边吃了起来。荔枝饱满多汁,蜜枣香甜入味,感觉全身的疲劳减轻了不少。



「大家,这是从夜明宫送来的。」



卫青从跑腿的宦官手中接过小笺,转交到高峻手上。摊开一看,水纹纸上头写着端丽的文字,这应该就是寿雪的笔迹吧。读完之后,高峻不禁扬起嘴角。



「大家,一切安好?」



「没事。」



高峻摺起小笺,收进怀里,接着招手示意卫青上前。



「郭皓已经在洪涛院里了?」



「是的。」



洪涛院的正式名称是洪涛殿书院,朝廷召集了一群优秀的学士在该处进行典籍的搜罗及校勘。郭皓是进士状元,高峻以某典籍抄本上的解释有疑义为由,要他到洪涛院待命。



「准备两套宦官的衣服,送到夜明宫去。」



寿雪在小笺里要求高峻立刻让她和郭皓见面,而且口气相当高傲。



「是……」



卫青虽然嘴上应了,但表情显得相当不以为然。



洪涛院当然不在后宫之内。要将寿雪带出后宫,总不能让她依然穿着妃子的服装。当然只要有皇帝的许可,妃子还是可以出宫,但程序太过繁琐,而且让一名妃子公然外出,只为了见一名官员,实在太过容易引人注目。



事实上坊间相当盛行女扮男装,就算是在后宫里,也常可看见身穿男装的妃嫔。但以寿雪的外貌,就算穿上了男装,多半依然像个女孩子。唯有假扮成年轻的宦官,才勉强能够蒙混过去。



「每次只要遇上跟乌妃有关的事,大家就像变了一个人。」卫青忍不住咕哝。



高峻是一个凡事都喜欢照规矩来的人,最讨厌违反纪律的行为。但他不仅对寿雪的前朝皇族后裔身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还要让寿雪打扮成宦官的模样,将她带出后宫。



「有些事情还是得破破例。」高峻说道。



对于高峻的这个解释,卫青露出了完全无法认同的表情。其实就连高峻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不知道为什么,高峻就是很想看看那少女接下来又会做出什么事。自从失去了母亲及挚友之后,高峻已不知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高峻起身打开橱柜,取出里头的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将里头的东西放进怀里。



另一边的卫青则是臭着脸命令手下准备宦官的衣服。







「尽是男人!」



寿雪的口气简直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景象。卫青的眼神彷佛在说着「废话」,高峻则不发一语。



一行人走在洪涛院的走廊上,沿途不断有学士往来走动。负责带路的学士姓何名洵,字明允。他看见身穿宦官服色的寿雪及九九,只是朝高峻轻瞥一眼,什么话也没问,甚至连表情也没有丝毫改变。他的年纪约莫四十来岁,外貌散发着理性与智慧。



「这边请。」



明允将寿雪一行人带进了一间书库。墙边的架子上堆满了竹木简及书卷,空气中弥漫着老旧墨水的气味。中央的桌子上,也有堆积如山的书卷及纸张。角落坐着一名年轻人,他一看见高峻,赶紧跪下行礼。



「你是郭皓?」



「是的,陛下。」



高峻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另一方面,寿雪一看见郭皓的脸,登时整个人傻住了。



「汝是……」



高峻与郭皓同时转头望向一脸错愕的寿雪。郭皓看见身穿宦官服装的寿雪,先是露出一丝狐疑之色,下一刻忽然大叫一声,脸色瞬间由红润转为苍白。



虽然只看过一次,但是绝对错不了。那张眼角下垂,看起来一副温厚慈和模样的脸孔……虽然他此刻穿着官员的服装,但他正是当初出手拯救寿雪的宦官。



「汝非宦官耶?如何能在此处?」



「呃……那个……」



郭皓脸上冷汗直流,嘴唇不停颤抖。他紧紧闭上双眼,接着突然跪在地上磕头。



「微臣该死,请陛下降罪!」



「……这是怎么回事?」高峻问。寿雪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只告诉高峻,当初她受到一群宦官攻击时,正是眼前这个人出手相助。



「噢?」高峻扬眉说道:



「这么说来,他偷偷潜入了后宫?」



寿雪转头望向脸色苍白的郭皓。郭皓完全没有辩解,看来高峻说得没错。



「真是太愚蠢了!」明允斥责道:「你应该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既是如此,汝出手助吾,乃是不顾潜入后宫之事遭揭发之风险?」



寿雪走向跪在地上的郭皓,跪下来问道:



「汝何故潜入后宫?」



郭皓垂下了头,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说。



「必是为班莺女之事?」



郭皓听到寿雪这么问,吃惊地抬头说道:



「您怎么会……」



「你是班莺女的未婚夫?」



高峻跟着问道。



「陛下……连这件事也知道了?」



「是班莺女身边的侍女告诉朕的。」



「侍女……」



郭皓脸上的惊恐之色突然消失,一副要扑上前的模样,激动地问道:「她在哪里?」



卫青立即上前,挡在高峻的前方,阻止郭皓靠近。郭皓毫不理会,接着说道:



「微臣想向她问个清楚!小翠绝对不会做出毒杀他人这种事,侍女应该知道内情!」



卫青挡下情绪激动的郭皓,将他推了出去。郭皓倒在地上,寿雪走过去将他扶起。



「……小翠就是班莺女的名字?」



高峻淡淡地问道。郭皓见了皇帝气定神闲的态度,也稍微恢复了冷静。



「是的。」



「你想问侍女的,是当年鹊妃遭鸩杀一事?」



「没错,小翠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而且更不会上吊自杀……」



郭皓垂下头,哽咽了起来。



「你偷溜进后宫,就是为了找那侍女?」



「……是的,微臣想查出小翠的真正死因。」



郭皓双膝跪地,双掌在膝上紧紧握拳。



「小翠刚死的时候,她的父亲只说她是病死,关于自缢及鸩杀其他妃子什么的,微臣完全不知情。微臣心里原本有些纳闷,小翠并不是个体弱多病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但微臣想一个人如果染上了瘟疫,突然病死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微臣并没有想太多,只是为她的死感到难过。」



郭皓接着描述他在任官之后,才听到了班莺女的传闻。



「自从在朝廷任官之后,微臣听到了许多与先帝有关的传闻。包含妃嫔的事情,以及皇后的事情。当微臣听到小翠的传闻时,当真是晴天霹雳……」



郭皓紧紧咬住了嘴唇。



「小翠绝对不会毒杀他人,更不会背负着嫌疑自杀……」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偷偷潜入后宫。」高峻说道。



郭皓垂下了头,答道:



「陛下肯定无法体会未婚妻被皇帝夺走的感觉。」



卫青一听,霎时目光如电,大喝一声:「放肆!」高峻伸手制止。



「微臣跟小翠从小就订下了婚约。我们都相信将来有一天,我们会结为连理。没想到有一天,小翠的父母突然说要把小翠送进后宫,不再让微臣跟她见面。小翠被送往京师的前一天晚上,她偷偷跑来找微臣,把一对耳饰中的一枚交到微臣手上,希望微臣看见耳饰就能想起她。那是她的母亲送给她的一对翡翠耳饰。」



郭皓脸孔扭曲,似乎随时会掉下眼泪。



「……但微臣竟然把耳饰遗落在后宫了……」



郭皓低声说道。寿雪一听,霎时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把耳饰遗落在后宫?



寿雪从腰带中取出耳饰,说道:



「汝遗落于后宫之耳饰,便是此物?」



郭皓惊讶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没错……就是这个!金边上有一点刮痕……有了,就是它!这就是小翠的耳饰!」



郭皓以颤抖的手接下耳饰,兴奋得涨红了脸。



没想到这耳饰竟然是未婚夫遗落在后宫之物,这让寿雪感到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应该是班莺女将耳饰送给了后宫的某个人,那个人不慎遗失了。毕竟掉落的地点是在后宫,有谁会想到班莺女的未婚夫竟然会偷偷潜入后宫里?



「请问……这是您捡到的吗?」郭皓问道。



「非也,拾获者是此人。」



寿雪转头望向高峻。严格来说,拾获者是高峻的细作。蓦然间,寿雪想起高峻曾说过,他想要找出耳饰的遗落者,还说这名遗落者或许能成为证人。如今看来,这名证人正是郭皓。但高峻不提此事,寿雪也不便主动询问。



郭皓听寿雪竟以「此人」来称呼皇帝,不禁吓了一跳。但他见周围的人都没有出声斥责,心中也察觉寿雪与皇帝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



「幽鬼依附于该耳饰之中,此人欲救幽鬼,遂要吾暗中相助。」



「是陛下的旨意……?」



郭皓转头朝高峻瞥了一眼,又将视线移回寿雪身上。



「你说的幽鬼,难道是小翠的……?」



「然也。」



郭皓露出哀恸的表情,凝视着耳饰。



「……人都死了,却还受着煎熬?」



郭皓如此呢喃之后,将身体凑向寿雪,问道:



「您刚刚说,陛下为了救此幽鬼,请您暗中相助?这么说来,您应该就是传说中能施展奇幻法术的乌妃娘娘?」



「吾正是乌妃。」



寿雪高傲地点头说道。



「您有办法拯救小翠?」



寿雪被郭皓这么一问,一时难以作答,最后只能老实说道:



「……目前尚未可知。」



郭皓一听,不禁大为沮丧。



「彼女若心无牵挂,即便吾不出手相助,亦能往生极乐。若彼女乃因含冤枉死而成幽鬼,报仇雪恨之日应不远矣……」



寿雪转头望向高峻,他点头说道:



「朕正准备要捉拿当年陷害及杀死班莺女的宦官。」



郭皓发出了既像是哀号又像是叹息的声音。



「这么说来,小翠是无辜的……而且……她真的遭到了杀害……」



郭皓全身无力地蜷伏在地上,五官因心中的愤恨而扭曲变形。



「为什么?为什么小翠会遭此横祸?」



「对方真正想杀害的对象是鹊妃。班莺女只是刚好住在同一殿舍内,因而背了黑锅。」



「只因为这种事,小翠竟然枉送性命……」郭皓以双手捂住了脸,心中彷佛有强大的怨恚无处发泄。他深吸几口气,抬起了头,端正了跪姿,朝着寿雪说道:



「乌妃娘娘,微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



「微臣想见一见小翠的幽鬼。」



郭皓抓住了寿雪的衣袖,恳求道:



「求乌妃娘娘成全!」



寿雪见郭皓苦苦哀求,不禁心中迟疑。此时的幽鬼,呈现出的是当年遭杀害时的惨状,不再是生前那清秀佳人。让郭皓看见那丑陋的模样,似乎并非明智之举。



「此幽鬼为怨念与牵挂所凝聚之物,已非汝所熟悉之小翠……」



「只要能跟小翠见上一面,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微臣都不在乎!」



郭皓对着寿雪再三恳求。他心里很清楚,潜入后宫一事遭人发现,已是死罪难逃。因此他想在临死之前,与小翠见上最后一面。



寿雪感觉到一阵苦涩在胸中扩散。



「既是如此……」



寿雪伸出手掌,掌心冒出一股热气,接着出现一枚枚花瓣,最终凝聚成了一朵牡丹花。



那牡丹花绽放着淡淡的光芒,不一会儿,缓缓幻化成淡红色的火焰。寿雪拉起郭皓的手,轻轻拈起他手中的耳饰,朝那不断摇曳的淡红色火焰轻吹一口气。



火焰化成了烟雾,将翡翠耳饰团团围住。耳饰的前方逐渐出现一道人影。那是一名身穿红色襦裙的女人,小翠。就跟当初在夜明宫现身时相同,女人的脸涨成了紫红色,颈子上缠绕着一条披帛。



郭皓见了那骇人的模样,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但他并没有移开视线。



「小翠……小翠!」



郭皓朝着幽鬼伸出手,却触摸不到幽鬼的身体。小翠凝视着空中,并没有转头望向郭皓,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郭皓低下了头,嘴里依然呢喃着小翠的名字。



小翠生前明明希望借由耳饰睹物思人,如今化身成了幽鬼,难道心中并未残留着对意中人的思念?



抑或,耳饰只有当初交给郭皓的一枚,却少了小翠原本持有的一枚,所以幽鬼的心灵无法获得满足?



问题是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找出当年获小翠赠予耳饰的那个人。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够让小翠听见郭皓的声音呢……正当寿雪一筹莫展的时候,高峻突然开口了。



「寿雪。」



──每当听见高峻呼唤自己的名字,寿雪总是有种奇妙的感觉。



高峻的声音总是那么低沉而温和。脸上明明不带任何感情,声音却宛如淡淡的日光一般轻柔而温暖,让寿雪感觉到彷佛有一股力量在撼动着自己的胸口。



寿雪强忍着这种一颗心瑟缩不安的感觉,转头问道:



「……有何事?」



「这个给你。」



高峻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寿雪下意识地伸出手掌,高峻将那东西放在寿雪的手掌上。寿雪一看,登时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如何能有此物?」



高峻交到寿雪手里的,也是一枚翡翠耳饰。就跟原本的耳饰一样,垂挂着一颗水滴状的硕大翡翠。



「这耳饰……」



看起来和小翠的耳饰非常像。不,甚至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寿雪将两枚耳饰举到眼前比对。这两枚镶着金边的翡翠耳饰,无疑是一对。



「此物为何在汝手中?」



寿雪的脑袋已糊涂了。



小翠将一枚耳饰送给了郭皓,另一枚则送给了……后宫里的某个人。



「难道……」



「……在朕十岁那年,母亲举行丧礼的那一天,朕在丧礼结束后遇见了她。」



高峻以和缓而平淡的口气说道:



「当时朕不知道她是谁。朕见她只戴着一边耳饰,心中感到纳闷,便问她为何耳饰只戴了一枚。她告诉朕,另外一枚已经送给了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她还说,只要戴着这一枚耳饰,就好像那个人陪在自己身边一样……她身为后宫妃嫔,照理来说应该不敢把自己的私情说得如此露骨。或许是因为她看朕年纪小,而且哭得伤心,所以才故意说了这些话,想要转移朕的心思。」



高峻身为皇帝,竟泰然自若地承认自己「哭得伤心」。寿雪蓦然回想起高峻曾说过「当年朕也对自己的母亲见死不救」这句话。不知他当年在哭泣的时候,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接下来,朕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朕竟然要求她把耳饰送给朕。她虽然见不到那个很重要的人,但至少那个人还活着,朕心中嫉妒,才提出了这样的过分要求。」



高峻这番话虽然说得语气平淡,却是刻骨铭心,有如滴水一般,足以渗入岩缝。寿雪清楚地感觉到高峻的情感一点一滴地渗入了自己的心坎之中。



「她笑着取下耳饰,交到了朕的手中。并非因为朕是东宫太子,她才把耳饰给朕。她只是想要安慰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



高峻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他眨了眨眼睛,瞳孔微微摇曳。接着他轻叹一声,接着说道:



「朕很后悔拿了她的耳饰,但一直没有机会还给她。」



高峻凝视着那耳饰。



「朕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物归原主。」



寿雪这才明白,为何高峻如此执着于找出耳饰的持有者。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她?



当高峻说出那句话时,确实是真心诚意,没有半点虚假。



寿雪将两枚耳饰一同递给郭皓。郭皓凝视着那耳饰,小心翼翼地伸手接下,以双手手掌包住,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



「小翠……」



郭皓惊讶地抬起了头。那幽鬼的形象似乎有了变化。原本涨成紫红色的脸孔,变回了原本白皙而匀称的美丽模样,缠在颈子上的披帛不见了,身上原本凌乱的衣物也变成了鲜艳的嫩草色襦裙。



小翠的双唇微微上扬,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郭皓起身轻抚小翠的脸孔。指尖当然什么也触摸不到,但小翠眯起了双眸,彷佛正在接受着意中人的温柔触摸。小翠也伸出了有如雪白鱼腹般的手指,滑过郭皓的脸颊,轻触他的嘴唇。接着小翠将手指移到自己的唇边,轻吻了一口。



一滴泪珠自小翠的眼角滑落,但她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虽然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动作,却彷佛已让她获得了无上的幸福。



小翠的身影有如雾气一般微微摇摆,色彩越来越淡,最后化成了一道袅绕的紫烟。郭皓伸出了手,那紫烟在指缝间依依不舍地缠绕了片刻,最后终于完全消失。



──虽然只是短暂的相聚,却已足以救赎小翠的灵魂。



寿雪看在眼里,胸口不禁隐隐作痛。



郭皓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抱着耳饰哽咽哭泣。悲戚的哭泣声回荡在静谧的房间里。







「……谢谢乌妃娘娘。」



大哭了一场之后,郭皓拭去眼泪,向寿雪道谢。接着他转身面对高峻,磕头说道:



「如今微臣已心无罣碍。微臣愿意身受极刑,以偿潜入后宫之罪。但在受刑之前,微臣有话想要告诉陛下。」



──有话想要告诉皇帝?



寿雪朝高峻轻瞥一眼。「说吧。」



高峻淡淡回应。郭皓恭谨地抬头说道:



「当初微臣伪装成凫军,溜进了后宫,混在一群清除沟泥的凫军之中……」



凫军指的是从事肉体劳动的低阶宦官。这些宦官的数量非常多,往往互不相识,有时为了倾倒废泥而出宫,卫兵也不会阻拦盘问。郭皓告诉高峻,任何人只要装扮成凫军模样,要混入后宫并非难事,而高峻得知了郭皓溜进后宫的方法后,也有助于加强今后的警备工作。



但是接下来郭皓说出口的话,却连寿雪也大吃一惊。



「宫女们大多爱嚼舌根,微臣躲在草丛里,听了不少宫女们的对话。微臣原本只是想搜集一些和小翠有关的消息,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天大的秘密。那天晚上,一名宦官与一名宫女躲在无人的树后说话。他们说得隐晦不清,微臣原本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仔细推敲之后,微臣才发现他们密谋要毒杀陛下……」



「毒杀……」



在场所有人顿时大为紧张。寿雪望向高峻,却发现他面不改色,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或许细作早已把此事告知他了。



「……你是在哪里听到了这个秘密?」高峻语气平淡地问道。



「金鸽殿庭园的角落。」郭皓回答。金鸽殿就是藏书楼。「那宦官与宫女躲在桂花树后,微臣则是躲在附近的草丛里。」



高峻一听,点头说道:



「金鸽殿的内书司有个宫女,从前是皇太后的侍女。至于那个宦官,原本也是皇太后身边的人,现在则被贬到了内府局。从前皇太后那些宦官及侍女大多都已肃清了,如今只剩下少许残党。」



高峻顿了一下,接着又淡淡地说道:



「每个从前皇太后身边的宦官及宫女,朕都安排了细作加以监视。朕知道这些人最近意图不轨,可惜连细作也无法掌握足以将他们定罪的证据。那天晚上,有个细作发现那宦官及宫女在密会……」



高峻朝郭皓瞥了一眼,接着说道:



「但是从细作躲藏的地点,听不见宦官及宫女的对话内容。他们谈完了话之后便各自离去,不久之后,细作又看见附近草丛里有一道人影仓皇窜出,往不同的方向逃走。服色看起来似乎是宦官,但黑暗中看不清楚。细作当下虽赶紧追了上去,可惜夜色太浓,竟然追丢了。所幸那个人逃得太仓促,竟掉了一样东西在现场,就是这翡翠耳饰。」



──那就是高峻带到夜明宫给寿雪看的耳饰吧。



郭皓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么说来……陛下早就知道他们的毒杀计划?」



高峻摇头说道:



「不,就像朕刚刚所说的,朕的细作没有获得明确的情报及证据。你是相当重要的证人,你的证词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朕很感谢你。」



郭皓看着地板,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大家,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值得您向他道谢。」



卫青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如果他当初立刻把他的所见所闻向上呈报,我们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地寻找耳饰的遗落者。他一直没说出这件事,只是因为害怕自己潜入后宫的行为遭受责罚。」



比起皇帝的性命,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性命。卫青严厉地指出了这一点。



郭皓垂首说道:



「……当初微臣听到宦官与宫女的对话,确实并不打算通报陛下。皇族夺走了微臣的未婚妻,微臣一直对皇族不抱好感。」或许是因为了无牵挂的关系,郭皓老实说出了自己的心境。一旁的卫青等人听得勃然大怒。



「但是陛下为了救小翠,竟然费了那么多的心思。而且若不是陛下一直留着小翠的耳饰,小翠的灵魂恐怕无法获得救赎。为了报答这份恩情,微臣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但是……如今微臣不禁想问,陛下如此尽心尽力,是真的想要救小翠,抑或只是想把微臣找出来,好获得微臣的证词?」



郭皓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失望之色。高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寿雪心想,应该不是吧。高峻不仅多年来一直珍藏着小翠所给的耳饰,而且曾亲口恳求寿雪拯救小翠的灵魂。



由此可知,高峻的心中必然抱着拯救小翠的心愿,这与想要找出郭皓是两回事。



况且如果只是想要得到证人,高峻根本没有必要说出细作的事情。只要不说出细作的环节,郭皓就会对高峻感激涕零,没有任何埋怨。高峻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愚笨到不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决定说出所有的真相,想必是因为他认为不说的话有失公允。



──这个男人太耿直了。



寿雪终于明白了这一点。高峻是个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人,也不擅长传达自己的真正想法。原因或许是母亲死于非命,也或许是废太子期间的生活太苦。



寿雪开口说道:



「……若仅为找汝,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亦不必求吾相助。然而若欲相救小翠,则非吾出手不可。此人曾向吾恳求,拯救小翠之幽鬼。」



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郭皓望向寿雪,又看了看手里的耳饰。只要冷静思考,应该就能认同寿雪所说的话。



「微臣明白了……」



半晌之后,郭皓点头说道:



「乌妃娘娘说得有道理。何况若非陛下,微臣也没有办法见到小翠。」



郭皓对着高峻磕头,再度向高峻道谢:



「陛下,请原谅微臣的无礼,谢谢陛下为小翠所做的一切。」



「朕只是想要回报班莺女的恩情。」



说完之后,高峻霍然起身。



「你可以回去了,今天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



「……咦?」



郭皓瞪大了眼睛。



「微臣可以回去了?微臣……不是应该被送交秋官府治罪吗?」



秋官府是负责刑罚的公家单位,如郭皓所言,他犯下的确实是死罪。



「任何人未经许可擅入后宫皆是死罪,但若是受了皇帝的指示,当然不必受责罚。这次你是受了朕的命令,潜入后宫探听宦官的动静。」



──简单来说,就是不予追究。



毕竟郭皓是重要的证人,总不能把他杀了。



没想到郭皓却大声抗议:



「微臣不是为了求陛下饶命,才说出这些话……」



寿雪见郭皓情绪激动地大喊,不禁有点羡慕他的情感丰富。或许正因为他是这样的男人,才会为小翠的事做到这种地步吧。



「朕说过,朕想要报答班莺女的恩情。饶你性命,也是其中一环。」



高峻冷冷地说道。



「可惜就算朕这么做,也没有办法让班莺女死而复生。」



在冷酷的背后,却暗藏着无尽的寂寥。郭皓听出了高峻话中的无奈,一时沉默不语。



「何况总不能为了这种事情,牺牲一个有能力的官员……接下来,只要能够找到他们藏匿的毒药就行了。」



高峻望向卫青,卫青略显无奈地摇头说道:「细作将金鸽殿及内府局都找遍了,什么也没有找到。」



寿雪心想,原来高峻已经查到了这个阶段。



「照理来说,他们应该没有任何管道能够获得毒药。」



根据卫青的描述,那些宦官及宫女也很清楚自己随时随地受到监视,应该没有机会能够从宫外运入毒药或武器。



「但他们既然订下了毒杀的计划,一定已拿到了毒药。在逮捕他们之前,无论如何一定要扣押证据才行。当然也可以在逮捕后逼他们供出毒药的藏匿地点,但如果有水面下的协助者没有揪出来,毒药极有可能会被销毁。」



高峻顿了一下,皱着眉头说道:



「依常理来想,他们应该不可能把重要的杀人道具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而且要将东西藏起来而不被细作发现,能够藏匿的地点应该相当有限。但细作就是找不出毒药,而且也无法发现那些宦官及宫女们与其他协助者暗中联系的迹象。寿雪听着高峻与卫青的对话,内心隐约感觉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被遗忘了,在她脑袋的深处好像响起了一阵阵的钟声,试图吸引自己的注意。



──金鸽殿……内书司的宫女……宦官……



到底是什么事呢?这些字眼,自己似乎在不久前都曾听过……



「内书司宫女……宦官……」



寿雪在嘴里呢喃,在脑中拼命追循着记忆。到底是什么关于内书司宫女的事情,在自己的心中留下了印象……?



「……啊!」



寿雪忽然发出惊呼,引来了高峻等人的目光。



「怎么了?」



高峻问道。寿雪没有回答,转头向身后的九九问道:



「九九,汝曾遭内书司宫女为难,还记得否?」



「咦?啊……」九九突然被寿雪这么一问,急忙说道:「我记得。」



「该宫女与汝同为新进宫女?」



「呃,是的……」



「既是如此……」



「你们在说什么?」



高峻问道。九九见高峻朝自己望来,霎时满脸通红,说道: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知道有个内书司的宫女,与飞燕宫的宦官互通书信……糟糕!她叫我不能说……」



九九赶紧捂住了嘴。名义上宫女都归皇帝所有,虽然宫女与宦官私下幽会并不会遭受处罚,但毕竟不能在公开场合说出来。



──但那宫女要九九不能说出去,理由恐怕并不单纯。



「该宫女曾言道,她并非与宦官有私情,乃是代人递送书信?」寿雪问道。



「是的……」九九点了点头。



「命她代为递送书信之人,想来应为上位之资深宫女,且必有相应之报酬。」



上位之资深宫女。高峻一听到这句话,登时目光如电。



「九九,那宫女刻意为难汝,乃是一障眼法。」



「障眼法?」九九愣了一下。



「为掩盖其递送书信之行为。」



那宫女每次到飞燕宫都找九九的麻烦,实在有些不太寻常。何况一个新进的宫女能够经常擅离工作岗位,也不太合理。但如果是上位的资深宫女指使她出去办事情,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与那名宫女互通书信的飞燕宫宦官,叫什么名字?」



高峻以低沉而严肃的声音问道。



九九吓得缩起身子,神色紧张地回答:「他……他叫张易。」



「张易……从前皇太后身边的宦官,并没有这号人物。那么负责递送书信的宫女呢?叫什么名字?」



「她叫李十四娘,名秋容,是太府寺丞的女儿……」



「委托她递送书信的宫女又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我不清楚……」九九努力回想,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视线左右飘移。「啊……不过她曾说过,有个宫女对她很好,还说过阵子还要帮她介绍,让她成为某妃子的侍女……那个对她很好的宫女,好像叫辛氏吧……」



卫青听到这个名字,惊愕地转头望向高峻。高峻仅是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虽然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但寿雪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辛氏曾是皇太后的侍女。」



高峻淡淡地说道。



「正是她与内府局的宦官暗中密会。张易可能是辛氏的恋人或朋友,两人靠着新进的宫女互通书信。辛氏交给张易的东西,绝非只有书信而已……青!原来毒药并非藏在金鸽殿或内府局,而是在飞燕宫!快派人搜索张易的房间!」



「遵旨!」卫青行了一礼,转身走出书库。



九九得知自己认识的宫女竟然参与了皇帝暗杀计划,吓得花容失色。此时寿雪说道:



「李秋容虽协助递送书信,但应不清楚内情。彼女不似有此胆识,应是为侍女之职,遭人利用矣。」



「应该是吧……」九九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寿雪转头望向高峻。高峻看着半空中,正陷入沉思。寿雪回想起刚刚高峻听到辛氏这个名字时,脸上竟闪过一抹欣喜之色。



如今高峻的侧脸有如池水一般静谧,让人难以窥探出其双眸深处所隐藏的情感。







不久之后,内书司宫女辛氏及内府局宦官顾玄同时遭到逮捕。搜捕人员在飞燕宫的张易房间里发现了一包剧毒之物「冶葛」。张易声称不知道那是毒药,也对皇帝暗杀计划全不知情,全是情人辛氏拜托他把那包东西藏在房间里,别让任何人发现,他只是照办而已。



辛氏的父亲为药材的坐商人,因此她得以取得毒药冶葛。在先帝时期,高峻的母亲谢氏也是遭冶葛鸩杀而死。自从皇太后遭幽禁之后,辛氏就被调往内书司担任闲职。后来顾玄拉拢辛氏共同密谋毒杀皇帝,辛氏答应了。但因为两人皆受到严密监视,计划难以执行,辛氏只好利用李秋容,将冶葛交给张易保管。



顾玄坦承受皇太后收买,订定了这次的暗杀计划。



当年陷害及谋杀班莺女的宦官,也在同时遭到逮捕,他承认自己是受了皇太后的指使。



秋官府慎重审理以上各案,定谳了处死皇太后的判决。







寿雪察觉门外有人,抬起了头。几乎就在门扉开启的瞬间,星星冲了出去。卫青面对猛扑而来的怪鸟,不慌不忙伸出手,揪住了星星的颈子,随后高峻也跟着走进了门内。寿雪坐在丝帐后头的床台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高峻来到帐前,朝着卫青下令:「放了它吧。」



接着高峻将丝帐微微拉开。寿雪瞪了他一眼,说道:



「吾未准汝入内。」



「若不让朕进来,何不上紧门闩?」



「……今夜为何复来?幽鬼之事已毕矣。」



寿雪说得冷淡无情,高峻毫不理会,朝帐内随意左右张望,最后将视线停留在橱柜内的薰炉上。



「当初朕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这房间里的香气太过浓烈,如今想来,那应该是为了掩盖染发药剂的气味吧?」



寿雪不禁双眉紧蹙。难道他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讲这句话?



「若无他事,可速去。」



寿雪说完,就要摘下发髻上的牡丹花。



「先别急着赶人。」高峻傲然伸手制止。



「这次你帮了朕大忙,朕特地带了东西要赏赐给你。」



「赏赐?金银珠宝,吾全无兴趣。」



高峻大剌剌地走进了帐内,站在寿雪的面前。寿雪心中惊疑,不禁把身体往后缩了缩。



「……汝意欲何为?」



高峻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只锦袋,扔在寿雪的膝盖上。寿雪虽不满于高峻的无礼态度,但基于好奇心,还是忍不住拉开了袋口。里头竟然是一整袋的枣干。



「此等赏赐,无乃太微薄?」



简直把人当成了三岁幼童。



「那不过是朕要来这里之前,随手拿起的东西罢了。要正式赏给你的东西,会择日造册赐下。」



「不劳费心,吾有此物足矣。」



寿雪拿起一颗枣干放入口中。越是咀嚼,独特的甜味越是浓郁。



高峻在床台上坐了下来。寿雪将身体挪向一边,露出一脸「谁准你坐了」的表情。



「今天……终于结束了。」



高峻低声呢喃。寿雪正想询问详情,蓦然想起今天是皇太后的处刑之日。



高峻的视线在半空中漫无目标地左右飘移,显得相当疲累。



「朕一直想要杀了她。」



高峻的声音,有如从土墙上崩落的泥块。



「那个女人以凶残的手段杀了朕的母亲,以及朕的挚友。」



「挚友?」寿雪只知道皇太后杀了高峻的母亲,却不知道高峻还有朋友因皇太后而死。



「但是朕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因恨而杀。一定要依循律法,给予正当的制裁。朕与皇太后不同,绝不做出卑劣的行径。然而在朕抓到证据的那个瞬间,朕开心得不得了,心里想着终于能将她处死了。」



高峻向后一仰,在床上躺了下来。寿雪正要斥骂,高峻却似乎因为太累的关系,竟然闭上了眼睛。寿雪愣了一下,错失了责骂的时机。



「到头来,朕还是没有办法正正当当地将她杀死。」



高峻如此呢喃,微微睁开了双眼。



「除了没办法救任何人的懊悔之外,朕的心里什么也没有剩下。想要杀死那个女人的渴望,是朕长年来唯一的心灵依托。」



高峻转头望向寿雪,问道:



「上次你曾说过,你不恨任何人?但你谁也不恨,如何维持心灵的平静?」



寿雪低头看了高峻一眼,接着移开视线。



「吾亦不知。吾曾一度有如空壳,乃是前代乌妃让吾重拾人生希望。」



「……原来如此。」



高峻深深叹了口气。



「这么想来,现在的朕正如同空壳。」



那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干涸。寿雪什么话也没说,心里非常清楚这个男人今晚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求一些安慰。但寿雪实在想不出可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



高峻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朝寿雪伸出手,伸到一半却又将手缩了回去。接着他慵懒地坐起上半身,一边松开领口,一边说道:



「上次你不是被一群宦官攻击吗?」



「咦?」



寿雪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才想起,他指的应该是在前往洗秽寮途中遇袭的事件。



「那些宦官果然是受了皇太后的指使。皇太后知道你是在替朕办事,所以从中阻挠。」



「皇太后既受汝监视,如何能得知此事?汝之监视乃太过……」



寿雪说到一半,忽然想通了。不是监视太过松懈,而是高峻故意放出了消息,引诱皇太后上钩。



「多亏了你,朕才能从这条线索多找到一些皇太后的余党。但这件事一度让你陷入危险,朕要向你道歉。」



高峻语气平淡,听起来实在不像是真心诚意的道歉。寿雪沉默不语,高峻接着又说道:



「朕本来以为只要派护卫暗中保护,应该就不要紧,真的对你很抱歉。」



看来高峻心中确实抱持歉意,只是从表情上完全看不出来。



「……此事无须再言。」寿雪说道。



高峻眨了眨眼睛,凝视着寿雪。



「何故如此看吾?」



「……你愿不愿意当朕的妃子?」



「咦?」



寿雪皱起了眉头。



「汝非夜寐,何言梦呓?」



「这阵子太忙,确实没什么时间睡觉。但朕希望你成为朕的妃子,可不是说梦话。」



「如何不是梦呓?吾乃乌妃……」



「并没有任何律法规定乌妃禁止成为皇帝的妃子。」



「理所当然之事,何须律法规定?」



高峻心知肚明,这是绝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寿雪听了这异想天开的要求,不由得有些发怒。自己不可能成为皇帝的妃子,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也不能有任何奢望。但就算向眼前这个男人诉苦,也无济于事,寿雪只是移开了视线,说道:



「吾不愿再听此疯言疯语,汝可速归去。」



寿雪下了逐客令,高峻却是动也不动。就在寿雪打算要强行驱赶的时候,高峻忽然伸手轻抚她的头发,寿雪一时紧张得全身僵硬。



「……当初在池畔看见你的时候,朕还以为看见了女神。」



高峻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想着当时的景象。



「反射着月光的银发是如此美丽,朕过去从未见过……」



寿雪听着高峻在头顶上轻声细语,心里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回应。正当寿雪的视线左右飘移之际,高峻竟然将脸凑了过来,更是让她吓得手足无措。



「汝要……」



……要做什么?寿雪一句话还没问完,高峻的身体竟往侧边倾斜,就这么倒在床褥上。「……咦?」转头一看,高峻闭上了双眼,发出细微鼾声,似乎已沉沉睡去。



「……喂!」



寿雪喊了一声,高峻还是没有睁开眼睛,鼾声反而更响了。



「喂!速速醒来!此为吾床,非汝夜寐之处!」



高峻非但没有转醒的迹象,而且还抓住了寿雪的头发。随着寿雪的拉扯,高峻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



「卫……卫青!吾知汝在外头!此人睡矣,速速带回!」



帐外传来了卫青的声音。



「你要我把大家唤醒?我可不能做这种冒犯圣驾的事情,大家最近有多么疲累,不是你能够想像的。请展现你的豁达大度,让大家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何出此戏言?此人夜睡吾床,吾该睡于何处?」



「你可以睡在地板上。」



卫青说完之后,就离开了帐边。回想起来,他对寿雪的态度一直充满着敌意。



「呔……」



寿雪朝帐外瞪了一眼,接着无奈地低头望向高峻。这家伙竟然在别人的床上呼呼大睡,还抓着别人的头发不放。



幸好要将他赶走并不困难。寿雪摘下了发髻上的牡丹花。只要轻吹一口气,不管高峻是睡着还是醒着,都会在一瞬间被送出门外。



寿雪忍不住看着睡梦中的高峻。为什么他能睡得如此安详?



手掌心的牡丹花幻化成了淡红色的火焰。寿雪以双手手掌将火焰包住,移到高峻的头上。一放开手掌,火焰又化成了闪烁着微弱光彩的花瓣,朝着高峻的头顶洒落。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寿雪呢喃道。



「今夜汝将作一美梦。」



花瓣一碰到高峻的身体,便消失无踪了。



今晚他到底作了什么样的美梦,连寿雪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