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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笛(1 / 2)



二更时分(注:约晚上九点至十一点之间。),寿雪走进寝室后头的一条通道,拉开一道绫罗帘帐。帐后是一间小房间,墙边安置着一座神坛。



寿雪朝着烛台轻吹一口气,登时出现了宛如烟雾一般的白色火焰,在蜡烛上头微微摇曳。明明房中没有薰香,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宛如麝香的浓郁香气。



寿雪在神坛前垂首祝祷。神坛后方的墙壁上,画着一幅壁画。壁画中所画之物貌似一巨大的黑色怪鸟,却有着四枚泛着光泽的翅膀,躯体像野猪,脚像蜥蜴,头部却是美丽的女性,肌白唇红,发髻上装饰着金银珠玉。



那正是来自海洋另一头的女神──「乌涟娘娘」的画像。乌涟娘娘是掌管黑夜及万物生命的神只。



乌涟娘娘的周围有着大小不同的各种鸟禽。除了燕子、星鸦、树莺、鸳鸯之外,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鸟,那都是乌涟娘娘的眷属。



寿雪摘下发髻上的牡丹花,放在神坛前的白琉璃器皿上。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铃声,下一瞬间牡丹花便消失了。寿雪转身走出小房间,烛台上的白色火焰同时熄灭。



回到寝室一看,星星正拼命拍着翅膀。寿雪望向门扉,果然是有了来客。



「……乌妃娘娘在吗?」



那是柔弱的女子嗓音。



「何事相询?」寿雪冷冷地问道。



「欲求乌妃娘娘相助。」对方说出了熟悉的词句。



每个前来拜访乌妃的女人,都会说出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种暗号。打从上一代乌妃还在的时候,寿雪便已不知听过这句话多少遍。



「……进来。」



寿雪一翻手掌,那门扉自行开了,门外站着数人。门边一名女子身穿侍女服色,刚刚那两句话应该就是她喊的。侍女的身后有另一名女子手持翳扇遮住了口鼻,应该就是这一行人的主人。其身边还站了另一名同样身穿侍女服色的宫女,以及两名手持烛台的宦官。手持翳扇的女主人缓步走进了门内。女主人有着一对晶莹冷澈的双眸,眼睛的下方有一颗黑痣。那看起来是真的痣,并非刻意点上的。她高高绾起的发髻上插着七宝发簪,虽然衣着称不上贵气逼人,但举手投足看起来并不像低阶的妃嫔。最奇妙的一点,是那女人的腰带上挂着一只花笛。所谓的花笛,指的是一种用来吊唁死者的圆形玉笛。那女人腰带上的花笛有着木莲花的外型,看起来精致美丽,堪称是花笛中的精品。但即便如此,拿来当作装饰品还是不太自然。一般贵族女性挂在腰带上的装饰品大多是玉佩或彩丝。



宦官拉开椅子,让女主人坐下。寿雪没有跟着坐下,而是正眼凝视着女人。



这女人不仅眼神透着一股冰凉感,就连面容及举止也像是一股清爽的凉风。薄荷色的衫襦,配上铜绿色的裙子,披帛则是有如晚霞般的薄丝。这一身清新爽朗的装扮,与她的风貌可说是相得益彰。



「何不就坐?」



女人的声音正如同她的面貌,清爽而稳重。她以手势比着对面的椅子,请寿雪坐下。寿雪于是坐了下来,但视线依然停留在女人的脸上。女人使了个眼色,侍女们会意,安静无声地退到门边。接着女人面对寿雪说道:



「我是云家的女儿,名花娘,为鸳鸯宫的主人。」



大多数拜访夜明宫的女人都会隐瞒自己的身分,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一开口就自报身分,这让寿雪感到有些意外。但是更让寿雪感到惊讶的一点,是这女人的身分之高。



鸳鸯宫的主人一般被称为鸯妃,乃是地位仅次于皇后的二妃。



而且由于高峻还没有册立皇后,鸯妃是目前后宫里地位最高的妃嫔。寿雪不禁感到好奇,堂堂的鸯妃来找自己做什么?



「有何事?」



寿雪惜字如金地问道。花娘没有回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寿雪。很少有妃子会做出这种率直又毫无顾忌的举动。



「陛下似乎常来找你?」花娘以略带戏谑的口吻说道:「为了何事?」



寿雪不禁蹙眉说道:



「偶尔来此,不久便离去,吾亦不知他有何事。」



翡翠耳饰的事情结束之后,高峻还是常来拜访寿雪,这令她感到相当困扰。



花娘似乎看出了什么,点头说道:「陛下只是想找你说说话?」



「吾与他无话可说。」



「陛下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向你拜托事情?」



寿雪望向花娘。由于花娘的身材较高瘦,寿雪必须仰头看她。



「委托之事实有之,但吾不可言。」



花娘略一思索,皱眉说道:



「……陛下拜托你做的事,应该不是咒杀某个人吧?」



寿雪将头歪向一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为皇帝,取人首级易如反掌,何须仰赖咒杀?」



花娘眯着眼睛笑了,心满意足地点头说道:



「这么说也没错,但后宫就是有很多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



「何作此言?」



「陛下处决了皇太后。有人把这件事说成了陛下委托乌妃咒杀了皇太后。」



寿雪又将头歪向另外一边,说道:



「既是处死,与咒杀何关?此说法于理不通。」



花娘一听,笑意更浓。



「对有些人是不能讲道理的。这样的谣言,说穿了是源自对你的嫉妒。」



「对吾的嫉妒?」



「陛下很少临幸妃嫔,却常来这里见你。」



寿雪皱起眉头,一股不舒服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来见吾,可非临幸妃嫔。」



「我知道,乌妃并不是一般妃嫔。」花娘煞有介事地点头说道:「陛下常来见你,必定有他的用意。」



高峻来见寿雪有什么用意,寿雪并不清楚,只知道那个人有时会带来一些点心糕饼,有时甚至会在寿雪的床上小睡一会儿。



「汝今日来此,亦是探刺敌情?」



寿雪问道。花娘低头轻轻一笑,说道:



「我只是来确认一下。毕竟这后宫归我所管,我总得知道状况。」



最上位的妃嫔,就如同后宫的主人。换句话说,花娘有权力维持后宫的秩序。



「今天和你见上这一面,让我安心了不少。」



花娘说完之后站了起来。



「汝既无事求吾,何言有事相求?」



难道进门前那句话,只是个借口?花娘瞥了寿雪一眼,动起双唇却没有发出声音。依那嘴形似乎是「我明天再来」。



寿雪心想,或许是不希望让侍女们听见吧。但愿别是太麻烦的委托。



花娘转过了身,腰带上那花笛与垂在底下的流苏再次吸引了寿雪的目光。



宦官重新点亮烛台,一行人就跟来时一样,静悄悄地离开了。



「……花娘娘真是美若天仙。」



原本一直站在角落不敢造次的九九,此时终于吁了口气,来到寿雪的身边。她依然是乌妃的侍女,寿雪并没有让她离开。



「花娘娘?」



「后宫的人大多这么叫她。」



「名为『花娘』,故唤作『花娘娘』?」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随时随地都在腰带上挂一只花笛。想起来真是不吉利呢……」



花笛原本的用法,是当家里有人过世时,家人们会在该年冬天接近尾声之际,将花笛悬吊在屋檐下。等到春天来临,春风将花笛吹得呼呼作响,便象征故人回来探望家人了。花笛的材质大多是玉或陶土,雕刻或捏塑成花的形状,中间有气孔,风一吹就会发出高亢而尖锐的声响,有如鸟鸣声。



「何故配戴花笛?」



「谁也不知道理由,花娘娘从来不说。」



「噢?」



真是个奇怪的妃子。除了身上携带花笛之外,还有另一点让寿雪感到不解,那就是她不像其他来到夜明宫的女人那样怀抱着满腔的痴情怨恚,反而像是一道凡事不萦于心的清凉微风,来去不留牵挂。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花娘娘明知道陛下经常来这里,却一点也不生气,真让人佩服。」九九称赞道。



「应是明白帝来此仅为消磨时间,别无他意。」



「不,娘娘。那是因为花娘娘与陛下心意相通,所以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



「她既为二妃,与帝心意相通亦合常理。」



「娘娘,这您有所不知。陛下与花娘娘可是青梅竹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花娘娘的年纪比陛下长了三岁。」



「青梅竹马?」



「花娘娘是云宰相的孙女,云家是五姓七族之一,那可是得不了的名门世家。打从陛下还是皇太子的时期,云宰相就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因为这层关系,陛下与花娘娘小时候经常玩在一起。毕竟有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不管陛下做了什么,花娘娘都不会生气。」



「原来如此。」寿雪随口应答。



「娘娘,您对后宫的事情一点也不关心,和您聊天真没意思。」九九不满地说道。



寿雪对后宫的人际关系一点兴趣也没有,只对花娘身上所挂的花笛有点兴趣。寿雪让九九退下休息,自行躺在床上回想着刚刚花娘所说的那句话。如果没看错的话,花娘说的是「我明天再来」。明天她到底打算委托什么样的事情?







隔天早上醒来,寿雪下了床,睡衣也没换下,就走向厨房。老迈的婢女正蹲在灶边生火,苏红翘则站在旁边切芹菜。她们看见寿雪,恭谨地作了一揖。苏红翘恢复健康后,寿雪一直把她留在夜明宫里。毕竟厨房里的事情只有一个老婢女负责,也不太安心。寿雪走向厨房角落的大水瓮,取柄杓舀了些水,倒入银盆之中。正要搬回房间,背后突然响起声音。



「娘娘!我不是说过,盥洗用的水由我来准备吗?」



那人正是九九。寿雪此时披头散发,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只把头稍微转向九九,只听见九九继续说道:



「早上这些工作,由我来做就行了。不然的话,我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九九毕竟名义上是侍女,因此总是抢着做寿雪身边的大小杂事。



「此等小事,吾可自为之,无须他人相助。」



「但那是我应该做的事……」



九九露出了一脸沮丧的表情。寿雪迫于无奈,只好说道:「汝可为吾备妥早膳否?此事应为汝之所长。」九九登时如鱼得水,喜孜孜地答应了。寿雪回到房间,不禁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招惹这种麻烦事。



实在不该留外人住在这夜明宫内。不管是红翘还是九九,事情结束之后,本该让她们回归原来的安身之处。一旦在夜明宫里待久了,她们迟早会发现寿雪的身世秘密。虽然高峻目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消息泄漏出去,恐怕就连皇帝也难以维护。前朝皇族一律诛杀,这是律法中记载得清清楚楚之事。



然而如今的寿雪,已经习惯于生活中有着九九那有如云雀一般的聒噪声音,以及红翘那默默守护的眼神。那种感觉已经渗入了寿雪的五脏六腑。一旦宫里少了她们,就好像置身在寒冬之中,一阵阵刺骨寒风从脚下直往上窜,彷佛连心灵也要为之冻结。



──与人心意相通,终必招来横祸。勿怪吾无情,此实为保命之道。



上一代乌妃丽娘曾说过的话,如今依然回荡在寿雪的心头。千万不要在身边安排侍女,婢女也只要一个就够了,她一再如此警惕寿雪。真心接纳的人越多,自己的处境就越危险。



寿雪以银盆里的水洗了脸,取毛巾擦干,接着穿上黑衣,绾起发髻,坐在装饰着螺钿的八角镜前。雪白的脸孔上,银色的睫毛微微摇曳,流露出一丝惆怅的氛围。这张脸无论如何不能被九九瞧见。寿雪化好了妆,将头发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脱色,这才安心地离开镜子前。



拉开丝帐一看,早膳已放在小几上。有一碗加入了芹菜及松果的粥,以及一颗馒头。寿雪正吃着,九九又送上来一碗热豆浆。



「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必。」寿雪一边吃着馒头,一边摇了摇头。



不仅身世被高峻发现,而且如今还与九九一同生活……寿雪确实感觉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未来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下场,寿雪自己也不知道,只感觉道路的前方彷佛笼罩着一片漆黑的帐幕,令心头阴霾不开。如果向乌涟娘娘询问,不知能否得到答案?



说到底,都是高峻的错。自从他来访之后,自己的身边就多了一些麻烦事。



这天晚上,始作俑者又来了。



「听说花娘来找过你?」



高峻劈头便这么问。他的身后同样只跟着卫青一人。只见高峻一派悠哉地坐在椅子上,彷佛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房间。寿雪皱眉说道:



「此亦汝之过也,勿在此逗留,快往妃嫔处去才是上策。」



「朕也不想让人说闲话,其他妃嫔宫里也是会去的。」



「今后勿再来吾宫,可速去。」



「花娘拜托了你什么事?」



高峻对寿雪的怨言充耳不闻。



「……并无一字相求,只言今日将复来。」



「是吗?」



高峻仅这么应了,也没再追问,彷佛他心里很清楚花娘会委托寿雪什么事。



「汝知她欲求吾何事?」



高峻愣了一下,说道:



「多半是那件事吧。」



从高峻那不带丝毫感情的脸孔,实在难以推测他心中的想法。寿雪不禁心想,这个男人就像寒冬。任何时候总是端凝不动,虽然向阳处有着些许暖意,但阴暗处却彷佛有什么东西正沉睡着。



「鸯妃她……」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寿雪忽然转头望向门口。星星开始振翅喧噪。



「……是我。」



门外传来花娘的声音。



「能开门吗?」



寿雪轻轻一招手,门扉登时开了。花娘就站在门外,后头还跟着两名侍女。花娘朝侍女们使了个眼色,独自走进门内,侍女们依然站在原地不动。片刻后门扉阖上,花娘继续迈步走向两人,朝高峻施了一礼。



高峻也站了起来。



「既然你有事来求乌妃,朕就先离席吧。」



「不,陛下请安坐。」



花娘笑着说道。堂上只有两张椅子,九九及红翘赶紧从其他房间搬来一张椅子,让花娘坐下。



「妾身希望陛下也一起听呢。」



「……既然你这样说……」



高峻又坐了下来。寿雪观察两人的互动,似乎花娘掌握了主导权,两人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其实更像是姊弟。而且这氛围显然并非仅源自于年龄的差距。到底这两人之间,藏有什么样的秘密?



「我想先请乌妃看样东西。」



花娘解下腰上的花笛,放在小几上。那花笛以玉雕成,上头带了点青瓷之色,造型似木莲花,花瓣上开了数孔,可发出声响。



「这花笛是为了某故人所做,却从来不曾响过,你能帮我查出原因吗?」



寿雪拿起花笛细细查看。外观精致完整,毫无瑕疵缺损。



「是否因为那故人没有回到我的身边,所以这花笛才不鸣叫?」



「……此故人与汝是何关系?」寿雪问道。



「他是我的情人。」



花娘说得面不改色。



寿雪朝高峻瞥了一眼。高峻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是早已知道了。



「他叫欧玄有,于三年前过世。打从那年春天起,我就吊起了这花笛,等着他的灵魂回到我的身边……」



但是花笛一次都没有响过。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回到我的身边来?」



花娘虽然口气平淡,却在寿雪的面前第一次流露出了真实的感情。



都在这里了。寿雪不禁心想,原来她把感情都用在这个地方,用在已逝的情人身上了。寿雪又瞥了高峻一眼,接着望向花笛。



「乌妃,你有没有办法让这个花笛发出声音,将那个人的灵魂召唤到这里来?」



「此即是汝欲求吾之事?」



花娘点头说道:「没错。」



寿雪将手中的花笛放在小几上,说道:



「既是如此,吾可试为汝招此人魂魄。」



花娘一听,登时兴奋地睁大了双眸。「你做得到?」



「吾自极乐净土招人魂魄,仅以一次为限,汝须铭记在心。」



寿雪从橱柜里取出笔砚,一边磨墨,一边问道:「玄有为此人之字?」



「没错。」



「名为何?」



「宵。」



寿雪从怀里取出一枚莲瓣形的纸片,在上头写下「欧宵」两字,将纸片放在小几上,并将花笛放在纸片上。接着寿雪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朝花上轻吹一口气。牡丹花化为一道烟雾,将花笛团团包围。花笛逐渐与烟雾同化,不一会儿便消失无形。花娘紧张地站了起来,但她转头看了寿雪一眼,又坐回椅子上。寿雪将右手伸进了烟雾之中,那烟雾冰凉而柔软,有如一团细致滑顺的泥浆,缠绕在寿雪的指缝之间。寿雪的右手做出了拉扯丝线的动作,但拉了一会儿,寿雪忽感到有些不对劲,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



寿雪抽回右手,轻吹一口气,那烟雾散了开来,花笛的形体也逐渐显现。就在烟雾散尽的时候,花笛也完全恢复了原本的形状。



「无魂可招。」寿雪无奈地说道。



「咦?」花娘吃惊地问道:「什么意思?」



「汝欲招之魂魄,不在极乐净土,因而遍寻不着。」



「可是……」



「玄有若非依然在世,即是魂魄因故而无法受招。」



花娘登时满脸疑惑,一对瞳孔微微颤动。



「他绝对不可能还活着,我亲眼见到了他的遗体,何况丧礼都办完了。你说魂魄因故而无法受招,会是什么样的缘故……?」



「吾亦不知。过去吾未尝遇此异状。」从前丽娘曾说过招魂可能会因一些特殊状况而无法成功,但寿雪到目前为止还不曾失败过。



「此人如何过世?」寿雪问道。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竟不是花娘,而是高峻。



「三年前,玄有被派往历州,担任刺史底下的参军。但历州爆发叛乱,玄有运气不好,遭飞石击中头部,就这么丢了性命。」



高峻声称他与欧玄有是知己好友,玄有的遗体被送回来时,他也曾亲眼见过。当时高峻还未当上皇帝。



「玄有是个优秀的官员,因此被派往历州。当时历州正盛行一种名为『月真教』的诡异宗教,据说信徒与朝廷官员暗中勾结,朝廷为了调查此事,因而更换刺史,没想到信徒竟发动了叛变。」



最后朝廷成功镇压叛乱,月真教也瓦解了。



「『月真教』……吾不曾耳闻。」



在民间,有人声称接到神的旨意而兴建新庙,或是将捞上岸的流木当成神明一般膜拜祭祀,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像这种新庙或许比祭拜乌涟娘娘的庙还多。民众祭祀乌涟娘娘的历史虽然悠久,却已不是当今的流行宗教。



「月真教虽有『月』字,但并非崇拜月亮的宗教。信徒们是把一个号称『月下翁』的人物当成了活神仙一般祭拜。据说月下翁这个人物能洞悉过去及未来之事,但或许只是巫术师之流,也可能只是个招摇撞骗之徒。朝廷镇压了叛乱之后,以蛊惑人心之罪将他逮捕,施予杖责之刑,最后将他流放。」



「巫术师……」



自称巫术师之人在民间并不罕见,有些巫术师真的会施展高难度的咒法,但也有不少是有名无实的骗子,不晓得那月下翁是哪一种?



寿雪沉吟半晌后朝高峻说道:



「吾欲知此月下翁之详情。」



「月下翁……?好吧……」



高峻继续谈起了月下翁这号人物。月下翁在遭受杖责之刑后,很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所谓的杖责之刑,是以坚硬的长杖责打一百下,几乎等同于死刑。就算责打完的当下没死,也只剩下半条命,绝大部分的受刑者都会在受到释放的不久后断气。



花娘将那花笛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朝寿雪问道:



「这花笛能有响起的一天吗?」



寿雪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老实说道:「吾实不知。」



花娘轻轻一笑,在花笛上抚摸一会儿,说道:「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说完这句话后,花娘以轻盈的动作站了起来。她转身走向门口,长袖在身后翻舞,就连衣物摩擦的声音也格外悦耳动听。



花娘带着侍女们离去之后,寿雪以侧眼朝高峻一瞥,问道:



「此女何以在后宫之中?」



「什么?」



高峻听见寿雪这么问,眉毛轻轻抖了一下。



「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此女至今仍依恋过世情人,对汝毫不隐瞒,汝亦不追究,汝两人绝非夫妻。」



难怪从花娘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对高峻的痴情怨恚。



高峻那面无表情的脸孔,此时闪过了一抹尴尬之色。



「……花娘与朕情同姊弟。」



「何以让她入后宫?」



「花娘的祖父既是朕的近臣,也是朕的老师。要让君臣关系更加紧密,这是最好的方法,而且……」



高峻朝花娘离去的门扉瞥了一眼,说道:



「自从玄有过世后,花娘便不知该何去何从。原本想要嫁的人死了,花娘自然得另嫁他人。但花娘绝对不会答应……」



如果强迫她嫁人,她搞不好会以死明志,与其让事情闹大,不如让她进后宫来。



「在这里,她能够安静地过日子,沉浸在过去与玄有的回忆之中……」



高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惜事与愿违,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花笛不响这种事情……那花笛应该没有瑕疵吧?」



寿雪听高峻问得殷切,虽然心中狐疑,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其实那花笛是朕雕的。」



「汝……雕的?」寿雪惊讶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她轻轻咳了一声后,才接着问道:「汝命人所雕?」



「不,是朕自己雕的。有时为了转换心情,朕会制作一些小东西。从前有人教过朕。」



每个人都有一项与生俱来的长处,高峻声称自己的长处就是有一双巧手。



「要不要朕也帮你制作点什么?」



由于高峻的脸上完全不带感情,实在看不出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



「不劳费心。」



寿雪说得斩钉截铁。站在高峻身后的卫青突然两眼透出一阵杀意。



「若无他事,汝亦可速去,切莫再来。」



「朕还会再来。」



高峻完全把寿雪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此宫非帝应涉足之地,乌妃与帝实为水火不相容。」



高峻一听,微微皱眉问道:「为何这么说……」



寿雪伸手一挥,打开了门,以无言的动作要求高峻立即离开。高峻只好乖乖站了起来。如果反抗的话,寿雪可能会施展法术,将自己直接扔出门外。



高峻与卫青离去之后,寿雪愣愣地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为什么那花笛会无法发出声音呢?







隔天早上,寿雪吃完了早餐,换上高峻所给的宫女襦裙,走出了夜明宫。要在后宫内游走,这可说是最方便的装扮。



「娘娘!请等一下!」



寿雪快步走在前头,九九紧跟在后。



「您真的要去花娘娘那里?」



「无须多言。」



两人走在白鹅卵石路上,前方出现了一座壮观华丽的殿舍。屋甍上有着鸳鸯饰瓦,垂吊的灯笼上也绘着鸳鸯图腾。涂着朱漆的殿柱耀眼夺目,与蔚蓝的天空互相辉映。殿舍的周围环绕着月月红的篱笆,散发着甘甜清香。寿雪踏着殿舍前方的白鹅卵石,走向殿门。



「如果我们夜明宫也能种些花草就好了……」



九九看着种植在白鹅卵石地面旁的月月红,以羡慕的口吻说道。



「夜明宫不能栽花种草。」



「咦?真的吗?为什么?」



寿雪正要解释,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



「喜欢的话,要不要带一点回去?」



原来是花娘来了,身后还跟了一大群的侍女。身为妃子,这样的排场似乎是理所当然。花娘指示身边的侍女,剪了一枝月月红,细心挑去尖刺,递到寿雪面前。寿雪接过那朵红花,插在九九的发髻上。那花儿还是含苞待放的状态,并未完全盛开,恰好适合九九的形象。九九露出了羞赧的笑容。花娘接着又命侍女剪了另一枝,递给九九,九九这次将花插在寿雪的发髻上。



「娘娘,这朵花很适合您呢。」



寿雪看不见自己头上的花朵,以指尖轻触花瓣,说了一声「谢谢」。一股若有似无的暖意,自花瓣轻轻流入指尖。



「请进。」



花娘以手势请两人入殿。寿雪与九九随着花娘走过殿前的白鹅卵石路,一大群侍女在后头依序跟上。寿雪转头望向连结鸳鸯宫与隔壁殿舍的长廊。从刚刚就不断有宫女在那长廊上匆忙来去,每一名宫女的手上都捧着大小箱子。



「那是一些海商献上来的东西。」



花娘朝寿雪的视线方向望去,如此说道。



「琉璃器皿、银盘、玉带……全是些来自大海另一头国家的古怪玩意。」



简单来说,就是平日与后宫有所往来的贸易商人献上来的奇珍异宝。「你们有兴趣看看吗?」花娘问道。寿雪摇了摇头,九九霎时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



一行人进入花娘的房间,花娘旋即要侍女们全都退下,前往协助整理海商献上的贡品。



「乌妃今日前来,乃是为了花笛的事情?」



花娘一边问,一边亲自为两人烧釜煮茶。房间的地上铺着柔软的花毯,屏风上有着华丽的缀锦装饰,铺在小几上的花布上头绣着栩栩如生的鸳鸯。



「愿闻欧玄有之事。」寿雪说道。



花娘原本正拿着汤匙搅拌着釜内的茶汤,一听到这句话,骤然停下了动作。



「你想听……玄有的什么事?」



「但汝所知之事,皆请不吝告知。」



月下翁的部分,只能请高峻代为详查。但欧玄有的部分,寿雪打算亲自搜集讯息。



「玄有……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杯温茶。」



花娘看着釜内的茶汤,脸上漾起了微笑。



「既温暖,又温和……虽然抱持着热情,却从不让自己的热度烫伤任何人。可惜……温茶能维持在最适当温度的时间很短。有如温茶一般的玄有,生命也是如此短暂。」



花娘舀了一杯茶,递到寿雪面前。



「温茶有益于身。」



寿雪说完这句话,先朝杯子轻吹数口气,让温度降低之后,才缓缓喝下。顿时清香入鼻,一股暖流在胸腹之间扩散。



「他并非名门世家出身,乃是自进士慢慢往上爬的实力派官员。祖父很器重他,当初将他派往历州,也是希望他能够在那里好好表现,将来回到朝廷担任要职。他知道如果想要娶我,官阶一定要够高才行,所以兴高采烈地出发了。早知会是这样的下场,当初应该阻止他才对……我根本不希望他当什么大官……」



花娘声音打颤,没办法再说下去。袅袅雾气之中,她的脸孔似乎开始扭曲变形,她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干了里头的茶。



「……茶不该这么喝。」



她又舀了一杯,这次则是细心吹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始啜饮。



「他的灵魂或许还在历州飘荡,找不到回来的路呢。明明是个脑筋相当好的人,却也有着冒失的一面……」



「魂魄迷途不知归路,乃是常有之事。」寿雪说道。



花娘蓦然抬起了原本看着茶杯的视线。



「真的吗?既然是这样的话,难道没有办法将他引导回来?」



「可招其魂,将其送往极乐净土。」



花娘一听,双眸登时闪过了一抹希望之色。寿雪不禁有些后悔,不该说得那么简单。玄有的魂魄不是迷了路,而是遍寻不着,如今根本不知道在哪里。或许是因为见花娘神情哀戚,所以才会说出这种鼓励她的话吧。当初丽娘在世时明明告诫过,千万不能对前来向乌妃委托事情的人寄予同情……



至少在前一阵子,寿雪绝对不会说出那样的话。原本的寿雪,从来不与任何人有任何交集。寿雪心里明白,一旦产生私情,必定会惹上麻烦。别的不说,光是丧失客观的判断能力,就会让自己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窘境……



「……乌妃对陛下有何看法?」



花娘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寿雪正有些心烦意乱,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为何以此话相询?」



「自从陛下见了乌妃之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寿雪歪着脑袋,不晓得花娘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花娘接着解释道:



「因为某些缘故,陛下很少表露出情感。但只要是关于乌妃的事,陛下的反应总是特别明显。」



「在吾面前,皇帝同样面无表情。」



花娘面露微笑,说道:



「在你面前,或许如此吧。但每当陛下与我谈到乌妃的话题,总是会变得感情丰富。」



寿雪不禁心想,这应该是因为高峻与你的交情非比寻常,与自己无关。但因为嫌麻烦的关系,寿雪决定岔开话题。



「此人感情丰富?吾实难想像。」



寿雪说完之后,啜了口茶。



花娘露出些许寂寞的笑容,说道:



「或许现在很难想像……但是陛下小时候也曾是个喜怒分明的孩子。自从发生了丁蓝的事情之后,陛下才变得不再轻易表达感情……」



「丁蓝?」



「你不知道?」



寿雪摇了摇头。花娘迟疑了一会儿,含糊说道:



「丁蓝是打从陛下小时候就服侍陛下的宦官。虽然只是一名宦官,却深受陛下景仰……可惜后来死得相当惨。」



凶手当然是皇太后。花娘如此告诉寿雪,或许是回想起了当初的景象,花娘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



寿雪蓦然想起,在皇太后遭处死的当天晚上,高峻曾说过「那个女人杀了朕的母亲,以及朕的挚友」这句话。那个女人指的当然就是皇太后。



「……高峻所言之『挚友』,便是此人?」



花娘抬起了头,眨了眨眼睛,点头说道:



「没错……陛下常说丁蓝是他的挚友。」



但是说完之后,花娘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在陛下面前请别提这个名字,免得他心里难过。」



可想而知,丁蓝的死对高峻造成了多大的打击。寿雪忍不住回想起了那天晚上的高峻,但她马上甩甩脑袋,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高峻的内心世界,并非自己应该干涉之事,一旦过度深入,难保不会流于私情。



「吾不与他闲话家常,何来机会提及?」



寿雪冷冷地说完之后站了起来。



「你要回去了?」



花娘也跟着起身。一旁的九九见寿雪快步走向门口,赶紧从后头跟上。



寿雪下了阶梯,正要离开殿舍,忽然感觉不太对劲,不禁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隔壁的殿舍。此时依然有不少宫女来来去去,忙着整理贡物。



刚刚明明感觉到了一丝幽鬼的气息……或许是错觉吧。寿雪歪着脑袋,如此告诉自己。



毕竟那气息若有似无,而且一闪即逝,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像这样时隐时现的幽鬼,其实在后宫为数不少。或许刚刚感受到的,也是其中之一吧。总不可能每次遇到,都要查个清清楚楚。



寿雪重新迈开步伐,踏着白鹅卵石离去。远方正有一道视线在凝视着寿雪,但她完全没有察觉。







远方传来了夜巡宦官所敲打的报更鼓声,就在鼓声消失之际,寿雪睁开了双眼,下床拉开丝帐。星星又开始吵闹不休了。



「来了。」



寿雪如此呢喃,伸出手指轻轻一挥,门扉登时开了。高峻就站在门外,背后当然还跟着形影不离的卫青。



「月下翁果然已经死了。」



高峻一坐下来,劈头便这么说。



「千真万确?」



「原本的刑罚是杖责后流放至州外,但还没有打到一百下,就已经断气了。月下翁身材瘦弱,禁不起一百下的责打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既是老翁,自然难以承受。」



「不,他的称号虽然有个『翁』字,但年纪可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