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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笛(2 / 2)


「人既不老,为何以『翁』为号?」



「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理由。就连他的本名叫什么、是何来历,也已无从查证。大家只知道这月下翁的算卦及预言相当灵验,而且据说还会施展幻术。对了,另外还有一点……」



高峻说到这里,先往左右看了两眼。此时寿雪已让九九退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据说月下翁是前朝的皇族。」



寿雪登时神色僵硬。



「真有此事?」



「不清楚消息的来源,只知道有这样的传闻。当然也有可能是月下翁为了吸收信众而随口胡诌。」



寿雪心想,多半是假的吧。自古来骗徒多自称是帝王私生子或贵族后代,已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此人之算卦、预言、幻术,真有其本事?」



「从寻找遗失物之类的芝麻小事,到找出杀人凶手、揭发私通行为到预测天气,听说全都难不倒他。幻术的部分,听说他曾经驱使幻化出的老虎,攻击取笑他的人,也曾经把棍棒变成蛇。」



哪些部分是真正的法术,哪些只是单纯的骗术,就不得而知了。



「幻术及变术……」



这些都是巫术师最擅长的法术。寿雪听了高峻的说明,还是无法掌握月下翁这号人物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寻找遗失物及预测天气都可以靠一些小小的骗术,让人信以为真。但如果幻术的部分没有造假,这表示他是个能力相当高强的巫术师。



寿雪正思索着,高峻又说道:



「另外还有一项传闻。有人说月下翁不止一人,因为他有时言行举止会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但也有人说那是神明附体。」



「或为孪生子?」



「确实有官员这么怀疑。如果是孪生兄弟,代表其中一个已经逃了。但是经过严加调查之后,那官员做出了月下翁只有一人的结论。」



「唔……」



越听越让人搞不清楚月下翁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来头。



「目前只查出这些。若有新的调查进展,朕会再告诉你。」



说完了这些话,高峻竟起身准备离去。寿雪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平常就算寿雪下逐客令,高峻也会拖拖拉拉不肯马上离去。



「今晚朕得去花娘那里。」



「吾不曾问。」



高峻忽然伸手到怀里,取出一只绫锦袋子,朝着寿雪抛去。寿雪见有东西飞来,也只能伸手接住。



「为何以物掷吾?」



「那是杏仁干,给你吃。」



高峻每次来访,大多会像这样给一点食物。虽然每次的态度都像喂猴子吃饲料一样高傲,令寿雪大为不满,但东西本身总是相当美味。



「……花娘谓汝近来性情有变。」



寿雪一边朝袋内探看,一边说道。



「朕性情有变?如何个变法?」



「感情丰富。」



寿雪故意省略了「提及乌妃时」。高峻将头别向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



「花娘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高峻只以一句话驳斥了此事,便转身走出殿外。



寿雪看着高峻的背影,一边吃着杏仁干,一边心中纳闷。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人露出感情丰富的表情?







浓郁的花香静静地流动着。高峻在夜色中穿过了一株株的月月红,走向鸳鸯宫的殿舍。花娘正带着一群侍女们,在台阶前等候皇帝的来到。手持烛火的卫青退向后方,花娘对着高峻深深屈膝行礼。小时候的花娘是个好胜心极强的野丫头,好几次在赛跑中赢过高峻,如今却变得如此端庄文静,让高峻不禁感慨女大十八变。但是高峻绝对不会把这想法说出口,因为一旦说出口,必定会引来加倍的揶揄取笑。



「陛下又去见了乌妃?」



侍女们都退下之后,花娘一边奉茶一边问道。



「嗯。」



花娘默默凝视高峻。脸上虽然挂着笑容,眼神却带着三分责备。花娘从以前就是这样,总是把责备之意暗藏在眉目之间,不会说出来。



「朕只是去告知调查结果。」



高峻忍不住解释道。口气就像是个遭姊姊责备的弟弟。花娘叹了一口气,说道:



「乌妃不是可以经常往来之人,陛下这么做,恐怕会招来无谓的谣言。」



「朕跟她称不上经常往来。」



「乌妃不同于其他妃嫔,不是陛下可以喜欢的女人。相信乌妃一定也感到很困扰吧。为何陛下对乌妃的事情,会像个孩子一样如此固执?」



「固执?」



「难道不是吗?」



「……朕只是想跟她见见面、说说话而已。」



因为对寿雪的反应很感兴趣。因为想知道她会说什么话,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所以才会忍不住走向夜明宫。



「陛下如果想要聊天解闷,可以找其他妃嫔,陪陛下聊天解闷,并不是乌妃的职责。只因为乌妃太过温柔,才会养成了陛下的任性行为。」



「那个丫头哪一点温柔了?」



动不动就把人撵出宫外的女人,如何称得上温柔?



「不,她正是因为太过温柔,才会没有办法狠下心来拒绝别人。否则的话,她也不会接受妾身的请托。」



高峻默默凝视着茶杯上的腾腾热气。回想起来,当初翡翠耳饰那件事,寿雪正是因为同情那幽鬼的处境,才会倾全力相助。



「陛下一天到晚扰乱她的生活,迟早会让她受到伤害,届时陛下也将后悔莫及。」



「……好吧,朕知道了。」



高峻无奈地说道。从以前,高峻就无法违逆花娘的意见。



到了三更(注:深夜十一点至一点。),高峻走出了鸳鸯宫。随着夜色的加深,花香似乎也更加浓郁了。高峻在月月红的株丛之间走了几步,蓦然停下脚步问道:



「朕变了吗?」



如影子般默默跟随在高峻身后的卫青,略一迟疑后说道:「恕我直言,大家有些地方确实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尤其是跟乌妃有关的事。」



「噢……」



高峻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彷佛事不关己。事实上高峻也隐约感觉到,自己确实对乌妃相当感兴趣。否则的话,当初也不会问乌妃愿不愿意成为他的妃子。不过就像乌妃所说的,当初自己多半是睡迷糊了,才会问出那种话。



例如像这样的深夜,高峻总是会忍不住想像,寿雪独自一人待在那漆黑的殿舍里,心里正在想些什么事?



高峻抬头仰望夜空。月色自宛如薄丝一般的云层背后探出了脸。那看不见尽头的深邃天空,正有如乌鸦的黑羽。



──没错,那女孩总是独自一人。



如今她的宫里虽然有侍女及宫女,但直到不久之前,她一直过着宫里只有一名老婢女帮忙杂事的生活。她总是选择孤独,彷佛在隐藏着什么。



「乌妃她……」



卫青听见了高峻的呢喃,问道:「大家,您说什么?」



「没什么……」



高峻继续在月月红之间迈步而行。这是个风平浪静的夜晚。



但是到了隔天,一起事件打破了宫里的宁静。







这个季节的白昼特别长。过了初更(注:晚上七点至九点。),天空才逐渐转化成深蓝色。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使者自鸳鸯宫而来。那是一名侍女,不知有什么急事,竟匆匆忙忙地奔进了夜明宫。妃子身边的侍女极少奔跑,再加上来传话的使者并非低阶的宫女或宦官,而是平常随侍在妃子身边的侍女,可见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急事。



「请娘娘移驾至鸳鸯宫一谈。」



侍女匆匆行了一揖,便开口说出来意。



「发生何事?」



「事情是这样的……」



侍女正待要说,忽然开始剧烈咳嗽,九九赶紧倒了杯水给她喝。寿雪心想与其听她说明,不如走一趟比较快,于是立刻动身前往鸳鸯宫。由于事出突然,寿雪依然身穿黑衣,并没有更衣换装。在昏暗的夜色之中,寿雪的黑衣显得更加漆黑。由于走得太急的关系,薄丝的披帛在身后翻舞,有如洒落了一把星光。



「寻找失物?」



寿雪一面快步走向鸳鸯宫,一面向侍女询问。



「是的,前几天商人献上的贡品之一……」



寿雪登时松了口气,说道:「原来只是此等小事。」



侍女脸色苍白地说道:



「不,这可是大事。那些都是商人们进献给陛下的贡品,只是保管在鸳鸯宫而已……」



「非花娘所有?」



「虽然陛下赐给了娘娘,但如果遗失的话,负责搬运的宫女及侍女都会被追究责任。」



「追究责任……」



宫女及侍女一旦被追究责任,下场往往是处死。难怪这名侍女会吓得面如土色。



「而且……」那侍女接着说道:



「有一名宫女不见了。」



「……莫非此宫女盗取贡品潜逃出宫?」



「目前还没查出真相,但其他宫女都说,失踪的宫女没那么大的胆子,而且……」



她露出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摇头说道:



「大家都说那名失踪的宫女最近举止有些古怪。」



「举止古怪?」



「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寿雪不禁心想,类似这样的说法,自己最近好像在哪里听过……



「……举止犹如他人?」



「是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到鸳鸯宫,只见宫里忙成了一团。不少宫女像无头苍蝇一样匆忙来去,不知是在寻找遗失的贡品,还是在寻找失踪的宫女。花娘亲自走出殿舍迎接寿雪。



「遗失何物?」



「一只壶,铜制的壶,上头贴了封条。」



「封条……?」



「一张纸封条。根据贡品清单上的记载,那只是一只投壶。」所谓的投壶,指的是一种用来比赛谁能先将箭矢投入壶中的娱乐用品。「照理来说,壶里应该什么东西都没有,我本来打算先询问过陛下之后,再将封条拆掉。」



「失踪宫女是何身分?」



「她是内缝司的人。大家发现壶不见了,正忙着寻找,接着才发现宫女也少了一人。」



寿雪环视左右,接着说道:



「此宫女夜宿何处?」



宫女们于是将寿雪带往鸳鸯宫的角落。那里有着宫女们平常生活起居的殿舍,数名宫女共用一间房间。寿雪走进失踪宫女的房间,站在该宫女的床前。枕头边有一只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放着梳子、剪刀、手帕等物,看来就只是一只放置随身物品的杂物箱。旁边的隔板上挂着一些衣物。不论任何东西,看起来都相当平凡,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寿雪凝视着床板,微微眯起了双眼。在这床板之上,隐约残留着幽鬼的气息。那气息若有似无,宛如一缕盘绕在床板上的轻烟。可见得在不久之前,曾有幽鬼出现在此地。



寿雪略一沉吟,拾起了被褥上的几根头发,转头朝着站在门口处观望的宫女们问道:



「此宫女何姓何名?」



宫女们不由得面面相觑。接着她们望向身后,赶紧让向两侧。花娘从后头走了进来,说道:「叶倩城。」



寿雪点了点头,要来笔砚,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人形木牌,在上头写上「叶倩城」三字。接着寿雪将毛发缠绕在人形木牌上,再将木牌置于被褥之上,摘下发髻上的牡丹花,朝着花轻吹一口气。蓦然间,花瓣散了开来,随着一阵类似玻璃碎裂的声音,花瓣带着点点闪光洒落在木牌上。



人形木牌先是微微颤动,接着逐渐膨胀、变形。膨胀的木牌将缠绕在上头的毛发吞噬后,颜色转变为黑色,接着像麦芽糖一样不断改变形状,最后化成了鸟的形体。那有如麦芽糖的躯体出现了翅膀及鸟喙,迅速被一层羽毛包覆起来,接着一阵剧烈抖动,黑色的眼珠开始绽放神采,翅膀随后也开始上下鼓动,俨然是一只漆黑的乌鸦。



乌鸦先振动了翅膀数次,彷佛是在确认翅膀的感觉,接着突然纵身一跃,乘着风飞出了宫外。宫女们发出了细微的惊呼,寿雪自宫女们之间迅速穿过,朝花娘喊了一声「汝等在此勿动」,接着便朝乌鸦追赶而去。



穿过了月月红,离开了鸳鸯宫,寿雪继续追赶着乌鸦。倘若乌鸦飞出了宫城之外,寿雪便无法再继续追赶,但寿雪猜想对方的速度应该没有那么快。寿雪奔过了鹅卵石路面,穿过了白杨树林,通过了小池畔。乌鸦不断朝着后宫的西侧飞去,飞了一阵子之后,乌鸦开始在同一个地点的上空盘旋,接着突然俯冲而下。那一带是一大片郁郁苍苍的老松树林,寿雪想也不想地奔进了树林内。



寿雪进入松树林后不久,便发现了那只乌鸦。乌鸦停留在一名少女的手上。少女身上穿着内缝司的宫女服色,一只手怀抱着铜壶,应该就是那下落不明的宫女。



「叶倩城?」寿雪喊道。



少女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开口说道:



「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嗓音非常古怪,彷佛有两个人在同一时间说出了同一句话。寿雪一听,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嗓音称作「两声」,是魂魄不安定者的特征之一。可见得少女已经遭幽鬼附身。



当年丽娘还在的时候,寿雪也曾亲耳听过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那个人正是被邪恶的幽鬼附身了,言行举止都与平常截然不同。眼前这名宫女的情况,也是如出一辙。除了眼前的宫女之外,寿雪最近还曾听过一起类似的案例,那就是高峻口中所描述的月下翁。



「汝是何人?」



寿雪提高了警觉。对方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回答。寿雪瞥了一眼那铜壶,壶口封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奇妙的文字。



「汝与月下翁是何关系?」



少女扬起了眉梢,问道:



「为何这么问?」



「汝轻易收服吾鸦,此举非常人所能为。且壶上所书『封嘴』两字,乃巫术师常用之字,由此可知汝乃一巫术师。吾闻月下翁之言行常判若两人,此乃受幽鬼附身之征兆,然吾亦闻月下翁善于幻术及变化之术,若能有此能耐,岂会轻易受幽鬼附身?故此可知月下翁仅是一介凡人,依附于其身之幽鬼为一高明巫术师。由此推论,汝正是当初依附于月下翁身上之幽鬼。」



「原来如此。」少女又笑了起来。没想到下一瞬间,少女忽然朝着乌鸦举掌一拍。骤然之间──啪的一声──是木材断裂的清脆声响,乌鸦化成了一道黑色烟雾,接着消失无踪。寿雪不由得轻咬嘴唇。虽然那只乌鸦是自己仓促施展出来的术法,但对方能够轻易破解,也绝非是寻常的巫术师。



「汝是何人?」



能够施展高明巫术的幽鬼,全天下肯定没有几个。更何况是会附身在活人身上,操控活人行动,更是寥寥可数。眼前这个附身在宫女身上的幽鬼,必定就是当初附身在月下翁身上的幽鬼。



「我知道你是乌妃。我叫冰月,栾冰月。」



没想到对方竟然坦白说出了身分,而且……



「栾……」



寿雪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幽鬼姓栾?



栾是前朝皇族的姓氏。



「我姓栾,你也姓栾。对吧,乌妃?」



寿雪仔细观察宫女的表情。但宫女只是受到附身而已,从她的五官表情,根本看不出幽鬼的意图。



「……吾乃柳姓,并非栾姓。」



这是丽娘为寿雪所取的假姓氏。



「别想用虚假的姓氏来搪塞。鲜血在告诉我,你跟我是同族……真没想到竟然还有幸存的同族,而且还生活在这种地方。」



幽鬼的口气中带着一抹感慨。



「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可不知有多么惊讶。我本来以为栾氏一族已经被杀得一个也不剩,没想到还有一个活了下来,而且还变成了乌妃……」



那声音充满了哀戚,有如置身于万丈深渊之中。



「当初我也被砍掉了脑袋。如今明明已没了肉体,但一回到京师,我还是感觉到了鲜血为之凝结的恐惧。」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回来?寿雪心中正感到狐疑,对方看着寿雪的脸,片刻后忽然扬起怪异的微笑。



「但是能在这里发现栾氏一族的幸存者,也算是一种缘分吧。我为了和你私下说话,才把你叫到这里来。」



寿雪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对方盗走了壶,还在宫女房间里留下气息,都是为了引诱自己来到此地。



「我不仅是皇族子弟,同时也是一名巫术师。不晓得你知不知道,在前朝时期,宫城里有许多巫术师。但是改朝换代之后,现在的皇族宗室讨厌巫术师,把他们都赶出了京师。这些巫术师流窜至各地,那个被称作月下翁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此人的巫术能力太差,只是擅长招摇撞骗而已。」



从前宫城里有许多巫术师,这一点寿雪也曾听丽娘提过。这些巫术师虽然大多没有官爵,但受到皇帝、皇亲国戚及高官私下重用,甚至可以自由进出后宫。但是眼前这个自称名叫冰月的幽鬼,生前身为皇族却是巫术师,这样的人物即使是在当年应该也是相当罕见吧。



「不过那个三流巫术师还真有意思,他自从被我附身之后,竟然到处声称有神灵降临在他的身上。如今我也不知道,这是他骗术的一环,还是他打从心底这么相信。我只知道他靠着这一招,可是骗了不少钱。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许多人的身家财产都被他骗得一干二净。他把骗来的钱放在瓮里,将那瓮埋入土中。如今那瓮还在土里,并没有被人掘出。如果你想发财,我可以把地点告诉你。」



寿雪以皱眉代替了回答。冰月似乎感到有些没意思,嗤嗤笑了一声,接着说道:



「你既然看得懂这上头的字,应该知道这壶里装的是什么?」冰月举起了手中的壶。



寿雪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头的字瞧。「封嘴」两字是封印用的咒语,用来封住魂魄。



「……汝封了何人魂魄在此壶中?」



「总之不是月下翁。」



冰月轻抚着壶身。



「你们好像曾招过某个死于历州叛乱的男人的魂魄?」



寿雪一听,更是双眉深锁。「难道……」



「客死异乡之人,魂魄多会东飘西荡,不知该往哪里去。当时我抓住了一些在空中飘荡的孤魂野鬼,打算当成部下使唤……」



冰月说到这里,忽然抬头看着寿雪,接着说道:



「现在我想到了更好的用途。」



「汝意欲何为?」



「我可以把欧玄有的魂魄还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冰月敛起了脸上的微笑,严肃地说道。



「何事……?」



「我千方百计来到后宫,正的是为了这件事……」



不管是那宫女的外貌还是声音,都流露出一股殷切的渴望。寿雪见对方表现出如此率直的感情,不禁有些错愕。



「汝欲求吾何事?汝来到后宫是何目的?」



「除非你答应,我才会说。如果你不答应的话……」



冰月从腰带上的佩饰中抽出一把小刀,抵着自己的脖子。不,应该说是宫女的脖子。



「我就杀了这个人。」



寿雪反射性地想要奔上前去,却见冰月将刀刃用力抵在脖子上,瞬间又停下了脚步。



「杀了这个人之后,我就会逃走,欧玄有的魂魄也不会再回来了。如何,你答不答应?你可没有时间迟疑不决,只要有任何人追到这里来,我也会逃走。」



寿雪往左右看了一眼。当初自己曾对花娘说过「汝等在此勿动」,她们似乎非常老实地遵守着这道命令。周边一个人也没有,当然也没有朝这里奔近的脚步声。



「无人会来此地,汝勿急躁,可先收起刀子。」



冰月没有答话,依然将刀刃抵在宫女的脖子上。



「汝不必言语威胁。汝有何心愿,吾愿听汝诉说。」



「我……」



宫女的表情稍见松懈。潜藏在宫女体内的冰月,似乎有些情绪起伏不定,手上的刀子稍微离开了脖子数分。



寿雪见有机可乘,正要采取行动,耳中忽然听见了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



接着是一声沉重的闷响,宫女手中的刀子应声而落。刀子与一颗小石子几乎同时落在地上,正是这颗小石子击中了宫女的手背。寿雪立即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捏碎后朝宫女扔去。淡红色的花瓣散了开来,下一瞬间,这些花瓣化成了一缕缕的烟雾,缠绕在宫女怀里的壶身上。寿雪一翻手掌,上头的封条无声无息地破了,壶也裂成两半。



不管是壶还是封条,断面都像以利刃斩断一般平整。寿雪抬头望向空中。大约有四颗宛如萤火虫一般的微弱光球,在树梢之间来回穿梭。



「欧宵!」



寿雪朝着光球大喊,同时伸出了手掌。在空中徘徊的光球之一朝着她飘来,静悄悄地滑入掌心。寿雪轻轻以双手将那光球包住,下一瞬间,那光球幻化成了淡棕色的篦栉,而后,她轻轻将篦栉插在自己的发髻上。



「乌妃娘娘!」



寿雪转头一看,一名年轻宦官屈膝向自己行礼。那宦官有着一双修长而美丽的单眼皮凤眼,正是温萤。



「原来是汝出手相助。」



温萤是负责护卫寿雪的宦官。刚刚正是他掷出石子,击中了宫女的手。寿雪完全没有发现他跟在身后,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来的。



寿雪转头望向后方。那宫女似乎昏厥了,温萤将她抱到了一棵松树下。



「她无事否?」



「只是失去了意识。醒来后手背可能会有些肿痛。」



寿雪点点头,环顾左右。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名青年。白皙的脸孔与修长的双眸颇具魅力,眉目之间却带着一股忧色。青年穿着一身丝绸长袍,袍上绣着鸾鸟之姿。一头长发扎在脑后,发梢垂挂在肩膀上。此刻他的发丝闪耀着银色光辉,宛如吸收了月光精华。



「……我太大意了。乌妃,这次是我输了,我们下次再会。」



连嗓音也是阴沉而忧郁,令人联想到的是冷澈而清冽的秋夜。



「且慢!汝欲求吾之事……」



「乌妃,为什么你会甘愿被束缚在这后宫之中?只要你出手,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你得不到的?」



冰月说完之后,忽然转过了身。只见银发摇曳,下一瞬间整个人已不见踪影。



寿雪正要走向冰月,忽听他说出这句话,猛然低头望向温萤。只见他依然垂首跪地,姿势与表情都没有丝毫改变。



「汝闻此言乎?」



「下官什么也没有听见。」



寿雪愣愣地看着温萤的脸,半晌后才移开视线,说道:



「回鸳鸯宫。」



寿雪命温萤抱起那宫女,转身迈步而行。



鸳鸯宫内,花娘正等得心焦。她一看见寿雪及抱着宫女的温萤,立即奔了过来。



「她怎么了……?」



「无大碍,仅昏厥而已。此女曾遭幽鬼附身,须着意照看。」



侍女们将温萤带往宫女住处,寿雪则暗示花娘屏退众人,两人一同走入殿舍。



寿雪取下发髻上的篦栉,说道:



「此乃欧玄有魂魄。」



花娘一听,霎时瞪大了眼睛。寿雪递出掌中的篦栉,那篦栉逐渐解体,变回了原本的萤火之光。



花娘战战兢兢地伸出手,那光球轻飘飘地飞起,落在她的手上。花娘轻轻一颤,屏住了呼吸,凝视着那光球。



「……好温暖。」



花娘以双手手掌将光球缓缓包覆。



「有如暖而不烫的温茶……」



花娘低声呢喃,声音最后几乎细不可闻。花娘将那光球捧在怀里。



并非所有的魂魄都会变成幽鬼。有些人就算死得再怎么惨烈,死后还是能心无罣碍地前往极乐净土。相反地,有些人的魂魄却会化成幽鬼,在同一个地方伫足不去。当初被关在壶里的其他魂魄,似乎都已前往极乐净土,并没有化为幽鬼。玄有的魂魄原本也要离去,只是被寿雪暂时强留了下来。



「啊……」



那光球离开了花娘的掌心,悬浮在空中。



「不要走……再待一会儿……」花娘喊道。



光球环绕着花娘飞舞,卷起了阵阵微风,连带花娘发髻上的步摇亦轻轻碰撞,发出了清脆声响。那光球宛若一缕轻烟,随着风一起拂过她的发梢及脸颊。蓦然间,花娘腰间的花笛微微摇摆,同时发出了宛如鸟啭一般高亢的笛音。



那笛音拖着长长的尾音,连续响了两、三次,虽然若有似无,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明亮而爽朗的歌声。



半晌之后,那道带着黯淡光芒的微风离开了花娘的身边,翩翩然舞向高空。随即殿舍的门扉忽然打开了,那微风自缝隙钻出了门外。花娘赶紧追了出去,只见那道微风越飞越高,朝着西方的大海方向逐渐远去。



「玄有……!」



花娘的落寞呢喃声,彷佛也被那阵风一并带走了。



虽然那风中的光芒早已完全消失在远方,花娘依然愣愣地站着不动。



「静待来春,彼必归来。」寿雪说道。



花娘默默点头。接着她忍不住双手掩面,蹲在地上久久不能自已。







数天之后,花娘带了一套丝绸衣物,再度拜访夜明宫。



「这是感谢你为我招魂的谢礼。」



侍女将托盘放在小几上。寿雪拿起了托盘里的那套丝绸衣物。紫色的衫襦上,以﨟缬(注:指蜡染。)的技术印上了波涛及鸟纹。鹅黄色的绫裙,上头织着美丽的连珠纹。粉红色的薄丝披帛,轻柔得彷佛轻轻一碰就会化开。



「哇……好美……!」



一旁的九九忍不住赞叹,但她惊觉失礼,赶紧捂住了嘴。



「这都是我宫里所做之物,尤其是这绫裙,是蒙你相救的内缝司宫女亲手所缝制。」



寿雪将托盘推了回去,说道:



「此物于吾无用。」



「身边有几套黑色以外的衣裳,总是方便得多。在宫里行走,与其穿宫女服色,不如穿这样的衣物更加合适。」



花娘的语气虽然平和,却带了一丝威严。寿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丝绸衣物。「若你认为不需要,那就丢了它吧。虽然这都是宫女们费心染绘、缝织之物……」花娘接着又说道。



寿雪虽然无奈,也只好收下。毕竟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东西与对 方僵持不下。



「既是如此,姑且收之。」



「太好了,宫女们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下次请你穿上了它,到鸳鸯宫来玩吧。」



「吾……」



「下次你来的时候,我会事先准备好一些点心。白蜜糕、浮馏饼……对了,还有莲子馅包子,听说那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



「……」



乌妃只适合孤独地活在黑夜之中,不应该在白天外出找人喝茶聊天,但是……



「随时欢迎你的光临。」



花娘淡淡扬起嘴角。



寿雪不禁心想,如果自己有姊姊的话,两人相处或许正是像这种感觉吧。



九九煮的茶正冒着柔和的热气,旁边还摆着红翘所准备的蜜杏仁。



寿雪感觉彷佛有一丝暖意,静悄悄地钻进了自己的胸口。就好像到了春天依然没有融化的一片残雪,再也抵挡不了暖日的和煦普照。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抵抗的甜蜜,是一种能够化开冰雪的暖流……也是一种毒药。







当天夜里,高峻也来了。不过这次是寿雪以有事相求为由,主动将他叫来的。



「你要求朕什么事?」



本来以为高峻大概会说上几句酸言酸语,没想到他一开口就只说了这句话。



「吾欲知栾冰月之来历。」



寿雪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



「唔……关于这个人,详情朕也不是很清楚。」高峻啜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栾冰月是前朝皇帝么子的儿子,也就是皇孙。这个么子本来就是个远离了政权中枢的闲散之人,其子栾冰月更是个师事巫术师的异端分子。不过据说栾冰月确实拥有过人的巫术师天分。后来他与其父亲及祖父都在同一天遭到斩首……朕只知道这么多了。」



「何处可查此人详情?」



从高峻刚刚的说明,根本无法知道栾冰月为何来到后宫,也无法推测出他想要拜托寿雪什么事情。



「如果调阅纪录,或许能查出些什么,但朕也不敢保证。」



高峻以眼神向卫青示意。卫青等于是间接接到了寿雪的命令,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也只能垂首领命。



「此人必复来见吾。」寿雪说道。



高峻听寿雪这么说,也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寿雪仔细打量高峻脸上的表情。可惜从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感情变化。



当初栾冰月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难道温萤没有向高峻回报?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为什么他不回报?是因为栾冰月那些话意义不明,温萤认为没有回报的必要?抑或,温萤真的没有听见栾冰月说的那些话?



高峻此时开口问道:



「为什么栾冰月要附身在月下翁身上?」



寿雪将视线从高峻身上移开,伸手端起茶杯。



「吾亦不解,然此人来到后宫,必有其理由。彼应是附身于历州某人之上,将封魂之壶运至此地……」



「他所附身的对象,应该就是向后宫纳贡的海商。这名海商前几天才将下赐的贡品送到了鸳鸯宫。他是一名以历州为经商据点的商人,据他自己声称,这几个月来他常感到意识不清,但原以为是太过劳累的关系。」



意识不清的期间,应该就是遭到附身了。将壶送进了后宫之后,栾冰月就转移对象,附身在宫女身上。



「……栾冰月千方百计来此后宫,究竟有何意图……」



寿雪不禁咕哝。



高峻在一旁凝视着寿雪的脸。寿雪察觉视线,抬头问道:



「何事觑吾?」



「没什么……」



高峻霍然起身,似乎打算离去。



「汝欲往花娘处?」



「不是……」高峻一边含糊应答,一边伸手到怀里掏摸。他掏出了一团以丝绸手帕包起之物,放在小几上,亲自将手帕摊开。手帕里是一支象牙篦栉,上头雕着貌似莺的鸟纹及波涛纹路。



「此是何物?」



「听说花娘送了你一套衣物,与这篦栉搭配应该不错。」



「于吾无用。」



「如果不要,那就扔了吧。」



高峻说完,便转身离去。



「花娘教汝如此应答?」



高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迈步走出了殿舍。



寿雪不禁感到有些懊恼。这种事情只要开了一次先例,就再也无法拒绝了,当初实在应该坚决不收那套衣物才对。



留着对方所送的东西,就如同有了剪不断的缘分。今后只要花娘邀约,自己就得巴巴地赶往鸳鸯宫;高峻屡次跑来串门子,也无法再像第一次那样将他赶走。



寿雪紧咬嘴唇,走向橱柜,从中取出一只黑漆盒子。



打开盒盖后,里头放着一枚鱼形的琥珀佩饰,那正是高峻不久前所给予之物。



寿雪双眉紧蹙,凝视着那琥珀佩饰,半晌后将盒盖掩上,与那包在手帕里的篦栉一起收进了橱柜里。



反正过一阵子,找个借口把这些东西送给九九就行了。寿雪如此告诉自己。但寿雪转念又想,如果这么做的话,会不会反而招引更多的缘分?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回到从前那种独自一人的生活?



──一定要舍弃情缘,舍弃自我,重新遁入那孤独而静谧的夜晚之中。







「青。」



高峻走在回廊上,压低了声音说道。



「明天下午,叫冬官到洪涛院候命。」



「大家,您是说冬官?」



卫青不禁有些错愕。



冬官是朝廷的神只官,平常都待在宫城南方一座乏人问津的老旧殿舍内。



「现任的冬官还是薛鱼泳?」



「是的,一直都是薛大人。冬官是闲职,没人想要当。薛大人长年担任冬官,也不曾听过有人对此心怀不满。」



「嗯……你告诉他,朕有些关于乌妃的事想要问他。」



「是……」



卫青嘴里答应,脸上却难掩纳闷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