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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公主(2 / 2)




「乌妃不是乌涟娘娘的巫觋吗?」高峻问道。



「是的。」



「巫觋为何被困在后宫里,神官为何沦落为乏人问津的闲职?」



鱼泳的胡须微微一动,似乎是扬起了嘴角。



「那也没什么不好。」



高峻将脸凑向鱼泳,以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只要乌妃出手,天底下有什么东西得不到?」



鱼泳一听,登时瞪大了双眼,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已不再是刚刚那个刁钻狡狯的老翁。



「这句话,陛下是听谁说的?」



「另外还有一点,也让朕感到纳闷。乌妃所居住的夜明宫,与朕平日生活的凝光殿,在位置上正好相对,这又是什么缘故?」



一边是照亮夜色之宫,另一边则是凝聚光芒之殿。夜明宫的位置刚好在后宫的正中央,宛如是以主人的姿态君临着后宫。



「乌妃到底是什么人物?」







真是只老狐狸……高峻坐在御轿里,回想着薛鱼泳刚刚说的话,心中如此咒骂。



「这说法真是古怪。乌妃就是乌妃,岂能有什么秘密?」



鱼泳马上就恢复了冷静,继续闪烁其词,说起了毫无内容的推托之语。



「微臣不近后宫,当然也对住在后宫里的乌妃所知不多。陛下既然对乌妃之事有所牵挂,何不直截了当地询问乌妃?对了,听说乌妃能够施法驱除妨碍安眠的邪气,或许能够对陛下有所帮助。陛下脸色不佳,据微臣的猜测,应是夜晚无法安眠所致。」



这老狐狸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清楚乌妃之事,却又似乎对乌妃的能力瞭如指掌。高峻在眉毛上轻轻搔了搔,转念又想,那老狐狸说自己夜晚无法安眠,这一点确是事实,就连卫青近来也常为这件事担心。难道自己的脸色真的那么差,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高峻叹了口气,微微拉开帘帐,说道:



「青,朕不回凝光殿了,到后宫去吧。」



「明白了。」卫青在轿外说道。







寿雪在池畔缓步而行。云雀公主正是在这座池塘里溺水而亡。寿雪一边走着,一边确认岸边生长的花草,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云雀的鸣叫声。应该就是那化为幽鬼的云雀吧。寿雪环顾四下,却看不见那云雀的身影。



虽然是午后时分,池面受树影笼罩,还是显得有些阴暗。寿雪正不经意地凝视着涟漪上微微摇曳的淡淡光芒,忽听见衣物摩擦声及脚步声。抬起头来等了一会儿,便看见一名年约二十多岁的宫女自椨树的阴影处走了过来。



从衣着来看,应该是妃嫔的侍女,这侍女有着娇小的身材及苍白的肌肤,胸前捧了一束玫瑰花。虽然她的五官称不上俊美,但削瘦的身形配上修长的颈项,还是带有一种娇艳的魅力。侍女微微低着头,单眼皮的双眸流露出一种令人无法弃之不顾的惆怅与哀怜。



侍女看见寿雪站在池畔,骤然停下脚步。她显得有些惊愕,手中的花束也撒了一地。或许她完全没有料到池边会有人吧。



她赶紧弯下腰,捡拾地上的花朵。



「慰灵之花?」



「咦?」



「汝欲以此花吊慰云雀公主之灵?」



「呃……嗯……」侍女以错愕的眼神看着寿雪,含糊应了一声。或许是因为突然看见陌生人,让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吾乃乌妃,汝是何人?」



侍女听见寿雪自称乌妃,显得更加慌乱,露出一脸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的表情。



「汝莫非鹤妃侍女羊氏否?」



「……您知道了?」



侍女慌忙跪下,说道:



「我确实是羊氏,名十娘,请娘娘原谅我的失礼。」



侍女似乎误以为寿雪是以神奇术法得知了她的姓名,但寿雪只是根据宫女们所说的话,研判出会以鲜花吊慰公主的侍女应该就是羊氏。



「吾于此地候汝多时。」



「您在等我……?」



昨天寿雪在池畔看见了吊慰公主的花束,心里便猜想只要在这里等着,应该就能遇上放置花束之人。



「吾欲知公主之事。人言汝常送饮食予公主,莫非与公主有深交?」



「嗯……」



十娘正要答话,忽然轻咳了几声。



「对不起。」



「汝患何疾?」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疾病,只是每到季节变换的时期,就会咳嗽。」



或许是与生俱来的体质吧。十娘看起来身形娇瘦,或许天生体弱多病。



「水边多寒,应慎之。」



寿雪将十娘从池畔带到了树荫下。



「谢谢娘娘的关心……公主生前身体也不好。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一直很关心我。其实比起我,公主自己吃的苦才多呢……」



「公主生前亦有疾患?」



「还不到必须请侍医诊治的程度,只是常常发烧,没有办法下床……她总说睡一晚就好了,所以也不吃药……主要的原因,还是药司不肯给药。要请侍医开处方,必须得到皇后的许可,就连谢妃也不敢擅自作主……」



要是帮了太多忙,引来皇后的注意,以后日子会更加难过。



「公主的身边并没有侍女,所以什么事都得自己来。我在十二岁时第一次见到公主,她的年纪跟我一样。小小的年纪,就得独自一人生活在那冷清的殿舍里……但是公主总是认真过活,从来不怨天尤人。那时候我刚到后宫,一天到晚想回家,反而是公主经常安慰我。」



十娘露出了缅怀往日时光的笑容。



「公主从来不摆架子,任何粗重或肮脏的工作都自己来,她在庭院里种了些蔬菜及花草,我有时也会来帮她的忙。」



「独自栽花种菜?」



「是的,公主种的花,到现在都还留着。像这些忍冬及玫瑰,都是从那庭院摘来的,这是公主生前最喜欢的花。」



「原来如此。」寿雪点了点头。



十娘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



「乌妃娘娘……公主早已过世,为什么您会突然问这些?」



「公主身边常有一云雀,汝应知之?」



「我知道。」十娘立即点了点头。毕竟那公主以云雀为绰号,身边的云雀应该相当有名,在十娘的心中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云雀如今尚在后宫之内,汝知之否?」



「我知道……」十娘叹了口气,神情哀戚地说道:



「我曾听过传闻,看来是真的?」



「吾欲化度此幽鬼。」寿雪点头说道。十娘连连鞠躬,面露感激之色。



「乌妃娘娘,真的太谢谢您了。既然是为了这件事,您请尽管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绝对不敢有所隐瞒。」



寿雪听十娘这么说,也不跟她客气,开口问道:



「此云雀果真与公主交情匪浅?」



「公主每天都会拿粟米喂食鸟雀,许多麻雀及云雀都会聚集在公主的身边。其中有一只云雀与公主特别亲近,每次只要看见公主,就会开心地高声鸣唱。」



「公主过世之日,云雀亦身亡?」



「是的……」十娘沉默了许久才回应。似乎并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是因为那是一段太痛苦的回忆。十娘垂首说道:



「那云雀叫得如此凄厉,我却心生犹豫,没有立刻赶到公主的身边……如果我能立刻将她救上岸,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公主体弱,必无法抵御池水之寒,即便救出水面,恐亦难活命。」



十娘微微一笑,说道:「谢谢娘娘的安慰,可是……」



「汝言心生犹豫,又是何故?」



「那是因为……」十娘低下头,脸上闪过一抹阴霾。「前一天,我和公主吵了一架。」



「汝与公主起了口角之争?」



「我身为侍女,却对公主如此不敬,真的是太不应该了。当时我看公主可怜,建议她向陛下……也就是先帝求援,但是公主不肯答应。公主说她不想求助于陛下,还说她觉得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我一方面觉得公主实在很坚强,一方面又为她感到很不甘心……公主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不肯更加强硬地表达心中的不满?」



但公主只是摇头,不肯接纳十娘的建议。



「当时我觉得公主实在太固执,越说越是生气。于是我就这么丢下她不管,自顾自地回宫去了。」



十娘露出了自嘲的苦笑。



「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有些轻蔑她只不过是宫女的女儿,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吧。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想到了这一点后,越想越是惶恐。公主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一定也看出了我的这种心态……我感到既惭愧又羞耻,隔天实在没有脸去见公主的面。」



所以当隔天云雀厉声大叫时,十娘才会心生犹豫……没想到公主竟然就这么死了。



「这件事情让我一直很愧疚。是我害公主死在孤独之中。如果可以的话,我好想在公主死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好想告诉她,我会一直待在她的身边。我实在无法想像,在公主过世的那个当下,她的心情是多么不安与难过……」



十娘没有再说下去,她突然以袖口捂住了嘴,开始剧烈咳嗽,寿雪在她的背上轻拍。



「对不起……等等就不咳了……」



「可向药司讨些贝母,煎之服用,有镇咳之效。」



「好的……谢谢娘娘。」



寿雪转头望向池塘,愣愣地看了一会之后问道:



「公主为何失足落水?汝可知背后原因?」



十娘摇头说道:



「我也不知道。公主生前常在这里散步,或许是脚下打滑,跌进了池塘里。」



「是矣……」



寿雪陷入沉思,十娘不安地问道:



「请问娘娘……那云雀能救得了吗?」



「救之不难。」



寿雪说得惜字如金,十娘登时松了口气,露出一脸钦佩的表情。



「娘娘,那就拜托您了。我每次听见那云雀的叫声,都像是听见了公主的声音。」



十娘再三恳求之后,便告辞离开了。寿雪继续在池畔绕起了圈子。



──那公主……



微风轻拂,水面上漾起了阵阵涟漪,发出有如流沙一般的声响。寿雪闻着潮湿的空气,在池边蹲了下来。眼前有着盛开的花朵。因为接近地面的关系,鼻中闻到了一股青草与腐土的气味。



「原来你在这里。」



背后响起了说话声。寿雪霍然起身。高峻从树林里走了出来,背后还跟着卫青。



「朕前往夜明宫,九九说你去了沧浪殿,朕只好到这里来找你。九九埋怨你又独自外出,正在唉声叹气呢。」



「吾外出不喜侍女跟随。」



「如果不需要侍女,何不让她回飞燕宫去?」



「唔……」寿雪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高峻,接着又将视线移回池面,说道:「留之于夜明宫,亦无不可。」



高峻走到了寿雪的身边。



「你在这里做什么?」



「调查云雀公主之事。」



「噢……听说她能和云雀交朋友?」高峻环顾池塘,接着说道:「对了,她就是在这池中过世的。」



云雀公主是高峻的同父异母的姊姊。



「汝不曾见过?」



「不曾。」高峻回答得简洁明快。



「汝两人为姊弟,生平竟不曾相见?」



「若是同父同母,或许还能有些交情。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只会在举办庆典仪式的时候见到面,根本没有机会往来。」



何况云雀公主只是区区一介宫女所生,几乎就像个遭到遗忘的公主。



「这花是干什么?」



高峻拾起了附近地上的那束玫瑰花。



「侍女与公主有私交,供花以慰亡者之灵。」



「原来如此。」高峻感慨万千地注视着那束花,随后又说道:「幸好尚有个人愿意为她供奉花束。」



「汝知此花否?此花名为玫瑰?」



「花名我就算听过再多遍,也记不住。不过凝光殿的庭院里似乎没有这样的花。」



「公主于庭内栽种此花,此外尚有忍冬、甘菊。」



「噢?」高峻望向寿雪,眼神彷佛在诉说着「那又怎么样」。



「此等花草皆可入药。」



「噢?」高峻又应了一声,这次带了三分惊讶。



「忍冬解热,玫瑰活气,甘菊则兼具解热及镇痛之效。吾闻公主生前体弱,常高烧不退,却是一药难求。她栽种药草,应是为了自煎服用。」



不知她为何能有这些药草的知识,或许是母亲教的吧。



「她失足落水……」



寿雪望向池面,接着说道:



「原因亦在于此。」



「什么?」高峻惊愕地问道。寿雪指向脚边的一株植物。那植物的形状有如吊钟,开着白中带绿的花朵,花瓣的内侧有黑色网状纹路。



「此乃贝母。」



「贝母?」



「鳞茎可作镇咳之用。」



「这也是药?」高峻单膝跪地,仔细打量那花朵,接着观察周围地势,说道:「原来如此,她是为了采药,才会失足落水。」贝母的生长处为一片斜坡,而且因为靠近池塘,地面相当泥泞。



「何必为了采药,勉强做这种危险的事?」



高峻不禁呢喃,寿雪则沉默不语。公主采贝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羊十娘。十娘每到季节变化时期就会咳嗽,公主采贝母是为了给她服用。而且很可能是因为前一天两人发生争吵,公主想要借此重修旧好。



寿雪刚刚没有把这番话告诉十娘。一来她也实在说不出口,二来十娘还是永远别知道这件事比较好。



寿雪望向头顶上。树林里传出了云雀的鸣叫声。



「汝已完成否?」



「完成什么?」



「木雕之鸟。汝曾言下次来时必可竣工。」



「这是窟燕,当然完成了。」



高峻声称记不住花名,却对动物的名称如此讲究。



他从怀里取出一小座木像,递给寿雪。



「……确是良匠。」



寿雪看着手中的窟燕雕像,不禁大感佩服。那窟燕雕得栩栩如生,彷佛可以感受到其温热的体温。且覆盖身体上的每一根羽毛都刻划得细致柔软,圆滚滚的眼珠也看起来可爱灵动。她轻轻抚摸隆起的胸口,甚至产生了心跳鼓动的错觉。



「还堪用吗?虽然我不知道你要这东西作何用途……」



「作此用途。」



寿雪蓦然吹起了口哨。那声音高亢尖锐,宛如鸟叫声。不一会儿,一只云雀从椨树之间飞了出来,停在附近的树枝上。它正是云雀公主的那只云雀。



寿雪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花朵在寿雪的掌心幻化成淡红色的霞光。寿雪轻吹一口气,那霞光便形成了小小的漩涡,刮得衣袖翩翩舞动。



寿雪一挥手腕,那漩涡化了开来,形成一道风流。寿雪接着举起另一手上的木雕窟燕,那燕子先是轻轻颤动,接着全身一抖,幻化成了真正的燕子。



「可速去。」



燕子彷佛听见了寿雪的命令,猛然振翅高飞,离开了寿雪的手掌。



「汝亦随此鸟去,公主于彼地等候汝。」



那云雀于是离枝飞翔,淡红色的风流将云雀团团围住,彷佛推着云雀前进那般,紧跟在燕子后头。



燕子与云雀乘着风越飞越远,朝着大海的另一头逐渐远去,直到淡红色的风流及鸟影都已完全看不见了,寿雪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此事成矣,云雀将随彼燕往赴极乐净土。」



「难怪你要朕雕擅飞之鸟。」



寿雪点了点头,说道:「彼鸟应可平安飞越大海。」



「幸好用的是朕雕的鸟,要是用你雕的,根本飞不起来吧。」



「废言无益。」



寿雪瞪了高峻一眼,转身走了两、三步,又停步说道:



「……汝雕之鸟甚佳,吾感怀恩德。」



寿雪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了谢,并没有回头,正要迈步,却被高峻一把拉了过去。



一转过身,高峻的脸就在自己的眼前。他默默凝视着寿雪,缺乏感情变化的脸上竟带着一丝惊愕。



「吾不过谢汝恩情,何故惊诧?」



「没什么……」高峻一低头,看见自己正拉着寿雪的手,赶紧将手放开。



「朕除了有些惊讶,还感到有些新鲜。」



「新鲜?」



「就好像一只充满警戒心的猫儿,终于稍微对朕卸下了心防,朕感到有些开心……啊,等等!你别走!」



「吾始终如一,休得胡言乱语。」



「好吧,就当是这样吧。」



「『就当是』?何言『就当是』?」



「把手伸出来。」



「意欲何为?」



「手。」



「休想。」



高峻硬拉起寿雪的手,在其掌心放了一小样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巧精致的木雕之鸟。



「如何又多一鸟?」



「这种鸟叫『小雀』。」



高峻又拘泥起了鸟名。



「朕没有上色。看起来跟你很像,对吧?」



「……因其小耶?」



「小而可爱。」



「……」



这指的一定是鸟。寿雪如此告诉自己。如果指的是自己的话,那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一定有问题。像她这种孤僻又惹人厌的丫头,有哪一点可爱?



寿雪看着掌中的小雀。虽然尺寸比窟燕小了一些,但同样相当精致。羽毛看起来蓬松柔软,微微歪着颈子的神态简直像拥有生命一般。



「……教汝雕刻之人,必非等闲之辈。」



「他原本想当个玉匠。做这种手工活,就不必开口说话。」



寿雪歪着头,不明白高峻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高峻带着一脸感慨神情,看着那小雀说道:



「丁蓝是个哑巴。听说他原本也是良家子弟,却因为无法当官,被过继给别人家当养子,那一家人又为了钱而将他送进后宫当宦官。他原本被分配到主殿寮,后来因为性情耿直受到青睐,被转调到东宫府,负责照顾朕。」



丁蓝有一双灵巧的手,任何东西都可以制作得精巧别致,很快就在年幼的高峻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他是个开朗又随和的人,虽然没有办法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能与朕心意相通。或许是因为他一直陪在朕身边的关系,不管是开心、难过还是困扰,朕都能够一眼看出。」



原本表情慈和的高峻,此时突然脸色一沉,接着说道:



「丁蓝死的时候,朕正以废太子的身分居住在鱼藻宫内。那一天是收获葵菜的日子,丁蓝知道朕喜欢吃葵菹(注:腌渍葵菜。),所以想到后宫的园池司讨些葵菜。朕跟他说不用,他还是笑着出宫去了。没想到那成了朕见到丁蓝的最后一面。丁蓝在从园池司回来的路上,被一群追随皇太后的宦官擒住了。皇太后知道朕很依赖丁蓝,因此一直在找机会将丁蓝从朕的身边夺走。他们诬赖丁蓝偷窃葵菜,竟然活活将他打死。当朕赶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丁蓝的遗体只能以遍体鳞伤来形容,身上到处是以棍棒殴打及拳打脚踢的伤痕。」



明明是在诉说一件极其悲惨的事情,高峻的口吻却平静得令人不寒而栗。宛如没有风的水面一般幽静,犹如漆黑的夜晚一般死寂。在那深邃的黑暗之中,彷佛躲藏着一只没有人知道的恶鬼。



直到这一刻,寿雪才真正隐约感受到了潜藏在高峻内心深处那一股静静流窜的恨意。那是一股嗜血的憎恨。虽然皇太后已遭到处刑,这股饥渴感从未有一刻消失。就好像一头屏住了呼吸,正等着机会要将心灵啃食殆尽的野兽。



「……你跟九九和好了吗?」



高峻忽然改变了话题。一时之间,寿雪竟无法理解他问的是什么事。



支吾半晌之后,寿雪才说道:



「……本无交情,何来和好?」



寿雪还没有把丝泡糖送给九九,甚至连话也还没有说过几句。但寿雪心想,自己和九九只是主人与侍女的关系,并非朋友关系,哪有什么和好不和好的问题?



「朕劝你别这么固执,以免抱憾终生。你心里应该很想跟她和好,不是吗?」



「吾从未有此意。」



「当初你惹她生气时,你不是很烦恼吗?」



「……」



寿雪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要不要安排侍女在身边,是你的自由。明明是你自己选择让她当你的侍女,为什么你要否定这件事?」



寿雪紧紧咬住了嘴唇。



「是因为那个秘密,让你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所谓的「那个秘密」,指的当然是寿雪为栾家后裔。寿雪将头转向一边,说道:



「吾天性如此。」



「这种谎言是瞒不久的,你这个人并没有你自己所想的那么无情。」



「吾向不语谰言……」



「因为你是乌妃吗?」



寿雪再度转头望向高峻。



「何出此言?」



「你故意不与人往来,并非因为那个秘密,而是因为你是乌妃?」



寿雪仔细观察着高峻的表情,心里暗想,这男人到底知道了多少?



半晌之后,寿雪移开了视线。



「寿雪……」



「吾不答,汝不可强逼。」



这是乌妃的特权。



寿雪背对着高峻迈步而行。高峻又喊了一声「寿雪」,寿雪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应了一句「尚有何事」。



「朕劝你赶快跟她和好。」



寿雪霍然止步。



──此事与汝何干?



寿雪原本想要这么说,却只是默默转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若等到人事全非,可就太迟了。」



高峻虽然口气平淡,听在寿雪的耳里却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寿雪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转身离去。



回到夜明宫时,九九正在擦拭着窗棂。侍女在夜明宫里能做的事情不多,因此白天她经常像这样打扫着殿舍。



九九一看见寿雪归来,立即停下动作,朝寿雪行了一礼。



「云雀已化度矣。」寿雪说道。九九一听,登时喜上眉梢。



「真的吗?谢谢娘娘。」



寿雪见了九九的开心表情,内心也感到松了口气。今天自己外出也没有事先告知九九,所幸云雀的事情似乎已让她把心中的怨言忘得一干二净。



寿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朕劝你赶快跟她和好。



高峻这句话回荡在寿雪的脑海里。原本两人就不是什么朋友关系,九九只是想要尽身为侍女的职责,而自己并不需要侍女。明明事情如此简单,寿雪却感觉心中一直有个疙瘩。



「……昨日是吾之过。」



九九正在煮茶,忽然听见寿雪这么说,惊讶地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吾闻侍女得赏赐乃是常事,故有昨日之举。吾实为得汝欢心,并无他意。」



没错。打从一开始,寿雪就只是想要讨九九的欢心,她希望让九九觉得当自己的侍女是一件很开心的事。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寿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娘娘……」



九九睁大了眼睛,一脸惶恐地跪在地上说道:



「娘娘千万别这么说……是我言词无礼,冒犯了娘娘,就算娘娘将我痛打一顿,我也不敢有怨言。天底下有哪个奴仆会像我这样,跟主人顶嘴?红翘也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该因为娘娘平易近人,就对娘娘没大没小……」



九九接着告诉寿雪,她一直担心自己会遭到处罚,甚至是被逐出夜明宫。



「吾亦非显达权贵,岂能降罪于汝?只因夜明宫内未尝有侍女,吾不明管待之道,故有此失。」



「娘娘,您的意思是我还能待在这里?」



「汝愿居此宫?」



「让娘娘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放心。」



「汝来之前,吾诸事自理,并不以为苦。」



「我的意思是……您一个人住,应该很寂寞吧?」



寿雪眨了眨眼睛,说道:



「……吾独来独往,岂有寂寞之理?」



「怎么可能不寂寞?虽然我什么事都不懂,但我看得出来,娘娘一直是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我想娘娘应该每天都觉得很累吧?」



寿雪一时哑口无言。眼前这个女孩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和寿雪一起生活了一阵子,竟然已看穿了寿雪的本质。



──好累。真的好累。偏偏再怎么累,也没有办法向任何人倾诉。



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寿雪不禁轻叹一口气,说道:



「……茶沸矣。」



「啊!糟糕……」



九九在茶釜中加了一些盐,取长匙搅拌,登时热气蒸腾、茶香四溢。寿雪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以袖子盖住了颤抖的手指。



「娘娘,请用茶。」



九九倒了一杯茶,递到寿雪的面前。寿雪有半晌动也不动,只是闻着那热气与茶香。



「我们都知道娘娘会把头发染黑。」



寿雪一听,猛然抬起了头。



「但是我跟红翘绝对不会把这个秘密泄漏出去。我们相信娘娘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在这个宫里,娘娘可以放宽心,不用那么紧张。」



九九面露微笑。寿雪凝视着茶杯,说道:



「……感激不尽。」



寿雪端起了茶杯。



──无法抛开的负担又增加了。



九九的一席话虽然在寿雪的心头带来了一丝暖意,却也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绑得寿雪喘不过气来。



茶汤流过咽喉。虽然温热,却也苦涩。







高峻在深夜里醒了过来。不,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醒。因为高峻一直没有熟睡,只是从半梦半醒的状态睁开了双眼。高峻在床上坐起上半身,望向帘帐。眼睛逐渐适应黑暗,隐约可看见薄丝帘帐泛着淡淡的白光,白光的后头似乎有着人影……



高峻看着帘帐外的人影,翻身下床,拉开帘帐,来到了帐外。



有人一直站在房门前,而且是两个人。这两个人就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最近这一阵子,每天到了深夜,这两个人就会出现在门边。四下一片漆黑,高峻却能将这两人的身影面容看得一清二楚,可见得这两人绝非一般人。但就算撇开这一点,高峻心里也很清楚,眼前这两个人是幽鬼。



「……母亲、蓝……」



站在门边的那两个人,正是高峻的母亲及丁蓝。高峻缓缓靠近两人,但两人依然动也不动,彷佛在守着门口一般。



两人的衣着并非干净整洁。母亲一脸惨白,口中流出了大量的鲜血,把上衣都染红了。光从这幅景象,便可看出她是遭到了鸩杀。至于旁边的丁蓝,则是长袍严重破损,上头沾满了污泥与鲜血。生前总是带着慈和微笑的脸孔,此时却到处是瘀青及红肿。双手及双脚上也全是鲜血,血滴不断滴落在地板上。



两人都凝视着高峻,但高峻一点也不害怕。



──每天到了早上,高峻总是会发现自己睡在床上,门边也不会留下任何两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