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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公主(1 / 2)



殿舍里响起了鸟啭声。那不是星星的声音,而是数只云雀正停在窗棂上,啄食着寿雪撒下的粟米。声音正是由其中一只云雀所发出。



「……往昔未曾见过此鸟。」



寿雪正这么呢喃着,星星忽然跑到那新来的云雀旁边,发出了高亢的叫声。那云雀见状,也朝星星叫了一声。星星猛然拍动翅膀,朝着云雀作势威吓,云雀吓得从窗棂上飞起,在殿舍内四处窜飞。



「星星,莫欺侮幼鸟。」



寿雪出言喝斥,但星星毫不理睬,追着云雀暴跳奔走,撒了满地羽毛。寿雪朝云雀伸出手,云雀飞了过来,停在寿雪的指头上。霎时之间,寿雪竟感觉指尖有股阴凉感。



「汝既为鸟,如何不速往极乐净土,却于此地迷惘失途?」



寿雪朝云雀问道。原来这云雀并非一般的云雀,难怪星星看它不顺眼,这是一只早已死亡的鸟,身为云雀却化成了幽鬼,可说是相当罕见的情况。



鸟禽都是乌涟娘娘的使者,照理来说死后应该能轻易前往大海另一头的极乐净土,没有必要迷惘徘徊,成为幽鬼。说得更明白一点,将人的魂魄引导至极乐净土是鸟禽的职责,怎么这只云雀反而自己变成了幽鬼?



「汝不知自身已死?」



云雀离开了寿雪的手指,在天花板附近绕起了圈子。



「有云雀飞了进来?」九九正送上茶来,听见了鸟啭声,喜孜孜地说道:「我正嫌这宫里太安静了,有些鸟叫声,正好热闹一点。」



「此云雀非活物。」



「咦?」九九听寿雪这么一说,登时脸色苍白。看来她还是一样那么胆小。



「不知何故逗留于此,未往极乐净土。」



「原来连鸟儿也会发生这种事……啊……」



九九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头顶上的云雀说道:



「或许这云雀,是云雀公主的那只云雀呢。」



「云雀公主?」



「在先帝的时代,后宫有一位公主,大家都叫她云雀公主。」



九九接着向寿雪解释,云雀公主算是当今皇帝同父异母的姊姊。



「何故以云雀为名?」



「听说有一只云雀很喜欢跟随在这位公主的身边,而且……」



九九的笑容闪过了一抹阴霾。



「听说这位公主过着很孤独的生活。公主的母亲在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她在后宫无依无靠……」



「既是公主,岂能无依无靠?」



「因为……云雀公主的母亲只是一名宫女……」



母亲只是身分卑微的宫女,没有办法成为女儿的后盾。在这后宫,没有后盾就等于是身处敌境却孤立无援。



「鸯妃、鹊妃、鹤妃、燕夫人、莺女……后宫的妃嫔都有一些像这样的称号,但是宫女没有称号,因此有些妃嫔会以『雀鸟』来称呼宫女。」



「雀鸟?」



寿雪正心想这称呼挺可爱,却见九九面色凝重,显然这不是什么抱持善意的称呼。



「因为雀鸟是一种只能啄食地上杂谷,整天忙碌觅食的丑陋鸟禽……」



「何言雀鸟丑?言为心之镜,非雀鸟丑,乃言者心丑。」



九九嫣然一笑,说道:「娘娘真是心地善良。」



「唔……」寿雪不再回应,内心不禁暗想,为何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或许是因为看见九九表情黯然,所以才说了这种安慰之词。



「如果后宫都是像娘娘或花娘娘这样的人,可不知有多好……就像我刚刚说的,那位公主的母亲只是一介宫女,所以大家叫她云雀公主,也带有揶揄的意味。」



一个在后宫受尽嘲弄,一个朋友也没有,只能与云雀为友的少女。寿雪想像那幅景象,不禁皱起了眉头。



「……为何汝诉说此公主之事,如说一昔日往事?如今这公主身在何处?」



「云雀公主在十三岁的时候过世了。她失足掉进池塘里,被人发现时已没了呼吸。奇妙的是就在公主落水的时候,听说她身边的那只云雀到处飞来飞去,不停地高声鸣叫,彷佛在向人求救。但没有人理会它,大家都视而不见,听说最后云雀筋疲力竭,坠落到地上就这么死了……从此之后,后宫便不时能听见云雀的哀戚叫声……」



寿雪与九九同时仰头。那只云雀依然在头顶上飞来飞去,发出尖锐叫声,显得相当焦躁不安。蓦然间,云雀的身影撞在墙上,竟然就这么消失无踪了。



「……已去矣,不知何往。」



「娘娘,像这样的小鸟儿,您也能将它送往极乐净土吗?」



「既是鸟禽……应非难事。」



鸟禽都是女神乌涟娘娘的眷属,只要稍微指点方向,乌涟娘娘应该就会施展神力,将其引导至极乐净土。寿雪这么告诉九九,九九登时露出恳求的表情,说道:



「既然是这样,请娘娘务必救救这只云雀,不然它实在是太可怜了。」



或许因为自己也是宫女的关系,九九对云雀公主及这只云雀寄予极大的同情。



「……既是如此,吾试为之。」



「啊……要向娘娘委托事情,必须以物为偿,是吗?怎么办,我没有什么能回报娘娘的东西……」



「区区一鸟,何足挂齿?吾可无偿相助。」



「真的吗?」



九九登时露出灿烂的笑容。寿雪心想,真是个天真直率的女孩。



「云雀既为幽鬼,公主或亦化为幽鬼?后宫有此传闻否?」



「我没听过像这样的传闻。不过若是公主已经去了极乐净土,云雀却还逗留在后宫,想来也没道理。或许真有这样的传闻,只是我没听过而已。」



「活人或欲见故人之幽鬼而不可得。公主赴乐土而云雀为幽鬼,亦非奇事。」



「唔,原来如此……」



九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天午后,寿雪独自身穿宫女服色出了夜明宫,并未告知九九。如今九九得知娘娘独自外出,应该正在宫里气得直跳脚吧。为了避免养成做什么事都得一起行动的习惯,寿雪故意不把九九带在身边。



果然还是一个人行动比较轻松自在。寿雪走在雪白的鹅卵石路面上,心里如此想着。云雀公主生前的住处,是位于后宫东北方偏僻处的一座小殿舍,名为沧浪殿。这座殿舍就盖在一片树林及池塘附近,周围长满了野生的玫瑰、忍冬、甘菊等草木,据说如今无人居住,成了狸猫、鼬鼠等小动物的绝佳藏身处。门板的铰链已锈蚀脱落,整个建筑物内完全没有家具摆设,不知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还是公主死后被人搬走了。寿雪在殿舍内来回查看,小动物们纷纷吓得钻进了土墙的孔洞里及天花板上。



然而屋里并没有发现云雀公主的幽鬼。接着寿雪又前往了云雀公主落水而死的池塘,同样一无所获。或许她真的已前往了极乐净土,并没有化成幽鬼。



池塘周围是一大片椨木及杜松交杂的树林,池畔一带不仅阴暗而且潮湿,水边生长着泽泻、菖蒲、贝母等花草。这片池塘似乎是天然的地下涌泉所积蓄而成,并非自水路引水的人工水池。明明没有风,池面却泛着涟漪。苍蓝色的池水洁净澄澈,就算是夏天依然颇有寒意,任何人要是落入水中,恐怕都会被池水迅速夺走体温,要活命并不容易。



寿雪沿着池畔走了一会,蓦然停下脚步。脚边竟然有一束花朵。像这种白色的玫瑰花,沧浪殿的庭院里也长了不少。这几枝花朵都是含苞待放的状态,被人连枝剪下,以草茎绑成了一束。显然并非遭人随手摘折后弃置于此,而是有人刻意将花束放置于此地,其目的自然是为了吊慰死者之灵。



「唔……」寿雪看着那束花好一会儿,接着转身迈步,寻找距离沧浪殿最近的殿舍。不远处就有一座殿舍,琉璃瓦的边角有着鹤形装饰,那是泊鹤宫。



寿雪绕过殿舍周围的柏槙篱笆,自一扇小小的后门外往内窥望。不远处有一群宫女正在晾晒刚洗好的衣物,那应该都是内染司的人。寿雪朝她们悄悄走近,说道:



「吾欲探问一事,叨扰莫怪。」



「哇,吓我一跳!」手里拿着衣物的宫女吓得几乎整个人跳起来。「你是谁?你不是我们这里的宫女吧?」



「吾乃夜明宫之人,欲以云雀公主之事相询。」



那宫女听到「夜明宫」、「云雀公主」这些字眼,错愕地左右张望。其他宫女们纷纷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你说夜明宫?你是乌妃那里的人?」、「来我们这里有什么事?」、「云雀公主?那不是先帝的……」寿雪见这群女人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只好轻咳一声,等众人闭上了嘴,才开口说道:



「沧浪殿与汝等之泊鹤宫近在咫尺,往昔或有人与云雀公主交好?」



宫女们一听,有的将脑袋歪向一边,有的面面相觑。



「近是很近,但是……」



「那毕竟是先帝时期的人……」



「我们也只听过一些传闻而已……」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忽然有一人说道:



「对了……我记得上一代的鹤妃经常派人送食物到沧浪殿。」



上一代的鹤妃即谢妃,也就是高峻的母亲。



「据说云雀公主生活困苦,连三餐都没有着落。当时的鹤妃怕帮助得太明显,会被皇后找麻烦,因此只能偶尔偷偷派人送一点食物过去。当时负责送食物的宫女,正是当今鹤妃的侍女。」



「知其姓名否?」



「羊氏。」



寿雪道了谢,正要转身走进殿舍,又被宫女们唤住。



「你要见她,现在可不是时候。鹤妃娘娘正在挑选缝制新襦裙的布疋,现在整个屋里摆满了布疋,娘娘一下要那支簪来搭,一下要那双鞋来配,侍女们也都忙得不得了。光是挑个布疋,往往就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



「不过挑选布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宫女一听,先是扬起了眉毛,但接着只是耸耸肩,并未出言指责。或许她心里也有相同的感觉吧。



「鹤妃可能会把没有挑上的布疋赐给侍女们,侍女们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因此就算进去找她们,她们可能也没空理会你。毕竟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拿到娘娘不要的发簪、襦裙呢。」



「我们的鹤妃娘娘可是很慷慨的。」



「每个侍女们说到这件事,都是笑得合不拢嘴,直说待在这里好处多多呢。」



「好处……」寿雪忍不住呢喃。



「同样是侍女,听说在有些宫当差可是什么也拿不到。毕竟鹤妃娘娘的娘家是富户,有后盾就是不一样。」



某个一看就知道喜欢说三道四的宫女说道。



「……各宫主人赏赐宫女乃是常事?」



「就像我刚刚说的,在某些宫可是什么也没有,全看那宫娘娘的度量。待在什么都不给的宫里,也只能自认倒楣。」



「自认倒楣……」



寿雪不禁想起自己从不曾赐给九九什么东西,当然红翘也一样。丽娘在世时并没有侍女,所以寿雪根本不知道这些潜规则。



──原来得送些东西给侍女。



寿雪走出了泊鹤宫。既然今天见不到鹤妃的侍女,继续待着也没用。寿雪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回了夜明宫。夜明宫的位置在后宫的最深处,可算是整个后宫的中心地带,要前往夜明宫,须先经过一片由茂密的椨木及杜鹃花组成的森林,有毒的杜鹃花彷佛在阻挠闲杂人等靠近,只能说不愧是乌妃的栖身之所。



夜明宫虽然周边不乏草木,却不像其他宫殿那样有着种植了四季花卉的庭院。相较之下,就连一片荒芜的沧浪殿,周围也有着茂盛的花草。



回到夜明宫一看,果然九九正闹着脾气。



「您要出门,为什么不让我跟着?您这样独来独往,叫我这做侍女的情何以堪?」



九九气呼呼地说道。



「汝虽是侍女,不必随侍在侧。」



「侍女不跟在娘娘的身边,那要侍女做什么?娘娘,还是您的意思是说,您不需要我这个侍女?」



「吾非此意……」



寿雪神情尴尬,声音也越来越小。事实上自己确实并不需要侍女。甚至可以说,有了侍女反而碍手碍脚。实在应该告诉高峻,将九九调往其他妃嫔处当侍女,或是让她恢复宫女身分才对。



「九九……」



──汝愿往他处否?



寿雪原本想要这么问,却又把这句话吞了回去,走向橱柜,取出那一包以手帕包住的东西,递给九九。



「此物予汝。」



「咦?」九九眨了眨眼睛。「怎么突然这么说?」



寿雪默默将那小包塞到九九手里,九九打开小包,里头正是高峻所给的篦栉。



「这不是陛下赐给娘娘的东西吗?」九九吓了一跳,赶紧重新包好。「这种东西,我怎么能收?」



「是吾予汝,汝勿多疑。」



「那可不行!这是陛下赐的东西……」



「汝不欲得篦栉,应是欲得襦衣?」



九九一听,噘起了嘴说道:



「我又没说想要什么东西。」



「有胜于无。」



寿雪一直惦记着刚刚那些宫女们说的话。九九一时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道:



「我从来不奢求娘娘给我什么。娘娘,难道我看起来是个贪心的人?」



「不……」



「虽然我刚开始是因为接到命令才成为娘娘的侍女,但我也是真心诚意地侍奉您……没想到您竟然将我当成了贪婪之辈,真是太过分了!」



九九将包着篦栉的手帕推还给寿雪,从厨房侧的小门奔了出去。红翘站在门口往内窥望,脸上带着忧色。寿雪拿着篦栉,一时傻住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似乎惹恼了九九。



寿雪瞪着那篦栉,半晌后将它放回了橱柜,接着拉开薄丝帘帐,在床边坐了下来。



就算九九生气,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自己本来就打算将她打发到别的宫去。寿雪如此告诉自己。



「……」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篦栉给她?为什么要做这种讨她欢心的事?



寿雪怀抱自己的膝盖,闭上了双眼。







这天下午,寿雪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木雕上。厨房后头堆了不少柴薪,寿雪随手取来一根,默默以小刀在上头一刀一刀地切削。但寿雪并不擅长木雕工艺,削来削去总是不能满意,她最后自暴自弃起来,将雕到一半的木块抛在一旁,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发愣。



地板的花毯上散落着大量的木屑,星星一脸不耐烦地将沿途上遇到的所有木屑以喙叼起,抛向远方,令木屑的散乱程度不减反增。



蓦然间,星星抬头望向门扉,接着焦躁地鼓动翅膀。



寿雪叹了口气,懒得从床上爬起,只是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腕。



门扉开启,高峻走了进来。



「……这么多木屑是怎么回事?」



高峻并没有避开木屑,他毫无顾忌地踏在木屑上,走向寿雪。卫青则是皱起眉头直盯着地板,看来他是个见不得脏乱的人。



寿雪懒得起身,只是将头转向高峻。



「今天怎么没生气?」



高峻走进帐内,肆无忌惮地在床缘坐下。如果是平日的寿雪,这时早就开骂了。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休管闲事。」



寿雪将脸埋进了被褥里。



「这是什么?满地的木屑,都是来自这玩意?」



寿雪听到这句话,猛然抬起头来,只见高峻正拿着那个雕刻到一半的木块。



「朕不知道你的兴趣是木雕……这蜥蜴看起来真胖。」



「蜥蜴?」



寿雪气呼呼地坐了起来。



「此乃一鸟。」



高峻仔细打量那木块,接着转头望向寿雪,面无表情的五官流露出一丝怜悯。



「是眼睛有问题,还是手有问题?唔……还是两者?」



「休管闲事。」



寿雪拾起沾在裙上的木屑,朝高峻抛去。



高峻一边拿起寿雪抛在被褥上的小刀,一边问道:



「鸟的种类不知凡几,你想雕的是什么鸟?」



「但具鸟形即可,鸟种并不强求。」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才雕不好。」



高峻哭笑不得地说道:



「好歹也该看着星星雕刻。」



「星星不能飞翔,雕之何用?」



寿雪臭着脸说道。星星用力鼓动翅膀,彷佛是在提出抗议,但两人皆视若无睹。



「你想雕的是能飞的鸟?」



「能飞渡大海之鸟。」寿雪说道。



高峻默默点头,动起了刀子。



「雕只窟燕好了,这种鸟很能飞。」



每年到了夏天,就会有一大群窟燕远渡重洋来到霄国,在海岸边的岩壁上凿穴为巢。有些窟燕甚至会来到宫城,在屋檐下或树洞里筑巢。像这样的候鸟,应该正符合寿雪的要求。



高峻不断从各种方向观察那木块,同时刀锋毫不停留,转眼间那形状古怪的木块已有了鸟的雏形。如此高明的技术,连寿雪也看得咋舌不已。



「已成鸟矣。」



「这是一只窟燕。」



「汝确有过人技艺,并非虚言。」



「还没有完成呢。」



高峻仔细雕琢出鸟喙及翅膀的细节。



「何况这些技巧都是学来的,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会。」



「汝确曾说过此语。」



「在朕小的时候,有个朋友教会了朕这些雕刻技巧。」



「朋友……」



「他叫丁蓝,与朕的年纪接近父子,却是朕小时候的玩伴。」



寿雪偷偷朝高峻的脸上瞥了一眼。花娘曾经提醒寿雪,不要在高峻的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以免牵动高峻的心头旧伤。



高峻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雕着木头。寿雪也同样不发一语,只是凝视着一根根被刻划出来的羽毛。



「……有一事,欲向汝求教。」



寿雪看着高峻手上的木头说道。高峻并没有停下手头上的动作,问道:



「什么事?」



「汝曾赠物予卫青否?」



「你说卫青吗?朕曾赐给他一把刀。」



「卫青是否恚怒?」



高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着寿雪的脸。



「什么?」



「卫青不曾恚怒?」



「在朕看来他是挺开心的……对吧?」



高峻朝着帐外的卫青问道。卫青恭敬地回答道:



「是的,那是我一生的宝物。」



高峻望向寿雪,脸上彷佛在说着「看吧」。寿雪更是一头雾水,环抱膝盖说道:



「……九九何故恚怒?」



「对你?」



高峻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表情难得出现变化。



「吾赠象牙篦栉予她,她反怒出宫门。」



「你说的是朕送你的象牙篦栉?」



「汝曾言,若不需要,弃之可也。吾不需要,但弃之可惜,乃赠予九九。」



高峻没再说话,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寿雪于是把自己和九九之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高峻沉默不语,只是不停雕着燕子,从他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实在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寿雪说完了之后,高峻停下手头的动作,说道:



「……别囫囵吞枣地相信他人,做出连自己也一知半解的事情。正因为你抱着这种心态,才会连她为什么会生气也不明白。有些侍女认真工作是为了获得主人的赏赐,有些侍女则否,朕相信九九是属于后者。」



高峻朝寿雪瞥了一眼,接着说道:



「你是个聪明又心地善良的女孩,但完全不懂处世之道,以后别再像这样胡乱模仿他人的做法了。」



寿雪一听高峻说自己不懂处世之道,而且言词中颇有斥责之意,心里有些不悦,不禁皱起了眉头。



「吾非胡乱……」



「更糟糕的一点,是你不懂得察言观色,就算之后又惹她生气,朕也不感到意外。」



寿雪默默打量高峻的表情。



「……汝何故动怒?」



高峻停下动作,转头对寿雪说道:



「怎么会有人把别人送的礼物随便转送他人?」



寿雪见高峻如此抱怨,不禁愣了一下,说道:



「……汝既言可弃之,何故怨吾?」



「朕只说可以丢掉,没说可以送人。与其送人,朕宁愿你把东西丢掉。」



「区区小事,何故恚怒?况且汝赠吾此物,亦非用心准备。」



这次轮到高峻哑口无言了。寿雪虽然有些迟钝,却也能看出礼物背后的心意。高峻送了那支篦栉,只是一时兴起,绝对不是什么送给深爱之人的定情之物。



「……这一点,朕也不否认。」



或许是因为有点尴尬的关系,高峻也不再像刚刚那样言词犀利。



「不过……虽然并不是细心挑选,却也并非乱送一通。朕的确是真心地认为你很适合那支篦栉。」



「吾非一般妃嫔,此物于吾无益。」



「好吧,朕以后不会再送你饰品类的东西了,不过……」



高峻将没有持木雕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只锦袋。



「这个东西,你也不要吗?」



高峻将锦袋举到寿雪的面前。里头大概又是杏仁干、蜜枣之类的零食吧。



「这里头是丝泡糖。」



「咦?」



寿雪忍不住发出了惊呼。丝泡糖是一种将糖膏拉成了细丝状再束起的甜食,由于内部空洞,吃进嘴里又酥又脆,糖丝一碰触舌尖就会化为糖水,比任何水果或甜点都甜得多。



「你不要吗?」高峻又问了一次。寿雪迟疑半晌,最后还是败给了欲望,挤出了一句:



「……受之亦无不可。」



高峻将袋子放在寿雪的手上。虽然为了食物而屈服有些不甘心,但寿雪实在禁不起袋中物的诱惑。



「如果你真想要赏赐东西给九九,可以选择食物,朕相信九九不会生气,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吾能赠此物予九九否?」寿雪问道。



高峻似乎没料到寿雪会这么问,微微眨了眨眼睛,接着淡淡一笑,说道:「可以。」



只要把这个东西给九九,或许九九就会消气。想到这点,寿雪顿时感到心情轻松不少。



「寿雪。」



寿雪听高峻呼唤自己的名字,抬起了头来。高峻俯视寿雪的脸,问道:



「朕送你的那鱼形琥珀佩饰呢?你也送给别人了吗?还是丢掉了?」



「不……」寿雪朝橱柜瞥了一眼,说道:「尚在橱内。」



「那就好。」高峻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就只有这样东西,绝对不能送给别人。」



高峻的口气带了三分沉痛,寿雪一听,皱起眉头问道:



「此物亦为汝亲手所做?」



「不,那是……」高峻转头望向远方。「丁蓝做的。」



寿雪吃了一惊,霍然起身说道:



「吾不能受,当归还予汝。」



已故挚友所制作的东西何其珍贵,不该由自己持有。



「那是朕给你的信物,朕希望你能收下。」



「天下万物皆可为信物,何故赠此物予吾?」



高峻沉默半晌,凝视着寿雪,最后说道:



「朕自己也不明白。」



呢喃说完这句话后,高峻转身背对寿雪,高举手中的木雕,说道:



「下次来之前,朕会把这东西完成。」



说完之后,高峻便出帐去了。



门扉一阖上,寿雪在床边坐了下来。拉开那锦袋的袋口,登时闻到一股甜香。然而寿雪并没有伸手去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朝议结束后,高峻并没有回到位于凝光殿的内廷,而是前往了宫城的南方。远离了中书省、殿中省等主要官衙,来到一座受土墙环绕的静谧庙宇前。土墙毁损严重,院门上的朱漆斑驳脱落,高挂在门上的门匾也微微倾斜。高峻在门前下了御轿,依照惯例,任何人到了这里都不能再继续坐轿乘马。



高峻抬头仰望门匾──「星乌庙」。



此为祭祀乌涟娘娘的庙宇。身为神只官的冬官,便是在这座庙宇内执勤。一跨进院门,便看见地上铺着一整排的鹅卵石,一直延伸到庙殿入口,但随处可见缺损。两旁的铜制灯笼塔上头尽是青锈,火光亦隐晦不明。庙前的三座大香炉原本应该点火薰香,让整座庙宇弥漫香气,此时却是冰冷寂寥,彷佛遭到了遗忘。



庙身漆色斑驳,不少地方都有明显的虫蚀痕迹。就连垂挂在檐下的灯笼,也有不少经过补修。庙帜尽管同样经过补修,但看起来依然破损严重。门内一片空荡,显得冷冷清清。正前方的壁面上画着乌涟娘娘像,在黯淡的阳光下有如某种可怕的奇形异物。神坛虽经过细心擦拭,却仍难掩漆面剥落的荒凉感。



冬官府的官员们全聚集在庙门前,静候皇帝到来。冬官府上下官员加起来,总数也只有十一人。每个人身上都穿着钝灰色的长袍,让人联想到阴霾不开的云层,正前方一名老者,身上的长袍则是更加深沉的黝灰色,此人正是冬官。自古以来,乌涟娘娘的奉祀者便以身穿灰衣为习。



老人向高峻跪下行礼,却因为年纪老迈之故,动作虚浮不稳。高峻命老人起身,后头两名身穿钝灰色长袍的青年走上前来,将老人扶起。他们是冬官府底下的放下郎。



「微臣冬官薛鱼泳。」



虽然是个颤巍老人,嗓音却异常沉稳宏亮。



「朕听说你前阵子卧病在床,如今已没事了?」



「微臣该死,让陛下担忧了。微臣年老力衰,身多病痛,所幸这几天神清气舒,病情似有好转。」



高峻走进庙内,在放下了支架的窗边长椅上坐下,卫青随侍在侧。



「听说陛下数次遣使召唤,微臣抱恙无法前往,心中已感不安……今日更让陛下屈驾亲临,更令微臣汗颜无地。如陛下所见,本庙颓圮老旧,兼且经费拮据,难以补缮,实在不是陛下应该来的地方。」



鱼泳的口气虽然恭谨,词句中却带了一丝讥刺的意味。高峻朝着鱼泳上下打量,心里暗想,或许他是看皇帝年轻,所以不放在眼里吧。



「陛下今日前来,不知有何差遣?」鱼泳问道。



高峻眯起了眼睛,借着自槅扇外透入的微弱日光,细看墙上的乌涟娘娘壁画。



「朕想问一些关于乌妃的事。」



「关于乌妃的事……?」



鱼泳眨了眨深埋在白色长眉的眼睛。此时高峻察觉眼前这名老人虽然神色萎靡,一对眼神却颇为犀利。



「根据记载,前朝皇帝想要独占乌妃的神奇力量,因此将她留在后宫……但是记录此事的典籍却只有《通神志》一书,在正史《双通典》上却是只字未提。《通神志》的作者是前朝的冬官,因此朕猜想冬官应该知道关于乌妃的详情。」



鱼泳轻抚胡须,略一沉吟后说道:



「关于乌妃的事情,本朝律令已有详细记载。微臣的冬官府侍奉的是乌涟娘娘,而并非乌妃。」



高峻瞥了鱼泳一眼,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说道:



「律令只记载了关于乌妃的种种规范及法令,朕想问的是乌妃这号人物的底细。过去朕一直感到很纳闷,朕的祖父……炎帝生平最讨厌怪力乱神,他把所有的巫术师都赶出了京师。乌妃同样能施展种种异法妙术,为什么炎帝独留这个人物在后宫?」



原本只是一点小小的疑心,如今这疑心却如同一团黑影,在高峻的胸中迅速膨胀。就在听了温萤所回报的……据说出自栾冰月之口的那句话之后。



──乌妃,为什么你会甘愿被束缚在这后宫之中?只要你出手,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你得不到的?



鱼泳以手拂须,表情相当复杂。



「……炎帝排斥巫术师,是因为这些巫术师受前朝皇帝重用。炎帝原本相当瞧不起咒术妖法之类,但后来出现了幽鬼。」



「什么?」



「炎帝的寝室里,出现了前朝皇帝及诸皇族的幽鬼。就连轻蔑此道的炎帝,也只能向乌妃求助。」



「……这不是谣言吗?」



过去高峻也曾听过相关的传闻,但高峻一直以为那只是无稽之谈。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乌妃帮助炎帝驱除了幽鬼,所以炎帝也不敢再鄙视乌妃。」



高峻双手抱胸,说道:



「这一点,朕明白了。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鱼泳又摸起了胡须。



「微臣只是栖身于这残破庙宇的小小冬官,所知相当有限。」



「朕知道你的意思了。回去之后,朕会命户部尚书拨些修缮费用给你。」



鱼泳扬起了眉毛,露出底下那一对俊秀的修长双眼。



「陛下,微臣可不是为了图谋私利私欲,才故意有所保留。陛下这么说,可真是错怪微臣了。这座星乌庙如此衰微荒废,代表着世人已经丧失了对乌涟娘娘的信仰,既然世风如此,那也只能顺应时势。」



包含京师在内,各地的乌涟娘娘庙都有年久失修的问题,这一点高峻心里也很清楚。就连朝廷的冬官府也是长年处于闲职的状态,地方庙宇的情况更是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