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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燕(2 / 2)


那名叫史显的宦官盖上小盒子的盒盖,将托盘推向一边,转过了头来。



史显看起来相当年轻,约二十出头。虽身材高大,但四肢细瘦,给人一种弱不禁风之感。他的脸孔细长而削瘦,但眼神温润柔和,尽管相貌不出众,但给人相当好的印象。



史显来到寿雪的面前跪下行礼,说道:「小人史显,听候娘娘差遣。」



「温萤。」寿雪呼唤身后。温萤立即走到寿雪的身边,下跪拱手说道:「娘娘。」



「此人即汝所知史显?」



「是的,娘娘。」



寿雪点点头,对着史显说道:



「扰汝勤务莫怪,吾有数语相询,还请拨冗一谈。」



寿雪说完便走出殿外。史显将准备好的香木交给带路的宦官,对着寿雪正要下跪,寿雪伸手制止,在殿舍台阶处坐下,朝温萤问道:



「汝两人如何相识?」



「下官亦曾经在鸳鸯宫当差。」



温萤回答。寿雪心想,他曾说自己一入宫就在卫青配下,就算调到鸳鸯宫当差,多半也是为了调查事情吧。但这句话当然不便询问,寿雪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便将视线移向史显。



「吾欲问汝飞燕宫之事。」



「飞燕宫……?」



史显一脸诧异地说道:「娘娘指的是先帝时期的……」



「是也。据闻汝于飞燕宫当差,可知一宦官名俞依萨?」



史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由这反应看来,他一定还记得。毕竟是遭处死的宦官,应该会留下深刻印象吧。



「……小人记得。」



史显的声音变得低沉,不知是感伤还是哀悼。



「他还是个孩子,却遭到处死。」



「罪状为何?」



「咦?」



「因何罪名而遭处决?」



史显惊惶不安地说道:



「那时候……小人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详情并不清楚……」



「汝与俞依萨以同一人为师父?」



「不,我们的师父并非同一人……俞依萨的师父是汪文。」



寿雪从怀里取出名册确认。汪文如今任职于内府局。



「吾闻俞依萨与燕夫人有私情,此传闻是真是假?」



史显眯起了眼睛,流露出一脸怀旧的表情。



「当时我们都还只是孩子,称不上什么私情……俞依萨确实仰慕燕夫人,但燕夫人是云上之人,身分和我们天差地远。」



「俞依萨曾献鸟羽与燕夫人?」



寿雪问道。史显一听,不知为何竟脸色如土。



「何故迟疑?」



「没、没什么……」史显跪下拱手,将脸埋在袖中。「小人只是,有点不舒服……」



寿雪起身上前,拉开史显的手。只见史显一脸苍白,面无血色。「吾让汝站立答话,反令汝身体不适……此应是贫血所致,汝可躺下休息。」



寿雪命九九寻找可充当枕头之物,九九找来一大块布,寿雪将布垫在史显的头下,让他躺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史显的脸色才逐渐恢复红润。寿雪凝视着他的脸,继续问道:



「史显,汝可知飞燕宫有幽鬼出没之事?」



史显微微睁开双眼。



「此幽鬼即俞依萨,汝可知之?」



史显缓缓摇头。寿雪点头不语。



接着寿雪将史显交给鸳鸯宫的宫女及宦官照顾,走出了宫外。



「往内府局见汪文。」



寿雪心想,汪文既是俞依萨的师父,应该对内情最为清楚。何况他既然是俞依萨的师父,俞依萨遭斩首,他应该也会连带受罚。



「……娘娘,史显他……」



「无须多言。」温萤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已遭寿雪打断。



「待问完汪文,再来问他不迟。」



寿雪早已看出,史显必定隐瞒了一些事情。但一来史显如今身体不适,二来强行审问也不见得能问出实情。



与其继续追究,不如先从其他人下手。



当前的重点,是尽可能从汪文的口中多问出一些真相。



内府局、宫闱局等宦官部门皆在后宫的南侧角落,受一土墙环绕。汪文所任职的内府局,主要负责后宫灯火,此外也负责管理后宫的幔幕及帘帐。



一行人踏进内府局,首先看见的是一排排的棚架,摆满了大量的蜡烛、烛台及油壶,许多宦官忙碌地走来走去。道具是否有缺,数量是否正确,都必须再三确认。后宫内光是吊灯就有数百盏,入夜之后都要一一点上,宦官们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每天一到晚上,整座后宫总是灯火通明,唯独夜明宫是一片漆黑。



寿雪唤来附近一名宦官,要他去找汪文。不一会儿,汪文自房间后头小跑步来到寿雪面前。这个人约四十出头年纪,动作相当俐落,但一对窄小的眼睛不停眨动,显得性情急躁,一副静不下来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听到有妃嫔找自己问话,而且还是宫中最神秘的乌妃,他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忐忑不安。



「汝记得俞依萨否?」



寿雪开门见山地问道。汪文一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登时变得相当难看,说道:



「怎么可能忘了?当初他是小人负责照顾的雏儿。」



「他因何罪遭处死?」



「……鵋罪。」



寿雪一听,不禁有些错愕。完全没料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罪名。所谓的鵋罪,指的是杀鸟之罪。鸟禽是乌涟娘娘的眷属,捕杀鸟禽在后宫被视为大忌。



「俞依萨杀了一只青燕,所以遭处斩刑。」



汪文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小人身为他的指导者,也受到了杖责,还被转调到这种杂务部局……真不晓得小人到底做错了什么……」



寿雪无视汪文的满腹牢骚,继续问道:



「俞依萨何故捕杀青燕?」



「他为了讨好燕夫人,想要献鸟羽,却不小心把青燕弄死了。」



不管是误杀还是蓄意杀害,杀鸟就是死罪。



「小小一个宦官,却妄想得到妃嫔的青睐,还为了私欲而杀死鸟禽,当时的皇后大发雷霆……当场下令处斩。没有遭判车裂之刑,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



当时的皇后,就是曾经废去高峻的太子地位,不久前遭到处死的皇太后。若要比较为了私欲而滥杀无辜的行径,皇太后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寿雪的心里燃起一股怒火,但皇太后已不在人世,这股怒火亦无处发泄。



「俞依萨临刑前有何言语?」



「他什么话也没说……」汪文摇头说道:「只是难过地哭个不停。」



「原来如此。」



寿雪不禁感到心情沉重,脑海中浮现了站在燕子花花丛中的幽鬼身影。寿雪接着又询问汪文:「俞依萨是否曾以哈弹族语致歉?」



「这个嘛……小人不懂哈弹族语,所以并不清楚……」



汪文不停眨着眼睛,神情紧张地问道:



「敢问娘娘,为何追查此事?当年这件事,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汝勿惊疑,吾查此事仅为自娱,并无他意。」



汪文依然显得惴惴不安。寿雪命他退下,出了内府局。



寿雪打算回到鸳鸯宫,于是沿着原路往回走。出了内府局的土墙后,周边一带可看见好几座殿舍。其中一座是任职于各部局的宦官们的宿舍。新进后宫的宦官们都会先被发派到这里来,待在陈人note的身边打杂,适应后宫生活。



注:资深宦官。



经过宿舍门口时,寿雪偶然看见一名矮小的宦官双手抱膝,孤零零地蹲在门边。



「……咦?」



寿雪走上前去。宿舍的墙壁原本应该是白色,但因为太过老旧,如今已满是尘埃及霉污。那名宦官就倚靠着墙边蹲着。



「衣斯哈……」



那宦官听见呼唤,吃惊地抬起头来。只见他眼眶红肿湿润,正是衣斯哈。



「乌妃娘娘……」衣斯哈赶紧吸了吸鼻子,双手在脸上一抹,朝着寿雪下跪行礼。



「为何独泣于此?」



寿雪拉起衣斯哈,拂去他膝盖上的尘土。衣斯哈紧张得全身僵硬,也不敢再哭泣。



「汝为何不在飞燕宫?」



衣斯哈被寿雪这么一问,眼泪又快要掉下来。



「师……师父把我赶出来……他说……没办法再指导我……」



「什么?」



难道是因为自己多管闲事?寿雪顿时感觉到一股凉意自脚底向上窜升。



当初的恫吓或许完全没效,也或许太过有效,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总而言之,这绝非寿雪的本意。



「吾之过也。」



寿雪说道。衣斯哈用力摇晃脖子与双手,说道:「这怎么会是乌妃娘娘的错?都怪我乱说幽鬼的事,让师父担心害怕……这都是我自己不好……」



衣斯哈说完之后,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越是这么说,越让寿雪感到自责。



「师父似乎真的很害怕……害怕幽鬼也害怕乌妃娘娘……」



衣斯哈说到一半,不敢再说下去,赶紧低下了头。



寿雪心想,果然是当初的恫吓做得太过火了。



「雏儿遭逐,可往何处去?」寿雪转头询问温萤。



「若是这般,雏儿必须回到这里帮陈人打杂。等过一阵子,上头会另外指派师父。」



温萤想也不想地说道。似乎这样的状况并不罕见。



「原来如此……」



「但是……曾经遭师父驱逐的雏儿,往往会遭受到较严苛的对待。」



衣斯哈双唇紧闭,寿雪也沉默不语。



「温萤哥……你何必说得那么可怕呢?」九九拉了拉温萤的袖子,语气中带了一点责怪之意。



「这是事实。」温萤无奈地说道。



「……汝放宽心,吾可托高峻……不,托卫青妥善安排。汝天资聪慧,不论派往何处,必定受到重用。安排停当之前,先在吾宫便是。」



衣斯哈抬起了头,双颊因兴奋而泛红,与刚刚脸色苍白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谢谢娘娘!」



「何不干脆就让他当我们夜明宫的宦官?」九九满怀期待地说道。



寿雪摇头回答:「夜明宫不需要宦官。」



寿雪原本就过着独居生活。身边的人再增加下去,绝对不是一件好事。乌妃本来就应该是一个人。不得朋党,不得群聚。当初丽娘是这样,自己也应该要这样。



更何况……让衣斯哈成为乌妃的宦官,未免太可怜了。要他一天到晚与幽鬼为伍,他应该也会心生恐惧吧。跟在其他妃嫔的身边,就不会有这种烦恼。



寿雪默默地想着,蓦然发现衣斯哈正看着自己。



「为何如此觑吾?」



「对……对不起!请娘娘恕罪!」



衣斯哈赶紧低下了头。



「何罪之有?」



宦官凝视妃嫔是很失礼的举动,但寿雪并不在意。



「我只是觉得……乌妃娘娘的眼睛很漂亮……」



「是吗?」寿雪淡淡一笑。「丽娘……前任乌妃亦曾说过。」



寿雪迈步而行。衣斯哈又忍不住直盯着寿雪的侧脸。温萤及九九都跟随在寿雪的身后。



「娘娘的眼睛这么美……哪有什么妖魔……」



衣斯哈以哈弹族语咕哝了这句话之后,赶紧从后头跟上。







寿雪来到鸳鸯宫附近,不想再惊动花娘,因此从后门入宫。她叫来附近一名宦官,询问史显的状况。



「史显已经没事了,如今正在殿舍后头磨茶叶。」



刚刚那栋后殿的后方,有一座小小的中庭。那里摆着桌椅,史显正在桌边以茶碾子磨着茶叶。旁边蹲着一名年轻的宦官,正将茶叶放入锅釜煎炒,除去里头的水分。茶叶刚开始的时候是一大块的状态,必须经过炒、磨、筛的步骤,才能够煮成茶。



周围一带弥漫着炒茶叶的香气,以及磨碎茶叶时散发出的青草味。两名宦官一看见寿雪,立即起身行礼。



「福儿,你去找个人来代我磨茶。」



史显朝年轻宦官说道。那名叫福儿的宦官却皱起眉头道:



「宫女们都说,茶叶一定要是史显哥磨的才行。要是被她们知道,我会遭到责骂。」



显然这史显有着一手高明的磨茶叶技术。「放心,我会亲自道歉。」史显说完,将福儿赶出中庭。接着他转身朝着寿雪跪下,说道:



「小人惶恐,方才在娘娘面前露出丑态。承蒙娘娘没有怪罪,还在一旁照看小人,小人感激涕零。」



「已无恙否?」



「托娘娘的鸿福,小人已无事。」



「吾仅让汝躺下歇息,并无照看之功。」



寿雪走向桌边,看着茶碾子说道:「汝擅磨茶?」



「夫人说小人磨的茶煮起来特别芬芳,因此总是把这个工作交给小人。」



寿雪想起了卫青是个煮茶高手,如果让他来煮史显所磨的茶,肯定会特别美味。也许该把这件事告诉高峻。但寿雪转念又想,或许高峻早就喝过了。



福儿找来了另一名宦官来代替磨茶,史显于是在前领路,将寿雪等人带往位在偏远处的一座殿舍。那殿舍的外观相当简朴,似乎是宦官的宿舍。



史显将一行人领进一间房间,恭请寿雪就坐。槅扇窗的旁边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及两张椅子,墙边有一张床,除此之外房内没有任何东西,看起来朴素整洁。温萤、九九及衣斯哈都站在寿雪的背后,与史显正面相对。



自槅扇窗透入的阳光,让飘在空中的细微尘埃闪闪发亮。阳光照不到的墙边附近,则形成了淡蓝色的阴影。史显明明置身在柔和的阳光之中,却给人一种站在阴影中的感觉。



「吾见汪文,彼言俞依萨杀青燕,其言为真?」



寿雪又是问得开门见山。



史显低头说道:「确实是如此。」



他刚刚明明说「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详情并不清楚」,此时似乎终于打算说出实情了。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把寿雪带到没有人的房间里。



「彼欲献鸟羽与燕夫人?」



「是的……起初他只是捡到了一根青燕的尾羽。那羽毛很漂亮,俞依萨擦掉上头的污泥,献给燕夫人……燕夫人是位相当仁慈的娘娘,对年幼的俞依萨及小人特别关心。或许也是因燕夫人自身的年纪也很轻的关系。那时候燕夫人好像才刚满十五岁而已,个性天真烂漫,经常发出爽朗的笑声。以名门世家的千金大小姐来说,实在是相当罕见。」



史显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同时带着怀念与悲伤的笑容。



「如果是燕夫人的话,一定也会在小人倒地昏厥的时候伸出援手吧。」



史显抬头望向寿雪。或许正因为这样的念头,让他决定要说出这件往事中暗藏的秘密。



「……燕夫人看见俞依萨献上的燕羽,开心得不得了。夫人只是把那羽毛拿在手里把玩欣赏,并没有将它制作成发饰。当时的燕夫人还不到对珠宝玉器感兴趣的年纪,比起漂亮、美丽的东西,她更喜欢稀有、罕见的东西。自从那次之后,俞依萨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到处寻找掉落在地上的鸟羽。后宫的森林里要找到鸟禽的羽毛并不困难,但俞依萨想要找到最漂亮、最罕见的羽毛。」



史显此时轻轻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阵子,他开始尝试捕捉鸟禽,拔取羽毛。他总是使用笼子或网子,小心翼翼不伤害鸟禽,也不让羽毛受损。每当抓到稀有的鸟禽,他就会跑来告诉我。但是……」



史显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下,表情有一半被阴影覆盖。



「俞依萨越捉越是起劲,但燕夫人拿到羽毛却渐渐不再那么开心。俞依萨每献上羽毛一次,燕夫人的喜悦就降低一分。到了后来,燕夫人甚至会露出困扰的表情。她已经腻了,刚开始觉得美丽的鸟羽很稀奇,但后来已渐渐习以为常。一旦失去了兴趣之后,就算拿到再怎么罕见的羽毛,那也不过就是羽毛而已。但燕夫人心地善良,她从来不会说出『已经腻了』这种话。她只会告诉俞依萨『可以不用再拿来了』,但从来不会强硬拒绝。每当俞依萨献上羽毛,她总是带着困扰的表情将羽毛收下……因此俞依萨从来不曾察觉。不,或许是故意假装没有察觉也不一定。总而言之,俞依萨变得更加热心地追捕鸟儿。」



史显垂下了头,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当年我实在应该阻止他才对,但我并没有这么做。我不仅没有劝阻他,反而一直在旁边帮忙。我看他拼了命捉鸟,既没有办法劝他放弃,也没有办法对他置之不理。献上鸟羽给燕夫人,是俞依萨唯一能够亲近燕夫人的机会。因此俞依萨死命地抓着这层关系,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我非常能够体会他的心情,所以没有阻止他……如果我能够及时阻止,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了。」



史显接着描述,有一次俞依萨设网捕捉青燕,却把青燕害死了。



「他把网子架设在树枝之间,一只青燕被卷住后,拼命挣扎而折断了翅膀,最后衰弱而死。当我们发现时,青燕头下脚上地垂挂在网子上,网子里及地面上满是青燕挣扎时脱落的羽毛……俞依萨整个人傻住了,只是愣愣地看着青燕的尸体,似乎受了相当大的打击。我劝他先把尸体放下来再说,他依着我的话,默默解开了缠绕在鸟脚上的羽毛。虽然杀鸟是死罪,但当时只有我们两人在场,只要我们不说出去,绝对不会有人知道。我告诉俞依萨,我们把它埋了,好好祭拜它。俞依萨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以为他同意了,没想到他竟然……」



史显咽了一口唾沫,摇头说道:



「俞依萨竟然捧着那冰冷的青燕尸体……跑去找燕夫人……」



「什么?」



原本寿雪只是默默听着,完全没有插嘴,此时忍不住问道:



「彼以青燕之尸首示燕夫人?」



「是的。」



「何做此举……」



「当时俞依萨为何这么做,我也不明白。」



史显勉强挤出了声音。



「但是我相信,青燕的死对俞依萨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他捧着尸体跑得不见踪影,我心里以为他应该是想要找地方掩埋尸体,也不以为意,只是忙着把网子拆掉。当我回到宫里时,已经太迟了。听说那时候燕夫人刚好在庭院里,俞依萨走到燕夫人身边跪下,以双手高举青燕的尸体,哭着说『我害死了它』。」



寿雪愕然无语。这么做简直是自杀的行为。



「燕夫人大声尖叫,逃进了殿舍里。俞依萨也遭逮捕,打入了擒狱。」



擒狱……专门用来关押宦官的监狱。



「案子连审也不用审,犯嫌已经自己招供了。」



俞依萨于是遭到了处刑。



史显的双手在身体前方交握,手掌微微颤抖。



「在俞依萨遭处刑之前……小人每天都很害怕。」



寿雪抬头凝视史显的脸孔。「害怕?」



史显点点头,脸孔逐渐转为苍白。寿雪担心他又身体不适,起身想要关心,史显已抢先一步说了一句「小人没事」,只是声音相当虚弱。



「吾尚有话问汝,汝可速坐,勿致昏厥。」



寿雪故意皱起眉头如此说道。



史显只好在寿雪的对面坐下,但依然脸色惨白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掌。



「……小人害怕俞依萨把小人的事情也供了出来。」



「供汝何事?」



「害死了青燕的那道陷阱,是小人与俞依萨一同装设的。我们一起把网子挂在树枝上。因此那青燕的死,小人也脱不了关系。小人担心俞依萨会为了减轻他自己的罪责,把小人的事情给供出来……」



史显按着自己的额头,垂首说道:



「俞依萨遭到处刑,小人心里既惊恐又难过……但是另一方面,小人又担心自己也会遭到处刑……小人甚至忍不住期盼俞依萨赶紧被处死,才不会供出小人的事情……小人一直在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史显越说越激动,苍白的脸上冒出了汗滴。



「俞依萨是小人的朋友。我们在同一时期进宫,而且年龄相同。每次遭师父责打,我们总是互相安慰打气……但是现在,小人已没有资格当他的朋友。」



史显弯下了腰,以双手捂着脸。



照射在他背上的阳光既明亮又刺眼,让寿雪忍不住低下了头。



「……吾亦惧死,谁人不惧?」



寿雪呢喃说着,伸手抚摸自己的发髻。原本的银发,如今已染得黝黑。寿雪身为前朝的幸存者,多年来一直是躲躲藏藏,活在恐惧之中。死亡是一件多么令人害怕的事情。



「惧死非汝之过,但悔之可也。懊悔之苦,犹如刑罚。吾今尚能苟活,亦受此刑罚之故。」正因为承受着懊悔的刑罚煎熬,自己才能以乌妃的身分继续活下去。这是当年对母亲见死不救的刑罚。



史显抬起头,凝视寿雪好一会儿。两人仿佛能够互相感受到栖息在对方胸中的罪恶感。史显脸上紧绷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笑容中带着三分的哀戚。



「是的……娘娘说得没错,谢谢娘娘的教诲。」



史显淡淡说道。他的表情及声音都已恢复了冷静,双眸变得宁静而清澈的同时,也流露出疲乏困顿之色。虽已事隔多年,但共谋杀害鸟禽毕竟是重罪,有可能遭追究罪责。史显选择将真相和盘托出,或许也是不想再继续隐瞒下去了,宁可坦承一切,放下心中的重担。



寿雪转头望向槅扇窗,半晌后又转过头来,说道:



「俞依萨生前曾言『对不起』?以哈弹族语……」



「哈弹族语吗?俞依萨教过小人几句哈弹族语,但好像没有『对不起』一句……」



「衣斯哈。」寿雪转头望向身后。衣斯哈赶紧挺直了腰杆。



「汝试言之。」



「是。」衣斯哈应了之后,说出了几个音。史显一听,登时瞪大了双眼。



「这句话,小人记得很清楚……当年俞依萨不断对着死去的青燕呢喃细语,说的就是这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



原来这句话是对青燕说的。



「俞依萨害死青燕,故深谢之?」



史显垂首说道:



「原来俞依萨是为了赎罪,才主动说出害死青燕的事情……」



「……误杀幼鸟,方悟己之不智。」



为了讨燕夫人的欢心,为了得到亲近燕夫人的机会,为了让燕夫人喜欢自己,为了看见燕夫人的笑容……俞依萨逐渐踏入了那错误的深渊。当他惊觉不对时,已经铸下了大错。



该怎么做,才能将这样的幽鬼送往极乐净土呢?



活着的时候已经承受过煎熬,实在没有必要在死后继续受苦。寿雪以手指轻抚太阳穴,陷入了沉思。想了一会儿,忽听史显喊了一声「乌妃娘娘」。



「娘娘调查这件事,是为了拯救俞依萨的幽鬼?」



「能否救之,吾亦无甚把握。」



「不管是否成功,至少娘娘是有心要救他的。」



史显站了起来,走向床台。他蹲在床边,从床台底下抽出一只小盒子,打开盒盖,取出盒中之物,又回到寿雪的面前。



史显将那东西放在桌上。



「此物是……」



寿雪拿起了它,那是一根色泽纯净的靛青色羽毛。放在太阳光底下细看,颜色会微微变成碧绿色。



那正是一根青燕的尾羽。



「……这是那死去青燕的尾羽。小人本来想要丢弃,但一直狠不下心,总觉得俞依萨的心思还牵挂着它……」



「死去青燕之羽……」寿雪凝视那羽毛,半晌后转身走向门口,说道:



「回飞燕宫。」



温萤闪身上前,打开了房门。寿雪在走出房间之前,转头问史显:



「汝亦随吾去,何如?」



「但小人在鸳鸯宫当差,不得擅离岗位。」



「吾当问花娘借汝一往。」



寿雪立即前往花娘所在的殿舍,取得花娘的同意后,便离开了鸳鸯宫,史显赶紧跟在后头。当初离开夜明宫时只有三人,如今却变成了五人,一行人朝着飞燕宫前进。这么多人在飞燕宫内徘徊,燕夫人一定会听到风声,因此寿雪虽然嫌麻烦,也只能从正门口进入。



「你就是乌妃娘娘?好……好可怕……」



寿雪在殿舍前方首次与燕夫人打了照面。燕夫人是个天真可爱的妇人,年纪似乎是二十出头,或许更大一点,但言行举止带着一股稚气。只见她以翳扇遮住了口鼻,战战兢兢地朝寿雪上下打量,难掩心中的惊恐。



「咦?你想参观我宫里的庭院?当然没问题,你想看多久都行。」



说完这句话后,燕夫人转身便想走入殿舍,但走了几步,她又转头问道:



「我宫里的庭院该不会有幽鬼吧……?我最怕那种东西了……」



只见她双眉下垂,显得忧心忡忡。寿雪见了那宛如少女般完全不带心机的神态,忍不住扬起嘴角。这样的女人,远比自己惹人疼爱。



燕夫人见了寿雪的笑容,只是一头雾水地猛眨眼睛。



「勿多疑,吾只欲一览庭中燕子花。此花极美,吾深羡之,愿得数株归,望汝成全。」



「呃……没问题、没问题,你要多少都没问题。」



燕夫人紧张得满脸涨红,朝身旁侍女吩咐了一句「帮乌妃娘娘带路」,便以翳扇遮住整张脸,转头奔进殿舍里。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举止却是充满了孩子气。



寿雪早已把飞燕宫摸熟了,根本不需要侍女带路,但还是安分跟在侍女身后。侍女将一行人带到燕子花前,交给九九一把花剪,便离去了。



寿雪从头发上摘下牡丹花,轻吹一口气。淡红色烟雾飘到燕子花上头,浮现出了俞依萨的身影。



「俞依萨!」



史显大喊,但俞依萨的双眸却是文风不动。他的手里依然握着一根青色羽毛。



寿雪从怀里取出了史显所给的青燕尾羽,以两只手掌夹住,朝着掌中轻吹一口气。从她的指缝逐渐飘出了一缕靛青色的烟雾,那烟雾宛如不知该何去何从般,上下飘移了一会儿,逐渐凝聚在一起。



接着,那烟雾开始缓缓抖动,时而散开,时而聚合。寿雪伸手朝着那烟雾轻轻撩拨,烟雾便仿佛受到了指引一般,开始凝聚成形,变成了青色的块状物。那块状物上头慢慢显现出一根根的羽毛,组成了翅膀,随之又出现了色彩特别浓艳的尾羽,笔直地翘起。



接下来又出现了鸟喙、鸟眼及鸟脚。那鸟儿发出清澈而尖锐的鸣叫声,鼓翅飞上天空。待寿雪伸出手指,鸟儿竟乖乖地降落在寿雪的手指上。



俞依萨的双眸不断凝视着那鸟儿,伫足在寿雪手指上那美丽的青燕。



寿雪的手指轻轻一动,青燕终于再度振翅高飞。



俞依萨神情惊惶地往前踏出一步,伸出了手。青燕在半空中绕了一小圈,朝着他飞落,停在指头上,以那小小的爪子抓住了他的手指。



俞依萨将手举高,正眼凝睇那青燕的脸。青燕将喙埋进了身上的羽毛里,似乎是在整理羽毛。俞依萨的眼眶湿了,一滴眼泪滑过脸颊。他微启双唇,对青燕呢喃说着「对不起」。



俞依萨虽然过世了,心中却依然惦记着这只青燕。不小心害死青燕的懊悔,让化为幽鬼的他迟迟无法离开此地。如今已到了该获得解脱的时刻。



青燕离开了俞依萨的手指,振翅飞上天空,在高空中不断盘旋翻舞,发出美丽的鸣叫声,一会儿后,便化为一股青烟,与天空的颜色完全融为一体。虽然青燕已然消失,空中却仿佛还残留着其鸣叫声的余韵。



俞依萨抬头仰望青燕消失的方向,身体颜色越来越淡。他低下头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俞依萨!」



史显呼唤了他的名字。这次他终于转头朝史显望来。俞依萨看着史显,表情先是有些愕然,接着慢慢笑了开来。在笑声之中,俞依萨似乎还低声说了一句话,但是下一瞬间,一阵清风拂过,他的身影已完全消失。那轻柔的笑声,依然在众人的耳畔缭绕着。



青燕的羽毛落在燕子花的花瓣上。寿雪拈起羽毛,还给了史显。史显感慨万千地凝视着那根羽毛。那上头的靛青色是如此浓艳,有如夏天的蔚蓝天空,带着一种仿佛要将人吸入的深邃感。



「……刚开始的时候,他可能没有认出史显哥,所以才愣了一下。」



衣斯哈呢喃说道:



「但是当他认出史显哥之后,他笑了,最后还说了那句话,你们听见了吗?」



「吾虽闻其言,不知其意。」寿雪说道:「此亦哈弹族语?」



「是的……他说的是『童喀基』。」



「童喀基?」



「意思是『挚友』。这是呼唤朋友时的话,类似『我的挚友啊』。」



史显屏住了呼吸,凝视着那失去了俞依萨身影的燕子花花丛。他似乎低声呢喃了一声「俞依萨」,但声音细微到几乎听不见,握着羽毛的手掌微微颤抖。



寿雪看着史显手里的羽毛,嘴里以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呢喃着:「挚友……」







这天晚上的二更note,高峻造访夜明宫,手上捧着一束小百合。



注:晚上九点至十一点。



「汝亦有赠花之心?」



寿雪不禁有些吃惊。



「这不是朕要送你的东西。」高峻的脸上带着三分的困惑与三分的不悦。寿雪很少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昌黄英要给你的。」



「昌黄英?」



「就是燕夫人。白天你是否与她见了一面?今天朕到飞燕宫,她要朕转交给你。」



寿雪的脑海浮现了燕夫人的表情。敢叫皇帝转交东西,也算是胆子不小。不过寿雪并没有说出口,因为自己也半斤八两。



「听说你剪了一些燕子花给黄英?她看起来相当开心。」



「植于此间必枯死,不如赠还与她。况那燕子花本飞燕宫之物,何须回礼?」



「黄英似乎很喜欢你。听说你白天对她笑了笑?」



「吾不记得有此事,或彼女曲解吾意亦未可知。彼女深惧吾,何言喜欢?」



「她原本认为你是个神秘的妃子,故心中惧怕。今日一见,她似乎喜欢上你了。」



「……此燕夫人颇异于常人?」



「名门闺秀,从小受到万般呵护,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她害怕成年男人,也害怕年纪比她大的女人。就连见了花娘,也是畏畏缩缩。朕的年纪比她小,她才不那么害怕。她喜欢跟孩童、少女玩在一起。」



寿雪不禁心想,燕夫人的父母敢把这样的女儿扔进后宫,不知道该不该算是大胆。



「何不于飞燕宫栽种黄英note?」



注:菊花的别称。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高峻露出打从心底感到诧异的表情。寿雪不禁摇头叹息。



「汝至今不曾赠菊与她?」



「……从来不曾。」



「汝为其夫,岂不知女人心?汝曾言吾不懂察言观色,如今吾亦以此话告汝。」



高峻瞠目结舌,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寿雪心想,花娘大概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吧。站在后面的卫青见高峻被说得哑口无言,气得两眼上吊,却不敢开口说话。



高峻轻咳一声,说道:



「……姑且不谈这个,朕看你似乎对妇孺特别温柔体贴?」



「岂有此事?」



「你在朕的面前露出笑容的次数寥寥可数,也不曾送花给朕。」



「汝亦如此,何独说吾?」



「朕今天不是带花来了吗?」



「此是燕夫人之花,如何算得?」



高峻说起话来总是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实在很难判断他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开玩笑。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似乎不是个会开玩笑的男人。但不管是不是开玩笑,总之应付起来相当麻烦。



「衣斯哈今何在?」



寿雪不想再扯这件事,决定改变话题。衣斯哈目前是交给卫青代为照顾。



高峻朝卫青瞥了一眼,卫青跪下说道:



「我让他在凝光殿做些杂事。」



「此子资质聪慧,汝应知之?」



「是的……」



寿雪见卫青欲言又止,说道:「汝不喜此子?」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这孩子有些过于直率。」



「直率亦过失?」



「处事不够圆滑,而且太没有心机。」



卫青说得相当直白。



「唔……」寿雪沉吟道:「汝不欲此子在汝配下?」



「那倒也不至于,只不过……」卫青瞥了寿雪一眼,接着说道:「我没有办法保证他的性命安全。」



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如今虽然皇太后已经不在了,但是待在皇帝的身边,还是要承担相当大的危险。



「何不就让他在夜明宫?」



高峻问道。寿雪再度双眉紧蹙,低头不语。



「这里一个宦官都没有,应该相当不方便吧?」



「往日便是宫女也无,并无不便之处。」



「你只是没有察觉不方便而已,朕认为这里应该多些人手。」



「……但吾……」



「曾经遭师父驱逐过的雏儿,不论到哪里都会吃苦头。你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应该要好人做到底。帮了一半就撒手不管,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高峻这番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扎在寿雪的胸口。回想起来,卫青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寿雪不禁心想,或许高峻与卫青之间也发生过相同的状况。



「……汝亦曾有此际遇?」



「这个嘛……」高峻顿了一下,朝卫青瞥了一眼,说道:



「自从朕十岁之后,卫青就跟在朕的身边,当时他大概十二、三岁吧。他原本另外有个师父,是朕将他抢了过来,让他待在东宫内。」



高峻并没有多作解释,但可以想像卫青原本的师父应该做了相当过分的事。



「不过朕被废去太子位的那段时期,卫青也跟着朕吃了不少苦,所以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朕也说不上来。」



高峻淡淡地说道。卫青瞪大了眼睛,赶紧说道:



「大家,您多虑了。小人没吃什么苦。跟以前受的煎熬比起来,那都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吗?那就好。」



高峻轻轻一笑。寿雪凝视着几上的茶杯,陷入了沉思。



自己对衣斯哈做的事,或许正与从前的燕夫人对俞依萨做的事没什么不同。



半吊子的仁慈与亲切,反而是最大的毒害。



实在不该轻易插手干预。这件事自己打从一开始就做错了。问题是接下来该如何补救?



「上一任的乌妃……」



高峻的声音,让寿雪抬起了头。



「教你读书识字,教你谈吐应对,授予你知识及智慧……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对你的关爱。」



寿雪的脑海里浮现了丽娘的脸孔。寿雪刚被送进夜明宫时,丽娘已是个佝偻老妇。丽娘平日很少露出笑容,却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她花了非常长的时间,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将她的关爱一点一滴地灌注到寿雪那空虚的心灵之中。



「朕认为你也应该要有投注关爱的对象。不管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一大群人,你可以考虑看看。」



寿雪垂下了头。心里似乎明白高峻所说的,却又似懂非懂。虽然他说得若无其事,但做起来绝不轻松。



「衣斯哈就暂时待在凝光殿,如果你决定要让他进夜明宫了,再告诉朕吧。」



高峻站了起来,接着说道:



「如果拿不定主意,随时可以找朕商量。」



「与汝商量?」



「没错。」



寿雪嗤嗤一笑,说道:「汝说话严肃认真,吾与汝商量,岂非自讨苦吃?」



「你喜欢听不认真的建议?朕会尽量配合。」



高峻转身走向门口,卫青推开门扉。外头夜色正浓,伸手不见五指,有如涂墨。今天没有月光,连星辰也隐晦不明。卫青正要在烛台上点火,寿雪从头上摘下牡丹花,向前递出,那花瓣微微摇曳之后一片片融解,不稍片刻,蜡烛前端便燃起了淡红色的火焰。



「今宵乃是新月,夜游神出,持此烛方可无事。」



夜晚随意外出,会被夜游神抓走。这样的传说,让民间百姓一到夜晚便不敢在外走动,所有坊门都会紧闭,禁止任何人通行。



「你曾说过,没有月光的夜晚,乌涟娘娘会化为夜游神,在各地徘徊?」



高峻回想起从前寿雪曾提过这件事。寿雪没有回答,却说起了另一件事:



「明日勿来吾处。」



高峻不禁愣了一下,说道:



「为什么?」



「明日吾身心疲累,不想见客。」



「什么意思……」



高峻还想问个清楚,寿雪却不愿多说,只催促道:「汝可速去。」



高峻凝视着寿雪,以平淡的口吻说道:



「……朕曾经说过,朕想与你交心,想听你的肺腑之言。」



「吾言有何……」



「朕想知道你为什么所苦,为什么所悲,为什么所喜。」



说完这几句话后,高峻走出门外。就在他转身的那个瞬间,佩挂在腰带上的玻璃饰物轻轻摇摆,在淡红色火焰的照耀下熠熠发亮。这种鱼形的玻璃佩饰,寿雪也有一个,高峻命人制作两个,将其中一个送给了寿雪。高峻持有的玻璃佩饰颜色透明,寿雪的则是带了一点淡红的乳白色,这是两人立下誓约的证物。



寿雪一直将自己的玻璃佩饰收在橱柜里。除了这玻璃佩饰之外,橱柜里还放了高峻所送的其他东西。例如鱼形的琥珀,以及木雕的蔷薇。寿雪经常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放在面前愣愣地看着。尤其是在这种没有月色的夜晚,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



今晚不仅没有皎洁的月光,就连星光也仿佛被吸入了那浓稠的夜色之中。那漆黑的空间仿佛比天空更加深邃,犹如无底深渊,里头似乎有东西在缓缓蠕动,正准备要爬出来。



不要!



寿雪几乎想要张口大喊,但她赶紧捂住了嘴。烛台的淡红色火光,还在远处缓缓摇曳。高峻就在那个地方。只要张口大喊,他一定会回来。



但就算他回来,又能改变什么?



漆黑的夜色仿佛越来越黏稠,朝着自己不断逼近。寿雪回到房内,关上了门。



今晚寿雪很早就让九九回去歇息了。此时寿雪拉开帘帐,走了进去。在这间房间的深处有一道门,门后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寿雪拉开门,来到了通道上。通道的尽头,是另一间小小的房间。墙上画着壁画,壁画里有一只头部为女人模样的黑色大鸟,那正是乌涟娘娘,而在壁画前方,有一座祭坛。寿雪朝着祭坛上的蜡烛轻吹一口气,蜡烛的前端亮起了白色的火焰,飘散出了类似麝香的气味。



寿雪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抛入白色的琉璃器皿内。远方隐约响起一阵铃声,牡丹花在器皿中逐渐融化。每隔三天,寿雪就必须重复一次相同的举动。



寿雪走出小房间,回到原本的房内。她拆掉了发髻,却懒得更换睡袍,就这么躺在床上。在这种没有月亮的夜晚,就算只是闭上眼睛,也让寿雪感到恐惧不已。



即便如此,寿雪的眼皮还是不由自主地下垂。四肢越来越沉重,几乎再也无法移动半分。双眼终于完全阖上,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下沉,仿佛永无止境地下沉,而缠绕在身体四周的黑暗是如此冰冷而沉重。



寿雪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好像被人拉进了水底下。就在碰触到了水中深渊的底部后,寿雪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转为往上浮起。上浮的速度,远比当初下沉的速度要快得多。蓦然间,身体停止不动了,灵魂却依然快速地往上窜升。



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随着灵魂高速窜升,寿雪全身上下剧痛无比,仿佛身体每个部位都被细丝紧紧缠绕住了,那强大的拉扯力量似乎随时可能让自己的身体四分五裂。然而灵魂却无视身体的剧痛,继续快速上浮,不知不觉已来到了高空上,与身体距离遥远。



那细丝持续缠绕着寿雪的身体,陷入皮肤之中,似乎意图将她的肢体切割成碎块。



寿雪的灵魂悬浮在高空中,俯瞰着夜晚的宫城。城中到处都点着灯火,驱走了夜晚的黑暗。她的灵魂只是朝着那宫城轻瞥一眼,便继续朝着远方飞去。那灵魂有着翅膀,一对泛着油亮的黑色光泽,仿佛能够吸入一切的翅膀。那对巨大的翅膀以缓慢的节奏上下拍动,带着身体不断飞向远方。翅膀每拍动一次,寿雪便感觉身体的疼痛加剧一分。那剧痛的感觉,让她担心自己随时会骨肉分离、四肢碎裂。



飞在高空上的,根本不是寿雪的灵魂。那是一头有着黑色翅膀的人面怪鸟。自海外远渡重洋而来的女神──乌涟娘娘。



寿雪心中恨极了香蔷。那最初的乌妃。为什么她愿意承受这样的痛楚?她对那栾夕,对那夏王的爱,真的有那么深吗?为何栾夕却将她幽禁于后宫之中,夺走了她的冬王名分?



香蔷化身为乌涟娘娘的看守者。她把乌涟娘娘与自己锁在一起,不让乌涟娘娘逃走。



乌妃的生命,与乌涟娘娘合而为一。正如同乌涟娘娘无法逃走,乌妃也无法逃离这座监禁着女神的夜明宫。



但是每到没有月光的漆黑之夜,锁住乌涟娘娘的力量就会减弱。乌涟娘娘会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在夜晚的天空上徘徊。每当乌涟娘娘恣意游走,乌妃总是会感觉到宛如全身遭到撕裂的剧痛。



有些晚上,乌涟娘娘会在空中盘旋整晚;有些晚上,乌涟娘娘只会在宫城上绕个一圈便返回夜明宫。今天的情况似乎是前者。乌涟娘娘飞离了宫城,越过了宫城外的市镇,依然意犹未尽地振翅疾飞。寿雪闻到了河水的气味。眼下是一条河川。乌涟娘娘沿着川面不断往前飞。河川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蜿蜒而行,穿过了聚落,越过了奇岩林立的丘陵。



她到底要去哪里?



强烈的痛楚,几乎令寿雪昏厥。寿雪只能暗自忍耐,看着眼下的景色。不一会儿,一片村落的火光映入了眼帘。就跟其他村落一样,因为害怕夜游神为害,村里到处点着灯笼。乌涟娘娘沿着家家户户的屋顶向前滑翔。这村庄的屋舍都是以石块砌成,门口及窗上挂着布幔。吊在屋檐下的灯笼,有着圆滚滚的奇妙造型。此处的巷道狭窄弯曲,随处可见斜坡,而屋舍之外一道人影也没有。寿雪闻到了潮水的气味。这似乎是一座临海的村庄。



不远处有一栋屋舍,二楼的窗户正透出火光。原本掩上的窗板被人推了开来,撑开了布幔。一名青年自窗内探出头来,那青年有着白皙的脸孔,一头黑发披挂在肩上。



青年的视线,正朝着这里射来。



──枭!



不知道为什么,寿雪的脑海响起了这道声音。



就在看见那青年的瞬间。不,就在与那青年四目相交的瞬间。



寿雪蓦然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



寿雪不停喘着气。缓缓转动脖子,往左右一看,自己正在夜明宫内,在房间的床上。



她的背上沾满了不舒服的汗水。虽然那几乎要将身体撕成碎块的痛楚已经消退,但取而代之的是体内的所有精力也被吸干了。寿雪根本没有力气起身,就连翻个身,也得咬着牙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变成侧躺的姿势后,她感觉自己的背部被一股冰凉的黑暗所笼罩着。



乌涟娘娘在看见那青年的瞬间,以极快的速度退回了夜明宫内。寿雪清楚地感受到了一股恐惧的情感。



「那是……何人……?」



寿雪感觉舌头迟钝、喉咙干涸,几乎没有办法说话。那沙哑的呢喃声就这么融入黑暗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快关上窗户,宵月。」在这种「月黑天」的夜晚,打开窗户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封一行赶紧要弟子把窗户关上。



「知道了,老师。」



宵月面无表情地应了,乖乖关上木制窗板。白皙的脸孔,与垂挂在肩上的一头黑发形成强烈的对比。青年虽然口气称不上恭敬,但从不违逆老师的命令。一个月前,封一行见青年倒在路边,便将他带回家中照顾。此后封一行便将青年收留在身边,虽然名义上是弟子,但其实更接近跑腿打杂的随从。不管封一行要青年做什么事,青年都是欣然遵从,从来不曾有任何怨言。青年从来不曾动怒,却也从来不曾露出笑容。虽然已经相处了一个多月,他依然给封一行摸不透底细的感觉。



封搁下笔,揉了揉眼睛。上了年纪之后,越来越感觉到在夜里写字是件吃力的事。但是受村人委托的代笔工作,还是必须完成才行。在这座小小的港村里,识字的人并不多,封一行是相当受村人们倚重的代笔师傅。当然这并不是封原本的职业。这个国家是由大大小小的岛屿所组成,所以像这样的港村可说是多如牛毛。



宵月正在为封整理床铺。封习惯在就寝前,把囊袋里的道具全都拿出来检查一遍。



先是一叠符纸,上头写着没人看得懂的潦草符字。另有一叠符纸,上头什么都还没有写。朱墨、丹砂、臈蜜、细针……封把所有东西一一摆在桌上,再慎重地放回囊袋内,桌旁还放着一把杖刀。



这些都是施展巫术所使用的道具。封一行虽然是一名巫术师,但甚少施展巫术。前朝覆灭时,他被迫狼狈逃离国家,抛弃了一切。本来封一行有一名徒弟是前朝的皇孙,封原本还打算收他为养子,如今这些都化成了泡影。



「老师,整理好了。」



宵月指着床铺说道。封以手扶着桌边,缓缓站了起来,膝盖此刻的隐隐作痛,让封忍不住发出了呻吟。直到宵月上前搀扶,才让封顺利起身。



封近距离打量起宵月的面容。白皙的脸庞,配上泛着漆黑光泽的秀发。眼睛是细长的丹凤眼,眼神异常犀利,却又带着三分妩媚。这异于常人的美貌,让人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完全不像……



当初那个本来要收为养子的皇孙,与眼前这名青年完全不像。那名皇孙有着宛如月光般美丽的银发,以及仿佛在黑暗中也能绽放光采的俊美容貌。但不知道为什么,封从那皇孙弟子的名字中取了一字,来为这个曾经倒在路边的青年命名。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年纪与身高都相近的关系吧。



──冰月……



封一行每次想起这个名字,都会感觉到既懊恼又难过。那皇孙遭到处死,封却连遗体也见不到,只能仓皇逃出京师,躲进停泊在港边的船内,潜逃到国外。新朝下令捉拿过去受前朝皇族重用的巫术师,许多落网的巫术师都遭到处刑。



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封一行镇日与幽鬼为伍,看过了无数生死,原本以为自己对死已不萦于心,但是当真面临生死危机时,自己还是仓皇逃走,任由冰月遭到处死。



封坐在床边,深深叹了一口气。自从回到霄国之后,自己只是在各个港村之间来来去去,从来不曾进入京师。封已经暗自下了决定,不会再踏入京师一步。因为他自认为没有脸到栾家的家庙前,为了冰月的事低头道歉。



「老师。」



宵月来到了封的身边。这个青年的声音也相当不可思议。让人难以分辨是低沉还是高亢,却又有一种足以令听者陶醉的魅力。



「什么事?」



「我有件事想要问老师。」



生活中的各种大小事情,似乎都让宵月感到相当好奇,令人不禁纳闷这青年从前到底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封以为这次他要问的大概又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于是点了点头,说道:「你问吧。」



「我想去京师,我该怎么做?」







虽然天色已亮,寿雪还是无法起身。全身使不出半点力气。就连要动一根指头,也得咬紧牙关才办得到。九九担心不已,不顾寿雪的制止,派人到药司取药,还熬煮了生姜松果粥及豆浆,端进了房间里。寿雪完全没有食欲,但见九九及红翘都心急如焚地站在旁边,只好拿起了汤匙。



「如果娘娘没有食欲,可以先喝一点豆浆,里头加了蜜,喝起来很香甜哟。」



豆浆确实很甜,流入喉咙之后,仿佛渗进了五脏六腑。寿雪喝完豆浆,感觉有了些食欲,于是把粥也喝了。填饱了肚子,不仅力气逐渐恢复了,气色也稍微变得红润。九九及红翘终于放下了心中大石,拿着托盘退出了房间。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候,温萤走了进来。原来正是他在九九的央求下,到药司取了药回来。



「娘娘,您的气色好多了。」



温萤手中捧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放着厨房煎好的药汤。寿雪瞥了一眼,说道:



「烦劳汝取此无用之物。」



寿雪说完,便要温萤把药端走。



「娘娘,您身体正虚弱,还是把药汤喝了吧。」



「呜……」



药汤是由人参、地黄、黄耆等药材煎成,具有养气强身的效果。温萤说得没错,最好还是把药喝了。但俗话说良药苦口,这碗药汤一看就是良药。



见温萤在旁边默默施加着无言的压力,寿雪迫于无奈,只得端起药汤。尽管温度刚刚好,但光是气味便极苦涩。寿雪忍不住皱起眉头,却又不好意思说太苦不想喝,只好屏住了呼吸,将药汤一饮而尽。



果然很苦。残留在舌尖上的苦味,让寿雪脸孔扭曲。



「下官去拿些白开水来。」



「呜……」



温萤回到厨房,取来了白开水。



「她们说里头掺了蜜。」



寿雪端起来一喝,果然入口香甜。不管是刚刚的豆浆也好,还是现在的白开水也好,懂得在里头掺蜜的人物,应该是长年来一直在夜明宫打杂的老婢女桂子吧。从前丽娘在世的时候,每次让寿雪喝完药汤,一定会吩咐桂子准备蜜水,桂子想必是把这一点记住了。她虽然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婆婆,但不仅工作勤快,而且心思相当细腻。



──千万别在身边安排侍女,婢女也只要一名就够了。



寿雪回想起了丽娘当年的吩咐。丽娘的教诲,形成了寿雪心中最大的牵挂。丽娘还曾再三提醒,千万别在夜明宫安插宦官,因为他们会朋党聚众,组成势力。



乌妃的身边必须尽可能一个人都没有。一旦有了人,就会形成组织;一旦有了组织,就会不断扩张,成为冬王的心腹部队。



因此乌妃一定要活在孤独之中才行。但是……寿雪已打破了丽娘的禁令。



寿雪将碗放回了托盘里。但温萤并没有退下,依然站在身边。寿雪心中微感纳闷,抬头一看,只见温萤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说。



「尚有何事?」



「……下官有几句话想说,若有僭越之处,希望娘娘莫怪。」



「但说无妨。」



温萤道了谢,将托盘放在小几上,说道:「是关于衣斯哈的事。」



寿雪一听到这名字,忍不住低下了头。



「娘娘,您是否很后悔帮助了衣斯哈?」



「……若非吾从中干预,衣斯哈必不致为师父所逐。衣斯哈其人天资聪颖,将来必能崭露头角。」



「其实不然,衣斯哈是偏乡的少数民族出身,除非受到特例拔擢,否则一辈子就只会是个无品的低阶宦官。将来要吃的苦,恐怕也不会比现在少。」



寿雪心想,或许是如此没错,但衣斯哈因为自己的干预而改变了未来,这是不争的事实。与他人产生交集,甚至是让他人的人生发生变化,总是令寿雪感觉到强烈不安。衣斯哈的事情是这样,当初九九、红翘的事情也是这样。



「衣斯哈未来之路因吾而改变。此路是好是坏,皆是衣斯哈之路,非吾之路。吾既无法为此负责,实不该擅加干预。」



卫青、高峻说得没错,自己不负责任地出手干涉,等于是把衣斯哈推上了一条没有路标、吉凶难测的道路。



「……我过去曾是鹀帮的杂耍师。」



沉默半晌之后,温萤开口说道。



「此前汝曾言及。」



不久前温萤曾经提过这件事。



「从某一年起,那鹀帮成为某判官家中包养的表演团体。每次举办酒宴,都会派我们表演助兴。鹀帮里有些人专门演奏音乐,有些人擅长表演魔术,像我这样的杂耍师也不少……某一天晚上,判官邀集宾客,举办了一场庆祝会。究竟庆祝何事,我已记不得了。判官跟招待的宾客都喝得大醉,而我们在表演结束后,也回到房间里休息。没想到有一个宾客,竟要求我们的同伴之一到他的房间侍寝。那同伴是弹琵琶的少女,年纪才十三岁。」



温萤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寿雪不明白他为何提这件往事,只能屏着呼吸静静聆听。



「我们的鹀帮向来只卖艺,并不卖身,因此我们断然拒绝了。没想到……」



温萤迟疑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下定了决心,接着说道:



「那宾客竟然把弹琵琶的少女硬拖进了房间。那少女天性温厚善良,在淫威之下不敢发出声音。我察觉那少女不见了,到处寻找她,最后当我找到她时,她正在后院的井边洗脸及漱口。在那水花声中,我清楚听见了少女的啜泣声……直到现在,我仿佛依然能听见那啜泣的声音。于是我闯入那宾客的房间,将呼呼大睡的宾客痛殴了一顿。当判官的奴仆们把我拉开的时候,那宾客已经被我打得浑身是血。我本来想杀了他,但没有成功。如果我杀了人,现在我也没办法站在这里……」



温萤虽然说得语气平淡,脸上不带丝毫感情,然而声音却是越来越冰冷。



「判官不想把事情闹大,决定私下解决。被我打得全身是血的宾客,大声嚷嚷着要让我变成『腐人』……」



腐人是宦官的别称,带有鄙视的意味。



「于是我被押进了鹐房。那里是把人阉割成宦官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把我强行阉割,那宾客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



寿雪感觉到一股寒意自胸口窜起,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勉强挤出一句「岂有此理。」温萤凝视着寿雪说道:



「不管是当我被奴仆押着,任凭宾客殴打的时候,还是众人得知那宾客做了什么事的时候,抑或是我被带进鹐房的时候,判官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说出『岂有此理』这句话,当然也没有人站出来阻止。因为我们是鹀帮,鹀帮的人就是贱民。」



庶民有贵贱之分。奴婢、妓女及乐人都属于贱民,他们不得与良民通婚。



「能够像娘娘这样说出『岂有此理』的人并不多。看见年幼的宦官遭到责打,愿意上前阻止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娘娘,您只是没有察觉而已。如果……如果当年我在遇到那些事的时候,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说出『岂有此理』这句话……就算对我没有任何实质的帮助,至少我的心里能感到欣慰……」



寿雪听着温萤的声音,眼前仿佛看见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那从来不曾愈合的伤口,正不断有火热的鲜血汩汩流出。



「对我们来说,像娘娘这样的人是多么难能可贵。眼前有一个愿意对弱者伸出援手的人,光是这一点,那就是极大的精神鼓舞,我们并不奢求您能负起什么责任。」



温萤说到这里,忽然跪下磕头。



「谢谢娘娘为我们宦官做的一切,谢谢娘娘拯救了衣斯哈。」



寿雪看着拜倒在地上的温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之后,寿雪下了床,跪在地上,按着他的背,温言说道:「温萤……」



虽然温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寿雪感觉得出来,他正在哭泣。虽然他暗自压抑,但肩膀还是微微颤动。



寿雪默默在温萤背上轻抚。



「……下官擅自说起自己的往事,污了娘娘的耳朵,连您的手也弄脏了,请恕罪。」



片刻之后,当温萤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已恢复了平静。



「何污之有?」除此之外,寿雪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话来安慰他。寿雪在他的背上轻抚一会儿,将他拉了起来。温萤的脸上并没有残留任何泪滴,但瞳孔却像是覆盖了一层水膜,看起来是如此俊美而凄凉。



「……吾有一事问汝。」



「娘娘想问什么,下官知无不言。」



寿雪在温萤的耳畔低声说道:「汝方才所言『判官』、『宾客』,可知其姓名?」



声音极度冰冷,连寿雪自己也有些吃惊。



温萤愣了一下,眼神顿时变得柔和。



「娘娘,这事不劳您费心……很久以前,下官把这件往事告诉卫内常侍,他也问了相同的问题。」



言下之意,是卫青已经以某种方式给了那些人一些教训。



「噢?」寿雪瞪大了眼睛。「卫青已……」



「娘娘,下官建议让衣斯哈待在您的身边。下官相信,那孩子一定能对娘娘有所帮助。下官虽然目前担任娘娘的护卫工作,但毕竟是在卫内常侍的配下,不见得能够随时待在娘娘的身边。娘娘若能从小培育一名善体人意的宦官,将来他必定能成为娘娘的左右手。」



「吾岂知宦官培育之法?」



「只要尽量吩咐他做事情,他就会自己学习。此外,也建议您教导他读书识字。」



「读书识字……若非丽娘教导,吾亦目不识丁。」



寿雪不禁怀念起了丽娘。



「只要拥有足够的能力,不管到了哪个部局,相信都能够适应得很好。但是像衣斯哈这样曾经遭师父放逐的孩子,很难再找到人愿意好好教育他。」



「吾该善尽教育之责?」



温萤点头说道:



「是的,倘若娘娘想要负起责任,却又不想让他一直待在夜明宫,这是最好的方法。」



「原来如此……汝言甚是。」



「谢谢娘娘夸奖。」



寿雪一方面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一方面又担心这么做不妥。但在稍微迟疑了一下后,便采纳了温萤的意见。或许她心里一直在寻找着将衣斯哈留在夜明宫的正当理由吧。



丽娘如果天上有知,必定会勃然大怒。



这真的是正确的抉择吗?寿雪完全没有把握。



或许将会铸下大错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