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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燕(1 / 2)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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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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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之中有一名妃子,众人皆唤之为「乌妃」。



乌妃是一名特殊的妃子,晚上并不陪侍帝王。她深隐在漆黑的殿舍之内,平日绝少外出。看过她真面目的人并不多,有人说她是佝偻老妇,也有人说她是妙龄少女。



关于乌妃的传闻从未少过。在某些传闻里,她是不老不死的仙女;在某些传闻里,她是阴气逼人的幽鬼。据说她能施术法,只要找上了她,不管是要咒杀仇敌,还是招魂、祝祷,甚至是寻找遗失物,都可以如愿以偿。



虽然身处后宫,乌妃从不曾与帝王有所往来。



面对帝王不下跪也不侍寝,这就是乌妃。







奇妙的气息,让寿雪不禁转头望向门扉。



「娘娘,怎么了?」侍女九九问道。



此时入夜已深,槅扇窗之外尽是一片深靛的夜色。然而寿雪身上所穿的黑衣,却比那夜色更加深邃。不管是绣了花叶纹的𦈡子衫襦,还是织着瑞鸟叼花图纹的裙子,都宛如乌鸦的羽毛一般漆黑油亮。而她披在肩上的黑色薄绢,上头缝了一颗颗的黑曜石,寿雪每一举手投足,都让那黑曜石反射出妖艳的锋芒。



「人来矣。」



寿雪只说了短短一语,旋即从椅子上站起。而金鸡星星也开始在脚边暴跳奔走。片刻之后,门扉外传来呼唤声。



「──乌妃娘娘在吗?」



年轻女人的声音微微打颤,或许是因为惊恐,也或许是因为紧张。



「欲求乌妃娘娘相助。」对方说出了熟悉的词句。



每个前来拜访乌妃寿雪的女人,都会说出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种暗号。



寻物、招魂、咒杀……每个访客的心愿都不相同,蹑手蹑脚的动作却是如出一辙。



寿雪轻轻伸手,指尖缓缓弯曲,宛如勾起一条肉眼看不见的丝线。



门扉无声无息地开了。朦胧的月光,隐约照出了一名置身在浓重黑暗中的女人。那似乎是一名宫女。身上穿着朴素的襦裙,头上罩着一条白色薄绢,看不清面貌。女人似乎很怕被人看见,她闪身进入门内,才微微吁了口气。



「何事求吾?」



寿雪淡淡地问道。女人抬起了头。虽然隔着薄绢,寿雪还是可以看出女人的错愕。不知是错愕于寿雪只是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还是错愕于寿雪那一身黑的服色。



「你是……乌妃娘娘……?」从女人狐疑的口气,显然令她错愕的是前者。



「吾乃乌妃。」



这样的对话,总是让寿雪感到不耐烦。寿雪冷冷地应了,女人沉默半晌,忽然快步奔到她的面前,甚至忘了施礼,焦急地说道:



「请娘娘一定要帮帮我!」



寿雪见女人随时可能会扑上来,不禁微微退了一步,远离那隐藏在薄绢下不停喘着气的女人。



「乌妃娘娘,我只能求你了!请你无论如何……」



「不必多言。何事求吾,速速道来。」



女人原本朝着寿雪伸出了手,此时又将手缩回,双手交握在胸前,手掌也在颤动着。只见她喉头微微一动,说道:「……返魂。」



女人的声音依然抖个不停。寿雪这才醒悟,女人发抖的原因既不是惊恐,也不是紧张。



……而是急迫。



返魂。顾名思义,是让灵魂回到躯体之内。



「请娘娘帮忙让一个人活过来……」



女人的双手不停抖动。她想要继续说下去,寿雪已伸手制止。



「……吾无法令亡者复生。」



女人发出了不知该说是惊呼还是哀号的声音。寿雪没有理会,继续说道:



「吾仅能招魂,即召唤亡魂至此地,且仅以一次为限。非吾不愿助汝,实无能为力。」



寿雪耐着性子向女人说明。女人的肩膀上下起伏,似乎随时会放声大哭。



「那该……如何是好?有谁能够帮帮我?」女人一边喘气一边说道。



「返魂之事,天下无人能为。」



女人惨叫一声,以双手隔着薄绢掩住了脸,模糊的啜泣声自掌缝倾泄而出。寿雪看着女人,不禁感觉一股郁闷之气积塞在胸口。



的确偶尔会有来访者像这样提出让死人复活的要求,尽管自己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前一任乌妃还在世的时候,她便曾见过好几次。前一任乌妃的回应,与此时的寿雪并无不同。除了断然拒绝之外,没有第二个选择。寿雪轻轻叹息,仿佛要吐出胸中的浊气。



「可速去。」寿雪指着门口说道。



女人依然不停发出细微的啜泣声,她先是往后退了数步,接着有气无力地转过了身,脚下却一个踉跄,头上的薄绢飘然坠地。寿雪见女人摇摇摆摆地走出殿舍,手掌一挥,门扉再度掩上。站在一旁的九九倒抽了一口凉气,眨着眼睛问道:



「她……她不会有事吧?」九九走上前,拾起了女人掉在地上的薄绢。



「不知。」寿雪只能如此回答。



「一定是有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过世了,她才会提出那样的请求……」九九一边叹息,一边将薄绢轻轻折好,递到寿雪的面前,问道:



「请问……这个该如何是好?」



寿雪低头望向那薄绢。表面泛着平滑的光泽,看起来是上等的绢丝。蓦然间,她闻到了一股香气。那是薰香的气味,清新而甜腻,有点像是百合,却又不太一样。



「……想夫香?」



寿雪依稀记得这气味,前一任乌妃丽娘也曾使用过相同的薰香。寿雪心中不禁有些感伤,每当像这样偶然回忆起与丽娘相处的往事,自己总是会感觉胸口仿佛压了一块重物。



「这是为了心上人所薰的香,有时也会拿来送给心仪之人。」



九九一边闻着薄绢上的气味,一边说道:「我看还是先收在架上吧,刚刚那位宫女可能会来取回。」



那个宫女绝对不可能回来。既然她是遮住了脸,偷偷摸摸地来到夜明宫,绝不可能为了取回失物而再来一趟。寿雪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或许是因为闻到了那薄绢上的香气,不忍将其丢弃,只是告诉九九:「汝自决之。」



寿雪转过了身,走向房间后头,黑色衫襦的袖口亦随之轻轻翻舞。在寿雪房间的深处挂着几层薄绢帘帐,帐后是一张床。



「娘娘要歇息了?」



「嗯。」



「我为娘娘更衣……」



「吾可自为。」



「那可不行,娘娘。」



九九嘟起了嘴,跟着走进帘帐后头。在九九来到夜明宫前,寿雪身边没有任何侍女,不管是更衣还是梳洗,全部都是自己动手。事实上,此刻她也宁愿自己来,但每当寿雪这么说,九九总是会气呼呼地抱怨:「那我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寿雪懒得与九九争论,只好任由她为自己更衣。寿雪深怕惹恼九九,一旦惹恼了她,自己也会一整天心情烦躁不定。妃嫔必须看侍女脸色,这恐怕是除了夜明宫之外绝不会发生的事情吧。毕竟寿雪还没有习惯与他人相处的感觉。



丽娘在世的时候,夜明宫内别说是侍女,就连宫女也没一个,只有一名老婢帮忙做些杂事。而在丽娘过世后,这房间里更是只有金鸡星星陪伴着寿雪。



这才是乌妃该有的生活。



但如今宫里不仅多了侍女九九、宫女红翘,还多了三不五时就会跑来串门子的无聊男子。这样下去真的好吗?寿雪的心中经常浮现这样的疑问。乌妃本应孑然一身,不应与任何人有所往来。



寿雪愣愣地看着九九伸手为自己宽衣解带,胸中同时混杂着迷惘、后悔与安心。



「……九九,且慢。」



寿雪转头望向门扉。星星又开始振翅喧噪。



「咦?难道又有人来?」



「正是。」



「会不会是陛下?」



「岂能是他?」寿雪想也不想地否定。「彼昨夜方来滋扰,今晚如又复来,吾岂将永无宁日矣。」



「娘娘,您又说这种话。」



事实上寿雪感觉得出来,来者绝非皇帝高峻。



寿雪重新整好衣衫,走出帐外。门扉外传来了微弱的呼唤声。



「叨扰了……请开开门……」



声音吞吞吐吐,似乎是个少年。后宫只会有一种少年,那就是宦官。



「乌妃娘娘……我叫衣斯哈……请开开门……」



寿雪听不清楚那名字,不禁歪过了头。



「啊……」九九轻呼一声,转头说道:



「我认识这孩子,他是飞燕宫的宦官。」



九九从前曾是飞燕宫的宫女。寿雪于是轻翻手掌,开了门扉。



一名身穿淡墨色长袍的娇小少年,正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看上去约十岁出头,晒得黝黑的皮肤上满是雀斑。只见他睁大了一对眼睛,不断朝门内探望,那模样颇惹人怜爱,感觉是个木讷、耿直的天真少年。他看见寿雪后,紧张得猛眨眼睛,接着转头看见九九,脸上才扬起安心的笑容,隐约露出可爱的虎牙。



「九九姐……」少年转头面对九九,一句话还没喊完,赶紧对着寿雪跪下,双手交握,垂首说道:「乌妃娘娘,请恕小人无礼……我……我叫衣斯哈,在飞燕宫当差。」



少年说得结结巴巴,显然才进后宫没多久时间。



「他是今年春天才进飞燕宫的『雏儿』……意思就是实习的宦官。」



九九在旁边帮忙解释。寿雪轻轻点头,说道:



「平身。」



「是……」衣斯哈以笨拙的动作站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紧张的关系,他的表情相当凝重,双手笔直紧贴双腿,一动也不敢动。



「无须惊惶,坐。」



寿雪指着房间里的桌椅,自己也在对面的座位坐下。衣斯哈愣住了,又开始猛眨眼睛。按照一般宫廷礼节,宦官绝不可能在妃嫔的视线范围内坐下,更何况还是坐在妃嫔的面前。但这里是乌妃的夜明宫,一切宫廷礼节在这里都不适用。



「坐。」



寿雪再次催促。衣斯哈露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扭捏表情。



「过来这里坐下。放心,不会骂你的。」



九九在旁边温言说道。但衣斯哈还是不动,只是低头看着脚下,一副快要掉下眼泪的表情,两条腿微微扭动。寿雪见衣斯哈神情有异,起身说道:



「汝腿有伤?」



衣斯哈一听,肩膀霎时一震。寿雪一看那反应,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回想起来,少年刚刚起身的时候,不仅动作异常慎重,而且表情相当难看。



「不敢就坐,必是伤于髀后。」



寿雪走上前,撩起少年的长袍下摆。衣斯哈吓得全身打颤,寿雪并不理会,只是拉着下摆,叫九九脱掉他的裤子,露出两条不曾晒过太阳的白皙大腿。九九一看,忍不住捂住嘴。



「好严重……」



只见少年的大腿后侧一片血淋淋,中间部位伤势最深,不仅皮开肉绽,且又红又肿。



「此乃棒击之伤,汝曾受棒责?」



那是寿雪相当熟悉的伤痕。从前自己在民间当家婢的时候,像这样遭受责打可说是家常便饭。因此一看见衣斯哈那畏畏缩缩的模样,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新进宫的宦官遭负责指导的宦官责打,并不是稀奇的事情,但是这伤痕……下手未免太重了……」九九脸色发白。



「都怪我学不会应答,老是惹师父生气。」衣斯哈低声呢喃。



「师父」是新进宦官对负责指导的宦官的尊称。



「一时学不会应答,这也怪不得你,你光是要学会我们说的话,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九九说道。



「……汝是何族出身?」



「衣斯哈」并不是宫城一带常见的名字。霄国是由大小数个民族所组成,就像寿雪的血统若要往前追溯,也是来自北方的少数民族。



「我是浪鼓的哈弹族人。浪鼓是迎州南边的沿海地区。」



「何故千里至此?」



「我们族人有不少孩子都进了宫里当宦官。光靠打鱼,没办法维持一家生计。」



简单来说,就是希望少一张嘴吃饭。孩子当宦官,父母不仅能拿到一笔钱,而且孩子若能在宫里熬出头,父母也能跟着享受富贵。因此有些人是自愿净身进宫,但也有些人是像衣斯哈这样迫于无奈。当一名宦官不同于一般的卖身为奴,首先得割去男性的象征,在手术过程中送命的例子亦多有所闻。寿雪不禁心想,眼前这孩子不知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接受了这样一条路?



寿雪检视了衣斯哈的伤口,令九九取来药箱,同时从房内拖来一张榻note,要衣斯哈趴在上头。寿雪从药箱里拿出一小袋蒲黄,拉开袋口。蒲黄是蒲花的花粉,可作疗伤之用。



注:可横躺的椅子。



寿雪在伤口上涂满蒲黄,盖上棉布,接着包上纱布。衣斯哈全身紧绷,丝毫不敢乱动。



「可起身矣。」



「谢……谢谢娘娘……」



衣斯哈神情紧张地穿好衣裤。



「以臀就榻而坐,勿触股内。」寿雪一边说,一边让衣斯哈坐在榻上,同时将椅子转向他的方向,自己也坐了下来。



「……汝何事夜访吾宫?」



衣斯哈深夜来访,必定有事相求,并非希望乌妃帮他包扎伤口。衣斯哈并拢了双膝,手掌放在膝盖上,再度支支吾吾了起来。



「……呃……是为了……」



衣斯哈偷眼窥探寿雪的脸色,似乎很怕遭到责骂。或许是因为经常遭到师父责打的关系,他的性格变得有些胆小畏缩。寿雪一想到这点,心中不禁对少年有些同情。



「既来此宫,必是有求于吾?」



寿雪温言诱导。衣斯哈老实地点了点头,接着鼓起勇气说道:



「我看见一个孩子。」



「孩子?」



「年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或许比我大一点,也是个宦官,就站在飞燕宫的庭院里。」



看来这少年撞见了一个年幼宦官的幽鬼。



寿雪心里如此想着,只是轻轻点头,催促衣斯哈继续说下去。



「庭院的偏僻角落有片潮湿的泥沼地,开了不少燕子花,那个孩子就站在那里,面对着殿舍。他一步也没有走动,就只是看着殿舍,脸上的表情相当悲伤……」



衣斯哈说到这里,忽然垂下了头,接着说道:



「就只有我看得见那孩子。我问其他人,大家都说没有看见,师父还把我重重责骂了一顿,叫我不准再说。」



衣斯哈缩了缩身子,仿佛想起了身上的痛楚。寿雪心想,这件事一定让他遭到了责打。



「那孩子明明就站在那里,大家却都说是我眼睛有问题,我自己也糊涂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衣斯哈脸颊微微抽搐,显得相当恐惧。似乎不管那孩子是不是幽鬼,都让他心里发毛。



「我在飞燕宫的时候,从来没听过有幽鬼出没的传闻……」



九九一脸狐疑地嘀咕道。衣斯哈眉头一皱,眼泪又快要掉下来,九九赶紧安慰他:「我听到的幽鬼传闻大多是宫女或妃嫔,或许也有宦官的幽鬼,只是我没听说而已。」但衣斯哈还是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九九对寿雪投以求救的眼神。



寿雪心里咕哝,无奈地说道:「有无幽鬼,吾一往便知。」寿雪给了个简洁明快的回答,但接着又问道:「此事汝师父要汝『不准再说』?」



「嗯……」



「汝师父未曾斥汝『不得胡言乱语』?」



「咦?」衣斯哈眨了眨眼睛。「唔……对,师父只叫我不准再说,没怪我胡言乱语。」



「既是如此,必有幽鬼。」



衣斯哈听寿雪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愣住了。



「真的……有吗?」



「有。」



如果除了衣斯哈之外没有任何人看见,应该会以「不得胡言乱语」或「别胡说八道」之类的说词来责备衣斯哈。但衣斯哈的师父不仅没有这么说,而且还要求「不准再说」,可见得师父心知肚明,衣斯哈并非胡言乱语。



衣斯哈吁了口气,表情变得轻松不少。



「汝有何愿?仅欲知飞燕宫有无幽鬼?」



「不……」衣斯哈用力甩动脑袋,模样十足是个天真的孩子。「我看那孩子好可怜,很想帮帮他。但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上忙的。那孩子跟我一样……是哈弹族人。」



衣斯哈接着描述,那幽鬼有着黝黑且布满雀斑的皮肤,一对乌溜溜的眼珠,以及扁平的鼻子、厚厚的嘴唇,一看就知道是哈弹族人。



「唔……」



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衣斯哈。眼前这个年幼宦官并非天资驽钝,看起来并不像是会一天到晚惹师父生气的孩子。不,或许正因领悟力太好,再加上想法单纯,才会经常遭受责罚。



「汝聪慧而不机灵,耿直而不知应变。」



寿雪说道。衣斯哈歪过了脑袋,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吾知一人,正与汝相似。」寿雪的脑海浮现了一名青年的脸孔。正是昨晚才刚见过的那个人,那个严峻、沉静而稳重的青年。有如寒冬中的山脉。寿雪哼了一声,将那张脸孔抛出脑外。



「汝既入夜明宫,何愁无能为力?」寿雪扬起了嘴角。







由于此时已是深夜,寿雪先将衣斯哈打发了回去,约好明日造访飞燕宫。毕竟要是让那少年睡眠不足,白天做事出错,难保不会害他再遭责打。丽娘生前曾经说过,孩子每天都必须要有充足的睡眠。



隔天清晨,寿雪带着九九出了夜明宫。由于平常的黑色襦裙实在太过醒目,这天寿雪改穿了紫色的衫襦及鹅黄色的长裙。这些服装都是由花娘所送。



「那篦栉明明很适合娘娘,娘娘为什么不戴上?」



九九嘴里依然咕哝个不停。她指的当然是高峻送的那支雕着鸟纹及波涛的象牙篦栉。



「吾绝不戴。」



「为什么?陛下要是听见了,一定会很失望。」



寿雪紧闭双唇,没有回答。一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二来有些事情不能让九九知道。



例如寿雪与高峻已经变成了「挚友」。



──朕想成为你的挚友。



寿雪想起当初高峻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胸中蓦然有股苦涩又温暖的感觉如溃堤一般倾泄而出。虽然过去的怨恚与未来的痛苦都不会有丝毫改变,但高峻这句话确实像一道光芒,射入了寿雪的心中。



那光芒虽然黯淡而柔弱,却是唯一的救赎。



然而另一方面,却也让寿雪不知道该怎么与高峻相处。虽然高峻经常造访夜明宫,与自己饮茶闲聊,但直到如今,寿雪依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是否应该将高峻当成挚友一般款待?但就算有这个念头,也不知道实际上该怎么做。说到底,寿雪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朋友,也不知道该如何维持朋友关系。而最麻烦的一点,就是高峻对此也是懵懵懂懂。



寿雪皱着眉头走了一会儿,忽听九九问道:「娘娘,看您愁眉不展,是有什么心事吗?」寿雪心里不禁感慨,自己只要表情一有丝毫变化,九九就会开始问东问西。寿雪虽然感到厌烦,却也明白如果九九完全不问,自己反而会感到寂寞。从前的自己明明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然而一旦体会到了受到关心的感觉,就再也回不去了。



「啊,娘娘!树上有只奇怪的鸟。」



两人走到夜明宫外围的椨树及杜鹃花林时,九九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枝头说道。那是一只黑褐色的鸟,身上带着白色的斑点,一对黑色的眼珠正凝视着两人。



「此鸟即星乌也。」身上的斑点有如天上繁星,因此名为星乌。



据说这种鸟是女神乌涟娘娘的眷属,夜明宫深处的乌涟娘娘壁画上,星乌画得特别巨大,而且宫城内祭祀乌涟娘娘的庙也被唤作「星乌庙」。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原来后宫有这样的鸟。」



「应是外地之鸟迁徙至此林中,久居不肯离去。」



乌涟娘娘最恨「枭」,即夜猫子、猫头鹰,因此不仅后宫完全没有这类猛禽,甚至连「枭」这个字在后宫都被视为禁字。小型的鸟类在此没有天敌,能够过着悠哉安稳的生活,或许这也是那只星乌决定在此定居的原因。星乌的鸣叫声相当响亮,没听过的人可能会吓一跳。只见那只星乌忽然张嘴大叫一声,鼓翅扬长而去。



「好美的鸟儿。一般的乌鸦都是全身漆黑,这星乌身上却有白色斑点,真是可爱。」



九九似乎相当中意星乌,不停追问着「它吃什么食物」之类的问题。



两人穿过了树林,沿着回廊走了一会,前方已可看见飞燕宫的木香蔷薇篱笆,虽然花期已过,但绿油油的景象颇有另一番风味。殿舍的琉璃屋瓦在白色晨曦的照耀下,辉映着熠熠光芒。燕子造型的装饰瓦片上,停着好几只歇息中的雀鸟。



寿雪选择走向低阶的宫女、官婢平日进出的后门。要是走前门,可想而知一定会遇上许多麻烦事。寿雪从来没见过住在飞燕宫里的燕夫人,甚至连燕夫人的姓名也不知道。



后门附近聚集了厨房、缝殿及宫女们的住处,可以看到不少宫女们正忙进忙出。



「咦?九九?」



右手边的建筑物走出了一名年纪颇大的宫女,手上捧着一个塞满了布的篓子。她一看见九九,立即喊了一声。



「姑姑!」



九九也亲热地喊了对方。那名内染司的宫女正是阿绣,寿雪过去也曾见过一面。



「你不是到夜明宫当侍女了吗?怎么会在这里?你旁边那个朋友,我记得她不是……」



阿绣一脸纳闷地看着寿雪。上次见面的时候,寿雪打扮得相当朴素,穿着珊瑚色的襦裙,伪装成内扫司的宫女。如今寿雪却穿着华丽的刺绣襦裙,十足的妃嫔派头。



「姑姑,这位是乌妃娘娘。」



「什么?」阿绣惊讶得瞪大了眼珠。九九向她解释,乌妃娘娘上次只是伪装成宫女的模样。阿绣一听,脸上更是露出狐疑之色,但她还是放下篓子,向寿雪屈膝行礼。



「吾欲一观庭中燕子花。」



阿绣听寿雪这么说,更是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她什么也没问,乖乖在前领路,将人领进了庭院里。



庭院的位置在飞燕宫的中央一带,三人走过铺着石板的小径,穿过枝叶茂盛的槐木,前方果然出现了一大片美丽的燕子花。周围的杨柳树正随着风轻轻摇曳,流水的气味扑鼻而来,而在燕子花的正前方,有着一座气派辉煌的殿舍,那多半就是燕夫人的住处吧。殿舍前方的地面以石板区隔成了几个区域,里头种植着花菖蒲、溪荪及黄菖蒲等花卉。这些花虽然外貌相似,但有的喜欢泥沼地,有的却性恶水气,要同时栽种得好想必相当不容易。



寿雪在蔚蓝的天空下凝视着那片燕子花好一会儿,并没有看见幽鬼。



「……」



然而这一带隐约可以感受到幽鬼的气息。那气息就在燕子花的花丛间如火焰微微摇曳。



寿雪站在树荫下,眯着眼睛凝视花丛,半晌之后对着站在身后的阿绣问道:



「汝可曾听闻此地有宦官之幽鬼出没?」



阿绣思索片刻,回答道:



「从来不曾听过。」



阿绣在后宫待了相当地久,既然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显然确实不曾有过这样的传闻。



不过阿绣接着却又说道:



「关于宦官的传闻并不是没有,不过与幽鬼无关。」



「何种传闻?」



「关于宦官思慕妃嫔的传闻。」



「噢?」



寿雪转头望向阿绣,后者说明道:



「听说先帝在世时,这飞燕宫里有个哈弹族的宦官,大约才十岁年纪。有很多哈弹族人会为了减少家计负担而把孩子送进宫里当宦官,因此哈弹族的居住地一带被戏称为『宦官产地』,当年那孩子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阿绣在得知寿雪是乌妃之后,说话的口气变得客气了些。她不愧是老资格的宫女,态度转变得很快。



「那孩子听说还只是个实习的『雏儿』,却对当时的燕夫人暗生思慕之情。不过毕竟只是个孩子,传闻说他思慕妃子,或许是有些夸大其辞了。当时的燕夫人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据说相当仁慈善良,在宦官面前从不摆架子。那年幼的宦官献了鸟羽给燕夫人,燕夫人非常喜欢。」



「鸟羽?」



「据说是青燕的尾部羽毛,因为相当漂亮,可以用来制作成发饰。」



青燕是一种有着靛青色翅膀的燕子,经常栖息于后宫的森林里。因为有着美丽的羽毛及清澈宏亮的鸣叫声,特别容易引人注意。



「当然那年幼的宦官与燕夫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暧昧之情,毕竟只是个孩子。后来那宦官却不知为何死掉了,详情我不清楚,燕夫人也在先帝驾崩后改嫁给了北衙禁军的容将军。」



皇帝一旦驾崩,所有的妃嫔都会被送出宫外。有些妃嫔会回到娘家守寡终身,有些妃嫔则会改嫁他人。大多数改嫁的妃嫔都是嫁给文武官员,但偶尔也有嫁进商家大贾的例子。在皇帝驾崩后依然能待在后宫而不用离开的妃嫔,只有乌妃一人。



──不是不离开,而是离开不了。



「我只知道这么多。除了这传闻外,我在飞燕宫从不曾听过其他关于宦官的传闻。」



「此宦官何姓何名?」



「请娘娘莫见怪,我并不清楚。」



「现今飞燕宫内有先帝时期宦官否?」



「这个嘛……」阿绣略一沉吟后摇头说道:「如今飞燕宫里的宦官,似乎并没有从先帝时代就待在宫里的,但我也不敢肯定。」



「吾知矣,谢汝相助,耽误汝不少时间。」



寿雪道了谢,便让阿绣离开。阿绣在行礼的同时,以充满好奇心的眼神朝寿雪偷瞥了一眼,便迳自回工作岗位去了。寿雪不难想像,未来从她的口中必定会传出不少关于乌妃的传闻。「我见到乌妃了!原来乌妃真有其人!」她多半会这么向其他宫女们炫耀。



寿雪转头望向燕子花花丛,将手伸向结了双轮发型的头顶,插在上头的那朵牡丹花,其实是法术所幻化而成。寿雪正想拔下那朵花,忽听见背后有人大喊一声:「乌妃娘娘!」她于是放下了手,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一名宦官正踏着石板,从殿舍往自己的方向奔来,正是衣斯哈。



「乌……乌妃娘娘……」



因为跑得太急的关系,衣斯哈上气不接下气,肩膀剧烈起伏。他正要跪下,寿雪伸手制止,说道:



「无须多礼,汝离开师父身边,恐遭责罚?」



「不……不要紧……师父服侍燕夫人去了……我还没办法服侍燕夫人……」



衣斯哈一面喘气一面说道。「雏儿」在获得师父认可之前,是不能服侍主人的。



衣斯哈抹去额头的汗水。虽说师父正在服侍燕夫人,但随时有可能回来,何况要是被燕夫人撞见,又要多费一番唇舌。为保险起见,需向衣斯哈确认的部分还是尽快结束较好。



寿雪于是将衣斯哈拉到不醒目的树荫下,指着燕子花问道:



「幽鬼在否?」



衣斯哈转头望去,旋即点头说道:「在。」



寿雪点点头,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那牡丹花在她的掌心缓缓变形,淡红色的花瓣一枚枚幻化成烟雾。



寿雪朝着那淡红色烟雾轻吹一口气,烟雾轻盈地飘向燕子花。不一会儿,那烟雾逐渐凝结,烟雾中显现一道若有似无的人影。那道影子越来越浓,九九不由得惊呼一声,赶紧以双手捂住了嘴。



凝聚于淡红色烟雾中的人影,确实是一名宦官,是年纪相当幼小的宦官。他的外貌有着与衣斯哈相似的特征,晒得黝黑的皮肤、雀斑、乌溜溜的眼珠、扁平的五官,显然是个哈弹族的年幼宦官。



他就站在燕子花的花丛之中,面对着燕夫人的殿舍。一对清澈而纯净的双眸凝睇着殿舍,眼神中仿佛有着无尽的悲伤。任何人看了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恐怕都会为之鼻酸,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助吧。



仔细一瞧,少年的手里还握着一根蓝色的什么。



「……青燕的羽毛……」



那正是一根青燕的尾部羽毛。



寿雪回想起了阿绣刚刚提到的那个传闻。一名哈弹族的少年宦官,将青燕的羽毛献给了燕夫人。那少年宦官就是眼前这幽鬼吗?



寿雪缓缓走向那少年。少年的双唇正在嚅动,似乎在低声细语,声音高亢而微弱。他似乎是在重复说着同一句话,但寿雪听不懂那发音是什么意思。寿雪转头望向衣斯哈,还没有开口,衣斯哈已奔上前来。果然是个聪慧的孩子。



「此话是何意?」



寿雪心想,那应该是哈弹族的语言。衣斯哈竖起耳朵聆听一会儿,说道:



「……意思是『对不起』?」



「对不起……?」



他在向谁道歉?为了何事道歉?



现在时间急迫,寿雪决定暂不细想,朝着淡红色烟雾再度轻吹一口气。烟雾飘散的同时,幽鬼的身影也越来越淡,最后终于完全看不见了。事实上幽鬼还站在那里,只是除了衣斯哈之外,其他人无法看见而已。



「……汝与此幽鬼既是同族,兼且年纪相仿,故得见之。」



除此之外,他还有着一对不为俗世所惑的清澈双眸。



「此间已无事,汝可速去。」



寿雪挥挥手,催促他回到岗位。衣斯哈作了一揖,忍不住朝燕子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才转身离去。直到衣斯哈去得远了,寿雪才暗叫不好。



「吾欲问其师父姓名,如何忘之?」



原本想把衣斯哈的师父叫来问几句话,却忘了向衣斯哈确认师父的姓名。



「随便找个人,请他把衣斯哈的师父带来,不就行了吗?」



九九纳闷地问道。



「彼师父曾嘱咐『不准再说』,若吾逢人便问『衣斯哈的师父』,又探询幽鬼之事,彼必知衣斯哈以幽鬼之事求助于吾。」



这么一来,衣斯哈恐怕又有苦头吃了。



「吾虽可言自见此幽鬼,但要寻衣斯哈师父恐非易事。」



每个宦官身上都穿着灰色的长袍。虽说宦官的服色依位阶高低而有浓淡的差别,只要找身穿深灰长袍的宦官就行了,但不知道衣斯哈师父的位阶到底有多高。



寿雪一边咕哝,一边走向殿舍。



九九跟在后头,说道:「娘娘对衣斯哈这孩子真是关心。」



「并无此事。」



「娘娘,只是您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没有发现?」



「娘娘有一颗慈悲之心。」



寿雪瞥了九九一眼,说道:



「孩孺受杖责,人皆怜之。此非慈悲,仅是同情而已。」



「娘娘,您这是真正的慈悲。您现在正想尽办法要帮这孩子,不是吗?慈悲不是一种心情,而是一种行动。」



寿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汝过于善良,恐遭弊害,应慎之。」寿雪叹了口气。



「谢谢娘娘提醒。」九九笑着说道。



两人绕过殿舍,来到后门处。



蓦然间,不知何处传来刺耳的击打声,使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声音是……



寿雪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赶紧朝着声音的方向拔腿奔去。穿过两座殿舍之间,她来到一排围绕宫院的木香蔷薇前方。这一带地面裸露,并没有铺设石板,周围的殿舍似乎都是宦官的宿舍。眼前聚集了好几名宦官,其中两名宦官押着一名年幼的宦官,让那年幼宦官跪在地上,后头站着一名手持棍棒的宦官。不远处还站着另一名宦官,身上的灰袍颜色较其他宦官深一些,正一脸严峻地低头看着年幼宦官。



寿雪不用确认那年幼宦官的相貌,便知道那是衣斯哈。



手持棍棒的宦官又高高举起棍棒,寿雪大喝一声:



「住手!」



宦官们听到那尖锐的斥喝声,都惊讶地转头望来。寿雪快步走上前去,说道:



「汝等何做此事?速速放人!」



押着衣斯哈的两名宦官被寿雪一瞪,都赶紧放开了手。



「娘娘,让您看见了这丑态,还请恕罪。」



身穿深灰色长袍的太监恭恭敬敬地跪下,拱手说道。想来他并不知道寿雪的身分,只是见寿雪的穿着打扮,知道必是妃嫔,才下跪行礼。那宦官有着光滑圆润的脸颊,但气色不佳,薄薄的嘴唇相当苍白。额头宽厚,看上去似乎颇有点小聪明,却有着一对上吊的眼睛,显然脾气相当暴躁。寿雪心想,他应该就是衣斯哈的师父吧。他的服色虽然比其他基层宦官深了一些,但还称不上是高阶宦官。



「娘娘或许受到了惊吓,但管教雏儿是常有之事,请不要放在心上。」



宦官的口气虽然恭谨,言下之意却是要寿雪别插手干预。想必他看寿雪身边只带了一名侍女,便以为寿雪只是个低阶的妃嫔,因此也不特别惧怕。寿雪转头望向衣斯哈。只见衣斯哈紧咬双唇,正强忍着泪水。



寿雪冷冷地看着衣斯哈的师父,说道:



「汝何姓何名?」



「小人康览。」



「康览?吾乃乌妃。」



康览的一对眼珠不断朝着寿雪上下打量,直到听见乌妃名号,才流露出了惊惧之色。



「您……您是乌妃娘娘……?」



康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乌妃不同于一般的妃嫔,平日绝少离开殿舍,而且据说还会施展奇怪的妖术。



「此人何故见责?」寿雪看着衣斯哈问道。



康览鞠躬应道:



「这孩子擅离职守,因此稍施惩处。」



「此乃吾之过,与彼无关。」



「咦?」康览惊讶得抬起了头,脸色惊疑不定,又赶紧将头垂下。依照宫廷规矩,宦官不能直视妃嫔的脸。



「吾欲游览庭院,命他向前引路。吾知他名衣斯哈,此亦是当时问得。」



「呃……娘娘说得没错,这孩子确实叫衣斯哈。」



「是吾思虑不周,错不在衣斯哈,望汝勿再追究。」



「……原来是这么回事,小人明白了。」



寿雪见康览嘴上应允,脸上表情却颇不以为然,心想最好还是吓他一吓,免得当自己离开之后,他又去找衣斯哈的麻烦。



「吾另有一事问汝。」



「请娘娘示下。」



「飞燕宫在先帝时期,可有宦官死于非命?」



康览一听,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此间庭院有一宦官,貌似哈弹族人,年纪与衣斯哈相仿。立于燕子花花丛内,手持青燕之羽……」



在场所有的宦官全都脸色惨白。



「是不是衣斯哈对娘娘胡诌了这番话?」



康览铁青着脸,皱起眉头说道。寿雪冷冷地俯视康览,应道:



「此是吾亲眼所见,何言胡诌?」



「小……小人不是那个意思……」



「康览。」



寿雪凝视着康览,说道:



「汝应知此过世宦官之事。」



康览心中惊惶,又抬起了头。这次他与寿雪四目相交,整个人宛如遭冻结了般僵立不动。寿雪的双眸闪烁着黑曜石般的光辉,有如深不见底的暗夜,有如静谧清澄的湖面,令人望而生寒。



「快从实招来。若有隐匿,吾必知之。」



「从……从前在飞燕宫,确实曾经死了一名哈弹族的宦官。」



康览的额头冒出涔涔汗水,声音微微颤抖。



「据说他是因为犯了过错而遭处斩,详情小人也不清楚,是真的……」



遭处斩?难道是因为暗恋妃嫔之事曝光,遭到处死?



「……汝既知此往事,何不直言,却道吾胡诌?」



「请……请娘娘恕罪……小人只是担心这件事如果让现在的燕夫人听见了,恐怕会影响夫人的心情……」



「故汝虽闻幽鬼出没,却要众人三缄其口?」



「请娘娘恕罪……」康览再三求饶。「燕子花花丛的位置就在燕夫人殿舍的正前方,那里是整个庭院里景色最优美的地点,要是传出那里有幽鬼的闲言闲语……」



「汝可知过世宦官姓名?」



寿雪不想再听他唠唠叨叨地为自己辩护,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康览表示并不知情。寿雪又问是否知道哪个宦官是自先帝时代就在飞燕宫当差的,得到的答案也是「不清楚」。看来要知道这件事的详情,还是只能求助于高峻了。



「吾已知汝姓名,今后不得再恣意用刑,否则必有灾厄临身。」



寿雪如此恫吓道。知道姓名的意思,当然是暗指自己会施展咒术害人,当初她询问康览姓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康览吓得魂不附体,赶紧拜伏于地。寿雪朝衣斯哈瞥了一眼,只见他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寿雪于是转身离开飞燕宫。走回夜明宫的路上,她喊道:



「温萤。」



一名宦官以矫捷的动作自旁边的椨树上一跃而下,轻巧地跪在寿雪的身边。这名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宦官是寿雪的护卫,虽相貌俊美,脸颊上却有一条刀疤。他垂下头,听候差遣。



「报与高峻,近日前来夜明宫一会。」



温萤应了一声,迅速起身离去。



直到寿雪的身影已完全看不见了,跪在地上的康览才终于敢缓缓起身。明明什么事也没做,却像刚刚狂奔过一般气喘吁吁。



「您还好吗?」



部下的口气带了三分关心,却也带了三分纳闷。就算对方是来头神秘的乌妃,康览似乎也没必要怕得像是看见了幽鬼。



康览只是猛咽口水,虽然身上冷汗直流,却完全没想到要抹去额头上的汗滴。



「……乌妃的眼睛里……」康览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藏着妖魔……」



说完这句话后,康览打了一个冷颤。







这天初更note时分,高峻来到了夜明宫。



注:晚上七点至九点。



「真难得你会主动邀朕。」高峻说得轻描淡写,脸上却不带丝毫笑意。「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先帝时代,有一飞燕宫宦官遭处死,吾欲知此宦官姓名。此人应是哈弹族人,年纪尚幼。另有一事,吾欲知当时所有飞燕宫宦官下落。」



寿雪简单扼要地说完了自己的要求。高峻完全没有询问理由,转头向身后的卫青使了个眼色。卫青的俊美程度,在宦官之中可算是首屈一指。他想也不想地说道:「只要查一查内仆寮的名册,应该就能知道。」



话落后他迅速朝寿雪瞥了一眼,眼神中抱怨着「别给大家添麻烦」。寿雪故意将头转向一边,当作没看见。



「朕的殿舍里,也有一些哈弹族的年幼宦官。那部族有不少人将孩童送入宫中。」



「家境贫苦,少得一人是一人。」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高峻难得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何不直言?」



高峻依然吞吞吐吐,寿雪于是转头望向卫青。卫青一脸无奈地说道:



「因为价钱高。」



「价高?宦官亦得买卖?」



「族人卖给仲介商人,仲介商人卖给骘大夫note。『条件』越好,价码越高。幼童的价码通常都比青壮年高,因为孩童比较好教育,而且比较忠心。尤其是相貌清秀的幼童,价码最高,许多妃嫔都喜欢这样的幼童宦官。」



注:负责将宦官送入后宫的人。



卫青说明完之后,冷冷地说了一句:



「鄙猥俗事,有渎大家及乌妃娘娘的清听。」



翻成白话,意思就是向寿雪抱怨「别逼我在大家面前说明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



「此事非吾所提,汝可对此人说。」



卫青听寿雪称皇帝为「此人」,更是气得横眉瞪眼。



寿雪懒得再理睬他,转头对高峻问道:



「新进宦官,动辄杖责,乃属常事?」



「你看见了?」高峻反问,寿雪点了点头。



「……这个因人而异,每个指导者的做法不同。」高峻含糊其辞,显得有些尴尬。原本高峻就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这个话题更是令他不知如何启齿。



「合数人之力,扣一孺子而杖击之,此举成何体统……」



「寿雪。」



寿雪还没说完,高峻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每次被高峻呼唤名字,总是会让寿雪有种奇妙的感觉。他的声音就像是寒冬中的和煦阳光,在幽静中带着几分暖意。



「这种事情,不适合在宦官面前提起。」



寿雪一听,不禁转头望向卫青。只见卫青微微垂首,脸上带着笑意。



「我没事。大家,请勿挂念。」



寿雪见了卫青的表情,这才豁然醒悟。卫青从前一定也受过相当严重的虐待,这辈子不愿再想起。



「……吾之过也。」



卫青抬起了头,表情显得有些惊讶。似乎寿雪的道歉反而让他感到颇为别扭。



「飞燕宫有宦官的幽鬼?」



高峻淡淡地问道。寿雪经常暗想,眼前这个男人的声音未免太过轻柔了些。以皇帝而言,那样的声音稍嫌太平和、太温慈。高峻明明有一张精悍的脸孔,甚至以冷酷来形容也不为过,眼神却是如此谦和,举手投足亦是如此沉着而老成。



寿雪心里很清楚,高峻虽然外表温厚柔和,其实内心里燃烧着宛如寒冰般的憎恨之火。然而高峻很少将这一面表现出来。



「此幽鬼为哈弹族之子,手持青燕尾羽。」寿雪解释道。



「青燕……在后宫所有鸟禽之中,那是特别美丽的一种鸟。偶尔会有妃嫔以其羽毛制作成发饰或佩饰。」



「汝亦曾留心女人饰物?」



寿雪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原本以为高峻是个对女色丝毫不感兴趣的人。「嗯……」高峻含糊应了一声。



远处传来了夜巡宦官的报时声。高峻听见那声音,旋即站了起来,似乎已打算要告辞。



「有个妃子近来卧病不起,朕得去探望她。」



「汝欲何往,何必告吾?」



「难得你邀朕来,朕不能久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有事相询,谁要汝久待?」



「朕很想跟你多聊聊,毕竟我们是挚友。」



寿雪见高峻说得一脸严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高峻那一双眼神实在太过真诚,让自己甚至不好意思说些酸言酸语。



「……何为挚友,吾实不知。」



「嗯,朕也是。」



寿雪说得无奈,高峻却是平淡以对。



「既然你跟朕都不了解,那我们就一起慢慢摸索吧。」



高峻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放在寿雪的手上。一开囊口,旋即飘出一阵甜香。里头装的原来是蜜饯莲子note。带着薄薄糖衣的莲子,牢牢吸住了寿雪的目光。



注:以砂糖腌渍的莲子。



「朕最了解你的,大概只有吃的方面而已。」



莲子是寿雪最爱的食物之一。高峻每次来访,几乎都会带些干果、饴糖、蜜糕之类的食物,每一种都好吃到令寿雪回味无穷。



寿雪分明将那锦囊紧紧抱在怀里,却仍是瞪着高峻说道:



「汝以为此物可收买吾心?」



「朕只是想看看挚友开心的表情。」



「……」



不知道他是真的打从心底这么想,抑或是随口说说……不,高峻这人说话,从来不会只是随口说说。寿雪没办法表现得像高峻那么直率,此时心中尴尬不已,只能将视线移开。



寿雪的身分,就像是软禁在夜明宫内的囚犯,而皇帝,也就是夏王高峻,正是令寿雪无法离开夜明宫的理由。



夏王与冬王就像是一体两面的关系。没有冬王就没有夏王。然而二王并立的事实,却在历史中遭到了掩盖。夏王变成了皇帝,冬王则变成了乌妃。从前的堂堂冬王,如今却只能以乌妃的身分为掩饰,为了巩固皇帝政权而深居于后宫之中。



每当面对高峻时,寿雪心中总是会燃起一股对不平等境遇的愤怒与绝望。然而最能够为自己分忧解愁的人物,却也是高峻。高峻对寿雪伸出了手,获得了寿雪的接纳。



对寿雪来说,高峻是人生中唯一的救赎,唯一的希望之光。



寿雪紧咬嘴唇,仰望高峻说道:



「……吾不知如何让汝开心。」



「你想让朕开心?」



高峻睁大眼睛,似乎寿雪这句话令他感到有些意外。他的表情很少像这样出现变化。



「朕……几乎不曾为什么事情感到开心。」



高峻认真想了一会儿后说道。



「在努力追求的过程中,朕渐渐迷惘了。」



高峻呢喃似地说出了真心话。他的一生到目前为止,从来不曾真正感受到喜悦或快乐。过去这是因为不希望被那心狠手辣的皇太后抓到弱点,然而如今皇太后已不存于世,他却仍感到迷惘。



「……雕鸟之时,汝貌似乐在其中。」



高峻有一双灵巧的双手,很擅长木雕。在高峻小时候,有个与他相当亲近的宦官教导了他木雕技巧。



「是吗?」高峻沉吟了起来,以指尖轻抚下巴,一会儿后说道:「好像是这样没错……谢谢你告诉朕这件事。」



高峻微微一笑。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笑容。或许此时的他,正感到「开心」也不一定。



「朕过几天会再来。飞燕宫宦官那件事,只要查出了眉目,朕会派使者来通知你。」高峻说完这句话,起身走出殿舍。十多名宦官一直守在门外。平常高峻造访夜明宫,身边只会带卫青同行,但今天高峻还得去见别的妃嫔,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排场。



卫青原本应该要跟在高峻身后走下台阶,此时却走回寿雪身边,以极快的速度说道:



「乌妃娘娘,您似乎很挂心那受到杖责的宦官,但我劝您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何出此言?」



「如果娘娘没有打算要一直照顾这名宦官,最好还是别出手干预,否则对那宦官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卫青迅速说完,便一如往昔像影子一样跟随在高峻身后离开了。寿雪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一行人的背影。







隔天早上辰时,高峻派来了一名使者。那使者正是温萤。



「下官带来了卫内常侍交付的书简。卫内常侍说,这里头写的是先帝时期的飞燕宫宦官名册。」



寿雪摊开那书简一看,里头以工整的字迹写着一大串人名。似乎是卫青亲自抄写下了名册的内容。通篇不仅字迹工整漂亮,而且连墨色的浓淡也完全一致,由此不难看出卫青这个人的性格。



「名字的下方写的是目前的执勤地点。」



「原来如此。」每个名字的下方确实写着「泊鹤宫」、「内府局」之类的宫局名称。



「那被处死之人……」



「他叫俞依萨。」



「唔,便是此人?」



俞依萨这个名字的上头被卫青以朱墨打了个记号,底下什么也没写,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凄凉感。



「既是如此,吾便以此名册为据,探问俞依萨之事。」



「您要亲自访查?」温萤吃了一惊,瞪大眼睛说道:「这上头至少列了三十个人。」



「不必一一探访。便在同一宫内,每人各司其职,师父亦不相同。吾当先问出谁与俞依萨以同一人为师父。俞依萨之事,此人必定知悉。」



寿雪抬起头来,朝着跪在旁边的温萤问道:



「此名册中,有汝熟悉之人否?」



温萤朝着名册迅速瞥了一眼,点头说道:



「只有这『史显』,下官与他有些交情。」



那名字的下头写着「鸳鸯宫」,即鸯妃花娘所住之宫。寿雪于是转头朝九九说道:



「九九,随吾往鸳鸯宫。」



九九喜孜孜地开始准备更换的衣物。寿雪走进帐内,看见原本收在柜子里的桃红色衫襦及榴红色长裙都被九九拿出来放在托盘上。这些都是花娘馈赠的衣物。由于自己向来只穿黑色衣物,因此花娘似乎将帮寿雪搭配衣物当成了一大乐事。



「温萤。」



寿雪一边让九九帮自己更衣,一边朝着帐外的温萤问道:



「汝在后宫,向在卫青配下?」



「是的,下官一进后宫,便以卫内常侍为师父。」



「卫青应不曾殴打雏儿?」



「从来不曾。」



温萤是个说话惜字如金的人。寿雪看着九九帮自己换上的衣服,接着问道:



「……若汝受杖责,愿蒙他人相救?」



跪在帐外的温萤沉默了半晌。温萤是寿雪的护卫,昨天应躲在某处亲眼目睹了寿雪拯救受杖责的衣斯哈。



「这得看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萤缓缓说道:



「有些师父在虐待雏儿时如果遭到阻挠,反而会变本加厉。」



温萤说完之后,又赶紧补了一句:「飞燕宫那师父曾受娘娘警告,应该是不敢才对。」



寿雪正是因为担心发生温萤所说的状况,所以才刻意恫吓那师父。那恫吓如果能发挥效果,当然没有问题,但倘若那师父的性格比预期更加恶劣……



寿雪深深叹了一口气。



「娘娘不必多虑,雏儿的处境向来是如此。」



平日沉默寡言的温萤或许是基于关心,接着又说道:



「下官只是特别幸运,师父是卫内常侍。」



「……汝几岁入后宫?」



「十六。」



「噢?吾以为应更早些。」



温萤虽然面有刀疤,依然不减其俊美。寿雪原以为他应该是因为相貌之故,在幼年时期就被带进了宫中。



「下官在十六岁之前,一直在鹀帮当杂耍师。」



「鹀帮……那擅于歌舞的云游艺人集团?」



「原本鹀帮是在沿海地区祝祷渔船满载而归的巫觋,但如今大多数的鹀帮都已演变成了街头表演团体,有些还会受富商大贾或士大夫包养。」



温萤从前所待的鹀帮,正是受某官府判官所包养的表演团体。



「汝曾为杂耍师,无怪乎身手矫捷。」



「下官得以在卫内常侍的配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就是所谓的一艺在身,受用无穷吧。但温萤为什么会从杂耍师变成宫里的宦官?寿雪心中好奇,但不认为这种事可以随口询问。每个宦官都有各自的苦衷,不管是衣斯哈还是温萤都一样。



九九为寿雪系上腰带后,寿雪走出帐外。



「有汝在,或能令史显卸下心防。愿汝亦随吾一往。」



温萤答应了,于是寿雪带着九九及温萤走向鸳鸯宫。



白色的鹅卵石辉映着耀眼的晨曦,锦鞋踏在鹅卵石上,不断发出窸窣声响。皮肤依然能感受到清晨的凉爽,太阳距离中天还很遥远。



鸳鸯宫的月月红已过花期,仅枝叶之间还有几朵尚未凋谢。年华老去的花朵虽然已不再水嫩鲜丽,却多了一股成熟的妖艳之美。



通往殿舍的一路上铺满了光滑的鹅卵石,有如水面一般散发着熠熠光彩。寿雪走在上头,不一会儿便看见花娘从殿舍的门中走了出来。



「欢迎你,阿妹。」



花娘走下台阶,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在她的背后跟了一大群侍女,有的手持翳扇,有的举着华盖。



花娘身穿淡蓝色绣花衫襦及及青瓷色长裙,给人一种薰风般的清凉感,飘散着薄荷的淡雅香气。她的年纪比寿雪大了十岁左右,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一直把寿雪当成妹妹看待。她曾说过她有个幺妹,年纪和寿雪相仿。她总是亲切地唤寿雪为「阿妹」,并希望寿雪称她为「阿姐」。



「这套衣服很适合你呢。我早说你穿桃红色应该会很好看。下次我们以生绢做一件鲜蓝色的外衣吧。现在这个季节应该会很合适。啊,或许挑选古铜色之类暗沉的颜色也不错。」



「敬谢不敏。」



寿雪皱着眉头回绝,但花娘从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她总是擅自制作了衣物后送来,寿雪也不好意思坚持不收。



「快进来吧,一起喝杯茶……」



「吾非为茶而来,只欲见汝宫内一宦官。」



花娘正走上台阶,一听寿雪这么说,转头问道:



「宦官?你想见哪个宦官,我去叫来。」



「不必,吾自往见……此宦官名为史显,可知他在何处?」



寿雪环顾四周。旁边虽然随侍着几名宦官,但似乎都不是史显。那几名宦官互相对看一眼,其中一人说道:「现在这个时间,史显应该在后殿准备薰香。」



「带路。」寿雪说道。



一行人于是穿过回廊,绕到鸳鸯宫的后方。在花娘居住的殿舍后头,有几座较小的殿舍,用来保管及存放随身配件、生活杂物、香料及各种文书典籍。



「他应该正在里头准备娘娘房间所用的薰香。」



宦官走向其中一座殿舍。那殿舍的建筑风格与其他殿舍不同,地板采挑高设计,梁柱为井桁结构,似乎是为了防止潮湿。



「史显,你在吗?」



那宦官一边开门,一边朝里头喊道。门内排列着无数的柜子,一名宦官正蹲在柜子之间,旁边摆着托盘,盘内有只小盒子,盒盖并未掩上,可看见里头有小小的木片。寿雪每天也会薰香,因此对这香木相当熟悉。



「史显,乌妃娘娘有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