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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夫香(2 / 2)


寿雪问道。如今已知道了宵月的名字,只要再取得他的头发或随身物品,就可以施展飞鸟之术加以追踪。



「这个嘛……」温萤说道:「宵月在宦官宿舍内并没有房间。他是鹊妃近侍之人,照理来说生活起居应该是在殿舍之内,但是殿舍里也没有他的房间。他到底在哪里睡觉、在哪里吃饭,下官完全查不出线索。」



寿雪不禁大感愕然。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人找不出蛛丝马迹?



「下官打听的结果,没有一个人看过宵月睡觉或吃饭。」



「此人俨如……」



俨如惠瑶的哥哥。不,那具不过是乍看之下像惠瑶的哥哥,却有着空洞双眸的泥人。



寿雪蹙起秀眉,沉吟了起来。既然没有办法施展法术,自己并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追踪宵月,只能等待卫青指挥宦官们把他找出来。



「……回夜明宫。」



寿雪紧咬嘴唇,快步离开鹊巢宫,内心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极度懊恼。



月光照亮了夜晚的道路。每走一步,都踏着落在鹅卵石上的自己影子。



两人走进了椨树与杜鹃花的树林。骤然间,寿雪感觉到一股寒意自背脊往上窜,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不,与其说是停下脚步,不如说是双腿酸软,没有办法抬脚。



「娘娘?」温萤露出诧异的神情。寿雪没有心思解释,只是焦急地左右张望。月光将一棵棵树木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明亮处犹如白昼,枝叶茂密处却比阴影更加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寿雪赫然发现树枝上似乎有东西……



在一根椨树枝上,竟有着两条人腿。周围尽是黑茫茫一片,唯独那树枝恰巧沐浴在月光下,宛如那两条人腿是从黑暗里长出来的。两条人腿的上方,隐约可看到灰色长袍的下摆,显然那是一名宦官。



「你便是乌妃?」



树枝上传来了说话声。那声音似乎比鸟鸣声更加高亢,却又仿佛比狗的低吼声更加低沉,宛如同时具备了宏亮及静谧这两个特性。



温萤立即闪身挡住寿雪,说道:「什么人?」



站在树枝上的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陡然间,那树枝似乎微微上扬。下一瞬间,那人已落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寿雪与温萤只听见了树叶的沙沙摩擦声。



修长而纤细的身体、白皙的脸孔、垂肩的黑色长发。眼前的人,正是红翘所画的宵月。不,应该说是寿雪那天晚上所看见的青年。



「……枭!」



四目相交的瞬间,寿雪忍不住张口大喊。正如同那天晚上一样。



「对了一半。」



宵月冷冷地说道。



「这个东西并不是我,正如同你并不是『乌』。」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这只是『使部』……是个容器。」



──容器?



寿雪心中正感狐疑,自己的手却动了起来,摘下了发髻上的牡丹花,朝着宵月抛去。这一连串的动作,完全不是出自寿雪的意愿,仿佛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所有。牡丹花在空中幻化成了箭矢,朝着宵月疾射而去。但就在箭镞碰触到宵月身体的瞬间,整枝箭蓦然融解,接着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像是被宵月的身体吸了进去。



「同族相斗,没有任何意义。真要分出高下,除非使用『鸟部』。」



宵月的表情在冷酷中带了三分错愕。



「怎么,你连这种事也不知道?难道是乌吃了太多花,脑筋糊涂了?」



寿雪感觉自己呼吸急促,全身冷汗直流。一心只想要拔腿逃走,两条腿却酸软无力,紧贴着地面动弹不得。



「噢,看来至少你还知道我很可怕。」



「汝……所言之事……吾一概不知……」



呼吸越来越困难,光是要挤出这句话便已费尽力气,声音微弱且不住颤抖,连寿雪也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变成这样。



「好吧,我明白了,你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听好了,我乃幽宫葬者部,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刽子手……此外,我还是乌的哥哥。」



幽宫是传说中大海另一头的神之国,眼前这个人,竟然说自己是幽宫的刽子手?



宵月说完了这句话,似乎自以为已经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他抬起了那毫无表情的脸孔,凝视着天空,一会儿后发出了一声轻呼。



「终于找到了……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座岛,它却不知去向,让我很伤脑筋。」



宵月说完这句话,对着天空大喊:



「斯马卢!快过来!」



天空中传来了振翅声及低沉的鸟鸣声。



一只鸟降落在附近的树枝上,黑褐色的羽毛上带着白色的斑纹,正是星乌。



「我叫你过来,你停在那里做什么?快到我这里来!你这家伙,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宵月呼唤了好几次,星乌才终于飞了过来,停在宵月的手腕上。



「斯马卢本来是『乌』的鸟。」宵月说道。



寿雪张开干涸的双唇,勉强说道:



「『乌』是何人?莫非……是吾?」



「对了一半。」宵月又重复了一次刚刚的话。



「乌是乌,你是你。乌在你的身体里。」宵月指着寿雪的身体说道。



「在……吾体内?」寿雪按着自己的腹部。



「我一直在观察着这座岛上的变化,但是根据规定,我不能对这座岛做出任何干涉。这座岛是幽宫之国流放受刑者的禁忌之岛,当初乌获罪遭判流刑,被流放到这座岛上,我只能袖手旁观,什么也做不了。」



宵月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声音流露出了一丝哀伤。



「我跟乌都是自大海的泡沫中生出的。那颗水泡一分为二,生出了我跟乌。我被任命为『葬者部』,乌则被任命为『岬部』,负责引导随着风及海流来到幽宫的亡者灵魂。我与乌皆活在黑暗之中,暗夜里的亡者灵魂泛着白光,犹如万点繁星,令人叹为观止。」



寿雪听着宵月的描述,不知为何胸中竟涌起一股怀念之情,明明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些事……等等,真的没听过吗?寿雪蓦然想起,宵月这番话与衣斯哈所描述的故乡神话有几分相似,但是寿雪又觉得自己好像打从很久以前就已知道这些事,与衣斯哈无关。寿雪感觉脑袋乱成了一团,各种不同的记忆互相混杂,再也分不清了。



「但是后来乌犯了重罪。她受到死者蛊惑,将灵魂送了回去,让死者重获生命。乌是个没有心机的傻女孩,她不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我妹妹真是太傻了,傻得惹人怜爱。她是我唯一的亲妹妹,我却没有办法帮助她,我只能看着她遭判处流刑,任由她漂流到这座岛上。依规定我不能干涉岛上之事,所以我只能在幽宫内观察着岛上的变化。」



宵月说到这里,忽然口气一振,接着说道:



「就在不久前,我感受到了乌的力量。她试图从你的体内窜出。对乌的思念与怜惜,让我再也按捺不住。因此我从幽宫将斯马卢与『这个』送到了这里来。」



宵月在说到「这个」的时候,指着自己的身体。



「……我忍耐了一千年,已经够久了。」



宵月从星乌身上取下一根羽毛。



「乌妃……不,妹妹啊,让我来结束你的痛苦吧。」



那根羽毛幻化成了一把双刃剑,剑身笔直,整把剑呈黑褐色,上头有着点点白斑,犹如星辰,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剑身闪烁着美艳的光辉。寿雪才刚看清那是一把剑,宵月已疾冲而来,星乌振翅飞上天空。



温萤的反应比寿雪快得多。他从怀里取出匕首,才刚出鞘,下一瞬间已响起剑刃碰撞的尖锐声响。宵月一击即退,只见他举着剑与温萤对峙,缓缓移步拉开距离。



「这个模样实在是绑手绑脚……海潮与月光更是极大干扰,可惜今晚不是新月之夜。」



宵月嘴上抱怨,表情却是毫无变化,想来应该是因为「容器」无法呈现出表情吧。或许那也是类似泥人的东西。



因为有温萤在身边的关系,原本陷入恐慌的寿雪此时逐渐恢复了冷静。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找出活路,不然的话,连温萤也有性命之忧。



「汝欲杀吾耶?」



寿雪问道。宵月沉默了片刻,说道:



「我并不想杀你,但乌在你的体内,要杀死乌,就必须先破坏你这个容器。」



宵月很认真地回答寿雪的问题。他似乎也想让寿雪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乌』即乌涟娘娘?」



除此之外,寿雪想不出其他的解释。宵月又停顿了一下,才说道:



「……那是你们擅自取的名字,与我无关。乌、枭也不是我们的真名,我不打算把我们的真名告诉你。」



──易言之,「乌」即乌涟娘娘,而「枭」来到此地,是为了杀死乌涟娘娘。



想要杀死乌涟娘娘,就必须连寿雪也一起杀死。



寿雪凝视着宵月,心中暗自沉吟。此人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是因为他的躯体只是一具人偶。虽然他突然袭击寿雪,但从说话口吻听来,并非无法沟通之人,说到寿雪无法理解的环节,他也愿意细心解释。



寿雪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此时务必要保持冷静,如果没有办法化解这个危机,不仅自己会送命,想必连温萤也无法全身而退。



「……汝名非封宵月?」



寿雪故意岔开了话题。宵月似乎没有察觉寿雪的意图,说道:



「那是老师为我取的名字,我受他不少照顾。」



「老师?」



「他姓封,大家都叫他封老师。」



「汝受他照顾?」



「要渡过大海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再加上为了维持这副模样,我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我倒在路边,是老师帮助了我,而且我能来到这里,也是靠着老师的帮助。」



不管问他任何问题,他都会认真回答。明明目的是杀人,回答问题时却相当坦率,形成奇妙的对比。



「……汝亦吸食人血?」



「没那个必要。」宵月虽然表情毫无变化,口气却带着三分不悦。「我制作的那个东西是人,为了维持人形,才需要吸食人血。」



「区区泥人,岂能是人?汝造此物,有何用意?」



寿雪虽然尽量压抑,却难掩心中的愤怒。宵月微微歪着头,似乎是在观察寿雪的表情。



「我只是实现那妃子的心愿而已。虽是泥人,但我自认为造得不错。」



「既无灵魂,亦非活物,似人非人,何言不错?」



「是吗?但那妃子很开心,直说那真的是哥哥。」



「难道汝造此物,仅为取悦鹊妃?」



「不然我为什么要做那种麻烦事?我只是看她太可怜,所以想帮帮她。」



寿雪一时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宵月,半晌后问道:



「……鹊巢宫内有一池,汝应知之?」



寿雪的脑海里浮现了那老宫女的模样。



「我知道,那池塘里有一只恶鬼,是我将它消灭了。留着那东西不仅会害人,对那恶鬼也是一种悲哀。」



寿雪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问完了吗?没有其他问题了?」



宵月重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温萤一见,也跟着握紧手中的匕首。



「且慢……」



宵月正要向前踏出,蓦然停止了动作。下一瞬间,忽然有一样东西插入了地面,与宵月的鞋尖仅差毫厘。寿雪才刚一愣,紧接着又是一道破空之声,另一根箭矢插入了宵月的肩头。宵月因冲击力而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又是嗖嗖数响,宵月迅速翻身,躲到了树后,数根箭矢全都插在地上。



寿雪转头一看,树林的入口处出现了几道人影。站在中间的人竟是高峻,卫青则站在高峻前方,有如盾牌一般。两人左右各站着数名勒房子宦官,有的持弓搭箭,有的手持长刀。



寿雪再度转头望向宵月的方向。他已躲在树后,此时完全看不见身影。既然会躲避,代表箭矢的攻击对他有效,他承受了寿雪的法术依然毫发无伤,却反而禁不起一般弓箭的攻击。或许因为那躯体只是人偶,因此有可能遭到毁坏吧。仔细一想,他刚刚自己也说过,要杀死乌,就得先毁掉「容器」……



「我就算被箭矢射中,也不会死,但这『使部』要是断手断脚,我还得重新制造,实在是有点麻烦。」



宵月回答了寿雪心中的疑问,这声音是从树上传来的,他似乎跳到树上去了。手持弓箭的宦官们都把箭镞瞄准了树上,但枝叶茂密处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宵月在哪里。



高峻默默上前,将寿雪由上到下看了一眼,问道:「有没有受伤?」寿雪摇了摇头。



「那就是宵月?」



高峻看着树上问道。



「然也。」



「他出来得正好,省得我们到处找他。」



「好与不好,尚未可知。此人非寻常人物。」



「若是幽鬼一类,朕倒也习惯了。不过刚刚他身上中了箭,似乎不是幽鬼……」



高峻凝神细看树梢,说道:「他刚刚说了『重新制造』,难道他自己也是泥人?」



「或与泥人类同,是否由泥所造,吾亦不知。」



「既是泥人,必然可以毁掉。」



高峻说得轻描淡写。就在这个时候,卫青掷出一物,紧接着树上的阴暗处似乎有样东西扑簌簌地滑了下来。仔细一看,正是宵月,他的身体落至地面时,几乎没有声音。



宵月的脚踝上插着一把小刀,似乎就是由卫青所掷出。宵月并没有拔出小刀,只是蹲伏在地上,看着寿雪等人,他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插在肩膀上的箭矢也没有拔出。



「你是皇帝?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别来妨碍。」



宵月说道。卫青从怀里抽出匕首,高峻举起手,要卫青先按兵不动。



「你要危害乌妃,朕可不能坐视。」



高峻的口吻依然平淡而沉静。宵月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峻,高峻也朝着他上下打量。



「我也不想杀害无辜少女,你们如果要恨,就恨香蔷吧。」



香蔷即第一代的乌妃。



「此话何解?」



「香蔷正是把乌封入体内的元凶。」



高峻看了寿雪一眼,接着向卫青使了个眼色。卫青吩咐勒房子宦官们向外散开,站在听不见声音的位置。



「香蔷使乌涟娘娘入夜明宫,自守护之,此即乌妃之始。」



寿雪说道。至少夜明宫内所藏史书上是这么写的。



「守护?」



宵月讪笑了两声,恨恨不已地说道:



「那个狡猾的丫头,以自己及后继女子的身体为容器,将乌封于体内,还对此滔天大罪三缄其口。我唯一所恨,只有那个丫头,那恶毒的做法简直不是人。」



宵月不仅说得愤恨难平,那毫无表情的脸上也流露出了三分恨意。



「以活人为容器,是绝对不能施展的禁忌之术,一旦施展此术,必定会招致灾厄。不仅是你们的灾厄,也是我们的灾厄。香蔷触犯此大忌,实是罪该万死。」



宵月望着寿雪,接着说道:



「每到新月之夜,你是不是会感到万分煎熬?那正是因为你体内的乌想要逃出去,那股力量几乎会将你的灵魂撕裂。就算是我,也难以想像那会多么疼痛。只要乌继续留在你的体内,你就必须承受这种痛苦。」



新月之夜的煎熬,是寿雪心中不愿想起的痛。当年丽娘曾告诉寿雪,乌妃与乌涟娘娘身心相连,彼此会互相感应,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寿雪感觉到一股寒意在胸腹之间逐渐凝聚──乌涟娘娘就在自己的体内。陡然间,寿雪的心中浮现了「妖魔」这个字眼。



「你以为你很怕我,但其实真正怕我的是乌。我身为葬者部,职责是猎杀幽宫罪犯。你与乌几乎已经合而为一,所以你能感应到她的恐惧。你虽在世为人,灵魂却在不知不觉之中不归自己所有。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香蔷……」



宵月顿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才接着说道:



「香蔷不断拿花喂食乌。对我们来说,那是一种毒药,会让我们陷入酩酊状态。乌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宵月说得痛心疾首。



「花……」寿雪低声呢喃,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掌。所谓的花,指的是晚上献给乌涟娘娘的牡丹花吗?那竟是毒药?



「我看在眼里,却只能袖手旁观,就这么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直到不久之前,我感觉到乌的力量突然暴涨,并听见了乌的哀号,那是充满了愤怒与痛苦的哀号。乌在你的体内陷入了狂暴状态,我想你那时候也相当愤怒吧。」



狂暴状态……寿雪蓦然想起当初与冰月对峙时,自己确实曾因为愤怒而差点失去理智。那个时候寿雪感觉胸腹之间有一股灼热的涡流不断激荡,完全无法压抑。



「差不多该让乌获得解脱了。我既然身为葬者部,妹妹的事情当然应该由我了结。因为这个缘故,我非杀你不可。」



说完这句话后,宵月以单膝跪地的姿势横挥长剑,所幸温萤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寿雪往后拉,剑尖只割断了寿雪的衣服。宵月迅速起身,再度由下往上挥出长剑,砍向身体失去平衡的寿雪。温萤举起匕首,挡下了这一剑,但是宵月以快如闪电的速度又挥出一剑,将温萤手中的匕首砸飞了出去。温萤因强大的冲击力道而跪倒在地上,而宵月的下一剑,已瞄准了寿雪的颈项。



剑身还没有碰触到寿雪的颈子,强大的剑压已让她感到一股寒意。寿雪以为自己已必死无疑,没想到就在那刹那之间,她的手腕受到一股强大力量拉扯,整个人向后翻倒。寿雪的侧脸撞击在地面上,皮肤感受到了泥土的冰冷,鼻中也窜入了草叶摩擦所产生的强烈气味。为什么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自己还能感受到这些呢?寿雪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但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寿雪感觉到了人的体温,自己似乎正被人抱在怀里。这是谁的体温?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高峻。



高峻扑在寿雪的身上,以自己的身体盖住了她的身体。下一瞬间,高峻的身体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当高峻起身时,寿雪蓦然闻到了一丝类似铁锈的气味。



──是血!



寿雪登时大惊失色,一股凉意自指尖窜上全身。



「高峻……!」寿雪跳起来大喊。



「朕没事。」



寿雪还要追问,高峻已面无表情地按着手臂站了起来。「只是小伤而已。」



高峻的手臂似乎挨了一剑,虽然他声称只是小伤,鲜血却从他的袖口不断滴落。寿雪忍不住按着自己的胸口,她的心跳异常快速,手指依然冰凉,而且抖个不停。



耳中不断听见剑刃碰撞声。寿雪转头一看,宵月与卫青正打得难分难解。卫青的匕首撞开了宵月的长剑,宵月脚下一个踉跄,卫青趁势举起匕首直刺,宵月迅速飞身向后,拉开了距离。



宵月举着手中长剑,等着卫青出招,就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了刺耳的鸣叫声。那不是星乌,而是寿雪极为熟悉的鸣叫声。宵月身边的草丛里,跳出了一团金黄色的物体。



「……星星!」



星星鼓动着金黄色的翅膀,弹跳到了寿雪的身边。「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星星又喊了一声,仿佛在回应着寿雪的问题。



「哈拉拉!」



宵月气呼呼地大喊:



「你这没用的『鸟部』,来这里做什么?」



星星气势十足地张开翅膀,宛如在恫吓着宵月。



「鸟部……」寿雪低声呢喃,脑中想起了宵月刚刚说过的话。



──真要分出高下,除非使用「鸟部」。



寿雪于是从星星的尾部摘下一根羽毛,那金羽迅速幻化成了金色的箭矢。这正是据说可以找出下一任乌妃的金鸡之箭。寿雪看着箭矢,心中恍然大悟。



寿雪以全身的力气,将那金色箭矢朝着宵月掷出。闪烁着金色光辉的箭矢破风而去,正中宵月的肩头。



宵月的整片肩膀瞬间粉碎,伴随着若有似无的破裂声,但是向外飞散的不是肉块,而是鸟禽的羽毛,上头有着褐色与白色的条纹,似乎是属于枭的。寿雪不假思索,立即又掷出了下一根箭矢。这次箭矢直接贯穿了宵月的胸口膻中,发出了类似玻璃薄片碎裂的清脆声响。



下一瞬间,宵月的胸口陡然向外胀开,化成了羽毛往四面八方飞散,紧接着连双手及双腿也都化成了鸟羽,宦官的长袍失去支撑,轻飘飘地垮了下去,唯独头部仍维持原样,朝着地面坠落,那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双唇却上下翻动。



由于没有发出声音,寿雪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或许是乌的真正名字吧。



而在他的头部在接触到地面之前,也完全化成了羽毛飞散空中,宵月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的枭羽。



皎洁的月光,将那些枭的羽毛照得丝丝明亮。







高峻脱下了半边的上衣,由卫青在手臂包上纱布,寿雪一边捡拾着地上的羽毛,一边侧眼看着两人。



「不是什么大伤,很快就会痊愈。朕曾经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



高峻等卫青包扎完,穿好衣服后说道。确实正如高峻所言,他的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疤,但就算伤势不严重,总得受皮肉之苦。



「……多谢。」



寿雪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话。高峻与卫青不由得面面相觑。



由于寿雪不放心任由鸟羽在地上置之不理,因此找来了一只麻袋,打算把羽毛全部收集起来,暂时放置在夜明宫。温萤也在一旁帮忙,但寿雪完全没有与他交谈,只是默默捡拾着羽毛。对抗宵月的一战,令寿雪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没用,若不是星星出现解围,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寿雪心中郁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拉拉……



宵月曾对着星星如此呼唤。那是星星的真名吗?



眼前还有太多的事情等待厘清。



寿雪按着自己的腹部,回想起了鱼泳那句话……若无力制之,便生妖魔。



自己是否有一天会化成真正的妖魔?



你与乌几乎已经合而为一,所以你能感应到她的恐惧。你虽在世为人,灵魂却在不知不觉之中不归自己所有。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香蔷……



宵月这句话在寿雪的心中不断回荡。当年的香蔷,难道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吗?抑或……她明明知道,却还是让乌妃从此成为封住乌涟娘娘的容器?丽娘及历代乌妃知道这件事吗?冬官呢?



乌妃不仅被囚禁在后宫,甚至连躯体及灵魂也不属于自己。



寿雪感觉到心中的一股信念正在土崩瓦解。



自己身为栾家的后人,从小只能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后来母亲惨遭杀害,她被选为乌妃,每一件事情都只能任凭命运摆布,即使如此,她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至少自己还有躯体,至少自己还有心灵,唯有自己的身体及心灵绝对不会受人掌控,也绝对不会遭人夺走。正是因为这股理所当然的信念,让寿雪能够抬头挺胸地活着。但如今就连这股信念也变得不再能相信了。



现在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吗?



到底哪个部分是真正的自己,哪个部分是乌?是否有一天,自己的一切都会被乌夺走?抑或……这一天早已到来?



眼前景象一片模糊。



几乎已到了濒临崩溃的程度。



「寿雪娘娘……」



温萤的呼唤声,让寿雪抬起了头。



「九九他们还在夜明宫内等着您归来。您还是快回夜明宫喝杯热茶,免得着凉了。」



温萤绑起麻袋口,将麻袋挂在腰带上后,朝着寿雪伸出了手。



「寿雪娘娘,您能走吗?」



寿雪凝视着温萤的手掌,缓缓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温萤的手如此温暖,沿着冰凉的指尖渗入体内,终于让身体获得了一股暖意。



寿雪在温萤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此时星星已不见踪影,或许是自己先回夜明宫去了。



「寿雪……」



寿雪听见高峻的呼唤,转过了头来。只见高峻一面走来,一面在怀里掏摸。



「糕点?」寿雪问道。每次高峻从怀里拿出来的东西,几乎都是糕饼、点心类的食物。



「不是……」高峻说道。他看了一眼自己掏出来的东西,皱起眉头,又收回怀里。



「既非糕点,却是何物?」



「下次再给你吧。」



「与又不与,吊吾胃口!」



高峻迟疑了一下,从怀里取出那样东西后,握起寿雪的手,放在她的手掌之上。寿雪一看,原来是个木雕鱼形佩饰。雕得相当细致,上头的鱼鳞片片分明,尾鳍仿佛真的在摆动。



「汝已做之?」



寿雪曾说过玻璃佩饰怕弄丢不敢佩戴,高峻回应要改成木雕,那还是今天的对话,没想到高峻已经雕出来了。



「这种程度的木雕,不花多少时间。朕前往夜明宫,原本是为了把它拿给你。」



没想到刚好遇见寿雪从殿舍内走出来。



「但朕一时没注意,扑倒的时候损坏了。」



寿雪仔细察看那木雕,才发现背鳍确实有一点缺损。如果高峻没说,自己应该会以为那原本就是这样的形状。



「朕再重做一只给你。」



高峻伸出手,想把木雕佩饰拿回去。寿雪看着那佩饰,说道:「何须重做?」佩饰上有淡红色的细绳,她将细绳绑在腰带上。鱼形佩饰垂挂在腰带的下方,寿雪每一动,佩饰便左右跳动,好似真的鱼一般。



「通体完好,恐成真鱼矣。略有缺损,方是道理。」



「……是吗?」



寿雪以指尖轻拨鱼形佩饰,高峻在一旁微笑说道:



「你喜欢就好。」



寿雪睇了高峻一眼,旋即别过头,朝夜明宫的方向迈步。



「吾甚爱之……多谢。」



寿雪低声说完这句话,并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温萤走在寿雪的前方,一边警戒着周围一边前进。



皎洁的月色依旧洒落大地。



那股暖意曾经是寿雪身上的枷锁,曾经是毒药,如今却成了搀扶着她的一双手,让自己不至于一蹶不振。



或许这违背了与丽娘的约定,或许这将会铸下大错,即便如此……







「卫青。」高峻喊道。



此时正在回内廷的路上。原本拿着烛台走在前方的卫青听到高峻的呼唤,转身来到了高峻的身边。周围还跟随着不少勒房子的宦官。



「有几件事必须确认。」



「是关于宵月的事情吗?」



卫青旋即会意。高峻点了点头。



这件事有好几个疑点。



宵月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当然是必须查清楚的事情。除此之外,宵月为什么能以宦官的身分进入后宫?为什么会被分派到鹊妃的宫里?他如何取得过所?



「……一定有人暗中帮助。」



高峻的呢喃声消散在夜色之中。







高峻穿过星乌庙的围墙大门,直接走向庙后的殿舍。由于没有事先告知皇帝要来,放下郎一看见高峻,慌慌张张地奔出殿舍,跪下行礼。



「鱼泳在吗?」高峻问道。放下郎将高峻引进上次的那间房间,过没多久,鱼泳便走了进来,仿佛早已在等着高峻。



「听说陛下受了伤,不知现在可痊愈了吗?」



「你消息真灵通。一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



鱼泳见高峻神态一如往昔,又听高峻这么说,这才似乎松了口气,点头说道:「那真是太好了。」



「现在你安心了?」



「安心了。」



「那很好。」



高峻不再说话,转头望向槅扇窗。刺眼的阳光自窗外射入,令高峻不由得眯起了双眼。到底该如何切入正题?来到这里的一路上,高峻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伤了朕的人,是一名新进的宦官雏儿,名叫封宵月,这你也知道吗?」



鱼泳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峻,仿佛在推测着高峻这么问的用意。



「微臣知道。」



「封宵月蛊惑鹊妃,害死一名宫女,几乎将后宫闹得天翻地覆,朕当然必须清查此人来历。根据封宵月的过所纪录,他是个名叫封一行的人物的侄子,但朕知道封宵月绝对不会是任何人的侄子,可见得过所必定是伪造的。到底是谁提供了伪造的过所给他?还有一点,封宵月并非骘大夫向仲介商人买来的宦官,而是在官吏的推荐下入宫的宦官。正因为如此,封宵月才会受到信任,被分配到鹊巢宫。当初推荐了封宵月的官吏又是谁?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吏部郎中宿纲。」



高峻仔细观察鱼泳的反应。只见鱼泳神态自若,表情丝毫没有改变。



「宿纲这个人物,你应该相当清楚。他曾经在这里担任放下郎,接受你的指导。听说受你指导的人,都对你敬慕有加,终生不忘你的恩情……为什么你要连累这样的人?」



鱼泳听到高峻的最后一句话,双唇微微颤动,但他还是忍了下来,什么话也没说。



「宿纲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把你供出来。但你夜访宿纲的事情,不仅有人听到传闻,还有人亲眼看见。你以为三更半夜偷偷前往就不会被发现,恐怕是想得太简单了。」



「陛下拷问了宿纲?」



「这是你逼朕这么做的。」



高峻的口气虽然平淡,却极为严峻。鱼泳不再说话。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高峻再次问道。



「为什么你要把封宵月送进后宫?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高峻顿了一下,接着又以愤慨的语气说道:



「你知道封宵月混进后宫的目的是杀害寿雪吗?」



就算面对如此诘问,鱼泳也没有移开视线。高峻心头一沉,仿佛受到诘问的人是自己。



「微臣知道。」鱼泳直视着高峻的双眼,口气泰然。



「封宵月这个人,微臣本来不认识,但封一行与微臣是旧识。我们很久没见了,不久前微臣收到他的信,他希望微臣帮忙取得过所,微臣于是找了宿纲帮忙。当时微臣只是抱着帮老朋友一点小忙的心情,但后来他们两人亲自来找微臣,说希望让宵月进入后宫当宦官。世上因为生活困苦而希望入宫当宦官的人所在多有,这样的委托并不是什么奇事,何况由官吏推荐入宫的宦官,在宫里的待遇也会比较好。但那宵月不像是贫苦之人,微臣实在看不出他希望当宦官的理由。宵月是个相当古怪的男人……不,他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个女人。他要当宦官,甚至不必进鹐房。说得更明白一点,他其实不是人。」



鱼泳说到这里,先喘了口气,啜了口茶,才接着说道:「微臣问宵月进宫做什么,他也不隐瞒,说是要进宫找乌妃。微臣问他找乌妃做什么,他说要杀掉乌妃。微臣问了这两句话,便不再问了。他既然不是人,必定是有任务在身,外人也不必过问。微臣于是委托宿纲,把宵月送进了后宫。」



「为什么?」高峻的口气难得颇为激动,失去了冷静。「这不等于是把暗杀乌妃的刺客送进了后宫?」



「没错,微臣是把暗杀乌妃的刺客送进了后宫。」



高峻听鱼泳这么说,反而一时哑口无言。



「宵月并非凡人,他既然要杀乌妃,不该由微臣阻止。乌妃不管是被宵月杀死,还是成功击退宵月,那都不是微臣该干涉的。这一切都是乌妃的命……就算寿雪娘娘因此而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办法的事?寿雪如此信任你,你竟说这种话?」



寿雪曾数次造访此地,听鱼泳回忆丽娘的往事。鱼泳不可能不明白寿雪的心情。



鱼泳双眉颤动,眼神闪烁,不一会儿垂下了头。



「……陛下总是对寿雪娘娘如此关心。」



「什么?」



「微臣曾数次劝谏陛下,千万不能跟乌妃太过亲近,陛下总是不听劝。」



「那是因为……」



「乌妃必须是孤独之人。不能有任何奢求,不能接近人群,只能独自在夜明宫度过一生。陛下不明白微臣为什么要那么做,微臣反而想要问陛下,为什么陛下会认为微臣应该为寿雪娘娘着想?微臣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您会有这样的想法?」



高峻错愕地看着鱼泳。



「现在的寿雪娘娘,身边既有宦官又有宫女,还有陛下不时关心,实在是三生有幸。您或许认为寿雪娘娘很可怜,但微臣一点也不这么想。从当初陛下第一次为了寿雪娘娘的事而移驾冬官府,一直到现在,微臣从来不曾怜悯过寿雪娘娘。她的身边聚集了那么多人,还受皇帝如此关怀,有何可怜之处?丽娘小姐在世的时候,从来不曾受皇帝如此眷顾。历代的几位皇帝,都不曾关心过丽娘小姐。丽娘小姐孤独了一辈子……一辈子!」



鱼泳句句血泪,沙哑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



「有谁帮助过丽娘小姐?有谁关心过丽娘小姐?为什么只有寿雪娘娘得天独厚?丽娘小姐在世时,如果能够获得皇帝的一丝关怀……」



鱼泳忍不住朝着桌上捶了一拳。茶杯翻倒,茶水沿着桌面滴落地板,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异常响亮,有如滚滚滑落的泪珠。



高峻凝视着鱼泳那微微颤抖的拳头。



「……丽娘有寿雪。」



高峻的一句话,让鱼泳抬起了头。



「丽娘让寿雪学会了读书识字,明白了世间道理。丽娘以慈爱之心对待寿雪,只要看她,就能明白丽娘对她投注了多大的关怀,这也代表着寿雪在丽娘心中所占的分量有多大。寿雪就是丽娘心中最大的慰借。」



鱼泳默默凝视高峻。



「在丽娘心中如此重要的寿雪,差点因为你而送命。」



高峻的口吻极为平静。鱼泳的胡须微微一动,却一句话也没说。



高峻回想起了鱼泳的种种神态。那轻佻滑溜的态度,那略带讥讽的口吻,那惊讶错愕的表情,以及下棋时双眉之间的皱纹。经常造访此地的人并非只有寿雪而已,高峻自己也是这里的常客。



待在这里的时间,对高峻来说是难得可以放松心情的时间。



这段时间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高峻站了起来。



「你曾说要告老还乡,朕应允了,你走吧。」



高峻并不打算光明正大地惩处鱼泳。毕竟才刚处决皇太后没多久,此时不适合在朝中再掀风波。



「谢陛下宽宏大量。」鱼泳一揖说道。



高峻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房间。鱼泳的心中竟然藏着如此强烈的愤慨与哀戚,自己过去完全没有察觉。如今细细想来,鱼泳确实常遮遮掩掩,不让自己看穿表情,他竟然就这么被蒙在鼓里。不,或许自己的内心早已察觉了不对劲,只是却刻意避免深入追究。



高峻感觉到仿佛有无数的事物正从自己的指缝之间滑落。总有一天,自己的掌心将空无一物,什么也不会剩下吧。心中的莫名不安,恰似有一团阴寒的黑色影子,正在背后朝着他逐渐逼近。







鱼泳当天便离开了星乌庙。正如同他曾经说过的,他投靠了住在城外的弟弟。但是就在数天之后,高峻接到了鱼泳自杀的消息。







宫城的角落有一座弧矢宫,这里算是皇帝的私邸,建筑称不上富丽堂皇,但小巧精致,有点像是用来躲避凡尘俗务的隐居之家。这一天,寿雪搭着轿子来到了此地。当然,轿子是高峻派出的。



寿雪下了坐起来颠簸难受的轿子,抬头一看,瓦盖屋顶的围墙大门上有一面匾额,上头写着大大的「弧矢宫」三字。穿过了围墙大门,地上铺着一整片的鹅卵石,眼前只有一座小小的殿舍,并没有庭园造景。虽然视野良好,却难掩一抹萧瑟寂寥之色。殿舍的柱子并未涂上丹漆,维持着木材的原始质地。屋顶的边角有着乘龟老人的装饰瓦片,屋檐下吊着一整排的铸铁吊灯。



在宦官打开门扉的同时,一阵清风拂过,不知何处传来清脆的铿锵声响。仔细一瞧,原来是房间的周围排列着大量的铜幡,每当起风时,便会碰撞摩擦。寿雪不禁心想,这房间可真是古怪。往脚下一看,一整片的石板地面上有着金属象嵌,有圆点也有线条,似乎是排列成了星斗。寿雪一面左右张望,一面往深处走去,只见后头有一张榻,高峻悠然坐在榻上。



「何故唤吾来此?」



寿雪问道。高峻在自己的身旁比了比,示意她坐下,由于没有其他椅子,寿雪只好在榻的边缘处坐了下来。依照宫廷规矩,坐在皇帝的旁边是大不敬的行为,但高峻曾允诺,两人独处时对待她如冬王。



「冬官换了人,新的冬官想跟你打声招呼,所以我叫他到这里来。」



「鱼泳已去?」寿雪不禁感到有些失落。虽鱼泳早说过要退隐,但不想竟会不告而别。



「是啊。」高峻只是应了一声,也不多作解释。



为什么退隐之前没有先说一声?寿雪不禁心想。虽说鱼泳跟高峻都没有义务事先告知,但心里还是有些落寞。



「彼曾言弟弟、弟媳居于城外,退隐后应往同住?」



「是啊。」



「吾与彼不复相见矣。」



寿雪没有办法离开宫城,除非鱼泳回到宫城里来,否则两人绝不可能见面。



高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地板上的星辰。



「新任冬官何人?吾曾见否?」



「你应该不曾见过。星乌庙的预算及人力少得可怜,听说全靠他居中安排规划,才能够维持运作。但他很少露脸,因此没什么机会跟你见面。他年纪还很轻,才四十出头。」



据说鱼泳从很久以前就决定由这个人继任冬官。



「既是冬官……应知乌妃真相?」



「是啊。」高峻说道。



「……冬官尚知多少秘事?」



寿雪暗自咕哝。过去寿雪一直认为冬官与乌妃所保有的秘密是相同的。但是就在不久前,鱼泳曾以言语暗示寿雪的体内有「妖魔」。所谓的「妖魔」,指的当然就是乌涟娘娘。这是寿雪过去从不知道之事。关于乌涟娘娘,冬官还知道多少乌妃所不知道的秘密?



「大家。」



卫青进入殿舍,走到高峻前方。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有如在水面上滑过。



「冬官晋见。」卫青说道。另一名宦官引了一名男子走上前来。那是个身材高挑却枯瘦的男人,身穿灰黝色长袍,配上插了尖尾鸭羽毛的浓鼠色幞头。双颊凹陷,脸色白皙,有如病人一般,目光却异常犀利。



男人来到高峻及寿雪的面前,跪下说道:



「新任冬官,董虔,字千里,叩见陛下。」



男人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比想像中要温润、柔和一些。乍看之下似乎颇为神经质,但或许实际上并非如此。



「微臣体弱多病,恐难当此大任,但为了报答长年提拔微臣的鱼泳大人,微臣必鞠躬尽瘁,不辱鱼泳大人的厚望。」



千里低着头说道。当他一低下头,原本锐利的目光也变得平和得多。



「鱼泳可安好?」寿雪问道。



千里朝高峻看了一眼,旋即转过头来,对寿雪道:「鱼泳大人很好,谢娘娘关心。」



「嗯……」或许鱼泳正在和弟弟下棋吧。寿雪心里想着。



「无缘与鱼泳对弈,实为憾事。吾虽棋艺拙劣,想来鱼泳亦不如高峻。」



高峻面露微笑,但那微笑中带了三分感伤。寿雪心想,高峻想必也正为鱼泳辞官之事感到寂寞吧。



「围弈之道,微臣亦略知皮毛,若娘娘不嫌弃,微臣随时候教。」千里说道。



「吾观汝面相,便知汝棋艺过人。凡自言『略知皮毛』者,必是高手。」



寿雪皱起眉头说道。千里呵呵笑了起来,寿雪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原来这个男人笑起来如此随和,或许他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阴沉。



「……鱼泳大人多年来一直在研究着乌妃一职背后的意义。」



千里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想必他已经发现了一些历代白烟……即冬官所不知道的事情。」



「历代白烟不知之事?」



「例如说,乌涟娘娘其实是被封印在乌妃的体内。」



寿雪目不转睛地凝视千里。千里轻轻点头,接着说道:



「继任冬官之人,必定会从前任冬官手中接过一部《双通典》……微臣指的当然是『另外一种的《双通典》』,乌妃娘娘的手上也有一部。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交接之事,因此历任冬官所知之事,并不会超过《双通典》的范畴。然而鱼泳大人似乎进行了许多研究,微臣说『似乎』,是因为微臣也只是读了鱼泳大人所留下的种种纪录资料。目前这些纪录资料还没有整理完,微臣所知不多,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鱼泳大人原本相当热衷于研究,却在前任乌妃娘娘辞世后,就彻底放弃了……」



──原来如此。



寿雪顿时感到心情沉重。鱼泳做了那么多的研究,只是为了帮助丽娘。



但鱼泳终究没有成功。丽娘一直到死都没有获得自由。



「微臣打算先将鱼泳大人的研究成果整理归纳之后,再接续着鱼泳大人的脚步继续研究下去。做研究本来就是微臣所擅长之事……」



「既是鱼泳所查之事,何不往问之?」



「鱼泳大人已经退隐了,要是拿这种事去烦他,他一定会用尖酸刻薄的口吻骂微臣『连这种事也要问一个退隐老人』。」



千里笑着说道:「要是做这种事,微臣的面子也挂不住。因此微臣打算把这件事当成鱼泳大人留给微臣的一项考验。」



寿雪的脑海浮现了鱼泳那揶揄讥讽的嘴脸。



只见千里那削瘦的脸颊上漾起了缅怀与思慕的微笑,可见得他与鱼泳之间的信赖关系有多么深厚。



「要是微臣的研究能够对寿雪娘娘有些帮助,也算是不负鱼泳大人将冬官一职托付给微臣的寄望。」



千里字句琢磨,说得相当谨慎。寿雪不禁感到纳闷。为什么帮助自己能算是不负寄望?



「冬官的职责,本来就是辅佐乌妃。」



「吾不知有此事……」



「至少微臣是诚心诚意想要帮助寿雪娘娘的。」



寿雪凝视着千里的脸。虽然眼前这个人骨瘦如柴且脸色白皙,看起来像个随时会倒下的病人,却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安心感。



寿雪不禁心想,如果自己有父亲的话,或许就像这种感觉吧。



千里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告退离开了。冬官府由此人掌管,应该不用担心才对。



「鱼泳有后矣。」



「是啊。」高峻依然只是简单回应,并没有多说什么。寿雪转头问道:



「伤口尚痛乎?」



高峻皱眉说道:「不痛了。为什么这么问?」



「汝面相如此。」继千里之后,寿雪又看起了高峻的面相。



高峻淡淡一笑,说道:「是吗?」



「若有倦意,何不早归?」



「这么说也有道理。」高峻虽嘴上附和,却没有起身离开。



「……朕曾有一次睡在你的床上,你还记得吗?」



「扰吾安眠,吾岂忘之?」



「那是朕睡得最安稳的一次,好像还作了个美梦。」



高峻对寿雪所说的「扰吾安眠」只当作没听见。



「吾床乃吾所有,绝不再借。」



「或许只是因为你在朕的身边。」



「吾非汝床,亦不外借。」



「嗯,好吧。」高峻起身说道:「朕说了无聊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寿雪抬头看着高峻说道:



「汝夜不成眠?」



高峻低头看着寿雪,答道:「……有一点。」



寿雪故意模仿刚刚高峻的动作,比了比自己的身边,要高峻坐下。高峻也不拒绝,乖乖坐了下来。寿雪握起高峻的手,说道:



「炎夏时节,何以汝手却凉?三餐能进否?」



「吃得很正常。」



「强食亦无益,徒伤胃肠耳。日虽炎热,勿过食凉寒之物。可以葱、姜入粥饮之,或食荔枝,有通神健气之效。」



寿雪一边搓揉高峻的手掌,一边说道。「另可……」寿雪正思索着可以吃哪些食物,忽见高峻面带笑容,问道:「何事发笑?」



「没什么……这些是丽娘教你的吗?」



「吾习之于夜明宫婢女桂子,非丽娘也。桂子于食最为讲究,吾初到夜明宫时瘦如枯枝,全赖桂子调养。」



搓揉手掌的技巧,则学之于丽娘。小时候寿雪常作母亲头颅遭悬挂的恶梦,丽娘总是会搓揉寿雪的手掌,帮助寿雪安眠。



寿雪提了这段往事,告诉高峻:「汝若不能安眠,可使人如此揉掌。」



「原来如此……」高峻倚靠在榻上,放松了全身力气。



「鹊妃死了。」高峻低声呢喃。



寿雪停下动作,抬头看着高峻。



「朕实在不希望她死。」



「岂有人望其死?」



「这并非单纯基于同情。她一死,朕该如何面对她的父亲?」



「汝曾言……鹊妃之父乃是寒阀,现任中书侍郎?」



「没错,他一定会对朕心怀怨恨吧。」



「此事乃鹊妃自取其祸,其父必不怨汝。」



「不,鹊妃的父亲一定会这么想……『如果当初没有让她进后宫就好了』、『发生事情的时候,如果早一点把她送回家就好了』。就算他的理性告诉他不能把错怪到别人头上,他的心中还是会留下埋怨的火苗。这种感情的火苗,迟早会变成熊熊大火,正如同朕无法原谅皇太后。」



高峻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如果没有发生母亲和丁蓝的事,朕或许并不会如此执着于皇位。感情会改变一个人的想法,这是不变的道理。」



寿雪继续搓揉高峻的手掌。虽然高峻的掌心已逐渐温热,内心恐怕依然是冰凉的状态。



「另一方面,朕无法真心诚意地哀悼鹊妃之死,却也让朕感到自责。」



高峻虽然说得气定神闲,寿雪却仿佛听见了他心中的呐喊。



「……何不焚丝羽?」寿雪说道。



「焚丝羽?」



「汝当亲吊鹊妃,为其焚丝羽,务须全心全意,勿有他念。」



高峻凝视着寿雪,半晌后说道:



「好,朕试试看。」



「吾亦当为鹊妃焚丝羽,助其渡海。」



除了希望鹊妃的灵魂不要迷失方向之外,寿雪也暗自祝祷,希望高峻也不要迷失方向。







回到夜明宫后,寿雪从橱柜里取出丝羽,写上鹊妃的姓名后烧掉。寿雪目送着淡红色的鸟儿越飞越远,心里想着高峻的事。这是寿雪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能为高峻做什么事,并不是为了报答高峻因保护自己而受伤,或是为了报答到目前为止高峻对自己的种种关心,就只是单纯想要为高峻做点事情。



丝羽化成的鸟儿已飞得不见踪影。天空是如此蔚蓝,仿佛将手浸入其中,连手掌也会染成蓝色,堆积如山的白云,宛如搓揉而成的面团。



寿雪眯起了双眼,看着耀眼明亮的天空,半晌后才回到殿舍内。而后她再度走向橱柜,取出了麻纸,笔砚还放在小几上没有收起,寿雪坐在椅子上,将麻纸放在小几上,略一思索之后,提起了笔。



这一天,寿雪写了一封信给某官吏。







高峻脱下上衣,让卫青拆下手臂上的纱布。伤口已经愈合,不再感到疼痛,但卫青看见那伤痕,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家……」



伤痕只剩下若有似无的一条细缝,以痊愈的速度而言算是相当快,但古怪的是伤痕的旁边多了些条纹状的疤。



那褐色的疤看起来不像瘀青,反而像是枭的羽毛……



「朕并没有什么不舒服。」



高峻穿好上衣说道。虽然多了些疤,但身体并没有什么异状,而且那疤痕似乎变淡了些,相信再过不久就会消失了。



「如有异常,朕会立刻告诉你。」



高峻对着满脸忧色的卫青如此说道,接着起身走出房间,从内廷走向外廷的殿舍。在回廊上走了一会儿,便可见廊外一大片的莲花池,正前方有一座巨大的殿舍,但高峻停下了脚步,没有继续往前走。



四面八方传来虫鸣声,天气越来越炎热,光是在太阳底下走一会儿,就会汗流浃背。幸而回廊内不受日晒,再加上莲花池上不时有清风拂过,所以相当凉爽。



此时莲花的花期已过,高峻正看着花苞,忽有宦官带着一名臣子走了过来。那臣子在高峻的面前跪下行礼,高峻先命卫青及其他宦官退下,接着对那臣子说道:



「孝敬,你过来。」



那臣子起身走到高峻的身旁,他正是鹊妃的父亲琴孝敬。年约五十出头的琴孝敬原本是个风姿潇洒的人物,如今却是面容憔悴、眼神涣散,令见者不胜唏嘘,不久前还乌黑油亮的头发,此时竟已花白。



他已主动辞去中书侍郎职务,马上就要离开庙堂。虽然表面上鹊妃是病死,宫女是遭山犬咬死,但琴孝敬身为鹊妃的父亲,还是得背负一些责任。



「微臣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陛下表达心中的歉意。」



孝敬的脸上带着万念俱灰的表情。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失去了儿子及女儿,却还必须为此引咎辞官,其心中伤痛之大,是高峻难以想像的。



「你不须向朕道歉,好好安慰你的妻子,吊奠你的孩子吧。」



「是……」孝敬紧咬着牙齿,表情却逐渐扭曲,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失……失礼了……」孝敬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赶紧取出手帕抹去眼泪。



孝敬是个刚正、耿直的男人,在朝中颇具信誉,工作的能力也很强。失去这样的人才,对高峻而言实在是一大损失。



「微臣的儿子及女儿……从小就像是互为表里的一对兄妹……」



孝敬擦拭了泪水,稍微恢复了冷静之后喟然说道:



「但两人的感情太好,让微臣的妻子有些担心。说起来惭愧,微臣是在听妻子说了之后,才察觉这件事……妻子和微臣私下商议,最好赶紧把女儿嫁出去,以免兄妹两人铸下大错。但如果只是嫁往其他人家,我们担心无法彻底斩断兄妹俩的关系。因此我们决定把女儿送进后宫,她在后宫里见不到哥哥,对哥哥的奇妙情感自然会放弃或淡化……说起来对陛下相当失礼,这其实才是我们把女儿送进后宫的真正理由。没想到这个决定竟成了我们的最大罪过。若不是我们把惠瑶送进宫中,她也不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



孝敬紧紧握着手帕,承受着内心的苛责与煎熬。高峻轻拍他的手腕,要他别太过自责,孝敬再度热泪盈眶,赶紧拿手帕盖在眼睛上。



「如果……惠瑶心中恋慕的是圣德仁慈的陛下……可不知会多么幸福……」



自己可一点也不仁慈。高峻心里如此想着。自己不仅没能拯救惠瑶,而且接下来还会遭孝敬怨恨。



高峻虽面无表情,却仿佛被孝敬看穿了心思。孝敬面露微笑说道:



「听说陛下为惠瑶焚了丝羽?陛下的仁慈,微臣感怀在心。」



高峻霎时吃了一惊。焚烧丝羽一事,自己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天底下知道自己偷偷焚烧了丝羽的人,只有卫青而已,卫青的口风很紧,绝对不可能说出去。



「你为什么……」



「乌妃娘娘在信中告诉了微臣。」



「什么?乌妃?」



高峻心中的惊讶不减反增。寿雪竟然会写信给孝敬?



「乌妃娘娘在信中说,她已吊慰了惠瑶,陛下也为惠瑶焚烧了丝羽,惠瑶的灵魂渡海必不致迷途。没想到乌妃娘娘会写信给微臣,当初微臣也吓了一大跳。乌妃娘娘幽居深宫,对微臣而言就像是真假难辨的宫中传说,微臣连乌妃娘娘是人是鬼也不知道,没想到竟然会收到来自乌妃娘娘的慰唁之信……从乌妃娘娘的信中,微臣感受到了乌妃娘娘对惠瑶过世的哀悼之意。微臣相信乌妃娘娘必定是慈悲之人,当然陛下也是。」



高峻一时哑口无言,没想到寿雪会做这样的事情。而且……她这么做显然是为了自己。



孝敬从刚刚到现在完全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埋怨之意,原本高峻正感到纳闷,原本还以为若不是孝敬善于隐藏感情,就是孝敬天性宽厚,不把怨恚放在心上。



没想到竟然是寿雪的一封信,化解了孝敬心中的怨恚。



不知道为什么,高峻突然有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就好像是背后一直有着一团幽暗、阴寒的影子在追赶着自己,直到这一刻才终于获得了稍做喘息的机会。



高峻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热切希望能够拯救寿雪。毕竟自己也是害那少女被囚禁在后宫的当事人之一,高峻一直为此深感自责。宵月的一番话,必定让她深深受到伤害,这点高峻也是心知肚明。



那名少女想必早已满身疮痍吧。即便身上无伤,内心却是伤痕累累。高峻万万没想到,寿雪竟然还有心思做出这种为他人着想的事情。更何况所谓的「他人」,正是将冬王幽禁于后宫之中的夏王。



高峻这才发现,自己或许太小看寿雪了。高峻除了明白了自己有多么自以为是,同时因恐惧阴影而僵化的心灵也终于获得了舒缓。



终于能够好好喘口气了。



对高峻来说,这是一种解脱。一种原本以为永远得不到的解脱。



「陛下……」孝敬吃惊地说道:「您在……为了惠瑶而哭泣吗?」



高峻一时不能自已,没有办法挤出声音,当然也没有办法解开这个误会。



沿着池面拂来的清风,轻轻抚过了高峻脸颊上的泪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