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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夫香(1 / 2)



「……野兽?」



「是啊,他们都这么说。」



九九一边为寿雪梳理着头发,一边说道。今天清晨时,九九察觉殿舍外树林里的鸟雀鸣叫声特别吵闹,因此走出去看了看,没想到树林里竟然有一大群携带长刀的勒房子note宦官,个个神情紧张地在树林里左右查看。一问之下,原来是有人在树林里发现了宫女遗体,从伤口的痕迹推断,似乎是遭到猛兽攻击。



注:负责于后宫取缔犯罪的皇帝直属机关。



「听说喉咙被咬断了,可能是山犬或狼……如果是老虎的话,该怎么办才好。」



「此地乃皇城内苑,非深山野地,岂有虎哉?吾于后宫久居,亦不曾见山犬。」



「不,听说有时真的会有山犬混进宫里来,上次也有一个宦官被咬死,听说伤口都化脓了,痛苦挣扎了很久才过世……」



九九脸色苍白地打了个哆嗦。



「死者为何处宫女?」



「听说还没查出来,目前正在清查哪一处有宫女失踪。」



「……此宫女本欲前来吾宫,却横死林中?」



或许她本来有事要委托乌妃帮忙,却在途中遭猛兽袭击。



寿雪透过镜子望向九九。九九或许是怕寿雪难过,赶紧说道:



「应该是遭野兽追赶,才逃进了树林里。」



寿雪不禁凝视着镜子,看着镜中那忧郁的表情,那神情是如此柔弱而无助。她赶紧挺直了腰杆,板起脸孔,眼前的镜子是一面八角镜,背面饰以螺钿,上头有夜光贝、琥珀、玳瑁、琉璃,排列成花鸟图腾。她以纤白的手指轻轻触摸镜缘,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不,应该说是自己的头发。



「吾发尚黑?」



「娘娘,您放心,还是很漂亮的黑发。」



寿雪谨慎地向九九确认自己染黑的头发是否有变色的迹象,九九并不清楚寿雪为什么要染发,但从不过问。不久前高峻已撤销了栾氏一族的诛杀令,因此就算此时寿雪遭人得知自己是栾氏后人,也不会有杀身之祸。即便如此,寿雪还是不打算恢复银发,恢复原本的发色,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风波。



不过至少自己已经不用再生活于随时可能被杀的恐惧之中。为了拯救寿雪的人生,高峻可说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寿雪不必再像从前一样,每天一早醒来,便抱着「不知能不能活过今天」的恐惧,以及如铅块般沉重的绝望感,她的心灵终于能够感受到一丝轻松与温暖。



「吾今日欲作宦官装扮。」



「好的,娘娘。」九九于是将寿雪的头发绑在一起,而非平日的双轮发髻。一边绑着,一边忧心忡忡地问道:「娘娘,您真的要出去?一个不小心,可能会遇上山犬呢。」



「凶兽仅在夜间出没,宫女亦在夜间遇袭。若胆小如斯,吾一步皆不得出夜明宫矣。」



「娘娘,您不是本来就很少出宫吗?何必偏偏选在这样的日子……」



「薛冬官不日便要归隐,吾若不趁今日访之,更待何时?」



寿雪今天打算再度拜访薛鱼泳。上次坐轿子让她吃足了苦头,这次原打算徒步前往,但以妃嫔衣着在外行走实在太过醒目,故决定易容打扮。原本最好的选择,是装扮成一般的官吏,但以寿雪的外貌,就算女扮男装,看起来也只像是元服前的少年,因此装扮成宦官是寿雪的唯一选择。



「娘娘一定又只打算带温萤哥同去吧?」九九鼓起了腮帮子。



「若遇山犬,汝性命堪忧。汝自言之,岂忘却耶?」



「如果是我遇到会有危险,那娘娘遇到也会有危险……不过如果当真遇上,我在旁边一定会碍手碍脚,这次我是不敢央求娘娘带我同去了。」



九九嘟着嘴,一脸哀怨地说道。不过她虽然嘴上抱怨,双手还是动作俐落地为寿雪绾起发髻。每次寿雪想要出宫,星星总是会鼓着翅膀大吵大闹,但今天星星难得相当安分,敛起双翅一动也不动,只见它躲在帐内,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仿佛正在提防着外敌入侵。



寿雪换上了薄鼠色的宦官袍,一出殿舍,便听见林中传出鸟雀的振翅及鸣叫声。



「……尚未查出是何处宫女?」寿雪询问跟在旁边的温萤。



「不,已经查出来了,死者是鹊巢宫的宫女。」



「鹊巢宫……」寿雪嘴里呢喃。那宫近来发生了不少事情。



「彼宫女本欲来我夜明宫?」



「这就不清楚了。」



说起宫女,寿雪回想起了前阵子有一名宫女暗访夜明宫,恳求寿雪「让某个人死而复活」。寿雪只依稀记得那宫女身上带着想夫香的气味,脸上盖着薄绢也就罢了,但就连她身上襦裙的颜色也怎样都想不起来了。那宫女又是什么来历?



「……」



寿雪一边走一边沉思,忽然转头朝温萤问道:



「死者身上可有想夫香气味?」



温萤愕然说道:「这个嘛,下官也不敢肯定。昨晚林子里血腥味太浓,盖过了其他气味……」温萤说到一半,忽然惊觉不对,但已来不及收回这句话。



「温萤,汝曾亲见宫女尸骸?」



仔细想想这确实很有可能,毕竟温萤是夜明宫的护卫。



「……是的。」



温萤的脸上露出了不该说溜嘴的懊悔。「下官是在夜巡的途中发现的。」



「何不速入殿中报与吾知?」



「那宫女死状凄惨,下官认为娘娘还是别知道的好。」



「据闻那宫女咽喉带伤而死,此事当真?」



温萤皱眉说道:「娘娘连这个也知道了?」



「九九以此事告吾。」



温萤一听,登时露出了无奈的表情。「那女孩虽然本性不恶,但有些好奇心过重。」



「既是本性不恶,汝宽宥之。」



温萤轻轻一笑。近来寿雪与温萤渐渐熟了,寿雪发现温萤其实脸上表情相当丰富。



「吾闻宫女乃遭凶兽袭击而死,何以见得?」



「从伤口来看,宫女的咽喉肯定是遭动物以牙齿咬断的,只不过……」温萤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齿痕并不像是山犬、狼之类的野兽。」



「莫非此兽无獠牙?若无獠牙,岂能食人?」



「娘娘,您误会了,就算是猿猴也有獠牙。即便是……」



温萤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寿雪已明其意,忍不住抚摸自己的嘴唇。即便是人,也有犬齿。应该不可能吧……



「除了齿痕之外,还有另一个疑点。现场虽然留下了大量的血迹,但以死者咽喉的伤口之大,那鲜血的量未免太少了些。」



寿雪以指尖轻抚下腭,略一沉吟后说道:



「……此女或死于他处,遭人搬运至林中?」



「这也不无可能。如果真的如娘娘所言,那么只要在遗体发现处周围仔细查看,一定能够找出蛛丝马迹。昨晚发现遗体时已是深夜,所以无法调查。」



此时宦官们还在树林里到处查找,正是想要找出遗体从何处运来的线索吧。



「总而言之,最近请娘娘千万不要独自外出。」



「吾便欲独自外出,九九亦不答允。」



温萤扬起了嘴角。「这么说也对……请娘娘务必听从那女孩的话。」



寿雪最近感觉温萤的唠叨程度已不输给九九。







寿雪一到星乌庙,才发现高峻也来了,只见外廊上摆了一张桌子,高峻与鱼泳正在对弈。那棋盘是边缘有着象嵌装饰的紫檀木,棋子为红色及靛色,上头绘着花鸟图纹,显得相当奢华,应该是高峻带来之物。此时还不到中午,高峻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可说是相当稀奇。



「今天朝议提早结束,所以朕就来了。」高峻见了寿雪脸上的神情,不等后者询问,便已先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



「鱼泳故意相让?」



寿雪看着棋盘说道。持靛色棋子的鱼泳正处于劣势。



「不不,是陛下太强了。」



从他那口气听来,似乎是真心话。只见他愁眉苦脸地摸着胡须,不住发出呻吟。



「朕小时候,曾向永德学过围棋。」



「听说云宰相可是曾经打败棋博士的围棋高手。」



放下郎送上椅子,寿雪坐了下来,将长袍的衣襟微微拉开。此时外廊没有直射日光,还算是阴凉,但寿雪光是走到这里便已汗流浃背。



「微臣投降了。乌妃娘娘,您要不要与陛下来一局?」



寿雪朝盘面瞥了一眼,皱眉说道:「吾与他对弈,必败无疑。」



「噢,您不擅长下棋?」



「吾习之于丽娘,丽娘从不宽让,吾未尝胜之。」



「微臣从前也常跟丽娘小姐下棋,她下棋确实从不手下留情。」



鱼泳眯起双眼,流露出缅怀之色,仿佛在寿雪的背后看见了丽娘的身影。



「汝与丽娘,孰强孰弱?」



「这个嘛,微臣胜了一百二十三局,败了一百零五局,另外还有十五局是和局。」



寿雪看着鱼泳,心里想着这个人竟然把弈棋的输赢次数记得这么清楚。鱼泳轻抚胡须,将视线移回棋盘上,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拈起一颗颗的靛色棋子,放回盒中,从那神情看来,他似乎是在逃避与寿雪继续谈论丽娘的事情。或许对他来说,丽娘既是缅怀之人,却也是心中永远的痛。



「……汝曾言有归隐之心,如若辞官,汝将返回故里?」寿雪问道。



听说鱼泳并未娶妻,在城外也没有居所。一旦离开了这里,他要何去何从?



「微臣的弟弟在城外经商,开了一家油肆,微臣应该会去和他同住吧。微臣虽然是个老糊涂,在店里多少能帮上点忙。」



寿雪见他态度轻浮,不知此番话真假。



鱼泳将棋子全部收进了盒中,将盒子递给寿雪。



「乌妃娘娘,若恳请陛下让五子,您应该能与陛下一较长短?」



意思是任由寿雪先下五子,双方再开始对弈。



「吾不与他弈棋。」



寿雪臭着脸说道。鱼泳呵呵笑了起来。



「娘娘这倔强的个性,真是与丽娘小姐如出一辙。」



鱼泳扶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微臣好久没下棋了,今天又对上陛下这位高手,如今心神枯竭,没办法再下了。」



鱼泳将装着棋子的盒子塞到寿雪手里,从外廊走回房间,带着放下郎走出了房门。寿雪瞪了手上的棋盒一眼,无奈地坐在高峻的对面。



「如果五子还不够,朕可以让九子。」高峻说道。



寿雪听他说得气定神闲,不禁皱眉说道:「不必相让。」



「好,那朕就不让了。」



寿雪一听,更是双眉紧蹙。「……三子。」



高峻听寿雪说得懊恼,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就三子吧。」



只让三子,寿雪当然不是高峻的对手。下一局再让五子,她依然惨败,而见高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更是怒火中烧。



「你太容易放弃了。」高峻还会批评寿雪的弈棋缺点。「只要遇到局势对你不利,你就会放弃那个区块。朕建议你在放弃之前,应该先试着努力挽回看看。」



「不过弈棋,便呕心沥血,于吾何益?」



「输了不是会很不甘心吗?」



「勿多言。」



两人各自将棋子移回盒内,准备再下一局。寿雪动作迅速,碰得棋子哗啦作响,高峻却是一子一子细心拈入盒中。就在两人收好了棋子,各自拿起一子,准备开始下的时候,忽见卫青弯过外廊转角,朝两人走来,背后还跟着两、三名宦官。



「大家,该移驾了。」



「噢,已经这么晚了。」



高峻将棋子放回盒中,盖上盒盖,站了起来。今天的对弈,就以高峻大获全胜作为了结。高峻低头看着寿雪说道:「你如果还想下,朕下次再奉陪。」



「吾绝不再与汝弈棋。」



「不然可以找卫青。」高峻转头望向卫青,只见卫青脸上露出了「既然是大家的命令,我也只好照办,但我一点也不想」的表情。



「敬谢不敏。」寿雪说道。卫青听寿雪这么说,脸上却微带愠色。寿雪不禁大感无奈,答应了也麻烦,不答应也麻烦。



宦官们将棋盘收进了一只木制的龛中,那是一种镶嵌着彩色象牙的华丽容器。寿雪在一旁看着,忽然想到一事,朝高峻问道:



「……昨夜有宫女横死夜明宫外,汝知之否?」



「朕已经听说了。」高峻点头说道:「目前后宫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捕兽行动,你没事尽量不要外出。」



「死者为鹊巢宫宫女?」



「是啊……」高峻转头问寿雪:「是你认识的人?」



寿雪摇了摇头。



就算惨死的宫女正是那晚造访夜明宫的女人,寿雪也没办法帮上任何忙。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大概只有……



「可知宫女姓名?吾欲焚丝羽,助其灵魂渡海。」



丝羽是一种鸟羽形状的纸片,用途是吊唁死者。



高峻转头望向卫青,卫青说道:「那宫女叫徐成。」



寿雪问了写法,牢记在心中,接着又问道:



「徐成身上,可有想夫香气味?」



「不清楚。」卫青冷冷地应道。



「想夫香?那不是为了心上人而薰的香吗?香气类似百合……」



寿雪听高峻这么一说,不禁有些惊讶。



「汝亦知想夫香?」



「朕曾听鹊妃提过,她常以想夫香来薰衣物。」



「……咦?」



鹊妃常以想夫香来薰衣物?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妃嫔因思念君王而焚薰想夫香,这也是合情合理。但不知为什么,寿雪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那感觉就像是不安与阴影静悄悄地钻入了心中。



「……吾闻鹊妃染疾,如今尚未痊可?汝曾前往探视?」



「并没有好转的迹象。朕没办法经常去探视她,但不时会派使者前往慰问。她现在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



寿雪不禁心想,高峻虽然外表木讷,但原来对妃子这么关心。但比起这个,现在更令寿雪关心的是鹊妃的状况。



「所患何疾,如此难治?」



「那不是病……唔,应该算是心病吧。因心情忧郁,每天食不下咽、夜不安枕。」



「此状堪虑,不得小觑之。」



饮食及睡眠是生活的两大基础。



「是啊,自从她的亲人过世之后,她就一直郁郁寡欢。」



「亲人过世?」



「嗯,她的哥哥。听说原本是个身强体壮的人,有一次从马上摔下来,似乎是撞伤了头,竟然就这么死了。」



「……」



过世的亲人、想夫香……寿雪的心中再度浮现了那个希望让人死而复活的女人。



「朕打算过阵子如果她还是没有好转,就将她送回娘家安养。琴家……啊,朕忘了说,鹊妃的名字是琴惠瑶,她的父亲琴孝敬是中书侍郎。由于是寒阀出身,朕有意拔擢,才令其女儿入宫为妃,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状况。」



「寒阀?」



「说得极端一点,就是与云家没有任何关系的家族。」



真的是非常极端的说法。言下之意,当然是想要借由重用琴家之人,来牵制云家。



「与其让她死在后宫,不如让她回到父母的身边。」



高峻说完后,便在外廊上迈步而行。寿雪跟在高峻的身边,宦官们恭恭敬敬地捧着棋龛跟在后头,回到了庙内,鱼泳便领着放下郎出来恭送皇帝离开。



「祝陛下一路平安。」鱼泳以敷衍的态度说道。



「注意身体健康,不要过于劳累。」高峻说道。



鱼泳轻轻笑了两声,回应道:「谢陛下,微臣铭记在心。」



高峻转身走向轿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一件事,转头对寿雪说道:



「你怎么……」高峻望着寿雪的腰带。「没有佩戴那个?」



虽然高峻没有明说,但寿雪心里很清楚「那个」指的是那鱼形的玻璃饰品。她望向高峻的腰际,上头确实挂着他那只透明的鱼形饰品,至于自己的鱼形饰品,则收到了橱柜里面。



「你不喜欢?」



「非也。」



高峻沉默不语。木讷的表情中,流露出了三分悲伤。寿雪只好低声说道:



「……恐遗失……不敢佩戴……」



高峻默默凝视寿雪,半晌后说道:



「既然是这样,朕再做个不怕遗失的给你吧。」



「咦……?」



「木雕的饰品就算遗失了,要重做也很简单。对了,这次不要雕鱼,改雕花吧。」



高峻似乎是想起了从前寿雪曾说过想要木雕的蔷薇。



「吾不需要。」



寿雪冷冷地回应。高峻也不以为意,只说了一句「不必客气」。她还想再说,高峻却已坐上轿子,出了庙门。卫青与寿雪四目相交,却什么话也没说,立刻将头别向一边,随着轿子走出门外。



寿雪望着轿子离去,背后忽传来鱼泳的声音:「乌妃娘娘。」回头一看,身边仅剩下鱼泳一人,放下郎们不知去了哪里,温萤则是站在远处候命。



「同情与爱情是两回事,娘娘应该明白?」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令寿雪皱起了眉头。「此话何解?」



「如果娘娘不明白,那是最好。希望娘娘永远不明白。若要求娘娘别再与陛下亲近,应该也是强人所难吧。」



「此话当对高峻说,吾实不堪其扰。」



「陛下只是太有同情心而已……娘娘,请您务必记住,『乌妃当一无所求』。」



当初丽娘也说过无数次相同的话。



「吾亦知之。」



「求则苦,若无力制之……便生妖魔。」



寿雪倒抽了一口凉气。妖魔。



──娘娘的眼睛里有妖魔……



衣斯哈的声音,在寿雪的脑中回荡。



鱼泳不再理会僵立不动的寿雪,作了一揖后转身离去。



「当娘娘迷惘自失时,请务必想起微臣的话。」



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鱼泳走入庙中。寿雪回过神来,想要追上去问个清楚,却已不见他的身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地站着,内心顿时有种天涯孤独的感觉。不,至少自己并非孤独一人。



温萤静悄悄地走了上来,说道:



「娘娘,您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下官准备一顶轿子?」



寿雪摇头说道:



「无妨,吾可徒步回宫。」



走路的时候,至少比较不会胡思乱想。寿雪走向围墙大门,转头朝温萤瞥了一眼,忍不住说道:「幸有汝在吾侧。」



温萤脸上露出了微笑。







回到夜明宫后,寿雪向温萤下了一道指令:



「往鹊巢宫,打探鹊妃状况。」



「遵命。」



温萤收到指令,立即出宫去了。寿雪心想,温萤是个做事谨细的人,不久之后应该能带回来一些确切的消息。



接着寿雪走进殿舍,唤来九九说道:



「昔日宫女遗落薄绢,汝取出与吾。」



九九从另一间房间将那条薄绢取了过来。寿雪将脸凑上去一闻,依然残留着细微的想夫香气味。摊开一摸,不仅质地柔和细致,且重量极轻,显然是使用上等生丝细心织成之物。



「吾当日观此薄绢,便觉过于高贵,不似为一宫女所有。」



「这么说也对……不过有些女孩虽然当宫女,但家境是富裕的。」九九说道。



寿雪细细回想当晚那女人的外观举止。那女人身穿宫女服色,披着这条薄绢,从进入夜明宫到离开,一次都不曾向乌妃行礼。



一次都不曾……



宫女皆受过严格的礼仪训练,就算情绪再怎么激动,有可能会在面对妃嫔时忘了行礼吗?更何况对象是乌妃,是那女人心目中能够施展返魂之术的最后希望,不管再怎么说,至少应该行个揖礼才对……



「娘娘,怎么了吗?」



九九见寿雪握着薄绢陷入沉思,一脸错愕地问道。



「……无事。」



寿雪吩咐九九把薄绢拿回去收好,独自走向橱柜,取出了墨砚,另外再准备了鸟羽形状的色麻纸,这种形状的纸称作「丝羽」。使用丝羽吊唁死者的历史相当悠久,据说从前是以棉布裁成,再更古老之前是以树皮纤维编成。寿雪磨了墨,提笔在丝羽上写了「徐成」二字,这是该宫女的名字。



寿雪拿着那枚丝羽,以及一座有着脚架的花形银盘,走到了殿舍外,下了台阶,将银盘置于鹅卵石地面上。接着寿雪在头发上一摸,才想起此时自己是宦官装扮,头上并未插牡丹花,于是她伸出了手,手心朝上。不一会儿,掌心出现微微摇曳的淡红色火焰,火焰逐渐幻化为花瓣的形状,一片、两片……转眼之间,已变成了一朵牡丹花。寿雪又伸出另一只手,将那朵花夹在双掌之间,轻吹一口气,接着放开手,无数淡红色细粉洒落在银盘上,化成了淡淡的火焰。



寿雪将写了姓名的丝羽放入银盘中,接着又拿了一枚什么也没写的丝羽,同样放入银盘。两张纸片开始静静燃烧,而后将手伸到那淡红色火焰之上,火焰向上窜升,在她的指缝之间缠绕穿梭,那火焰并不烫,只带有微微的暖意。寿雪将所有的火焰凝聚在掌心,以双手紧紧包住,接着将手掌打开,里头竟飞出了一只鸟儿。那鸟儿通体透明,呈现淡红色,而且不时如同火焰一般摇曳。



鸟儿振翅高飞,越过了树林,身影逐渐远去,不一会儿已看不见了。相信那鸟儿应该能带着死去宫女的灵魂渡过大海,前往极乐净土吧,当然前提是宫女的灵魂并未化为幽鬼。



寿雪捧着银盘回到殿舍内,九九正在收拾小几上的东西。



「娘娘为过世宫女焚了丝羽?」九九拿起那些鸟羽形状的色麻纸。



以丝羽吊慰死者之灵,是一般民间常见的习俗,并非乌妃所独有的法术。但是让火焰幻化成鸟,引导灵魂渡海,则只有乌妃才办得到。



「娘娘,我为您更衣。」九九走入帐内,拉着寿雪身上的长袍说道。



「此袍灵便,何必再换?」



穿着宦官的服装,比一般的襦裙好活动得多。



「那可不行,虽娘娘穿男装也别有一番风采,但既然是娘娘,还是应该穿着襦裙。」



「唔……既是如此……」寿雪见九九说得斩钉截铁,也不违拗她的意思。一旦惹恼了九九,事情只会更加麻烦。



两人正在帐内换着衣衫,衣斯哈正好抱着星星走了进来。一问之下,原来衣斯哈是带着星星到屋外遛一遛,顺便以沙子清洁身体。



「切记莫往林中去。」寿雪提醒道,毕竟咬死宫女的野兽目前还没有找到。



「好的,娘娘。」衣斯哈说道:



「我们只在殿舍的后头,星星也知道林子里危险,不敢靠近呢。」



「噢……?」



隔着帘帐,隐约可以看见星星的身影。这只怪鸟最近似乎转了性,变得特别安分。



寿雪换完了襦裙,掀帐而出,只见衣斯哈跪在地上,头垂得极低。



「何作此态?」寿雪问道。



「不、那个……」衣斯哈抬头说话,只见他脸颊微微泛红。



「刚刚娘娘在更衣,他当然不敢抬头。」九九说道。



「宫中有此规定?」寿雪问道。



九九一听,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娘娘,您要有点身为女性的自觉。」



「自觉……」寿雪嘴里咕哝。反正是在帐内更衣,何必如此提防?



一旦同住的人变多,要重新适应的事情也会变多。不过寿雪并不觉得麻烦,反而有种学习新事物的新鲜感。



「对于我们这些身边的下人,娘娘是不必感到害羞,但如果是在陛下面前也这样,那可就不太好了。娘娘,我记得有一次陛下来了,您还在更衣呢。」



「吾不忆有此事。」



「娘娘,您真是的……」九九忍不住嘀咕。就在这时,温萤从厨房的方向走了过来,后头还跟着红翘。



「温萤,汝归何速也?」



温萤朝着寿雪作了一揖。他不愧是卫青的部下,每个举止都完美无瑕,没有丝毫累赘。



「下官依娘娘的命令,前往查探鹊妃状况,目前已稍有眉目,先回来报告娘娘。」



「嗯。」寿雪催促温萤继续说下去。



「这几个月来,鹊妃一直卧床不起。似乎是因为兄长猝死,心情难过所致。她不让所有宫女及宦官近身,身边只留数名侍女照顾生活起居。但有件事颇为古怪……」



温萤不再说下去,露出了回想的表情。



「何事古怪?」



「鹊妃只独钟爱一名宦官,不仅允许那宦官待在身边,而且只要那宦官一离开,鹊妃就会情绪激动,大吵大闹……」



「唔……」



听起来确实有些古怪。就算再怎么喜爱一名宦官,反应也不应如此激烈。



「而且那宦官是最近刚进宫的雏儿,年纪约莫二十岁。下官没有跟他交谈过,但已确认了他的相貌。」



温萤转头望向背后的红翘,红翘递出了手中的纸。



「下官向红翘描述特征,请她画了出来。」温萤接过纸,呈给寿雪。



「此人名叫封宵月。」



寿雪一看那张画,胸口仿佛遭人重重捶了一拳。



──这张脸……



垂肩的黑色长发,让人难以忘怀的俊美容颜……



──枭!



那正是乌涟娘娘外出徘徊的那个晚上所看见的那名青年。在看见那青年的瞬间,寿雪感觉到一股寒意自胸口向上窜升。



蓦然间,寿雪回想起当初在鹊巢宫的池畔,也曾感受到相同的恐惧,或许那正是因为当时那名青年就在鹊巢宫内。



「娘娘,您认得此人?」



温萤问道。寿雪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微微颔首。温萤的目光顿时变得犀利。



「……听说自从此人进了鹊巢宫之后,鹊妃变得更加孤僻,不让任何人靠近。而且……据说有时房间里还会传出怪声……」



「怪声?」



「像是吸食液体的呼噜声,还有痛苦不堪的呻吟声……」



寿雪不禁紧紧握住了双手。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股非常不好的预感。



「这封宵月与鹊妃必然有些隐情,下官会再查探清楚。」



温萤作了一揖,便要转身离去。



「且慢……」



寿雪虽然将温萤叫住了,内心却乱成一团,不知道该对温萤说什么才好。只是心中有股相当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不能再让温萤独自潜入鹊巢宫。



温萤静静地等着,半晌之后,寿雪才说道:



「无事……小心在意,切勿涉险。」



「下官明白。」



温萤转身离去,就跟当初进来时一样,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寿雪又看了一眼红翘画的肖像图,吞了口唾沫。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自己感到如此不安?



──这天直到太阳西下,温萤都没有再回来。







寿雪匆忙走出殿舍时,正巧遇到高峻走上台阶,身后还跟着手持烛台的卫青。此时天空还残留着夕阳余晖,有如一张淡紫色的帐幕笼罩大地,虽然已经日没,但夜晚的黑暗还没有完全降临,白天的暑气也尚未退尽,就连拂在身上的风,也令人感觉到沉闷与温热。



「发生什么事了?」



高峻见寿雪神情有异,开口问道。



「……温萤入鹊巢宫至今未归。」



高峻皱眉说道:「鹊巢宫?他去那里做什么?」



「受吾之托,查探鹊妃现状。」



寿雪紧咬嘴唇,接着说道:「彼曾一度归来,但言欲查探尽实,复往鹊巢宫矣……吾本该止之……不,吾本该自往,今悔之不已……」



或许是因为恐惧吧。因为那股莫名的不安,令寿雪不敢亲自前往,所以把这个工作丢给了温萤。从前不管任何事,自己都是亲力亲为,自从身边多了一些人手之后,自己却反而学会了逃避。



「吾大不如前矣。」



这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不该委托他人,不该依赖他人,不该牵累他人。



「寿雪……」



高峻抓住了寿雪的手腕,凝视着寿雪说道:



「……你现在要去鹊巢宫,对吧?」



寿雪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应该专心在眼前的事情,其他的事都先别想了。」



高峻的声音,撼动了寿雪的心灵。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的声音似乎有种足以操控寿雪的力量,尤其是在如今这样的时刻,高峻的声音让她有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寿雪咬紧了牙齿,再度点了点头。



「朕陪你走一遭,有些事情比较好解决。」



高峻率先迈步而行,寿雪跟在高峻的身后,转头朝殿舍看了一眼。九九等人从门后探出头来,脸上皆带着担忧之色。寿雪将头转回前方,加快了脚步。



当夕阳的余晖从天上消失,大地也迅速受深蓝色的黑暗所笼罩,在走路的过程中,周围的夜色明显逐渐变浓。卫青走在最前面,手中烛台的火焰不住摇摆。三人走入了椨树与杜鹃花的树林内,蓦然间,不知何处传来刺耳的鸣叫声及振翅声,让寿雪吓得缩了缩脖子。紧接着一道鸟影从头顶上一闪而过,同时又传来一声低哑的鸣叫。只见前方树枝微微摇晃,那道鸟影落在树枝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星乌,那羽毛上的白色斑纹,在黑暗中异常醒目。寿雪轻吁了一口气,继续往前疾行。



鹊巢宫一片死寂,宛如一个人屏住了呼吸,蜷曲着身子躲在黑暗之中,附近一带连虫鸣声也听不见。三人一同走向鹊妃所住的殿舍,那殿舍的正面大门及连接外廊的门都是紧闭状态,槅扇窗内一片漆黑,没有一丝亮光。包含悬吊在外头的吊灯在内,每一座殿舍及回廊都没有点灯,完全沉没在黑暗之中──有如夜明宫。



晚上点灯,是为了让夜游神不敢靠近。像这样完全不点灯,是极度不寻常的状况。



卫青站在正门前大声喊道:



「鹊妃娘娘!陛下驾到,速速开门!」



等了一会儿,门内鸦雀无声,卫青正要再喊一次,那门板无声无息地开了。



开门的人是一名脸色惨白、面容憔悴的侍女。「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侍女跪下说道:「鹊妃娘娘不喜光亮,所以没有点灯……奴婢现在立刻去点上。」



那侍女在殿舍内匆忙奔走,点亮各处灯笼,灯光一亮,只见那侍女骨瘦如柴,四肢细弱得仿佛随时会折断。殿舍内虽然有了一点亮光,但毕竟太过宽广,只凭寥寥几盏灯笼没办法照亮每个角落。而在殿舍深处,隐约可见一道帘帐,帐后似乎有一个女人坐在床上。



高峻迈步向前,寿雪紧跟在后,由于四下昏暗,她的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高峻的后方。寿雪环顾房内,除了那憔悴的侍女之外,没有任何随侍,也没有温萤所提到的可疑宦官。寿雪忍不住举袖捂住了口鼻。自从一踏进殿舍,鼻中便闻到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强烈香气,那有如百合一般甜腻清冽的气味,正是想夫香。气味的浓厚程度,让人不禁产生置身在百合花园内的错觉,房间内的景象看起来有点朦胧,想来正是因为过度焚香,造成烟雾弥漫的关系。帘帐边、橱柜上、矮几上……到处摆着白瓷香炉,不停冒出烟雾。而且在这呛鼻的香气之中,似乎还混杂了一些腥臭味。那气味到底是……



「陛下……」帐内传出了微弱的声音。



坐在床台上的女人拉开被褥,想要下床来,身体却是摇摇晃晃。



「坐着就好,不必行礼了。」



高峻一边说,一边走近帘帐。卫青紧跟在高峻身边,警戒着周遭状况,寿雪也跟着高峻走上前去。



「让陛下看见这种丑态……请陛下恕罪……」



寿雪总觉得那细弱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耳熟。高峻掀开帘帐,走了进去,寿雪也跟在旁边,鹊妃抬头看见寿雪,霎时圆睁双眼,显得相当惊愕。



鹊妃因为太过削瘦的关系,脸上的颧骨异常突出,皮肤也粗糙无光泽,但五官端正、相貌清秀,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优美而高雅的气质。



「你……你不是……」鹊妃脸上毫无血色,赶紧低下了头。她那声音,正是当初恳求寿雪施展返魂之术的宫女。



「汝薄绢遗落于夜明宫内,吾特来归还。」



寿雪从袖子里取出薄绢,朝着床台抛去。薄绢落在被褥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吾有一宦官在此,汝亦当归还。」



鹊妃吃惊地抬起头来。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道:



「琴惠瑶,还吾宦官来。」



只见惠瑶表情紧绷,脸色惨白。



「乌妃娘娘……请……请原谅我!」



「何言原谅?」



「啊啊……」惠瑶以双手捂住了脸。寿雪心中焦急不已,宛如胸口有把火在燃烧,背上却是冷汗直流。



「惠瑶……温萤……那宦官在何处?」



寿雪正要再追问,不远处竟传来野兽的低吼声,在整个殿舍内回荡,房间的后侧有一扇门,那声音似乎就是从门后传出来的。惠瑶忽然跳下了床,踉踉跄跄地奔向那扇门,动作之快,几乎令人不敢相信她的身体还有这样的体力。



「鹊妃娘娘!」那侍女急忙奔过去,惠瑶却将她一把推开,接着打开了那扇门。



门一开,一股气味登时窜入寿雪鼻中。方才混杂在浓郁香气中的,正是这股腥臭味。



「……这是血的味道。」



高峻低声呢喃。寿雪凝神望向门内。里头似乎是另一间房间,虽然漆黑一片,但可以看得出来似乎有东西在动。



寿雪感受着门内的气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踏。惠瑶站在门前,朝着房内喊了一声:「哥哥!」



惠瑶的声音不仅微微颤抖,而且语气相当古怪,仿佛同时夹杂着亲密与恐惧。



「哥哥,你安静点,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好好向陛下解释的。」



──哥哥?



惠瑶转过了头来,乍看之下似乎对着高峻,但眼神空洞,仿佛对一切皆视而不见。



「陛下,都是妾身不好,把哥哥藏在这里,请陛下恕罪。哥哥的身体有些特别,除了这里之外,他哪里也去不了,所以……」



「等等。」



高峻微微皱眉,以平淡的口气说道:



「你哥哥不是已经过世了吗?」



惠瑶顿时五官扭曲,仿佛有一块薄薄的玻璃在她的心中碎裂了。



「他死了……没错,他死了!明明是那么健壮的人,竟然就这么死了!」惠瑶发出了宛如要将黑暗撕裂的尖锐叫声。「哥哥这辈子几乎没得过什么病……他从小就是个坐不住的人,身上总是有些小伤,但就算受了伤,他也满不在乎,依然可以骑着马在山野间东奔西驰……我们的故乡在乡下,宅邸的周围几乎全是山,正适合骑马狩猎,哥哥是个很喜欢打猎的人,每次外出打猎,我总是很替他担心,但他每次都能平安归来,这次怎么会……」



惠瑶的声音原本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这时却突然转强,虽然音调虚浮而高亢,但她自己却丝毫不在意,简直像着了魔一般说个不停。在场的每个人都被她那诡异的气势所震慑,只能默默地听着。



「我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就只有这个哥哥……我从小就受到哥哥的呵护与关心,虽然哥哥偶尔会骂我……不,或许不是偶尔,是常常骂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常为了一些小事而吵架,但他是我最重要的哥哥……哥哥不仅才高八斗,而且武艺绝伦……跟其他一起求学的朋友们比起来,哥哥总是最优秀的……哥哥是我所见过最完美的男人,不仅英姿挺拔,而且胆识过人,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畏惧……」



惠瑶的声音越抖越厉害,她以袖子捂住了脸。



「我一直很仰慕哥哥……我知道哥哥将来一定会当官,为了帮助他更加飞黄腾达,我才决定进入后宫……没想到哥哥竟然……」



惠瑶啜泣了一阵,接着说道:



「……我相信哥哥一定没有死,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哥哥可不是会随便死掉的人……所以我才拜托乌妃,想办法让哥哥活过来……」



高峻朝寿雪瞥了一眼。



「乌妃却跟我说没办法,毁掉了我唯一的希望……我甚至考虑过,干脆跟哥哥一起死掉算了……但是……」



惠瑶说到这里,表情突然变得明亮,双颊微微泛红。



「有一个人实现了我的心愿。」



高峻平心静气地问道:



「……实现了你的心愿?你指的是……」



高峻即使在面对几乎陷入精神错乱的惠瑶,态度依然相当冷静,这应该是本性使然吧。或许正是高峻的冷静态度,让情绪亢奋的惠瑶能够勉强维持住一丝的理性。



「那个人对我说,要让哥哥活过来一点也不难……」



惠瑶的双眸泛着湿润的光泽。



「他是个刚入宫的宦官,我本来只是半信半疑。他要我准备哥哥的一撮头发或一块碎骨,以及一些泥土。于是我写信给父亲,请父亲寄送一些哥哥的头发来给我。我……我甚至没有机会看见哥哥的遗体。我能够拿到的,就只是哥哥的一撮头发。光是想到这一点,我就好想要再见他一面。那个宦官……他靠着头发跟泥土,真的制作出了哥哥。刚开始的时候,我看他拿泥土捏起人偶,本来还很生气,以为他在开我玩笑……没想到完成之后,那真的是哥哥……」



寿雪一边听着惠瑶的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踏入另一间房内,虽然里头一片漆黑,但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多少还是能够看见一些景象。房间的中央有一张椅子,椅子上似乎坐着一个人,从身高来判断,大概是个男人,但看不清楚相貌。



就在踏入房内的同时,寿雪闻到了比刚刚更加强烈的血腥味。



「那真的是哥哥!哥哥活过来了!他真的会动!虽然还不会说话……但是那张脸、那个体型真的是哥哥。要让哥哥维持活着的状态不太容易,但我不会给人添麻烦的……呃……虽然有时哥哥肚子饿了,会给别人带来一点困扰……」



惠瑶虽然声音有点虚弱,却是说个不停,不禁令人怀疑那枯瘦的身体怎么还能有这么多的力气。那模样与其说是心情亢奋,其实更像是靠着不停说话来掩饰心中的不安。不住颤抖的声音,显示出了她心中的恐惧。



「我保证不会再发生上次那种事情,请陛下高抬贵手……」



寿雪凝神细看着房间的深处,角落好像摆着数只水桶。虽然房内漆黑,无法看得清楚,但水桶里好像装满了黑色的水,不,那不是水,那是……



「『上次那种事情』指的是什么?」



高峻问道。惠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啊啊……陛下……我……」



惠瑶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啜泣声。她一边哽咽,一边吸着气。寿雪趁着这时候,观察着房间深处的状况。水桶后头的墙角处好像躺着一个人。寿雪缓缓踏步向前。不管是坐在椅子上的人,还是躺在地上的人,都是动也不动。仔细一看,地上那人背对着寿雪,两只手腕被反绑在背后,身上穿着宦官的长袍。虽然看不到脸,但寿雪一看那背影,便知道那人的身分。



「……温萤!」



寿雪急忙奔上前去,脚下不小心踢翻了一只水桶,但此时已顾不得那些事情。寿雪跪在温萤身边,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一摸温萤的手腕,发现还有体温,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再摸他的颈子,确认还有脉搏,虽在暗中难以详细查看,但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



「温萤!」



寿雪连续呼唤数声,温萤张开了双眼。



「……娘娘?」温萤的声音极为沙哑。



「是吾。」寿雪一边回应,一边试图解开绑缚在他手腕上的绳索,那绳子绑得很紧,以自己的力气根本解不开。



温萤转过了头,仰望寿雪。蓦然间,温萤神色紧绷,直盯着她的背后。



「有何……」



寿雪才正要转过头,温萤已跳了起来。虽然双手还反绑在身后,他却在一瞬间绕到了寿雪的前方。



眼前极近距离处赫然站着一个人,虽然因光线昏暗而看不清脸孔,但想来应该是刚刚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寿雪转头望向椅子,果然坐在上头的人已不见了。有人接近背后,而自己竟浑然不觉,这令寿雪感到不寒而栗,何况那人此刻明明就站在眼前,寿雪却丝毫感觉不到眼前存在着任何活物。



那到底是什么?真的是活人吗?



「哥哥!」



惠瑶奔上前去,拉着那男人的手腕,将他拖离了寿雪及温萤的身边。男人摇摇摆摆地退了几步,那动作完全不像是活人,甚至不像是人。



此时忽有一道微弱的亮光,照亮了整个房间,转头一看,原来是卫青持着烛台走了进来。高峻则依然站在门边,瞪视着那诡异的男人。



「……他就是你所说的……死而复活的哥哥?」



惠瑶紧紧抓住了男人的手腕。从寿雪的角度,只能看见男人的背影及侧脸,男人就跟温萤一样,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脸部看起来一片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那显然不是因为光线太过昏暗的关系,仔细一看,他两眼空虚,不带一丝神采。即使只看侧脸,也能看出男人的五官相当端正而俊挺,但就是无法让人认为那是一张俊美的脸孔。



即便如此,至少从外貌上来看,那确实是一个男人。



「令死者复生……?」



寿雪忍不住呢喃。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天下巫术师皆无此能耐……便是吾亦不知有此术。」



惠瑶转过上半身说道:



「这是宵月做的,他让哥哥活过来了。」



「宵月是谁?此人绝非寻常宦官。」



「我也不知道。只要能让哥哥活过来,就算他是『勾魂鬼』也无所谓。」



「此人今在何处?」



「应该在这宫里吧。我吩咐过他,要他别离我太远。」



寿雪回想起了当初温萤回报的消息,说道:



「吾闻汝要此人片刻不离身,此是何故?」



惠瑶转过了头,身体倚靠着男人的手臂。



「……只有宵月压制得住哥哥。」



「压制?」



「哥哥需要喝血。」



惠瑶缓缓伸手,指向地板上那一只只的水桶,刚刚寿雪踢翻的那只水桶,还横倒在地上。卫青手中的烛台照亮了水桶,以及泼洒在地板上的那些暗红色液体,腥臭味正是从那些液体所发出的。



──是血!



而且是大量的鲜血。



寿雪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这么多的血,到底是从哪里取得的?



「你们放心,这些都是野兽的血。」



惠瑶似乎看出了寿雪心中的疑问,以微弱的声音说道。



「但是哥哥不太喜欢喝……宵月说,如果不给哥哥喝血,他就会变回泥土。所以我们试了各种兽类的血,最有效的是猴血跟猪血……但是宵月说,那只能让哥哥暂时止渴而已,哥哥真正想喝的是人血。人血这种东西,当然不可能轻易弄到手,所以哥哥有时候会因为饥渴而做出粗暴的举动,发生这种情况时,只有宵月才能压制得住哥哥。」



惠瑶的肩膀微微颤抖,面色如槁木死灰。



「……故汝等缚其双手?」



寿雪问道。惠瑶微微点头。



「惠瑶……」



惠瑶听见高峻的呼唤声,身体微微一颤,转头望向高峻。那足以撼动寿雪心灵的声音,听在惠瑶的耳里竟是如此惊心动魄。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刚的问题……『上次那种事情』指的是什么?」



高峻的口气依然平淡。惠瑶垂下了头,以袖口遮住脸,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是哥哥……杀了徐成……请陛下宽宥。」



徐成……那遭野兽咬死的宫女。



「那天晚上,哥哥非常饥渴,野兽的血无法满足他……过去每当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我跟连娘把血分给哥哥……」



惠瑶挽起袖子,只见整条臂膊包满了纱布。连娘大概就是刚刚那名侍女吧,她们两人脸色惨白,原来是因为缺血的关系。



「但是那天晚上,我们来不及这么做。我急着派人把宵月找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徐成捧着水走进房间。不过一眨眼,哥哥已经咬断了徐成的喉咙……他就这么咬住徐成,不停吸她的血……」



惠瑶脸色苍白,全身颤抖。不只是因为缺血,更是因为强大的恐惧。



「宵月走进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徐成已经死了。我们不能把尸体留在宫里,不能让鹊巢宫遭人起疑……哥哥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我叫来几个宦官,把尸体搬到远处丢弃……我心里觉得对徐成很抱歉……」



惠瑶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细,几乎难以听得清楚。



「陛下……」惠瑶抬头说道:「不管任何责罚,都由我一个人承担,请陛下饶了我哥哥吧。他好不容易才活了过来,要是他又死了,我也……」



惠瑶流露出殷切的期盼,微弱的声音也变得激动而尖锐。寿雪站了起来,仔细观察站在惠瑶身边的男人。从那张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动容。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想法。



「……惠瑶,此物并非汝兄。」



一股苦涩的滋味,在寿雪的口中扩散。



「……咦?」



惠瑶转头望向寿雪,整个人傻住了。



「此物绝非汝兄死而复生,仅是宵月所做泥人。」



「你在说什么?他真的是我哥哥。」



「此物仅是空壳,并非活物。外观神似汝兄,却无灵魂。汝便再等数载,此物亦不能化为汝兄。」



「不……不可能……」惠瑶脸色大变,那表情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碎裂了,嘴里不住呢喃。「不可能……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惠瑶抬头望向身旁的男人,看着那毫无喜怒哀乐的脸孔,惠瑶的表情逐渐扭曲。或许在惠瑶的心里,早已隐约明白这个东西根本不是哥哥。



「不……不……他是哥哥……是我唯一的哥哥……」



惠瑶不住摇头,以颤抖的声音说道:「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悲恸欲绝的声音,诉说的对象不是寿雪,而是身旁的哥哥。但站在旁边的男人依然眼神空洞,仿佛什么也没看见。惠瑶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悲伤,双眉一蹙,眼泪滚滚滑落。



「哥哥……」



惠瑶伸出了颤抖的双手,轻抚那凝视着虚空的双眸下方的脸颊。



就在这个瞬间,男人忽然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表情变化。原本举止笨拙的男人,竟然以惊人的速度弯下腰,张大了嘴。



「啊……」



既像惊呼又像叹息的声音,自惠瑶的双唇间逸出。



男人咬住了惠瑶的咽喉,裸露的犬齿陷入肉中,惠瑶的喉部登时皮开肉绽、鲜血狂喷。每个人都清楚听见了皮肉遭撕裂的声音,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天花板,大量血雨溅在寿雪的脸上,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男人咬着惠瑶的咽喉不放,不停吸着鲜血。惠瑶双手瘫软,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含着泪水的双眼并没有阖上,却已和她的哥哥一样空洞无神。



寿雪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那花朵迅速幻化成箭矢。寿雪朝男人踏上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箭矢插入男人的胸口膻中,男人吸血的动作戛然而止。



既然是泥人,要加以破坏并不难。泥土只是容器而已,其内部必有一代身作为术法的核心,若容器是人形,代身的埋藏地点必定在胸口膻中。



寿雪将手从男人的胸中抽出,手中握着一撮头发。



男人的皮肤瞬间干裂,变成了土黄色。皮肤表面的泥土开始碎裂剥落,四肢分崩瓦解,化成了土块,嘴部乃至于整张脸当然也逐渐粉碎,惠瑶身体瘫软在地上,而男人的身体所化成的土块便纷纷摔落在她的身上。



不过须臾之间,男人化成了大量的泥土及衣裤,宛如被褥一般覆盖在惠瑶的尸体之上。



接下来有好一会儿,每个人都站着不动,也没有开口说话。黑暗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及泥土的气味。首先发出声音的人,是惠瑶的侍女。那抽抽噎噎的啜泣声,在漆黑的房间里不断回荡。



高峻走上前去,跪在惠瑶的身边,伸手阖上了她的双眼。



「……自从她听到兄长的死讯后,精神状况就一直不是很好,朕实在应该赶快送她回她父亲身边才对。」



声音中流露出了懊恼与悔恨。高峻就这么凝视着惠瑶,久久不能自已。



寿雪从怀里掏出手帕,蹲下来擦掉惠瑶脸上的血迹,接着将她兄长的头发塞进她的手里,起身离开房间。



走出房间之前,寿雪转头一看,高峻依然凝视着惠瑶的脸。







来到殿舍外一看,自外廊的转角处探出的几颗头慌张地缩了回去。大概是一些听到了骚动却不敢来查看的宫女及宦官吧。寿雪也不理会,迳自下了台阶,踩着鹅卵石快步离去。



「娘娘!」



温萤自背后追赶了上来。他似乎是自行解开了绳索。寿雪看着温萤来到自己的面前,递出一条手帕。



「请擦擦脸吧。」



寿雪在脸上一摸,才察觉自己的脸上沾着血滴。「……多谢。」



寿雪接过手帕,一边擦脸,一边在心中暗骂着自己。宫女死了,惠瑶也死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惠瑶曾经暗访夜明宫。姑且不谈她希望乌妃能够施展返魂之术,可以肯定的是她希望有一个人能对她伸出援手。



但是自己什么也没做,还把惠瑶赶了出去。



「娘娘……寿雪娘娘!」



温萤伸出了手。寿雪将手帕放在温萤的手上,但温萤没有收起手帕。他说了一句「失礼了」,举起手帕将寿雪脸上剩余的血迹擦拭干净。



「……温萤,汝亦受吾所累。」



温萤停下动作,凝视着寿雪说道:



「不,下官才要请娘娘恕罪。下官不仅没有达成任务,还要娘娘冒险来救,全怪下官疏于提防。」



温萤接着描述,当时他找到了那名侍女,正要盘问详情,却遭人从背后击昏了。



「下手之人,似乎正是鹊妃娘娘。」



「原来如此……」寿雪一边呢喃,一边转头望向殿舍。屋顶上的鹊鸟瓦片,在皎洁月光照耀下熠熠发光,显得湿滑油亮。



「……宵月不知所往,吾必擒之。」



「卫内常侍应该会安排搜捕行动……要在鹊巢宫里找找看吗?」



「彼必不在此间。」



宫女、宦官们既然会躲起来偷窥,宵月必定也察觉了骚动,多半早已远遁了。



「宵月夜宿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