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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之女(2 / 2)


「献祭……」



如此残酷的传说,不晓得是否与长勺家族有关?



向九九道了谢之后,寿雪提笔写起了书信。刚刚听到的这些话,有必要让千里知道。



寿雪到处给人写信,变得相当忙碌,而且手腕隐隐作痛。正当考虑要找人代笔的时候,又来了一名宦官,不晓得是何处宫殿的差使。一看之下,原来是凝光殿的宦官,也就是高峻派来的。



那是个相当年幼的宦官,上次也曾来过。他递出了高峻所写的书信。信中的内容,是关于上次寿雪所提出的棋局的回覆。信中写了棋色与数字,如同自己所使用的方法,然而一看清高峻所下的位置,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大家说,娘娘应该没办法马上回覆,可以过几天再回。」



「高峻小觑吾太甚。」



寿雪的眼中彷佛可以看见高峻那一派悠哉的表情,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决定说什么也要当场写出回应。



「汝在此稍候。吾知汝与衣斯哈交好,待吾将他唤来。」



寿雪叫来了衣斯哈,又从厨房拿了些蒸糕,让两人在房里吃。在这段期间里,寿雪看着高峻的来信,内心思索该如何回应他这着棋。下这里的话,那里会产生破绽;下那里的话,数步之后就会陷入窘境……寿雪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到破解的方法。两个孩子吃完了蒸糕,衣斯哈又接着拿出晚霞送的枣干,两人分着吃了起来。



又过一会儿,连枣干也吃完了,两人都有些闲得发慌,此时寿雪终于放弃了。



「……此信待日后再回,令汝久候,还望海涵。汝归太迟,恐卫青见责,吾今作一书,可交予卫青,彼必不怪罪汝。」



寿雪将一封信交给凝光殿的宦官,那宦官却笑着说道:



「请娘娘放心,卫内常侍说过,乌妃娘娘一定会执意当场回信,所以可能会在这里耗上一些时间。」



──卫青那家伙。



完全都被看透了。



那年幼宦官离去后,寿雪在写给千里的信中加上了高峻所下的这一着棋,询问千里该如何反击。虽然千里一定会窃笑,但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







「卫内常侍。」



卫青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于是回过了头。那呼唤者的身分,以及呼唤自己的理由,卫青都心知肚明。对方是个身穿浓灰色长袍的宦官,职责是帮皇帝安排妃嫔夜侍。



「大家今晚又说不需夜侍……」



「已经有两位妃嫔怀孕,大家暂时应该可以喘口气了。」



「呃……但是……」



那宦官还想说话,卫青不再理会,转身走向凝光殿的深处。



高峻听到妃嫔怀孕的消息,确实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当然目前还无法得知性别,也不确定能否顺利生产,但至少算是过了头一关。



「拥有继承人」也是皇帝的责任之一。如果没有太子可以继承皇位,皇帝去世后国家势必会陷入混乱局面,国运甚至可能会就此一蹶不振。话虽如此,但皇帝遭到催促的心情恐怕也是不太好受吧。



事实上高峻不太喜欢与妃嫔同床共枕。这是只有卫青才知道的秘密。虽然他极少将心情显露在脸上,但善于察言观色的卫青还是看得出来,高峻对那档事甚至可以用厌恶来形容。毕竟在高峻小时候,整个后宫都是由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后来的皇太后所掌控,若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内心会对后宫产生排斥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后宫虽然表面上是皇帝的美丽花园,但负责管理花朵的人却是皇后。后宫就像是皇后的城池。如今高峻虽然靠着建立皇帝直属组织「勒房子」,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这座城池,但城池里头毕竟有着太多皇太后所留下的痕迹。



当然不管有再多皇太后的痕迹,高峻今后还是会细心维持这座花园,因为他有着重传统而不喜变革的性格。



──正因为如此,才更令人担心……



高峻关心寿雪,努力想要拯救寿雪,这确实很符合他的性格。但卫青总觉得如果继续这么下去,高峻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卫青一走进房里,便看见桌上堆满了书,高峻正埋首于书中。一看题签,似乎都是围棋的棋谱。卫青不禁感到有些忧郁。高峻正在与寿雪以书信往来的方式对弈,在卫青眼里,这也算是一种暗通款曲吧。此刻高峻的表情是如此轻松而柔和,更让他感到忧心不已。



──以那个女孩为心灵的寄托,实在太过危险了。



「青,把这些书送去给寿雪。」



高峻挑出几卷书,放在手边。「这些书应该能精进她的棋艺。」



「……要是对她说这种话,她恐怕会生气。」



「真的吗?」



高峻虽然很在意寿雪的感受,却无法理解女孩子心情的微妙变化,常常惹恼寿雪而不自知。相较之下,卫青则已经把她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了。



「好吧,那还是算了?」



「依下官之见,不如给她一些吃的。」



高峻一听,脸上微微露出笑容。



「看来你很瞭解她……好吧,干脆送一些点心过去好了。」



自从寿雪被禁足在夜明宫内,高峻对她的态度似乎更增添了几分同情。可怜者,必引人怜而爱之,这是人之常情。



卫青跟随高峻已久,很清楚高峻这个人一旦决定的事情,外人很难加以改变。他的心中除了无奈之外,也已经有了觉悟。



寿雪这个人对高峻而言,是害多利少的人物,这是无庸置疑的事情。一个不小心,或许还会成为灾厄的源头。当事态逼迫自己必须在两人之中选择一人时,自己会选择保护何者?这个问题不会让自己有丝毫的迟疑。



──如果有必要,我将会亲手取那女孩的性命。



即便她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明明早已下定了决心,额头的伤痕却在隐隐抽痛。当初为了保护寿雪而受的伤,如今明明早已痊愈,伤痕却迟迟没有消失。



──为什么我那时候要救她?



当初卫青告诉寿雪,自己是基于高峻的命令才救她,但那其实只是敷衍之词。如果单纯只是听取命令之后才行动,绝对来不及救人。



自己的性命,是属于高峻所有。这是当年刚开始服侍高峻时,便已经下定决心的事情。但是如今,卫青的心中却萌生了另一份感情。



卫青不禁怀疑,是乌妃以她那可怕的力量,对自己下了毒咒。







隔天早上,寿雪收到了来自千里的回信。



千里的毛笔字非常美。硬瘦的字体有如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躯,而笔法却是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迷惘或疏失。明明内容谈的是颇为艰涩的话题,用字却是浅白明快,由此可看出千里不仅心思敏捷,且具有体恤他人之心。



这个传说有着令人不解之处。



千里在信中写道。



不解之处指的是什么?寿雪带着满心的狐疑读了下去。



最大的疑点,就是旱灾和献祭的部分。



在生产漆的地区,河底囤积了大量漆的传说并不罕见,而且每个传说的情节都大同小异。发现河底有漆的男人,因为想要把漆占为己有,引来了大蛇。在某些传说里,男人被大蛇吃掉了,但在某些传说里,大蛇只是守护着漆,让男人再也无法盗取。以大蛇为河神的例子虽然不多,但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然而微臣从来没有听过男人必须献出祭品,而且不是牺牲自己,却是已出嫁的女儿这样的情节。



而且既然是河神,引发的灾害应该是河水泛滥或干涸。旱灾之类的灾害应该是日神或雨神管辖的范畴。因为发生旱灾,所以献祭给河神,这说起来没道理。



当初九九描述的传说,确实是愤怒的河神引发旱灾,所以必须献祭……仔细想想,这确实不太合理。以合理性来检视传说的情节,的确很符合千里的风格。如果不是千里指了出来,寿雪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环节。



若不是传承的过程中出现了以讹传讹的状况,就是跟其他的传说混淆在一起了。



以讹传讹,或是与其他传说混淆。千里的推论还有下文。



芜州的长勺家族,或许来自于其他地区,并非从古代就住在芜州。



微臣这么推测,是因为有条流经芜州的河川,名为泗水,这条河川的下游流进了箕州,箕州的泗水南岸有个地区就叫做长勺,那里住着许多以此为姓氏的百姓。



千里果然是个博学广识之人。他因为体弱多病的关系,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对许多书中知识瞭如指掌。



不过这与那漆奁是否有关,微臣还要进一步调查。



千里的信便以这句话作为结尾。但在书信的角落写着黑四八这三个小字。那正是寿雪向他求教的围棋招数。



「原来尚有此着。」



寿雪低声呢喃,九九转头说道:



「漆奁的事情,问出端倪了?」



「嗯……然也。」



「啊,娘娘刚刚说的是围棋的事吧?问到什么妙招了?问人是作弊哟。」



「此非作弊。」



寿雪将头转向一边,九九嗤嗤笑了起来。她将千里的信摺起,放入橱柜里,接着取出了另一张纸。



「这是……?」



「昔日温萤所查之事。」



当初爆发缁衣娘娘骚动时,寿雪曾要温萤调查宫女与宦官们的私下关系,现下已全列在这张纸上。由于许多宫女与宦官乃因出身地相同而有所交集,所以上头也写明了每个人的出身地。其中有些人正出身于「箕州」,分别是泊鹤宫及鸳鸯宫的宫女。



「汝可识得此数名宫女?」寿雪问九九。



九九指着一名鸳鸯宫宫女的名字说道:



「我认识她,我每次去鸳鸯宫讨废纸,她总是很亲切地找来一大堆给我。」



九九经常到各宫讨不要的废纸,回来给衣斯哈做习字之用。



「娘娘要我去问她关于长勺家族的事?」



「然也,凡与长勺、漆、旱、牲祭相关之事,皆细细问来。」



「例如像昨天的古老传说?没有问题。」



九九旋即起身,出殿舍去了。由于乌妃无法出夜明宫,只能由九九等人代为东奔西走。寿雪走到阶梯前,叹了一口气。



「娘娘。」



忽见衣斯哈奔到阶梯下问道:



「燕夫人的侍女派来了使者,询问『那天委托的事情,处理得是否顺利』。」



「啊……」



这两天一直在忙漆奁的事,竟忘了将鹊巢宫已完成驱邪除秽之事派人告知黄英的侍女。



「便言已尽全功。」



「是。」衣斯哈踏着轻盈的步伐,朝殿舍的后门处奔去。



寿雪仰望天空,心中暗忖。



──应该向长勺松娘询问昨晚是否又出现了红色妇人。但以自己的立场派人询问,似乎不妥。最好还是假借千里的名义……



「……温萤。」



寿雪轻声呼唤。不远处响起了一声「是」,转头一看,温萤就跪在外廊上。



「烦劳汝往飞燕宫,探问长勺松娘现况。」



「下官已经派淡海到飞燕宫确认过了,长勺松娘说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温萤行事如此周到,让寿雪不禁感到佩服。



「汝若在高峻左右,必然前途无量。」



让他待在这冷清的夜明宫,可说是埋没了人才。



「大家的身边已有卫内常侍。」



温萤想也不想地说道,脸上神情丝毫没有变化。



「下官愿意永远追随娘娘。」



寿雪听温萤说出这句话,除了心中有种莫名的难为情之外,却也感觉肩膀上的沉重压力减轻了不少。



「吾非以此语试探汝。」



「下官明白。」



秋天的艳阳,将温萤的白皙脸孔照得熠熠发亮。







就在寿雪磨起了墨,打算写一封信给高峻的时候,晚霞又派人送来了一封信。读完之后,她一边磨着墨,一边又陷入了沉思。



「娘娘,您磨得太多了。」



寿雪蓦然听见九九的声音,才赶紧停下了动作。



「娘娘应该等我回来,磨墨这种事让我来做就好了。」



「区区磨墨,何须假手他人?」



「我磨得比娘娘好多了。」



磨墨哪有好坏之分?寿雪心里如此咕哝。但仔细一想,要磨到浓淡恰到好处确实不易。



「汝往鸳鸯宫,可有斩获?」寿雪问道。从九九的表情看来,应该是有一些收获。



寿雪将墨砚推到旁边,吩咐九九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我问了那个箕州出身的宫女,她说她不清楚箕州有没有姓长勺的人,不过泗水的下游流域自古以来就有漆林,聚集了不少的漆匠。所谓的漆匠,其实还可以细分为各种不同的专长。有的擅长涂漆,有的擅长镶嵌,有的擅长绘画。大家聚在一起,做起事来比较方便。听说这几年除了官府之外,还有不少豪族大贾拥有广大的漆园,雇用高明的漆匠。」



九九接着又转述了那宫女听过的古老传说。



「她说这是小时候听祖母说过的故事。她说那时候虽然她年纪还小,但这个故事实在太过悲伤,所以留下了深刻印象,只不过一些故事细节可能会有错……这是个关于旱灾与献祭的故事。」



九九于是描述起了那个故事。



很久以前,某个村子曾经已有三年没下雨,河川全都干涸了,漆树及农作物也都全数枯萎。由于谷物的存粮已经见底,村民们活不下去,决定向日神献祭来祈求下雨。



献祭的仪式,是以柴火焚烧祭物,让浓烟飘向天际。村民们相信唯有这么做,才能让日神听见村民的心声。



村民们首先焚烧了一头猪,但是没有下雨。接着村民们又焚烧了一头牛,还是没有下雨。众人相信这是因为日神实在太愤怒了,猪、牛没有办法让日神息怒。



于是村民们决定焚巫。所谓的「巫」,指的是侍奉神明的女人。村民们挑上了某个男人的女儿,这个女儿已经嫁为人妇,而且也生了孩子。村民们认为日神会如此愤怒,全是这个女儿的错。当时在那个村子里有个习俗,一家的长女不能嫁人,必须在家里守着家庙。被挑上当成祭品的那个女儿正是长女,却打破禁忌,嫁到了别人家。村民们相信正是这件事惹怒了神明,导致村子多年不下雨。



村民们堆起了木柴,将女儿绑在上头焚烧。女儿的年幼儿子在一旁大声哭喊,尽管女儿承受着烈火焚身的痛苦,却还是对儿子露出笑容,试图安抚儿子。



红色的烈焰高高窜升,几乎到达了天际,浓烟覆盖了整片天空。不久之后,浓烟转化为乌云,天空竟开始下起了滂沱大雨。



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夜,造成河川泛滥,吞没了全村居民,只剩下女儿的年幼儿子存活了下来。女儿的儿子长大之后,成为一名技术高超的漆匠。



「……这就是我听到的传说。」



九九伸手轻抚脸颊,叹了一口气。「不管是昨天的传说,还是今天这个传说,都让人听了心情郁闷。」



寿雪沉吟半晌,起身走向橱柜,取出了漆奁。



「此乃火也。」



「咦?」



「此朱漆所绘,实为烈火。」



寿雪看着漆奁上头以朱漆绘制的妇人及周围的纹线说道。妇人受三角形的纹线环绕,整张脸都涂成了红色,面容带着笑意。



「周围纹线,尽是火焰,妇人受火光映照,故满面皆红……此乃妇人受焚之图。」



寿雪说到这里,全身不寒而栗。九九也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漆奁到底是由谁所制作?难道是后来成为漆匠的年幼儿子?



如果真是如此,这意味着那儿子依循孩提时代的记忆,将遭到焚烧却依然面带微笑的母亲身影,以漆绘的方式留存了下来。目的是什么?是基于对那些杀死母亲的村民们的谴责,还是基于对母亲的哀悼之念?



「母遭焚杀,子必迁往他处居住。况且若河水泛滥为真,便不愿迁居,亦不可得。」



「那孩子可能移居到了芜州……是吗?」九九问道。



「此子既移居芜州,献祭之事亦必传入芜州,或与当地传说两相混淆。」



这么说来,芜州的长勺家族就是那孩子的后代子孙。



──如果真是如此,那出现在松娘面前的那名红色妇人……



「但是这漆绘中的妇人看起来慈祥又温柔,实在不像是在描写那么残酷的往事。」



九九看着漆奁说道。正如她所言,这漆绘除了妇人面带微笑之外,而且笔触流畅而柔顺,完全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的恨意。



「……松娘对此妇人亦无惧意。」



寿雪看着漆绘,回想当初松娘的描述,嘴里如此呢喃。不管是漆绘中的妇人,还是出现在松娘面前的妇人,都不会让人感到恐惧。



九九将脸凑到漆绘的上方仔细观察,半晌后说道:「这画的是妇人的正面。」



「咦?」



「漆绘里的妇人,画的是孩子的眼中所看见的正面。她正在对着孩子微笑,所以才会那么慈祥温柔。」



──原来如此。



妇人的脸,是正在对着孩子露出微笑的脸。因此流露出的当然不是恨意,而是慈爱之心。画出此漆绘的漆匠,想要呈现出的是母亲对自己的关爱。



「……松娘所见妇人,应是长勺氏之守护神。」



「守护神?」



「或为妇人魂魄,或为漆匠意念技法,转化为神,守护长勺氏子孙……」



乌妃的术法,当然对守护神发挥不了作用。



「当令千里代笔,告知此漆奁无害于人,并将漆奁归还松娘。」



寿雪接着发出了自嘲的微笑。



「此谜得解,全赖九九之奔走、千里之博识,吾并无尺寸之功。」



「娘娘,您怎么说这种话?」



九九瞪大了眼睛说道:



「我们的功劳,就是娘娘的功劳。」



「何出此言?」



「因为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娘娘。」



九九彷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既没有夸大其辞,当然也不是阿谀奉承。



寿雪眨了眨眼睛,愣愣地看着九九。



「吾亦当为汝等效命。」



九九一听,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知道。」







淡海负责将写了事情始末的书信递送给千里,并且带回了他的回信。根据淡海的描述,千里当时正要写信给寿雪。



淡海带回来的书信共有两封,一封是寿雪委托千里写给松娘的书信,另一封则是给寿雪的书信,内文提到了关于妇女献祭的传说。



千里在信中说,九九这次打听到的传说,确实存在于箕州的泗水流域一带。信中还提及这个传说也是前任冬官薛鱼泳生前搜集的诸多传说之一。



鱼泳大人记录下了为数众多的各地传说。



千里以前曾经提过,鱼泳死后留下了许多手稿,其中有些关于乌妃的纪录,目前他正在整理当中,或许能够找出一些过去不为人知的线索。



过去微臣一直认为地方上的传说与乌妃娘娘无关,但如今考量到乌涟娘娘的半身之谜,或许忽视这些地方传说并非明智之举。



乌涟娘娘的半身很可能沉入了海中,而且应该是东海。



千里在信中表示他正在调查各地传说,想要从中找出关于乌涟娘娘半身的蛛丝马迹。



──乌的半身的下落……



只要找回乌的半身,寿雪或许就能从束缚中获得解放。



「娘娘,要不要我送去给松娘?」



九九指着桌上的书信及漆奁说道。



「唔……」



寿雪拿着另一封书信,正想得入神,因此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但是……要是松娘的同室宫女还是很害怕,该怎么办才好?还了漆奁,红色妇人一定又会现身吧?」



寿雪猛然抬起头来,望着九九。



「娘娘,怎么了吗?」九九歪着头问道。



「汝所言甚是,妇人必再现身……」



──为了什么?



那红色妇人若是守护之神,她是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出现在松娘面前?是红色妇人原本一直都在,只是最近才察觉吗?抑或,是红色妇人最近才每天晚上出现在松娘枕边,刻意让她看见呢?



──如果是从以前就一直都在,没有理由最近才发现。这么说来,红色妇人是最近才刻意出现,这背后必定有个原因。



寿雪站了起来。



「娘娘?」



寿雪没有理会九九的呼唤,抓起了漆奁奔出殿舍。







此时太阳已西坠,寿雪奔跑在昏暗的树林之中。



──应该还没有就寝才对。



九九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头。淡海忽然从后方迎头赶上,轻轻松松地超越了九九,跑到寿雪的面前。



「娘娘,发生什么事了?你要出门?」



寿雪心想,温萤应该也隐身在暗处,于是以两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吾欲往飞燕宫,汝一人先至宫门,为吾唤出长勺松娘。」



「我去吧。」



寿雪的话才刚说完,夜明宫周围的椨树之间忽响起温萤的声音。但因树丛内太过阴暗,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只听见一阵脚步声疾奔而去,有如风声在草上呼啸而过。



「大家允许你外出了?」



淡海问道。



「非也。」



寿雪回答得斩钉截铁。



「吾甘愿受罚。」



「长勺松娘有危险?」



「尚未可知,愿是杞人忧天。」



寿雪将漆奁紧紧抱在胸前。



──守护神忽然频频现身,莫非是子孙即将遇上什么迫在眉睫的灾厄?



寿雪的心中怀抱着这样的担忧。



秋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当寿雪跑到飞燕宫时,周围已笼罩在靛青的夜色之中。飞燕宫入夜之后的景象与夜明宫颇有不同,回廊及屋檐下的吊灯都已点上,看起来明亮有如白昼。不过当绕到殿后,灯火的数量登时大减,寿雪的一身黑衣隐入暗中,仅雪白的双手及脸颊清晰浮现。



「娘娘。」温萤就站在回廊边。



寿雪奔了过去,问道:「松娘何在?」



「我请人进去叫了。」温萤一句话才刚说完,寿雪便看见松娘自殿内深处小跑步奔了出来,带着满脸的狐疑表情。



「乌妃娘娘,您找我有什么事?」



寿雪正要开口说话,不知何处传来了类似树枝被折弯的诡异声响。



寿雪仰起了头,想要找出声音的来源,其他人也一样。



下一个瞬间,骤然一阵宛如雷击般的轰然巨响,掩盖了所有的声音。那声响之大,就连地面也隐隐震动。站在寿雪身旁的淡海立刻拉扯她的手,让其蹲在地上。一阵狂风挟带着粉尘席卷而来,令寿雪不住剧烈咳嗽。



巨大的声响虽然消失了,但每个人的耳中似乎都还残留着余音。四下才刚恢复平静,不远处又传来了一阵阵女人们的尖叫声。



──落雷?这种天气怎么会有落雷?



抬头一看,淡海与温萤不约而同地仰头望着附近的一座殿舍,脸上带着凝重的表情。寿雪沿着他们的视线方向望去,眼前一片黑暗,只隐约可见尘土飞扬。



「……咦……」



松娘忽然发出了哀号声,整个人坐倒在地上。



「娘娘!」九九脸色惨白,扑过来紧紧抱住寿雪。



在满天尘埃之中,隐约可看见殿舍的屋顶垮了一半。



「娘娘,请退后!可能会有瓦片掉下来!」温萤大喊。



寿雪连忙带着九九退后数步。九九紧紧握住了寿雪的手。



「那殿舍……莫非为宫女宿舍?」



那殿舍位于飞燕宫的后侧,疑似是宦官、宫女们的住处。故寿雪朝瘫坐在地上的松娘如此询问。



松娘以颤抖的声音点头说道:



「我……我平常睡觉的房间就在那里头……」



屋顶崩塌的殿舍里不断有宫女跌跌撞撞地奔出来,周围其他殿舍也涌出了大量的宫女及宦官,整个场面登时乱成了一团。



「娘娘,先回夜明宫吧。继续待在这里,恐怕会招惹麻烦。」



淡海急忙说道,同时在寿雪的背上推了一把。



寿雪的怀里还抱着松娘的漆奁,但见淡海神情紧张,也不再多言,快步离开了飞燕宫。



寿雪的一身黑衣迅速隐没在夜色之中,但其背影早已被飞燕宫的宫人们看见。







「听说是漏雨造成屋梁腐朽,那天晚上终于折断了。」



过了几天之后,淡海打听到了屋顶崩塌的原因。



「断掉的屋梁直接压在了一张宫女的床上,刚好就是长勺松娘的床。如果她当时躺在床上,有再多条命也不够死。娘娘在那个时间找她,刚好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虽然松娘平安无事,但现场有很多人受伤,所幸都没有大碍。



「这么说来,漆绘里的红色妇人,是为了警告松娘这件事……?」九九问道。



「想必如此。」寿雪回答。



正因为松娘即将遇上此灾,那红色妇人才会每晚出现在松娘的枕边,提醒松娘「不能再睡在那张床上」。



「听说因为发生了这件事,燕夫人决定尽早搬迁至鹊巢宫。」



淡海继续说着他打听到的消息。



「毕竟总不能让宫女们晚上没地方睡觉,就算想不搬家也不行了。」



「不,听说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是因为燕夫人认为不吉利。」



淡海将手伸到眼前挥了挥。



「不吉利?」



「殿舍屋顶崩塌这种事情,可不是随便都能遇到。」



「鹊巢宫死过人,不也同样不吉利?」



寿雪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要是这也忌讳、那也忌讳,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住人?



「燕夫人大概是认为鹊巢宫已经受娘娘驱邪除秽了,所以没关系吧。」



原来如此。寿雪默不作声,看着桌上的漆奁。



「此奁当归还松娘。」



当时飞燕宫的场面相当混乱,所以竟忘了归还。



「我去吧,顺便去看看飞燕宫的状况。」



九九举手说道。她曾经待过飞燕宫,想来应该很担心朋友们是否平安。



寿雪正要把漆奁交给九九,衣斯哈忽然走了过来,说道:



「娘娘,飞燕宫的长勺松娘求见。」



──来得正好。



寿雪于是拿着漆奁,走出了房间。来到殿舍外,却看见松娘故意站在阴暗处,彷佛不想被人看见。



「吾正欲归还汝此物。」



「……我的漆奁怎么会在娘娘手里?」松娘一脸不安地看着漆奁说道。



寿雪这才想起,这件事情名义上是交给了千里处理。



「冬官托吾代为归还。彼言此漆奁毫无问题,尽可放心。」



「原来如此……」



松娘接过了漆奁,脸上却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



「冬官另有一书与汝,汝在此稍候……」



「乌妃娘娘……」



松娘垂着头说道:



「乌妃娘娘,殿舍屋顶崩塌的那天晚上,您为什么会来找我?」



因为低着头的关系,寿雪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您早就知道屋顶会崩塌了?」



「……吾实不知。」



寿雪只是猜想可能会发生灾厄,却没有办法预测实际上会发生什么事。



「有人说是乌妃娘娘在背后搞鬼。」



「咦?」



「那天有很多人看见您出现在现场,大家都说一定是您施展妖术,把殿舍毁了。」



寿雪一时哑口无言。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事情?



「我……我当然不会相信那种话……」



松娘并没有抬起头,反而一步步往后退。



「但如果被人知道我跟乌妃娘娘有所往来,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娘娘,您应该没有什么理由再来找我了吧?您不会再来了……对吗?」



松娘忽然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只小布袋塞进寿雪手里。袋里发出了坚硬的金属碰撞声,里头放的大概是金子吧。



「这是给您跟冬官大人的谢礼。」



松娘鞠了个躬,以僵硬的动作转过身后,像逃命一样地奔离殿舍。



寿雪愣愣地看着前方的树林。寒风将树梢吹得沙沙作响,穿梭在树林间的呼啸声包围了整座夜明宫。



「娘娘,这就叫忘恩负义吧。」



寿雪转头一看,淡海正站在阶梯上,扬起了嘴角。



──当时他所说的「恐怕会招惹麻烦」,原来是这个意思。



「……既为宫女,岂能离群独生?」



寿雪认为不应该以「忘恩负义」来批评松娘的心态。



「娘娘,这不是你该烦恼的事情,是那丫头该烦恼的事情。你只要负责生气就行了。如果是我的话,早就将这丫头一脚踹飞了。」



「这就是娘娘与淡海哥的不同之处。」



九九从门后探出头来。



「饼烤好了,我去叫温萤哥,大家一起来吃吧。」



寿雪望着淡海与九九,露出了微笑。



「甚好。」







这天夜里,夜明宫又有了访客。



「娘娘……」



温萤在门外通报时,口气带着几分困惑,就跟当初燕夫人的侍女来访时一模一样。



「莫非又是飞燕宫侍女?」



寿雪一边咕哝,一边打开了门。一名妇人站在温萤的背后,那妇人的身上披着靛青色纱衣,似乎是刻意想要保持低调。寿雪依稀记得那妇人的脸。



「……昌黄英?」



那访客正是燕夫人。实际的年龄约二十五岁,却依然像个少女一般娇柔孱弱。上次见面的时候,她的言行举止给寿雪一种稚嫩、笨拙的印象。



如今再度相见,她看起来似乎瘦了一些,眉心多了几分阴郁,虽然还是显得有些笨拙,但好像稍微成熟了一些。



黄英腼腆地垂下了头,对着寿雪说道:



「我想要……谢谢你帮忙驱邪除秽。」



黄英的声音又细又柔,而且像铃声一样清脆。



「侍女已送谢礼至,汝勿挂念。」



今天白天的时候,有使者以黄英的名义送来了不少绢帛及金银珠宝。



寿雪仰头望向黄英的身后。阶梯的下方站着数名侍女及宦官,他们都穿着深色衣着,而且熄掉了灯火,显然不想被人看见。寿雪仔细查看,几个侍女之中,似乎并没有前几天来到夜明宫的那个年长侍女。



「汝此行来访,未告知侍女之长?」



「因为她再三告诉我不能到这里来。」



黄英嘟着嘴说道。那副撒娇的口吻,依然带着往昔的稚气。



「侍女之言是矣,吾为拘禁之身,不得轻易见客。」



或许是寿雪的口气太严厉的关系,黄英沮丧地低头说道:



「连乌妃也要骂我?」



「……吾并无责汝之意。」



「我老是挨骂。就像移居鹊巢宫的事情,我一直说不要,她却骂我太任性。可是我真的很害怕,乌妃应该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吧?」



「……既有惧意,责汝亦无济于事。」



恐惧是心情上的问题,并不是靠责备就可以解决。



「你也这么觉得?」



黄英漾起了天真的微笑,没有一丝心机及虚伪。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童真吧。寿雪心想,这应该算是她的优点。



──不知高峻是否也这么想?



寿雪此刻的心情相当复杂,既有点想询问高峻,又有点不太想问他。



「道谢既毕,可速归。秋风刺骨,恐致风寒。」



寿雪露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挥了挥手。



黄英却反而握住了寿雪的手,说道:



「乌妃,我是真的很害怕……我害怕住在鹊妃过世的殿舍里……也害怕有人在我的肚子里越来越大……」



寿雪凝视着黄英的脸。低垂的长睫毛正在微微颤抖。她的心中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或许更胜于她口中的描述,已经到了几乎无法承受的地步。



「幸好有你帮忙,真的很谢谢你。」



寿雪不由得全身一震。黄英的这句话,彷佛沉入了寿雪的内心深处。



黄英在侍女们的簇拥下离去了,只余寿雪愣愣地看着灯笼的光芒在黑暗中不住摇曳。



刚刚被黄英握住的手掌,此刻还带着暖意。







然而有一件事,寿雪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完全没有得到寿雪的回应,对方已失去了耐性。



就在太阳即将下山时,淡海大喊了一声「娘娘」,奔进了屋内。



「何事慌张?」



「大家要密访夜明宫!」



寿雪看着淡海的脸。那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突然跑来,该不会是有什么急事吧?



自从发生了缁衣娘娘骚动之后,高峻就再也不曾造访夜明宫。毕竟当初是他下令寿雪闭门思过,如果自己又大张旗鼓前来拜访,恐怕会惹人非议。不过高峻虽人无法前来,却是三天两头就派人送来书信或美食。



九九与红翘急忙去准备热茶,衣斯哈则赶紧整理起房间。寿雪要大家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九九又气又急地说了一句「那怎么行」。



好一阵子不见的高峻,看起来与上次见面时没有什么不同。



「近来好吗?」



高峻的口吻依然颇为平淡。



「无恙。」寿雪回答。



「你不再回信,朕还以为你病倒了。」



「吾岂……回信?」寿雪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发出惊呼。



自己竟然把围棋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明明都向千里请教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却忘了回信给高峻。



──对了,正要写的时候,晚霞的信刚好送到……



自己读完了信,正陷入沉思,九九又刚好回来,于是就这么将写信给高峻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吾一时忘却。」寿雪老实说道。



高峻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原来如此」。如果卫青在场的话,想必又会朝寿雪恶狠狠地瞪上一眼。幸好他此时正在门外,并没有进来。



寿雪心中微感歉意,说道:



「汝既亲至,可在此对弈。」



一边说,一边取出棋盘,放在窗边的小几上。两人隔着棋盘相对而坐。



「吾非不敌,当日正欲作一书与汝,恰逢晚霞书至,诸事劳神,竟尔忘却。」



寿雪一边下子,一边解释道。



「……鹤妃写信给你?」



原本正看着棋盘的高峻听寿雪这么说,抬头望向她。寿雪没有察觉男人的视线,只顾着继续下子。下到了千里所教的那一着,心里有些得意。



「晚霞之兄尚在京师,吾求晚霞引介一见。」



「你见鹤妃的兄长做什么?」



「专为白雷。」



寿雪抬起头来,与高峻四目相交。



「晚霞之兄或知白雷下落。彼兄弟所图之事,必与其父不同。倘能以言词说之,或能得其相助。」



高峻低下了头,沉默半晌后说道:



「……鹤妃的兄长也还罢了,白雷这个人还是别接近为妙。」



高峻的口气虽然温和,却说得斩钉截铁。



「何出此言?」



「朕猜想你大概是想借助巫术师白雷的力量,破除香蔷的结界……」



寿雪点了点头。高峻接着却面无表情地轻轻摇头说道:



「但他曾陷害过你多次,朕实在不认为他会愿意帮忙。你这做法,朕并不赞同。」



高峻很少像这样直截了当地推翻寿雪的主张。她听了倒也没有反驳,毕竟高峻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吾有一策,或可令他相助。」



「你有什么计策?」



「要行此策,须与白雷一谈。若不能亲见,书信往来亦可。」



高峻微微皱眉,看着棋盘说道:



「最好不要冒险见他。真的要谈,就写信吧。」



寿雪心里也是如此盘算。一旦见了面,要是白雷又企图下咒,对付起来也挺麻烦。



「鹤妃的兄长也须提防。在摸清对方的想法之前,别轻易托付此事。」



「吾正欲探其心思。」



高峻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鹤妃有何回应?」



「晚霞言若得汝恩允,当为吾游说其兄。」



高峻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垂下了头,似乎正在盘算着什么,但从表情完全看不出其心中的想法。



「就约在弧矢宫……不,东院或许比较好。」



高峻如此呢喃之后,望着寿雪说道:



「就把鹤妃的大哥叫到东院来吧。朕正好也想和他谈谈。」



「汝亦欲见晚霞兄长?」



「是啊,如果他的立场与其父朝阳不同……」



高峻说到一半,就没有再说下去。沙那卖家族的当家朝阳虽然是高峻的协助者,却是寿雪的敌人。不,称之为敌人或许有些言重,但总之绝对不是朋友。然而若要追根究柢,高峻才是最不可能成为寿雪朋友的人物。



因为寿雪不仅是必须终生不得出后宫的乌妃,而且还是前朝皇室的余孽。



──这个男人总是选择最艰困的道路……



有时寿雪实在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股信念,在支撑着高峻的心灵。是诚信?是大义?是憎恨?抑或以上皆然?



一个人的心灵必有其根干,亦必有其轮廓。寿雪却连其轮廓也还看不清楚。



高峻凝视着寿雪的眼神,总是如此温和而平静,每当她望向高峻的双眸,总是会联想到安静沉积于地面的白雪。



蓦然间,高峻的视线下移,以轻描淡写的动作将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上。



「……嗯?」



寿雪眨了眨眼睛,将身体凑过来。



「我们刚刚下到这里,对吧?」高峻淡淡地说道。



「……然也。」



寿雪皱起了眉头,目不转睛地瞪着棋盘。



「需要写信问问千里吗?朕不会介意。」



原来高峻早已知道寿雪偷偷写信问千里的事情。



「不需。」



「任何人下棋都会有一贯的棋风,一旦下了违背棋风的棋着,就证明那是别人想出来的棋着。」



高峻特地向寿雪解释。他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更是让她看得怒火中烧。



「你的棋风向来是直来直往,千里却是老谋深算,混在一起反而会让你迷失方向。」



寿雪一句话都无法辩驳。看来耍小手段对这个男人发挥不了作用。



「朕本来想送一些棋谱来给你,但卫青建议不要,他说这么做会惹怒你。」



「此等小事,何须动怒?」



「既然是这样,朕晚点再派人送来。」



高峻慢条斯理地起身说道:



「你慢慢想,在朕下次来访之前想出来就行了。朕还有事,得先离开了。」



才坐没多久,就要离开了。寿雪心想,身为皇帝应该相当忙碌,当然没办法在这里长时间逗留。



高峻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头来,对着寿雪说道:「朕看你挺有精神,着实放心了不少。朕本来担心你没办法离开夜明宫,会感到气闷呢。」



「各方书信纷至沓来,回信尚且不及,何来气闷之有?」



「原来如此。」



高峻的眼神顿时变得柔和。每当这种时候,寿雪总是认为自己终于窥见了他的内心深处。那带给寿雪一种祥和而温柔的感觉。但这种感觉须臾间便会消失,高峻马上又会变得让人捉摸不透。高峻旋即转过身,带着卫青离开了夜明宫。



彼时太阳正缓缓西坠,泛着金光的云朵高挂在天际,余晖洒落在高峻的背上。







随着秋意渐浓,风也变得又干又冷。一阵阵干燥的寒风刮进了夕阳笼罩下的弧矢宫,令灯火不住摇曳。环绕着殿舍的铜幡互相摩擦,发出瑟瑟声响,让人联想到往复不息的潮水声。若是闭上双眼,甚至会有种置身在海中的错觉。



高峻抬起了头。一名年轻人走了进来,在他的跟前跪下,正是令狐之季。



「朕要你去一个地方。」



高峻劈头便这么说道。语气极为平淡。



「请陛下吩咐……」



之季的态度虽然恭敬,温厚的表情却带了三分狐疑。



「朕要你去解州。」



「为了盐的事情吗?」



心思细腻的之季旋即道:「豪族盐商羊舌氏正是在解州。」



「没错。」



对高峻而言,和之季说话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因为只要起了个话头,他马上就会知道自己的心意。当然太过善于察言观色,有时也不是一件好事。



「微臣听说羊舌氏在前朝时代失势之后,便从此不再过问朝政……」



高峻点头说道:「羊舌氏曾经为了盐政的问题,与当时的皇帝发生争执。朕现在想要拔擢羊舌氏进入朝廷。」



高峻说得简单扼要。之季低头看着地板,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盐是朝廷的专卖之物,朝廷拥有盐的垄断贩卖权利。换句话说,盐虽然是生活所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却只有朝廷可以贩卖,朝廷可以任意决定盐的价格。故不管价格再昂贵,百姓也只能掏钱购买。盐对朝廷来说,就像是一棵摇钱树。为政者想要获得庞大的金钱,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提高盐的售价。



前朝的末期,朝廷将盐价设定得极高。改朝换代之后,盐价一度下降,百姓不得擅自制盐的限制也放宽了不少。然而到了先帝的时代,朝廷却又调高盐价,而且一口气调高至五十倍,甚至一度高达数百倍。这当然是当时的皇后一派所推行的暴政。凡是上谏反对者皆遭到诛杀屠戮,不知有多少臣子为了盐价问题而惨死刀下。



「陛下登基之后,不仅将盐价调降至正常的价格,制盐之事也交给盐商全权负责,这是相当贤明的政策。」



「朕只是从云永德的口中听到了羊舌氏的建议,并且接纳了其中的一部分。」



前任宰相云永德,在高峻还是皇太子时担任太师的职务,也就是皇太子的老师。高峻从永德身上学到了很多事。当年永德曾经提过「羊舌氏只是一介盐商实在是太可惜了」。



「陛下让羊舌氏参与朝政……」之季脸上闪过一抹忧色。「并非为了优待盐商。」



高峻不等之季提问,已先对之季解释道。由于盐是一种能够带来庞大利益的商品,盐商往往财大势大,过去甚至有盐商凭借其势力作乱造反的例子。由朝廷统一管理盐的买卖,正是为了避免盐商过度坐大。



「陛下在这方面顾虑得相当周到,微臣一点也不担心,只不过……」



之季所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羊舌氏虽然因为和前朝皇帝对立而远离朝政,但在前朝毕竟是历史相当悠久的重臣世家……」之季说出了问题的核心。



高峻的脸上表情丝毫没有改变,之季却是满脸苦涩,有如肩上扛着沉重之物。



「陛下想要录用前朝遗臣……?」



之季忍不住低声呢喃,那声音却被有如潮水声般的铜幡摩擦声掩盖了。



1 将藤空木之类有毒树种的树皮汁液倒入河川上游,让鱼群麻痹之后再加以捕捞的捕鱼法,但这种做法会让鱼苗及昆虫全数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