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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之女(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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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现在只想着看转天更新的Asuka



录入:觉得转天第一集看哭人是骗人的Asuka



今年秋天,整个宫中弥漫着喜庆的气氛。因为皇帝的妃嫔怀孕了。



而且还不是一位,而是两位同时怀孕。



首先是鹤妃有喜的消息传遍宫中,不久之后又传出燕夫人也有了身孕的消息。鹤妃晚霞是贺州豪族沙那卖家的千金,燕夫人黄英则是名门昌家的千金。



针对这两件喜事,寿雪的护卫淡海发表了这样的评论:



「大家是谨细之人。」



「何言谨细?」寿雪问道。



「他知道要取得平衡。」



「何言平衡?」寿雪接着又问。



「当然是庙堂的平衡。」淡海说道。



庙堂即政治的代称,那正是寿雪最鲁钝之事。后宫内外的大小事情,淡海总是能瞭如指掌,没有人知道他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自从发生了皇太后之祸,大家就对妃嫔及外戚小心堤防。沙那卖家是地方豪族,对中央的政权即便有心干预,也是鞭长莫及。而昌家虽然是云派的名门世家,但也只是历史悠久,称不上权门,当家的性情也很温和。跟前宰相比起来,简直像小狗一样听话。」



「于外戚不易干政者,云派、非云派各取其一,便是汝所称『平衡』?」



「没错,皇太后的事情也已经告一段落,我正在猜想差不多该要有喜事了,果然大家也很善于精打细算。」



淡海发出爽朗的笑声。



「彼确是持重之人。」



寿雪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



淡海与寿雪对高峻的评价其实颇有差异。在寿雪的眼里,高峻是个笨拙的男人,做事绝对称不上「谨细」。但是就像淡海所说的,高峻这个人想必会为了取得后宫的平衡而费尽苦心。虽然他从来不曾说出这些想法,甚至不曾流露在表情上,但他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怎么会用『谨细』来形容这样的喜事?」侍女九九皱眉说道。「那简直是把陛下说成了一个重利无情的人物。生孩子这种事情,可不是想要做就做得到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淡海露出一脸自讨没趣的表情,看着九九说道:「九九,你最近心情不好?」



「没那回事。」



「明明就有,拜托别发泄在我身上。」



「谁会做那种事?我已经告诉衣斯哈了,以后只要看到你偷懒摸鱼,就要立刻和温萤哥报告。」



「咦?」淡海皱起了一张脸。



就在这时,房门口出现了一道影子。原来是温萤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温萤也是寿雪的护卫宦官。他在寿雪面前屈膝跪下,行了一礼,接着转头对着淡海冷冷地说道:



「淡海,做好你的本分事。你要我说几次,才会改掉你这个坏毛病?」



「现在没有人会来夜明宫,娘娘又不出门,还需要护卫什么?」



温萤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瞪着淡海。他虽然容貌俊美,但瞪起人来有着一股慑人的气势。淡海最害怕的就是温萤的沉默不语。他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随着温萤走出殿舍。淡海一走,整个宫内突然变得安静下来,甚至给人一种阴暗的错觉。



「淡海哥虽然很吵,但他或许也是想要帮娘娘排遣寂寞吧。」



九九说道:「当然最大的目的,还是想要偷懒吧。」



「排遣寂寞?何寂寞之有?」



「因为……」



九九无奈地环顾四周。



「这宫里实在太安静了。」



夜明宫这阵子相当冷清。正如同淡海所说的,既没有人前来造访乌妃,寿雪也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



自从发生了盲信乌妃的「缁衣娘娘」骚动之后,寿雪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殿舍内。一来高峻下达了无许可不得擅自外出的禁令,二来她自己也不想再出去招惹是非。



所谓乌妃,其实是女神乌涟娘娘所拣选的冬王。在从前时代,冬王是侍奉神明的祭祀之王,而夏王则是掌管政务的世俗之王,这个国家由双王所共同治理。但后来夏王杀害了冬王,国家陷入了漫长的战乱时期。好不容易再度统一国家的栾朝开朝皇帝,将冬王改称为乌妃,深藏在后宫之内。据说他这么做的理由,正是为了避免国家再度大乱。



乌妃必须孤寂一生。当初丽娘的训诫,如今依然深深烙印在寿雪的胸口。然而自己却铸下了大错,不知不觉沉溺在与他人互相依赖的舒适生活之中。



这次的骚动,后宫所有人都知道这已经激怒了皇帝,因此再也没有人敢接近夜明宫。即便如此,寿雪的身边还是有着九九等数人。



这些人既然已跟着自己,当然不能随便抛弃他们。不,应该说是寿雪已下定了决心,绝不抛弃任何人。



高峻曾经说过,必须从根源开始抽丝剥茧,才能将问题彻底解决。



──冬王乃是掌管祭祀之王,受到信奉尊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真正的错误,是不应该将冬王幽禁在后宫之中。



──我们不能抱着快刀斩乱麻的想法,也不能放弃思考,那对解决问题毫无助益。



高峻选择了最为险峻的一条道路。



那就是匡正第一代乌妃香蔷所犯下的过错。



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让当初被香蔷囚禁在乌妃体内的乌涟娘娘获得自由。但是要实现这个目标,首先得找到古代因与鳌神争斗而沉入海中的乌涟娘娘半身。而要寻找半身,前提是乌妃必须能够离开宫城,乌妃要离开宫城,必须先破除香蔷设下的结界……虽然每个环节都很清楚,但是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寿雪幽幽地叹了口气,投映在脸庞上的夜色彷佛更加深邃了。九九点起了灯笼,朦胧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反射着熠熠火光。寿雪看着九九,内心逐渐恢复平静。



所谓的心灵祥和,就是这种感觉吗?下次见到高峻,应该向他问个清楚。



「娘娘,您心里有什么感觉?」



九九凝视着灯笼问道。



「所言何事?」



「就是妃嫔们有喜的事情……」



寿雪微微歪着脑袋,不明白九九到底想要询问什么。



「淡海所言,或有其理。高峻过于杞忧,于事无益。其所谋之事,未必能成。」



「呃……嗯,娘娘说得是。」



「须早立皇嗣,当可无患。若晚年立嗣,帝崩而皇子年幼,母后及外戚必然跋扈。」



「我不是要讲那么艰深的话题……」



「然则汝欲言何事?」



事实上对于妃嫔怀孕、册立皇子之类的事情,寿雪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以她的立场而言,那些都距离自己太遥远。



「我想谈的是关于鹤妃娘娘及燕夫人的事……」



「依晚霞信中所言,彼女近日精足气旺,母子俱安,无须担忧,唯燕夫人堪虑。淡海曾言,燕夫人近来身染微恙。」



晚霞曾提出造访夜明宫的要求,但遭寿雪婉拒。从那天之后,晚霞便经常写信给她。从前晚霞写给她的信中总是充满了硬邦邦的客套话,但如今其信中文字已变得有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而流畅,彷佛心中的烦恼一扫而空,连寿雪也颇感吃惊。



另一方面,燕夫人昌黄英据说年纪比高峻大,但因为从小生活在深闺之中,依然散发着楚楚可怜的少女氛围。寿雪回想起当初黄英看见自己时的惊惧模样,心里不禁有种奇妙的感触。像黄英这样的女性,是否有办法成为称职的母亲?



「原来如此……」



九九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却又有些松了口气。



「这么说来,娘娘不是因为妃嫔们有喜而心情郁闷?」



「嗯。」



为什么妃嫔们怀孕,会让自己心情郁闷?九九的这个问题,让寿雪感到纳闷不已。但总而言之,似乎是因为自己陷入沉思,让九九为自己担忧了。



「吾岂有心情郁闷之理?」



「那我就放心了……」



九九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脸上还是带着三分不安。



后来寿雪终于明白了九九心中的担忧,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这天夜里,寿雪蓦然醒来,抬起了头。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星星开始振翅喧噪。似乎是有人来了。



──是谁?



这夜明宫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



──多半会被温萤或淡海逐走吧。



「娘娘。」



门外传来了温萤的声音。



「有来客?」



「是燕夫人的侍女。」



「嗯……」寿雪暗想,温萤做的每一件事,必定有其道理。他既然愿意为那侍女通报,代表一定有他无法作主驱逐的理由。而且访客是如今有了身孕的燕夫人的侍女,这一点也让自己放心不下。



「吾自问之。」



寿雪说完之后轻轻举起了手,手掌一翻,门扉登时开了,彷佛上头系着绳索一般。冰冷的夜晚空气流入了门内,黑暗中隐隐浮现温萤的身影。他的背后站着一名侍女,那侍女看起来气色很差,而且似乎年纪颇大。上次寿雪前往飞燕宫的时候,确实曾见过这名妇人。以年纪来看,多半是已经跟随昌黄英多年的侍女吧。



「温萤应已告汝,吾已不应事。」



「这件事攸关黄英娘娘及陛下子嗣……请乌妃娘娘务必帮忙。」



那侍女跪了下来,接着又朝寿雪拜倒,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走投无路的焦躁感。



「……便是攸关陛下子嗣,亦与吾无关。」



寿雪冷冷地说道。那侍女的脸上登时流露出了几分失望之色。寿雪将头转到一边,再度开口:



「汝可坐,将原委道来。」



「乌妃娘娘,您知道黄英娘娘将升为鹊妃一事吗?」侍女满脸倦容地问道。



寿雪很想叫九九帮她倒杯茶来,可惜九九已经睡了。



「吾不知此事。因怀皇子之故?」



妃的阶级由高至低依序为鸯妃、鹊妃、鹤妃,接下来才是燕夫人。燕夫人的地位是嫔而不是妃,却是唯一拥有独立宫殿的嫔,因此地位与一般的嫔又不相同。燕夫人的飞燕宫是距离夜明宫最近的宫殿。



「其实自从鹊妃娘娘过世之后,我们就听到了风声……如今娘娘怀了皇子,陛下终于正式下旨了。」



鹊妃死得凄惨,寿雪如今回想起来,依然懊悔不已。



「不升鹤妃,却升燕夫人……?」



寿雪心想,高峻那些人多半是有什么考量吧。



「燕夫人得怀皇子,今又晋升鹊妃,此皆是大喜之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



侍女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那实在不像是主人适逢喜事的婢侍会露出的神情。



「黄英娘娘说她不想晋升鹊妃。」



「噢?」寿雪歪着头说道:「却是何故?」



「她说不想住进鹊巢宫。」



「……既不愿迁居,何不就飞燕宫安住?」



「陛下既然已经下旨,在规矩上是非迁不可的。」



「既是如此,理当迁居。」



「但娘娘就是不要……」



寿雪听得心烦,说道:「燕夫人如何不识大体?」



「如果只是耍耍脾气,我们还可以设法安抚。但是黄英娘娘说出来的理由,倒也非全然无理。」



「……燕夫人何故不愿迁居?」



「她说鹊巢宫是不祥之宫。」



寿雪低下了头,心中恍然大悟。



「燕夫人天性胆小?」



「是啊,比一般人胆小得多。」



「鹊妃横死宫中,故燕夫人不愿迁入?」



侍女点了点头。



「便是飞燕宫,抑或其他宫殿,往昔亦有死者。」



侍女又点了点头。



「我们也是这么告诉娘娘。要是有人过世就如此在意,这天底下还有地方能住人吗?」



「燕夫人坚决不肯?」



「黄英娘娘从前和鹊妃娘娘见过几次面,所以才会如此害怕。毕竟死的是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这倒也没错。寿雪沉吟道:



「燕夫人既如此惊惧,强行迁居恐伤胎气。」



「是啊,我们都很怕对胎儿有不好的影响……」



「然则汝欲吾相助何事?吾非产婆,此事吾爱莫能助。」



侍女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说道:



「乌妃娘娘若能帮我们前往鹊巢宫驱邪除秽,黄英娘娘应该就能安心迁居了。」



「……鹊巢宫无邪无秽,何必驱除?」



「乌妃娘娘只要做做样子,让黄英娘娘安心就行了。」



「吾非市街卜筮神棍,此事可寻他人为之。」寿雪不悦地说道。



那侍女却是一脸傲气,丝毫不带惧色。



「不,这件事一定要乌妃娘娘出手才行。」



从侍女的态度,便可看出她并不是一般的低阶宫女。名门千金的侍女,自有一股傲气。



「吾不为也。」



何况高峻曾下令寿雪不得擅自外出,她就算想帮这个忙,也没办法前往驱邪除秽。



「黄英娘娘是个很怕生的人,但却相当仰慕乌妃娘娘。只要您前往鹊巢宫做个样子,我就有理由能够劝黄英娘娘搬迁。黄英娘娘向来很听我的话,这件事一定能成。」



那侍女挺直了腰杆,显得相当有自信。寿雪不禁心想,黄英平常应该很怕这个侍女吧。



「……吾无法出宫。」



「这我知道。乌妃娘娘要出宫,必须获得陛下的恩准。但这件事攸关皇子的安危,黄英娘娘会亲自向陛下恳求。陛下得知您前往鹊巢宫驱邪除秽,是为了让黄英娘娘顺利产子,照理来说应该不会反对。」



真是喜欢强人所难的侍女。寿雪没有严词拒绝,有一半的理由是因为同情身边有这样一个侍女的黄英。







「所以娘娘就这么接受了燕夫人的请托?」



隔天淡海得知这件事,以又好气又好笑的口吻说道。



「请托者为其侍女,非燕夫人。」



「还不是一样?因为害怕而不敢迁宫?又不是三岁小孩。」



「燕夫人年纪虽长,尚带稚气。」



「这样的人真的能生孩子吗?」



淡海的点评相当辛辣。



「汝何故发怒?」



「我不是发怒,是无奈。娘娘就是人太好了,才会被这么使唤。」



「此事未必能成。若高峻不允,吾自然不往。」



「娘娘,你没有当场拒绝,在心情上就等于是接受了。你就是耳根软,遇上有人恳求就无法拒绝。」



「唔……」寿雪沉默不语。



「这是下官的错。」温萤此时说道:「当初下官实在不应该通报。」



「没错,看看你捅出的娄子。」淡海立即落井下石。



「汝亦莫可奈何。」寿雪瞪了淡海一眼,朝温萤说道:「以汝身分,难以逐妃嫔侍女。况且此女乃燕夫人侍女,燕夫人身怀皇子,兹事体大。」



除非是位阶相当高的上级宦官,否则侍女的地位通常高于宦官,温萤自然不敢得罪。



「燕夫人这情况实在很棘手。若是一般妃嫔,那也罢了,燕夫人怀了皇胎,要是随便拒绝其要求,将来燕夫人有什么闪失,娘娘也得背上责任。」



淡海皱着眉头说道。



「既是如此……」



「但如果随便接受请托,事情有什么变数,导致燕夫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这笔帐同样会怪在娘娘头上。」



淡海的口吻虽然轻佻,但听得出来他是认真地在为寿雪烦恼。



「两相权衡,不如别蹚这趟浑水。娘娘,你说是吗?」



不管是淡海的声音,还是温萤的眼神,都流露着对寿雪的关心。



「……毫无作为,亦非良策,恐无端受累。」



到底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并非只有高峻才需要考量事情的轻重平衡。



「娘娘这么说是有道理。趁这种时候卖些人情,将来或许能够成为保命的关键。但我还是认为这次应该拒绝,毕竟跟皇子扯上关系,事情会很麻烦。」



「吾若拒绝,恐遭侍女怨恨。」



「娘娘,我看担心燕夫人,才是你的真心话吧?」淡海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娘娘,现在这种节骨眼,你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担心自己吧。」



淡海向来是听人嘀咕的那一个,如今却反而朝寿雪嘀咕了起来。不过仔细想一想,自己听人嘀咕,也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淡海哥,你好大的胆子,敢对娘娘说三道四?」



九九一边说,一边从厨房的方向走了过来,手中捧了一只托盘。后头跟着宫女红翘,手上同样捧着托盘。两人的托盘里,都放着许多热腾腾的蒸糕,除此之外,她们还煮了热茶。近来夜明宫相当清闲,多了不少像这样大家聚在一起喝茶闲聊的时间。



「我跟衣斯哈说了,他应该等等就会带着星星回来吧。」



星星完全不听寿雪的话,在衣斯哈的面前却一直相当温驯。连寿雪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如今照顾星星已完全成了衣斯哈的工作。



夜明宫里还有一个名叫桂子的老婢,负责烹煮众人的三餐及点心。桂子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婆婆,打从当年丽娘在世时,就已经在这夜明宫里了。但是她认为自己的身分是婢女,因此坚持不肯踏入寿雪的房间一步。



不久之后,衣斯哈也抱着星星回来了,整个房间登时变得热闹滚滚,如今寿雪已习惯了这样的气氛。现在的夜明宫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因此寿雪需要思考的事情也变多了。这些人既然跟在自己的身边,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好香好软,真好吃。」



衣斯哈吃得津津有味,两眼闪烁着光芒。夜明宫内的每一样食物,都让这名年幼宦官既吃惊又感动。这里的饮食文化,似乎与他的故乡浪鼓大相迳庭。



「谷物在我的故乡是非常珍贵的,绝对不可能像这样随便做成糕点来吃。顶多只有在祭典的时候,才会捏一些丸子,用来祭拜祖先。而这种丸子也不会调味,吃的时候会先涂上酱汁,直接放在火炉上烤。」



「那应该也很美味吧?」淡海说道:「对了,说起浪鼓,那不是个靠海的地区吗?如果制盐来卖,应该能赚不少钱吧?」



「淡海,」温萤以平静但严峻的口气说道:「你别乱说话,偷卖私盐是死罪。」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但是偷偷靠这个赚大钱的人可是不少呢。」



律法规定唯有官府能够卖盐,一般百姓要是擅自贩卖,将会遭到严惩。但是实际上有很多百姓都在贩卖私盐。寿雪从前当家婢的那户人家,干的似乎也是偷卖私盐的勾当。当然那户人家后来有什么下场,她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故乡有一片很大的沙滩,船主雇用了很多人在那里制盐,制好的盐都卖给官府了……贩卖私盐什么的,村人们根本做不到。制盐需要很多的人手,而且盐很重,卖盐的时候必须靠牛车来搬运,但是我们的村子根本养不起牛。何况村里的老爷爷说过,要制作出能够让人出高价购买的美味精盐,其实相当困难。」



淡海随口开的玩笑,却引来了衣斯哈一阵认真回答。



九九在一旁看不下去,说道:「衣斯哈,淡海哥说的话不用太当真。」



蓦然间,原本睡在衣斯哈脚边的星星开始拍动翅膀。俗话说有一就有二,继昨天之后,今天又有人前来登门拜访了。由于门扉并未掩上,一道人影直接走了进来。那人竟是卫青,随侍在高峻身边的宦官。



卫青以敷衍的态度作了一揖,放眼环顾室内,冷冷地说道:



「这里可真是热闹。」



衣斯哈垂下了头,露出一脸遭到责骂的表情。寿雪瞪了卫青一眼,说道:



「不过稍做休憩,并无过失,何必言语见责?」



「我只是说很热闹而已。」



「酸言酸语,莫非吾多心?」



「是你多心了。」



卫青轻描淡写地说完,取出一封信,递到寿雪的面前。



「这是大家要给你的。」



原本皇帝写的信,应该要放入盒中,恭恭敬敬地呈交。但写给寿雪的信不愿张扬,因此这些繁文缛节都省了。那封信使用的是美丽的淡青色麻纸,上头撒了银箔。



寿雪摊开一读,内容正是关于昨晚燕夫人侍女所提出的要求。看来那侍女已经怂恿燕夫人向高峻求情,信中写着允许乌妃前往鹊巢宫驱邪除秽。



「当真应允……?」寿雪咕哝道。



高峻在信中接着还向寿雪道歉,要烦劳她帮燕夫人这个忙。寿雪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虽然不到动怒的地步,但就是有种莫名的郁闷感。



「此事与高峻何干,却来谢吾?」



卫青的眉头微微抽动了一下,但什么话都没有说。寿雪阅后摺起了信,扔进橱柜里,但卫青却还不肯离去,寿雪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他这才开口说道:「我在等你的回信。」



「无甚要紧事,何须回信?」



「如果你不想回信,我回去就这么禀报。」



「……汝稍候。」



最近卫青对她说话,都是这副口气,不仅言简意赅,而且不带感情。当然这比看他暴跳如雷好得多,但每次跟他说话,总是让寿雪感到有种难以言喻的别扭。



温萤与淡海移开了小几上的蒸糕与茶具,九九等人则赶紧磨起了墨。挑选麻纸的时候,寿雪迟疑了一会儿,最后选中一张撒了金箔的白麻纸。



寿雪拿着麻纸与笔回到小几旁,趁着九九还在磨墨的时候,心里反覆思索该写什么才好,但想了半晌,还是没有头绪。



「娘娘请。」九九将蘸上了墨的毛笔递到寿雪的面前。寿雪想了又想,终于奋笔疾书。



「……娘娘在写暗号?」



九九问道,而红翘则轻轻顶了顶九九的腰际。依照规矩,下人不能随便乱看主人写的书信。不过寿雪自认为没有写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容,所以也不在意。



寿雪在纸上写的是「黑」、「白」,以及一些数字。



「这是围棋吧?」淡海也从旁边凑了过来,看着纸面说道:「黑是黑子,白是白子,数字是下的位置。」



寿雪点了点头。他们有时会一起下棋,但高峻的棋艺比寿雪要高明得多。



「吾持黑子,高峻持白子。吾欲知高峻如何应此局。」



等墨干了之后,寿雪将纸摺起,递给卫青。本来以为会遭卫青数落一句「大家没时间陪你弈棋」,没想到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寿雪目送卫青离去之后,便起身准备前往鹊巢宫。虽然已获得出宫的许可,但毕竟不能太招摇,故决定换上宦官服色。



「好不容易能出门了,却得穿这种衣服?」



九九一边帮寿雪换装,嘴里一边咕哝。把寿雪打扮得漂漂亮亮,是她最大的乐趣。「上次才缝好的红襦,穿在娘娘身上一定很美吧。」



虽然寿雪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出门,九九与红翘还是经常替她缝制新的衣裙。



「着于宫内,亦无不可。」寿雪说道。



九九登时眼睛一亮,说道:



「娘娘愿意在宫内穿?」



九九的表情相当单纯易懂。寿雪忍不住跟着微微一笑。



「那就请您穿那件青底绣花襦,还有那件双鱼纹裙,以及那条堇色披帛……」



「岂能穿着这许多?」



如果任由她说下去,恐怕会没完没了。寿雪赶紧制止,走出了殿舍。







鹊巢宫位于后宫的西南方,只要从夜明宫往南走,便可抵达。宫殿的周围环绕着花苏芳,屋顶装饰着展翅鹊鸟的雕刻瓦片。寿雪踏入宫内,耳中只听得见鸟啭声、虫鸣声及枝叶摩擦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半点活人的生气。寿雪环顾四周,胸中隐隐作痛。鹊妃已不在了,然而当初她那鲜血狂喷的模样却依然历历在目。



「何其安静。」寿雪对着站在身后的温萤说道。



闻言温萤只简短回答了一句「是的」。



此行寿雪只带了温萤随行。不知道为什么,寿雪总觉得温萤是最适合带来此地的人物。然而这样的决定,当然引来了每天闲得发慌的淡海的不满。



枝叶缝隙间洒落的点点阳光,正随风不住摇曳,并不断变换位置。寿雪继续往前迈步,走到殿舍的阶梯处,眺望着殿内。到目前为止,整个鹊巢宫内完全感觉不到幽鬼的存在,当然也没有蛊咒之类的气息。既然如此,根本没有必要进行驱邪除秽的仪式,只要施一点消灾解厄的咒法就行了。



寿雪从怀里取出了细绳。咒法向来是巫术师的拿手好戏,消灾解厄的咒法当然也不例外。「吾欲寻此间花苏芳之长,汝可为吾觅得?」



「下官知道在哪里。」



温萤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率先迈步而行。他过去曾经多次潜入各宫当间谍,因此对于诸宫大小事情瞭如指掌,要找出鹊巢宫周边最大的一棵花苏芳,当然不是难事。



寿雪跟随着温萤,自一棵棵花苏芳的树缝间穿过。堆得满地的落叶,每踏一步便发出嘎吱声响,腐烂的树叶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阴湿气味也不断窜入鼻中。花苏芳这种树木每到春天都会结出深紫红色的美丽花朵,但此时所有的叶片都变成了明黄色,垂挂着褐色的豆荚,予人一种异样的庄严感。



温萤停下脚步,转头朝寿雪望来。他的前方有一棵极为巨大的花苏芳古木,黄色的枝叶几乎掩盖了整片天空,只缝隙间可看见蔚蓝的天空。



「真良木也。」



寿雪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温萤也报以微笑。他话虽不多,但是经常流露真情。



仰头看了良久之后,寿雪呢喃了一句「彼枝最佳」,同时抬脚跨到了树干上。



「娘娘,您要爬上去?」



温萤难得有些紧张。



「须将此绳结于树上。」



「您曾经爬过树吗?」



「不曾,上树有何难?」



「……」



温萤沉默了片刻后提议道:



「让下官先上去,再拉娘娘上树。」



寿雪心想,温萤的提议多半不会有错,因此便同意了。温萤曾是鵐帮的杂耍师,爬树当然难不倒他。



只见温萤以灵巧的动作轻轻松松地爬到了树上。寿雪握住他伸出的手,摸索寻找着树干上的树瘤、树洞为踏脚处,让温萤慢慢把自己拉上去。过程中她的脚打滑了好几次,若不是温萤拉住,早就摔下树了。果然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呼……」



寿雪抱着树干喘了口气。原来爬树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情。



接着寿雪将细绳绑在树枝上,作为消灾解厄的标识物。所谓的标识物,指的是带来灾厄的东西眼中的标识物,那些东西最是忌惮这种标识物,因此安置的位置越显眼越好,像这样的巨大古木正是最佳选择。此外,细绳内还编入了驱除魔障用的泽兰、蕙草等香草。



绑完了细绳之后,寿雪在树上眺望远方的景色。眼下的黄叶有如一大片锦布,清爽的微风阵阵拂来,干燥叶片间发出的摩擦声响有如潺潺流水。



「此风甚善。」



寿雪呢喃说道。阵阵微风皆是从东方吹来的,京师百姓相信从近海的东方吹来的海风是吉风,而从连绵山峦的北方或西方吹来的风是凶风。这一来是因为从山上刮下来的落山风会让农作物枯萎,二来百姓皆相信神明会乘着海风而来。



寿雪闭上了双眼,仔细聆听风声。在天干物燥的晴朗日子里,仔细听来自远方的风,有时彷佛可以听见死者的呢喃细语。



「娘娘。」



温萤低声呼唤,令寿雪睁开了双眸。他并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指着树下。只见一名宫女走在树林内,不时回头张望,显得相当紧张。那宫女一步步朝他们两人的方向走近,怀里藏了一个布包,她虽长得清秀可爱,但表情颇为阴郁。直至目前为止,她似乎没有察觉隐身在浓密枝叶间的二人。



那宫女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树根处。接着她蹲了下来,拨开脚下的枯叶,徒手挖掘起了地面的泥土。



──她在做什么?



寿雪歪着头望向温萤,温萤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明白。



──干脆直接问她。



于是寿雪自树上喊道:「汝来此有何事?」



那宫女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随之她一屁股跌坐在地,脸色惨白,而她怀里的布包也跟着跌到了泥土上。



「吾非有意唐突,得罪莫怪。」



宫女仰头望向温萤及寿雪,眨了眨眼睛。



「下树。」寿雪扶着树干说道。



「请让下官先到下面去吧。」温萤话音方落,下一刻便已轻轻盈盈地落在地上,而这寿雪当然做不到,只得慢吞吞地往下爬。温萤见状也张开了双臂,以免寿雪突然跌落,不过比起上树,下树倒是相当顺利,并没有摔下来。下次或许可以尝试爬爬看夜明宫附近的树木……她如此想着。当然还是需要温萤帮忙,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汝无事否?」寿雪朝坐在地上的宫女问道。



宫女目不转睛地凝视寿雪的脸,忽然说道:



「您是……乌妃娘娘?」



「然也。」



寿雪正要询问过去是否曾见过面,宫女已慌张跪倒。



「请恕奴婢失礼,奴婢在飞燕宫当职,名叫长勺松娘。」



过去寿雪曾数次前往飞燕宫,这宫女认得她的脸,也不是什么奇事。



「既在飞燕宫当职,何故来到此地?」



从她刚开始那害怕遭人撞见的神情,以及听见呼唤声时的惊吓程度,绝对不是单纯的迁居准备事宜。



松娘朝地上的布包瞥了一眼,寿雪也转头朝它望去。温萤会意,随即拾起,并轻拂去沾在上头的尘土。



「此是何物?」寿雪问道。



松娘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是……奴婢的漆奁。」



「何故欲埋于此地?」



松娘露出了一脸无奈的神情。从那表情看来,她这么做并非出于自愿。



寿雪朝温萤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将布包还给了松娘,松娘将布包抱在怀里,说道:



「……这个漆奁是奴婢的老家代代传承下来的东西……」



松娘打开了布包,里头果然是一个圆形的黑色漆奁。似乎年代久远,上头的漆严重斑驳,在黑漆上头,有着以朱漆描绘的图案。



「这称作漆绘。奴婢的老家是漆商,除了制漆之外,也贩卖漆器的成品。」



松娘故意说得笼统,似乎是为了避免寿雪听不懂。



「娘娘请看。」



松娘将漆奁递给寿雪,她接了过来,仔细查看上头的漆绘。色泽鲜艳的朱漆涂在乌黑油亮的黑漆上头,显得格外亮眼。虽然笔致颇粗,整体来说称不上纤细,但有一种大气之美。那漆绘的主题是一名笑脸盈盈的美妇,周围环绕着三角纹线。



寿雪看了一会儿后说道:



「确是佳作。」



松娘喜孜孜地回应:



「谢谢娘娘夸奖。这漆奁不管是漆的品质,还是匠人的手法,都是上上之选。漆这种东西,会因产地的不同而有着不同的特性,不同季节的干化速度也不一样,因此要调和出这么美的漆色,需要相当丰富的经验及高明的技巧。娘娘请看这个朱漆的颜色,是不是相当饱满、浓艳呢?虽然名为朱漆,但其实颜色非常多样化,可能是橘红色,也可能是酒红色,端看漆料如何调配,品质当然也有高低之分。朱漆里头必须加入一种名为丹砂的红色砂子,高品质丹砂的产地相当少,这漆奁的朱漆正是使用了最高级的丹砂,色泽才会如此鲜艳……」



松娘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才惊觉不对,捂着嘴说道:



「对不起,奴婢太多话了。奴婢想请娘娘看的是这个漆绘的图样。」



「图样?」



「这图画的是一名妇人。」



「嗯。」



「我……看见了这妇人。」



寿雪看了看那漆奁,又看了看松娘,心里暗叫不妙。



──看来又招惹上麻烦事了。



「……汝曾见此妇人?」



「是的。」



松娘脸上的表情似乎不是恐惧,而是困惑。



「那天晚上,我偶然从睡梦中醒来,就看见这妇人将脸这么凑过来……」松娘一边描述,一边将手掌举到脸的正上方。「那妇人的脸好红……明明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却能清楚看见那妇人有一张红色的脸,而且……」



松娘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她在笑……那红脸的妇人看着我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她什么也没做,就只是这么看着我。」



寿雪低头望向那漆奁,漆绘上的美妇确实带着微笑的表情。



松娘接着说道:



「过了一会儿,我又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只是作了一场梦。毕竟在房间里头,怎么可能出现面带微笑的红脸女人?但接下来连续好几晚,都发生了一样的事,而且连跟我同房的宫女也看见了……她非常害怕,一直说我们可能是被幽鬼附身或诅咒了,因为那妇人是鲜红色的……」



「鲜红色?」



「我只看见了妇人的脸,但是同房的宫女看见了妇人的全身,她说那妇人整身都是红色……她也不太会形容,总之好像是从头部到下半身都像沾满了鲜血一样,非常可怕。说起红色的微笑妇人,我立刻便想到了自己漆奁上的漆绘。」



「汝忧此漆奁或遭诅咒?」



松娘并没有说出明确的回答,只是歪着头说道:



「和我同房的宫女说,一定是这样没错,一定是这漆奁在作祟,所以她哭着求我把漆奁丢掉……」



松娘也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自己也有点担心,但是这漆奁是我家代代传承下来的宝贝,我实在不想丢掉。」



「故汝欲将漆奁埋于此处?」寿雪已明白了松娘这般举动的理由。



「是的,飞燕宫的人最近都会搬过来,我心想只要以后再找时间来挖就行了……」松娘说到这里,耸了耸肩,接着又说道:「我以为……鹊巢宫现在没人,埋在这里不会遭到责骂,也不用担心被别人挖走。」



没想到树上竟突然传来说话声,也难怪她吓得花容失色。



「我本来还以为是鹊巢宫的土地神什么的在骂我……没想到竟然是乌妃娘娘,这应该也是一种上天的指引吧。」



松娘对着寿雪露出了恳求的眼神。寿雪的心里骤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乌妃娘娘,能不能请您暂时保管这漆奁?如果真的有什么幽鬼依附在上面,也请您想想办法……乌妃娘娘,求求您了……」



松娘对着寿雪拜倒在地。



──唉……



寿雪暗自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不要向这宫女搭话,可惜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



「此漆奁并无邪秽之物,绝无为害之虞,汝可如此告知同室宫女。」



「可是……那个红色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吾亦不知。」



「乌妃娘娘……我一定会准备足够的谢礼,请您务必帮这个忙……」



「无关谢礼,吾已不受托事。」



松娘的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之色。寿雪看了她的表情,心里也很无奈,将漆奁递了回去,说道:「速速离去。」



松娘摇头道:



「我没办法就这么回去。这件事要是传进燕夫人或侍女们的耳里,她们一定会要求我把漆奁丢弃……乌妃娘娘,能不能请您至少帮忙保管这个漆奁?」



此时寿雪只要说一句「爱莫能助」,事情就结束了。但不禁犹豫了起来。全盘拒绝对方的请托,是否为最正确的做法?当然如果什么事情都揽在身上,又会重蹈从前的覆辙,但帮与不帮似乎也不能完全以二分法来做决定,应该要找出让双方都能接纳的折衷办法。



「不如先交给其他人保管,如何?」



背后传来了一声温柔而平淡的声音。说话的人正是温萤,他平时很少像这样主动提出自己的意见。



「交予何人?」



「例如冬官。」



「冬官……」



寿雪略一思索,差点叫出声音来,幸好在最后一刻将惊叹声吞了回去。温萤的思绪如此敏捷,令她颇为吃惊。



──原来如此,把千里拱出来就行了!



冬官是掌管祭祀的冬官府首长,如今的冬官是董千里。那是个体弱多病、身材削瘦的四旬男子,虽然乍看之下有些性情孤僻,但实际上个性温厚健谈,而且常给予寿雪各种帮助。



「以冬官的渊博学识,或许能够看出这件事的内情。」



「言之有理。」



在表面上,乌妃与冬官并没有任何交集。冬官是外廷的神只官,而乌妃则深居于后宫之中。只要把这件事转交给冬官处理,就不算乌妃出手帮忙,乌妃只是暂时保管漆奁而已……说穿了,就是假借冬官的名义,将帮忙的行为正当化。



「下官与冬官府某放下郎颇有交情,可以找他帮忙。」



放下郎是冬官的属下。当然「颇有交情」云云只是温萤随口杜撰的谎言。他有时会像这样面不改色地说谎,就这点而言,他的心机可能比淡海更重。



温萤转头朝松娘问道:「你认为这样如何?相信冬官一定能够帮你解决问题。」



「当……当然好,那就有劳了。」松娘羞得面红耳赤,不敢抬起头来。



松娘接受建议后,终于放心地转身离去了。倒是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温萤。他那张脸除了「俊美」之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了,有如静谧森林里的泉水一般,清幽而纯澈。



「娘娘,怎么了吗?」



「……果然人不可貌相。」



只见温萤愣了一下,露出一脸错愕神情。







擅自把千里扯进来蹚这趟浑水,当然得写信向他致歉。寿雪一回到夜明宫,立即取出纸笔。她在信中写下了事情始末,将信交给淡海负责递送。接着换回了平日的衣着,并取出松娘交予自己的漆奁。



「好老旧的盒子。」九九瞥了一眼漆奁后说道。「娘娘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人托付之物。」



寿雪打开奁盖,里头什么也没放。既然决定要埋起来,里头的东西当然都已经拿走了。而她也留意到,在漆奁内侧,同样涂上了一层油亮而华美的黑漆。



──面带微笑的红色妇人……



当初寿雪曾告诉松娘,这漆奁「并无邪秽之物」,这一点当然是事实,但是后面还有一句没有说的话。



──确实有东西附在这漆奁上头。



只不过那不是什么邪秽之物,并不会作祟为恶。



寿雪取下了头发上的牡丹花,轻吹一口气。花瓣逐渐融解,变成一缕淡红色的烟雾。那烟雾慢慢散了开来,环绕在漆奁周围。



「唔……」



寿雪观察了一会儿,接着手指轻轻一拨,做出宛如将帘帐撩起的动作,那些烟雾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什么也没有出现。



通常寿雪只要施展这个术法,绝大多数的幽鬼都会现身。这个术法其实是一种呼唤行为,而幽鬼通常会产生想要回应这个呼唤的欲望。明明施了术法,幽鬼却没有回应,代表这幽鬼必定有着不愿意现身的理由。不,应该说是寿雪并不具备让这个幽鬼现身的条件。



寿雪略一思索,心中已想到了一种可能。



──血缘不对吗?



松娘曾经说过,这是她的老家代代相传的宝贝。或许只有当着该家族后代子孙的面,那幽鬼才会现身。



但既然已经说要交给冬官处理,总不能这时又把松娘找来,当着她的面施术。



──那女孩自称姓长勺?



这是个相当罕见的姓氏,不晓得是哪里出身?寿雪略一沉吟,忽然想到一事,转头望向九九,嘴里呢喃道:「飞燕宫……」



「娘娘,您说什么?」



九九愣了一下。



「汝可识得飞燕宫宫女长勺松娘?」



「啊,嗯……她是跟我同一时期进宫的宫女。」



九九从前曾在飞燕宫当职,寿雪几乎忘了这件事。



「汝可知此女出身?」



「她是芜州人。听说芜州除了茶叶有名,也是漆的产地,有很多漆商及漆匠。」



「汝所熟识之人中,可另有芜州出身者?」



「有是有,但不确定故乡是不是跟松娘一样……那个人是鸳鸯宫的宫女,年纪跟我一样。」九九向来是个不怕生的女孩,经常趁前往各宫办事情的时候,结交知己好友。正因为这样的性格,当初她才能结识寿雪。



「无妨。吾欲作一书予花娘,汝为吾递送,到了鸳鸯宫,私下问那宫女是否曾听闻长勺氏传闻。」



那幽鬼既然与长勺这个血缘有关,或许能够打听出关于长勺的一些传闻或风声。



鸳鸯宫的主人是鸯妃云花娘,她在上次的缁衣娘娘骚动中受了腿伤,于是寿雪便透过信件探问她的伤势。



最近这阵子因为无法外出的关系,寿雪写信的机会比以前增加了不少。当然大部分都只是答覆他人信件,而来信者通常不是花娘就是晚霞。花娘的来信内容大多是关心寿雪的生活,询问是否有需要帮助之处。她的行文平稳而优美,在文中总是称呼寿雪为「阿妹」。



就在九九带着信离开的同时,一名宦官走进了夜明宫。那宦官是泊鹤宫贺妃的使者,除了捎来了一封信之外,还带了晚霞所赠送的一疋鲜红色薄绢。一读信件,原来是晚霞的兄长送来了不少绢布,因此特地送了一疋给寿雪。她的父亲听说已经回贺州去了,但长男及三男或许是不放心有孕在身的妹妹,所以还逗留在京师。



晚霞在信中描述泊鹤宫及两名兄长的近况时,遣辞用句非常自在而开朗,不再是从前那个宛如徘徊在空虚的世界中一般,让人捉摸不透却又不禁为她捏一把冷汗的奇妙少女。



寿雪并不清楚晚霞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她曾经怀疑过,或许是女人一旦怀孕后,性情就会转变。但是仔细想想,燕夫人黄英怀孕前与怀孕后似乎没有多大的改变。「怀孕会让女人的性情改变」这个推论是否为真,自己当然无从求证。这让寿雪感觉喉咙像是鲠了一根刺一样,感到极度不舒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那是自己永远无法得知的心境吗?



未来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够成功将乌从体内释放,自己是否会为他人怀孕生子?寿雪完全无法想像怀孕的自己,当然也无法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何况要将乌从自己的体内解放,首先必须打破香蔷的结界。而要打破结界,必须要结合三名巫术师的力量,如今还缺了一人。除了寿雪自己,以及老巫术师封一行之外,她只想得到一名巫术师能够担这个大任,那就是白雷。然而白雷如今下落不明,而且就算找到了,他也绝对不可能帮这个忙。



寿雪望向那条红色的薄绢。



──晚霞的哥哥……







晚霞对桌上那堆积如山的绢布连瞧也不瞧一眼,而那些都是哥哥晨派人送来的礼物。



「真不晓得这是在吹什么风?」晚霞如此咕哝。



过去晨从来不曾送礼物给晚霞,如今却派人送了这一大堆东西来。如果是让人看了就头痛的艰涩书籍,或许还有些符合晨的性格,但送来的却是女性服装用的布疋。晨这个人向来喜欢附庸风雅,品味还算不错,但从来不近女色,如今不仅没有娶妻,连小妾也没有一个。



──或许也该是时候了吧……



晚霞猜想,大哥对娶妻丝毫不感兴趣,或许是因为沙那卖家的当家长年来一直受到了诅咒吧。当家的么女,到了十五岁必定会夭折。或许正是这个诅咒,让大哥害怕拥有孩子。但是如今会带来诅咒的神珠据说已经粉碎了,诅咒的力量应该已经消失了。



晚霞拿起了一疋绢布。那是一疋淡红色的绢布,颜色极淡,有如白色的莲花。大哥的眼光确实很好,挑选的这些布疋都有着宛如彩霞般的清淡色彩,相当符合自己的形象。



而在大哥送来的绢布之中,唯有一疋绽放着异样的色彩。那是一疋鲜红色的薄绢。那颜色完全不适合晚霞,难道是不小心放错了?但大哥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怎么可能会犯这样的错误?如果是粗心的三哥亮,倒是极有可能。



晚霞第一眼看见那鲜红色的薄绢,立刻便想到了寿雪。那晶莹透亮的雪白肌肤,乌溜溜的大眼睛,红艳的双唇……配上那鲜红色薄绢,应该很适合吧。于是晚霞便派人将那薄绢送到了夜明宫。



想到寿雪的事,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父亲的脸。听说父亲早已回贺州去了,并不曾给自己捎来一封书信。父亲急着回贺州,是因为晚霞怀了皇子,他不希望给那些意图巴结的人可乘之机。这向来是父亲的一贯作风。靠着跟朝廷保持一定的距离,来守护沙那卖家族。此时晚霞与父亲关系破裂,父亲当然也不会关心她的身体。



父亲向来只把沙那卖家族的前途放在第一位,而晚霞则决定过着自己想要的人生。两人未来的道路,恐怕再也不会有交集。



晚霞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那里目前鼓胀还不明显,很难相信这里头竟有个孩子。等腹部变大之后,不知道心情是否会改变呢?



但就算再怎么没有真实感,既然怀孕是事实,当然得开始为未来做好打算。不是听从父亲的命令,而是听从自己的想法。



晚霞挑选了淡青、薄绿、淡蓝、青磁等几种颜色的绢布,交给背后的侍女,口中只简短说了一句:「给鸯妃娘娘。」



鸯妃花娘是位阶最高的妃子。不久前的缁衣娘娘骚动,晚霞的侍女害花娘受了伤。她无法管束好自己的下人,当然也得背负一些责任。晚霞已向花娘郑重道歉,也献上了上等的绢布当作赔礼,如今两人已恢复了正常的交流。晚霞认为她是个相当值得信任的人。



──还是好想和寿雪见上一面。



寿雪遭禁足在夜明宫内,说起来都是父亲的错。晚霞想要亲自向寿雪道歉,也想要当面和她说说话。尽管从对方来信中的遣辞用句推测,她似乎和过去毫无不同,但不知道近来过得好不好?



──干脆偷偷溜到夜明宫去好了。



晚霞好几次萌生这样的念头,但因为自己有孕在身,侍女们放心不下,整天都守在自己的身边,根本没有机会溜出去。



「晚霞娘娘,夜明宫派来了个差使。」



晚霞一听到侍女的通报,兴奋地站了起来。



「请别做出这么急躁的动作!太危险了!」



侍女们全都吓得手足无措,你一言我一语地提醒晚霞注意安全,千万别摔着了。



晚霞从以前就是个动作敏捷的女孩,此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种程度的动作,哪会摔着?」但侍女们当然不肯罢休,纷纷拉着晚霞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另一名侍女将差使带了进来。



「啊……」



那夜明宫的差使,是个皮肤黝黑、娇小可爱的年幼宦官。



「你是衣斯哈吧?」



「是的。」衣斯哈神情紧张地跪下行礼,将紧握在手中的书信递出。



「这是乌妃娘娘写给您的信。」



「辛苦了,乌妃近来可好?」



「娘娘很好。」



衣斯哈紧张得满脸通红,那副模样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好好关爱他一番。



「对了,我们不是还有些枣干吗?」晚霞先问侍女,接着又转头问衣斯哈:「你爱不爱吃枣干?」



「咦……?我吗?」



「是啊,带一些回去吃吧。」



衣斯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晚霞唤侍女用纸包了一些枣干交给他,将他打发回去后,才摊开了寿雪的来信。



寿雪的笔迹相当流畅而秀丽,有如清澈的潺潺流水。从那严谨而慎重的行文,不难想像推测她的确有着表里如一的诚实性格。



晚霞读完了信,抬起头来想了一会儿,又低头重新确认信的内容。侍女们见晚霞神色有异,不由得面面相觑,同声问道:「乌妃娘娘说了什么?」



「没什么。」晚霞随口应了一声,又陷入沉思。寿雪的来信难得对自己提出了一项请求。而且是她完全料想不到的请求。



──因白雷之事,欲求晚霞兄长相助,能否请晚霞安排吾与兄长相会?







从冬官府回来的淡海,带回了千里的回信。寿雪展信一读,他对借用其名义一事的回答是「悉听尊便」。她看着这几个字,脑中不禁浮现起了千里那沉稳而温和的微笑。



千里在信中还进一步写道,他对这件事也很感兴趣,如果查出了真相,希望能把详情告诉他。寿雪心想,既然擅自用了他的名义,这点小小的要求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接着寿雪回想起千里曾经说过,他愿意帮助自己,并非单纯只是为了她,也不是身为冬官的责任感,而是「基于一股求知的好奇心」。想到这里,寿雪不由得莞尔一笑。



前往晚霞处送信的衣斯哈归来的不久后,九九也从鸳鸯宫回来了。



「那宫女是茶商的女儿,虽然居住地跟长勺家族不算邻近,但因为父亲和漆商有些交情,所以听到了一个相当古怪的故事。」



「古怪故事?」



「这故事跟长勺家族无关,倒是跟漆有关。」



「噢?」



「那是一个关于漆的古老传说。很久很久以前,那附近一带生长着许多良质的漆树,尤其是在河川上游的深山内。结果……」



有个在河边靠捕鱼维生的男人,他靠着毒鱼法1捕捞大量的鱼,一度过着富裕的生活,直到后来官府下令禁止毒鱼,男人登时变得贫穷了。



某一天,男人由于一直捕不到鱼,只好继续往上游的方向走。走了许久,发现清澈的河水底下竟然堆积了大量的漆。原来是河岸边生长着许多漆树,树上的汁液不断流入河中,经年累月地囤积在河底的低洼处。



通常一棵漆树只能取得极少量的漆,因此漆的价格非常昂贵。男人大喜过望,立即跳入水中挖掘河底的漆。那些漆果然卖得了非常高的价钱,从那天之后,男人便经常挖掘河底的漆来谋取暴利。男人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一直独占这个秘密。



有一天,男人一如往昔潜入河底,竟发现堆积着漆的低洼处有一条非常巨大的蛇,两眼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它张开了血盆大口,想要把男人吞下肚。男人吓得赶紧逃走,好不容易才游回岸边。大蛇开始在河中大肆翻腾,引发了旱灾。当地的耆老们说那条大蛇是河神,男人以毒物污染了河水,又擅自挖走河底的漆,引起了河神的愤怒。



为了让河神息怒,居民们逼迫男人献出自己的女儿作为祭品。男人的女儿原本已经嫁到外地去了,男人只得把她带了回来,推入河中献给河神。从此之后,大蛇确实没有再出现,但是献祭地点的那周边一带,却再也捕不到鱼,而且漆树也都枯萎了。



「……这就是我所听到的故事。」



九九说完之后,吁了一口气。



「虽然只是古老的传说,但是听了真的让人心情难过呢。」



「女儿实无端受累。」



「是啊。」



九九越说越是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