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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之锁(2 / 2)




「不……」



浣纱又是一阵尴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屋外忽传来尖锐的风啸声。浣纱听见那风声,蓦然露出仓皇失措的表情。



「糟糕,我竟然忘了。」浣纱嘴里咕哝,同时起身走进厨房,不一会儿捧了一笼柑子走出来。晨见她直接走出屋外,心中感到纳闷,便自窗口向外探望。只见浣纱将柑子一颗颗投出柴木篱笆。那些柑子大多落在树丛之中。



浣纱回来后,晨向她问:「你在喂食野兽?」



浣纱听了,不知为何脸色竟有些古怪。「不,是给小璇夫人。」



「咦?」



「她看起来很饿,我如果不给她一些食物,她就会啃咬柴木篱笆。大少爷,您应该也注意到了,外头的柴木篱笆有不少地方都被咬坏了……昨天我要对您说的就是这件事。」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晨霎时感觉脑袋乱成了一团。浣纱的口吻,只像是在闲话家常,但说出口的话却完全超乎常理。



「小璇……不是我娘的名字吗?」



没错,小璇正是晨已故母亲的乳名。浣纱是她的乳母,随着她来到沙那卖家之后,还是经常以乳名称呼她。



「是啊……」



浣纱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说出来或许大少爷不相信,小璇夫人最近经常在这附近徘徊……或许是因为小璇夫人是在这里过世,所以会回到这里吧……」



「你是说最近出现了我娘的幽鬼?」



「是啊,我也很惊讶。」



浣纱以手抵着脸颊。



「我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所以那是不是幽鬼,我也不敢肯定……就在某一天晚上,我看见小璇夫人站在柴木篱笆外。从她身上的刺绣,我可以肯定她穿的就是当年下葬时所穿的服装。因为那些刺绣是我亲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我绝对不会看错。当时小璇夫人什么话也没有说,脸色看起来很憔悴,眼睛也空洞无神。我猜想可能是肚子饿了吧,所以给了她一些水煮栗子,她一下子就吃得干干净净……」



浣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越说越是兴奋。



「从那天之后,小璇夫人就经常会出现在屋外。最近我给她的大多是柿干或柑子……通常我屋里会随时准备这些食物,但有时忘了准备,她会发脾气,啃咬屋外的柴木篱笆。」



晨听到这里,感觉一股凉意窜上了背脊。浣纱却是说得兴高采烈,彷佛在诉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晨这辈子从来不曾听过幽鬼会吃栗子或柿干。



─难道是把猿猴之类的野兽误认是幽鬼了?



晨本来想要提出这样的质疑,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照理来说,浣纱绝对不会认错晨的母亲。倘若当真认错,那必定是因为太过思念的关系。



浣纱是晨母亲的乳母,对母亲极为关爱。当年母亲过世的时候,浣纱难过得每天以泪洗面。或许正是这份思念,让浣纱自认为看见了她的幽鬼。



─但已过了这么多年,为何直到现在才看见?



「幽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



「就是大少爷待在京师的这阵子。」



浣纱一个人在这里过着独居生活,除了晨之外,几乎不会有人来拜访她。或许是因为晨去了京师,浣纱心里寂寞,所以才看见了幻觉吧。



─总不可能真的出现了娘的幽鬼吧?



母亲的幽鬼不仅没有前往极乐净土,而且还饿着肚子在山中徘徊,贪婪地吃着他人施舍的食物?晨实在不愿意想像那个画面。



「小璇夫人肚子饿的时候总是会哭泣……您听,那就是她的哭声。」



屋外传来了寒风吹袭的飕飕声。那只是单纯的风声吧?晨如此想着,却无法说出口。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晨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停思考着这个问题。晨完全没有料到,浣纱竟然会对自己说出那种话。这件事情绝对不能找父亲商量。不过或许可以提醒家宰(注:负责打理家中事务的管家。)多多关心浣纱……晨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向宅邸,正要跨进门内的时候,手腕忽然被人拉住了。



「大哥!」



转头一看,竟然是亘。晨还没有询问究竟,亘已转身,拉着晨往小径走去。晨心想,他多半是有什么秘密,想要在山路上偷偷告诉自己吧。既然是这样,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浣纱的事情告诉亘。



「浣纱好像不太对劲。」晨说道。



亘停下脚步,转过了头来。只见他皱起了眉头问:「浣纱怎么了?」



她说看见了娘的幽鬼……晨把浣纱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亘听完之后,脸色更加严峻了。那表情与父亲可说是如出一辙。



「大哥,你别听那女人胡诌。」亘不屑地说道。



晨见他说得恨恨不已,心中不由得大为纳闷。浣纱是母亲的乳母,为什么亘竟会对她如此厌恶?



「那女人最爱胡说八道,她说的话绝不能信。」



「你怎么说这种话?」晨不禁动了怒气。亘这句话未免说得太过分了。



「大哥,你太相信那个女人了。你不知道她做了多么恶毒的事情。」



晨原本想要嗤之以鼻,但见了亘的表情,不由得傻住了。亘的态度竟不带半点的讥笑或嘲讽。平常的亘不管遇上任何事,总是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的神情,但如今他的脸色竟异常凝重,彷佛带着必死的决心。



「你倒是说说看,浣纱做了什么恶毒的事?」



「大哥,你也知道娘出身于家道中落的名门世家。浣纱一直不赞成娘嫁到我们沙那卖家来。在浣纱的眼里,我们沙那卖家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的乡下豪族,并没有资格将娘迎进门。打从当年娘还活着的时候,那女人就在背后说了许多坏话。」



「不可能,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晨喃喃说道。亘露出了一脸沉痛的表情。



「大哥,你知道吗……?正是浣纱在外头放出风声,说什么继承当家地位的不是你,而是我……这是我亲眼所见,绝对不是一场误会。」



晨听到这句话,一时有如晴天霹雳。



「胡说!亘,你为什么要这样诬赖她……」



「为什么?大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因为……浣纱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亘一时语塞,愣了一下后说道:



「大概是因为……她不满娘嫁进了我们沙那卖家。」



「就算是这样,她故意扰乱我们沙那卖家,对她有什么好处?」



「或许真的没什么好处吧,她大概只是想把沙那卖家搞得一团乱。」



「这理由未免太愚蠢了。」



亘皱起眉头,双目中流露出无尽的悲伤。



「大哥,你宁愿相信那个女人,却不愿相信血浓于水的亲弟弟?」



亘的语气隐含着极强烈的感情。晨霎时感觉脑袋一片空白。过去晨从来不曾听亘说出这样的话、露出这样的表情,或是使用这样的口气。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但晨实在不相信浣纱会是那样的人。



─到底该相信哪一边?



晨感觉到喉咙干渴不已,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把这些事告诉我……?」



亘微微一笑,说道:



「爹命令我前往北方山脉。」



「北方山脉……?」



「大哥,你应该猜得出来爹要我做什么吧?我必须把爹的话传达给北方山脉的部族……不管爹的图谋会不会成功,我可能都无法回来。」



晨倒抽了一口凉气。



「光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爹的想法。如果我是爹的继承人,爹绝对不会要我做这件事。到头来,次男也只是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这次爹的图谋,我一点也不赞成,但我没有办法违抗爹的命令。」



亘踏上一步,揪住了晨的手腕。「大哥,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一句话,我非告诉你不可……那就是爹很可能会失败。」



「失败?」



「爹的图谋多半不会成功。不知道为什么,爹这次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大哥,你听好了,我建议你暂时找个地方躲起来,或是尽可能远离沙那卖家族。既然陛下信任你,你一定要好好维持这个关系,千万不要跟陛下断了往来……再过不久,沙那卖将会遭灭族。」



亘虽然压低了声音说话,对晨来说却有如轰然巨响。



─沙那卖将会遭灭族。



「大哥,拜托你相信我这一次。」



亘紧紧握住了晨的手腕。晨感受到自亘的掌心传来的热气,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亘离去之后,晨并没有走向沙那卖家的宅邸,而是回到了浣纱的住处。这件事无论如何得向她问个清楚才行。



「咦……大少爷,您怎么又来了?」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浣纱见晨去而复返,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我想问你几句话。」



晨有气无力地说道。虽然晨的态度明显与平时不同,浣纱却似乎丝毫不在意,忙将晨请进屋子里。



「大少爷,您想问什么?」



「……你说出现我娘的幽鬼,是真有其事,还是蓄意欺骗。」



浣纱微微睁大了眼睛。「当然是真有其事。」



她错愕地说道。



「大少爷,您不相信我?」



「听说你经常在背后说我爹的坏话,是真的吗?」



浣纱整个人僵住了。



「是你在外头到处谣传当家的继承人是亘,而不是我?」



浣纱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点变化。晨彷佛看见了浣纱的感情一点一滴从她那僵硬的脸上流失。最后那张脸就像是一张白纸,虽然有着五官,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又过了一会儿,浣纱笑了起来。不,那只是五官的排列形状像笑容,却不是真正的笑容。「大少爷,这可不能说是我的错。」



她的双眸蕴含着难以捉摸的阴郁神采。



「就算我不说,别人也会说。不负责任的谣言,是百姓最喜欢的东西。」



晨霎时感觉天旋地转,双腿酸软无力。



─亘说的是真的,他并没有骗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晨的声音微微颤动。浣纱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大少爷,您问我为什么?我想要让小璇夫人的公子成为沙那卖当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什么?」



晨傻住了,不明白浣纱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不也是娘的孩子吗……?」



晨才刚说出这句话,心头蓦然一惊,全身的血液彷佛瞬间流失。难道……难道……



「小璇夫人生前对您没有丝毫的关爱,每次看见您都是一副嫌您碍手碍脚的态度,您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事实上并非只有晨而已。晨的母亲对所有孩子都不曾付出一丝一毫的关爱。不管是晨、亘、亮,还是晚霞,母亲看着他们任何一个的眼神,都像是看着秽物一般。



「小璇夫人真是可怜,她在嫁进来的那一天,才知道朝阳老爷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小妾的孩子?我可从来没有听过……」



「不,您不是小妾的孩子。小妾生子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根本没必要隐瞒。但是这孩子却被当成了天大的秘密,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小璇夫人嫁入沙那卖家的十个月之后,这个孩子被伪装成由小璇夫人生出,才终于有了身分。但是他们还是不能公开,因为这孩子当时早已不是刚出生的婴儿。他们只好以身体虚弱为理由,把孩子关在房间里照顾。大少爷,这孩子就是您呀。」



晨默默地听着,心中早已不再相信浣纱的话。



「您认为我在说谎?那也没关系,就算您不相信,我还是会说下去。您猜为什么您的身世是秘密?您是朝阳老爷的儿子,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既然如此,理由只会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您的母亲是个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人物。大少爷,您猜那个人会是谁?」



「……我不知道。」



浣纱的双眸闪烁着戏谑而恶毒的神采,彷佛正在享受着这一刻。这是晨这辈子第一次看见浣纱露出那样的表情。在短短的一天之内,晨从亘及浣纱的口中听见了太多惊人秘密。晨已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现实,甚至有种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的错觉。



「知道真相的人,全都三缄其口,连我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出来。但是得知了真相之后,我马上就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隐瞒这件事。那种肮脏污秽、罪孽深重的关系,任谁也不敢公诸于世。」



晨感觉到脖子上满是不舒服的汗水,体内却流窜着一股莫名的寒意。那都是假的!千万不要相信!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彷佛都在如此呐喊着。



「大少爷,您知道『杳夫人』吗?她是朝阳老爷的妹妹,沙那卖家族的么女。」



浣纱舔了舔嘴唇。那动作宛如在青蛙的面前吐出舌头的蛇,令人不寒而栗。



「朝阳老爷与杳夫人虽然是亲兄妹,却产生了情愫。杳夫人在产子后不久就过世了,而那个孩子就是您啊,大少爷。」



浣纱的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神情。然而此刻晨的心灵早已冻结,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对浣纱投以冰冷的视线。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编出这么愚蠢的故事。」



「大少爷,您不相信?」



「你认为我会相信?」



浣纱登时五官扭曲。这个女人只是想要伤害我而已。晨如此告诉自己。借由这种方式,晨将浣纱所说的每一句话排拒在脑海之外。



反正那绝不会是事实。不应该是事实,不能够是事实。



「够了,我要走了。以后我不会再来了。」晨起身走向门口。



「我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所有人!」浣纱急得大喊。



「兄妹通奸生下的肮脏孩子,绝不能成为当家!继承当家地位的人,一定要是小璇夫人的公子才行!不然的话,小璇夫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晨毫不理会,继续朝门口迈步,浣纱竟追赶了上来。



「您一直留在京师没回来,我还以为当家应该是笃定由亘少爷继承了……没想到朝阳老爷竟然下令让您迎娶家臣的女儿,以您为正式的继承人……」



晨愣了一下,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头问道:



「我爹说了那样的话?」



「您没听说吗?我说的都是真的!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怪不得小璇夫人会冤魂不散……」



─原来如此。



这就是浣纱声称出现母亲幽鬼的动机。但难以确定她只是随口胡诌,还是真的看见了母亲的幻影。



晨叹了一口气。



「我什么也没看见。」



低声说完这句话后,晨拉开了门板。那门板敞开时,发出了吱嘎声响。就在这个瞬间,晨隐约看见门外站着一道人影。晨心中狐疑,再度停下脚步。但是晨还没有看清楚那人影是谁,已感觉到一阵风从身旁穿越而过。



下一个瞬间,背后传来了可怕的声响。那听起来像是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鸟鸣声。过了半晌之后,晨才惊觉那背后的声音来自浣纱,而从眼前消失的人影赫然是自己的父亲朝阳。



但是一切都已经迟了,当晨回头时,看见的是瘫倒在地上的浣纱,以及正将长刀从她的胸口抽出的朝阳。



拔出了长刀后,朝阳又将刀尖插入浣纱的咽喉。浣纱的四肢疲软无力地向四方延伸,胸口染红了一大片。方才在晨打开门的刹那,长刀便射入屋内,瞬息间贯穿了她的胸口。



「啊……」



晨的嘴唇不住颤抖,发不出声音。明明身体僵立不动,呼吸却越来越粗重。



「……一时的妇人之仁,竟让你活到今日。」



父亲的低沉声音在屋中回荡。那声音有如寒冰,又夹带了三分轻蔑。



「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外头散播荒唐可笑的谣言,只是这些年来我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是做错了。当年在你的主人断气时,我就应该把你处理掉。」



所谓的「主人」,指的应该就是母亲吧。



父亲将长刀从浣纱的咽喉抽出,转身面对晨。大量的鲜血自浣纱的喉头狂喷而出。她的身体不断抽搐,就算还没有死透,也已经救不活了。



当晨看见父亲的眼神,霎时便明白,浣纱所说的都是真话。



晨的身体打起了哆嗦。



「爹……那都是骗人的吧?」



声音微微颤抖。那一定是假的,绝不能是事实。



父亲再度转身,走向屋内深处。只见他捧起火盆,将里头的炭灰及烧红的木炭撒在地板上。大量火苗飘向帘帐,转眼间已开始熊熊燃烧。



「你为何认定那不是真的?」父亲看着火光呢喃着。



「杳是我唯一爱过的人。过去是如此,今后也不会改变。若不是沙那卖家的诅咒,杳此刻应该还活着吧。」



沙那卖家的诅咒……么女会在十五岁的时候死于非命。这个诅咒长久以来让沙那卖家族受尽煎熬。为了回避这个诅咒,每一代的当家都必须领养一个年纪比么女更小的养女,让她代替么女死去。



「当时没有领养替死的养女……?」



「有,但杳得知诅咒之事,是在养女死去之后。她伤心欲绝,最后竟自责而死。」



父亲转头面对晨,接着说道:「当然是在生下你之后。」



堆积在棚架上的大量布疋全陷入了火海之中,熊熊的火舌沿着墙壁向上窜升。就连浣纱的尸首,也已遭火焰吞噬,可怕的气味令晨不住剧烈咳嗽。



火势已然一发不可收拾,屋内布满了浓烟。



朝阳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拉住晨的手腕,将晨拖出了门外。皮肤接触夜晚的冰冷空气,晨的心情才稍微恢复平静。转头一看,一缕缕黑烟正自茅草屋顶的缝隙喷出,窗户也正窜出慑人的火光。



晨愣愣地看着猛烈燃烧的屋子,心中虽有无数疑问,却不敢对站在身后的父亲问出。



─杳自责而死,难道不是因为怀了身孕的关系?



─杳真正难以承受的,难道不是生下了不该出生在这世上的禁忌之子?



「你是我跟杳的唯一孩子。当年你出生的时候,你可知道我有多么高兴?除了你之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继承我的地位。现在你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应该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父亲的话自背后响起。晨双腿一软,整个人伏倒在地上。



过去的晨,不知多么渴望从父亲口中听见这句话。这么多年来,晨一方面怀抱着这个梦想,一方面却又认为父亲绝对不可能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没想到……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样的状况下?



晨的双手指甲插入了地面的土中。脚下所踩的一切,彷佛正在土崩瓦解。自己过去的人生、过去的信念都失去了意义。未来自己到底该相信什么?该如何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晨发出了犹如野兽般的恸哭之声。







天还未亮,屋子已烧得一干二净。浓浓的白烟在黑暗中窜向天际,眼前只隐约可见化成了焦炭的断垣残壁。父亲已不知去向。明明发生了火灾,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一个人靠近这周围一带。



晨一脸茫然地站着,耳中听见了寒风的呼啸声,却没有感觉到有风拂过身边。附近的树丛微微摇曳,树丛中似乎有一对眼珠正在看着自己,那眼珠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晨吃了一惊,但那对眼珠的主人立刻逃窜得不知踪影。那是什么?是猿猴吗?还是其他种类的野兽?抑或是……



晨踉踉跄跄地迈开了步伐,以虚浮的脚步走下山坡,沿着道路前进。山峦的棱线逐渐泛出白光,路上却不见半个行人。这是一条宽敞的道路,由沙那卖家族下令铺筑的道路。曾经令晨感到无比自豪,如今晨的心中却充满了煎熬,有如走在荆棘之上。



每走一步,便远离沙那卖家的宅邸一分。晨的目的地是港口。为了向皇帝覆命,无论如何必须返回京师才行。



─此生不会再踏上这块土地了。



父亲或许认为晨一定会回来。他认为无论晨去了多少地方,最后必定会回到这里。因为晨是未来的沙那卖当家。



─我绝对不会再回来了。



晨凝视着受晨曦照耀的海面,静静地等候船只出港。







船离开了贺州,在三天后抵达了皐州。接下来必须沿着河川逆流而上,再经过水路(注:运河。),才能够抵达京师。



下了船之后,晨察觉港内吵吵闹闹,似乎不太对劲。他心中微感纳闷,转头望向海面,才发现外海处有着诡异的景象。在船只入港前,船上的乘客们多半就已开始吵闹不休,但因自己在船上一直昏睡,所以丝毫没有察觉。



海面上不断冒着浓浓的烟雾。那烟雾非常巨大,宛如一大团的云朵。



「一定是喷发了。」附近有人如此说道。



「海底火山喷发了。」那浓烟时大时小,但源源不绝,已持续冒出不知多少日子。有人说是三天,也有人说是五天,各种来历不明的消息陆续传入晨的耳中。



仔细查看海面,晨发现对岸的界岛附近出现了一片红色的沙滩。不仅如此,火山喷发的位置还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小岛。



附近有一个人正在向周围的围观者解释,那是因为从火山喷出的岩浆,在凝固后形成了陆地。根据那人的说法,那些陆地会持续向外扩张。站在港口处观看火山喷发的群众,脸上都带着一抹不安。听说此刻已有不少火山喷发所造成的白灰,洒落在港口附近一带。晨一看脚底下,确实是白茫茫一片。要是陆地继续扩张下去,最后岩浆可能会流入港口,届时该如何是好?光是想像那景色,便让人头皮发麻。



─陛下知道这件事吗?



多半早已接到了消息吧。晨转头望向身旁,发现有不少貌似官吏的人物,正像没头苍蝇一样东奔西跑。除此之外还可看见一些士兵,应该是军府的府兵吧。



听说航向界岛的渡船已经停驶。至于前往京师的船,则虽然正常出航,但每一艘船上都挤满了想要赶紧逃离此地的居民。就连进入内陆的港口,也已被逃难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



─现在该如何是好?



晨正一筹莫展,背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汝非沙那卖长子乎?」



那娇弱中带着刚强的声音,让晨惊愕地转过了头。果不其然,说话的人正是寿雪。



─她怎么会在这里?



寿雪的身上穿着男人的长袍,头上的黑发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束。她的身旁站着两名容貌俊美秀气的年轻人,两人的身上同样穿着长袍。除此之外,还有好几名护卫武官。



晨差点喊出「乌妃娘娘」,幸好还没有说出口就已察觉不妙,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此时如果下跪,必定引人侧目,因此晨走到寿雪的身边,行了一揖。



寿雪仔细打量晨的脸,最后说了一句:「何以面如槁木?」



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此时自己的气色一定相当差吧。寿雪伸出手指,优雅地指向市镇的方向。



「眼下局势混乱,吾欲渡界岛亦不可得。皐州刺史邀吾往其寓所饮茶,何如?」



言下之意,似乎是邀晨也一同前往。



「舟车劳顿,饮茶可解。」



寿雪什么也没多问,翩然转身迈步。晨看着她那娇小的背影,胸中蓦然窜起一股热流,几乎忍不住想要跪下磕头,恳求少女的怜悯。



眼前的景色逐渐扭曲,晨赶紧抬头上仰,不让眼泪滑落。







羊舌慈惠搭乘载满了盐的船逆流而上。远方的山峦连峰完全受白雪覆盖,就连河川的上游也已冻结,因此船只只能航行到中途,再往上只能弃舟乘马。



船只在位于山脚处的落州村落靠岸小歇。沿路上每次靠岸歇息,慈惠都会仔细观察整座城镇或村落的状况,同时搜集北方山脉的消息。虽然这会拖慢船只前进的速度,但是消息的掌握是重中之重,绝对不能轻忽。北方山脉的部族若有不臣之心,必定牵连甚广,不可能草草起事。



慈惠从一众随从之中,挑选了两名随自己前往村落市集。船上的任何一名随从,皆是虎背熊腰的壮汉。不过慈惠并没有为了这次的远行而特地挑选随从。慈惠的随从向来有着过人的膂力,这是因为装满了盐的俵袋(注:分装谷物或其他物资的大袋子。)比装满谷物的更加沉重,一般人根本扛不起来。



然而若要比身体的强韧,这种深山村落的居民也不遑多让。要在山里生活,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由于能够用来耕种的土地不多,大多数的居民要维持生计,只能砍伐树木,制作成柴薪或木炭卖钱。而且每到冬季,通常都会因大雪封山而无法上山砍柴。虽然还可以狩猎及饲养家畜,但是相较之下,还是在平地耕种农作物的生活要轻松得多。然而任何一个在山中长大的人,都没有意愿搬迁到平地生活,或许这就是山民的本性吧。



慈惠在市集里采买必要物资时,遇上了一名貌似商人的年轻人,正在靴肆内与老板交谈。慈惠聆听两人的对话,似乎是年轻人的鞋子因为走在雪水泥泞的道路上而湿透了,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求助于鞋肆老板。



慈惠低头一瞧,年轻人脚下的鞋子竟是锦鞋,且年轻人及其身后的随从,所着服装都是上等的绢丝质料。可见得他虽然身分不低,却不熟悉雪国环境。鞋肆老板见来了上等肥羊,口沫横飞地要他购买昂贵的长靴。



慈惠明知事不关己,还是忍不住说道:



「年轻人,你听我一声劝,还是买那边的靴子吧。」



慈惠指向摆在店门口的一排靿靴。那些靿靴皆是以氂牛的毛皮制成。年轻人吃惊地转过头来。慈惠仔细打量那年轻人的外貌,精悍中带着几分柔和,而且态度谦让。



「氂牛的毛皮穿在脚上非常暖和。现在这个季节,防寒是最大重点,装饰及刺绣都没有意义。」慈惠所指的那些靴子,皆是靿(注:靴筒。)及膝下的长靴。靴尖上翻的设计,能避免雪水渗入靴内。且氂牛的皮毛相当厚实,除了能够防水之外,还具有最佳的保温效果。氂牛是一种长毛的牛,在雪山是相当常见的家畜。



「羊舌老爷,我这可亏大了。」鞋肆老板苦着脸说道。



慈惠与他是旧识。从他的立场来看,等于是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做生意要讲诚信,别太欺侮外地人。」



年轻人看了看慈惠,又看了看鞋肆老板,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慈惠问道:「年轻人,你要去哪里?」



「北方山脉……」



「你就穿这样上山?」慈惠错愕地问道。



年轻人狐疑地回答:「我们在布里塞了好几层棉花,这样还不够吗?」



「你要是这样上山,肯定会冻死。北方山脉与一般的山可不能相提并论。」



「在我的家乡,冬天山顶也会积雪,我以为雪山都是大同小异。」



慈惠摇头说道:



「你需要封住了网眼的毛织大衣、小羊皮裘,以及能够覆盖双耳的貂帽。」



年轻人专心倾听,直到慈惠说完后,他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揖,说道:



「晚辈初来乍到,对此地一无所知。前辈的一席话,令晚辈茅塞顿开。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望能与前辈同行上山,恳求前辈务必应允。」



慈惠心想,自己虽然基于善意,给了一点建议,但可没有空闲时间带着这年轻人到处跑。本来想要拒绝,但年轻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慈惠改变了心意。



「失礼了,晚辈竟忘了通姓名。羊舌当家,晚辈名亘,乃是贺州豪族沙那卖家的次子。」亘露出了沉稳但几乎不带感情的淡泊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