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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之锁(1 / 2)



贺州是块闪烁着水光的耀眼土地。



自峻岭崇山流入平原地带的河川,自古以来历经了数次泛滥。但每泛滥一次,土壤就肥沃一分。就算发生旱灾,河水也不曾枯竭,因此不管是稻米还是桑树,都可以蓬勃生长。晨向来认为若要比土壤肥沃,贺州必定是霄国之冠。



晨下了船,踏上久违的故乡土地。放眼望去,远方可见山峦连峰,峰顶覆盖着皑皑白雪。平原处有着广大的农田,山麓可见人烟稠密的聚落。从港口到山麓之间,铺设着宽大的道路。那是从前沙那卖家族担任领主时,调派人力铺筑而成的道路。



要铺筑一条道路,首先得挖去上层的泥土,铺上碎石后夯实。为了防止路面泥泞,上头还必须铺上一层细砂。如果遇上湿地,则必须先铺满树枝及树叶,上头再填土夯平。这么一来,道路就能够更加坚固,不会因为雨水或地下水而变得泥泞,地基也不会下沉。



不管是养蚕、农耕还是筑路,沙那卖家族最擅长的就是改良原有技术,追求更佳的成果。每次晨走在这条道路上,都会感到相当骄傲。路上往来的行人不少,每个人看见晨都会恭恭敬敬地行礼,在百姓们心中,沙那卖直到现在依然是领主家族。



沙那卖家族的宅邸位在距离聚落有点远的高地上。即使是从晨此时所站的位置,也能够清楚地看见宅邸前的那座特别巨大的玄关大门。土黄色的土墙沐浴在阳光下,有如黄金一般熠熠发亮。但是晨没有前往宅邸,而是转进了一条岔路。



眼前是一片坡度平缓的丘陵地,几乎全是桑田,这个季节的桑树皆呈现树叶落尽的光秃状态。贺州基本上属于较温暖的地区,但是四季分明,所以冬季还是颇有寒意。



丘陵向远方延伸,与港口附近的高山相连。晨走了一会儿,登上山道,前方的视野变得更加辽阔。树木的枝干之间,可看见一栋小巧别致的屋舍。那屋舍的屋顶是以茅草铺成,门窗上头皆有着格子细小的窗棂,门扉上还开了觇望用的小窗。屋舍的周边环绕着一圈柴木篱笆,但上头有数处破损,似乎都是野兽撞出来的。



屋舍内正传出织布机的声音。晨从小就喜欢织布机所发出的那种清脆响亮、不拖泥带水的声音,一时听得入神,舍不得出声打断。但是过了一会儿,织布的声音自己停了,屋舍内走出一名老妇人。



「果然是大少爷来了。」



老妇人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我听见踩踏枯叶的脚步声,便知道有客人来访。而且只有大少爷会在门外等上一会儿,没有立刻出声呼唤。」



「你真聪明。」



晨也面露亲热的微笑。这老妇人名叫浣纱,曾经是晨母亲的乳母。母亲嫁进沙那卖家的时候,将乳母也带了过来。但母亲在生下晚霞后过世,乳母也因而离开了沙那卖家,在这里过着独居生活。这栋屋舍是由父亲下令搭建,原本的用处是要让母亲在这里疗养。



晨与老妇人的感情很好,更胜于自己的乳母,甚至是母亲。从以前便是如此,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改变。



「我听说大少爷这阵子都待在京师,什么时候回来了?」



「才刚到呢。」



「咦?这么说来,您还没有见到朝阳老爷?」



「等等就会去见了。」



「那可不行,您怎么可以不先向父亲请安,却来见我这老太婆?」



浣纱虽然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让晨进了屋内。屋子里隔着帘帐,一进门便看见一架织布机。屋舍后头的另一栋建筑物还有蚕室,浣纱可自行养蚕取丝。她认为自己便能自足,因此平时身旁并不安排婢女。唯独在蚕业最忙碌的时期,她会雇用一名年轻的婢女。但是仅靠一名少女及一名老妇,要照顾蚕儿还是相当辛苦。虽说养蚕是女人的工作,但在蚕儿的生长期,每天都必须以切碎的桑叶喂食蚕儿好几次,几乎是得日以继夜守在蚕儿的旁边,称得上是重度劳动。



「我看你别再养蚕了,实在是太辛苦了。」



沙那卖家族会负责照顾浣纱的生活,照理来说她应该是不愁吃穿才对。



「我如果不做这个,就没有事情可以做了。」浣纱笑着说道。



「像我们这种人,不工作反而对身子有害。」



「就算是这样,也不必……」



「何况我还想要继续让大少爷穿我织的绢布呢。」



浣纱起身从屋内取出一疋布,回到晨的面前。那是一疋还没有染过的素布。



「这是我不久前才织好的,本来想要送到大宅子,今天您来了,正好让您看一看。」



晨摊开一看,布面织得极为细致,几乎看不出网眼。晨忍不住赞叹道:



「你织布的技术依然不减当年。不,是越来越高明了。」



「您别取笑我了。」



晨这么说绝非取笑,当然也不是客套话。浣纱从年轻的时候就是织布高手,如今上了年纪,技术反而更加纯熟了。



晨的母亲是名门望族出身,浣纱身为其乳母,原本也不需要做这些粗活。但是母亲的家庭在她小的时候没落了,浣纱及其他仆婢都必须外出筹钱,或是做些手工艺品卖钱来维持家计。后来母亲嫁进沙那卖家族这豪门之家,理由也可想而知。



「大少爷。」浣纱的眼中带着笑意。



「您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所以不敢去见老爷?」



晨苦笑着说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哎哟,大少爷。您小时候是个相当守规矩的孩子,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顶多只是装了一整笼的青蛙来吓我而已。」



如今晨虽然已经成年,浣纱还是经常提起这些晨小时候做过的恶作剧,令晨感到既尴尬又莞尔。此刻浣纱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容,眼神却流露出一抹忧色。



「您遭老爷责骂了?」



「没有。」晨垂首说道:「爹从来不骂我,这你应该很清楚。」



晨心里明白,父亲从不责备自己,是因为父亲并没有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大少爷……」



浣纱正想要说话,外头忽响起了踩踏枯枝的脚步声。果然正如同浣纱所说的,只要有访客靠近屋舍,屋里的人马上就会发现。只不过以往晨来找浣纱的时候,从来不曾遇上浣纱有访客的情况。



到底是谁来了?晨正感到纳闷,屋外忽传来说话声。



「大哥,你在这里吗?」



那声音柔和却带了三分冰冷,正是晨相当熟悉的嗓音。



「亘……」



晨走出屋外,果然看见二弟亘站在外头。亘的身上穿着朴素的纳户色(注:暗青绿色。)长袍,脸上带着令人费解的微笑。



「爹在等你。稍早他要差人来叫你回去,我就自告奋勇了。」



─原来爹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晨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一路上被那么多百姓看见,自己已经返回故乡且先来找浣纱的消息一定会传入父亲的耳里。



「二少爷,真是对不起,是我硬把大少爷留下来……」



浣纱急忙奔出门外,向亘道歉。



「不,是我自己来找她的。」晨跟着说道。



亘对两人说的话充耳不闻,朝浣纱斥责道:「我兄长耳根子软,但你该知道分寸。」在所有兄弟之中,亘的外貌看起来最和善,但他的性格最像父亲朝阳,严苛而冷峻。



浣纱一脸惭愧地垂下了头。



「亘……」



「大哥,跟我走吧。」



亘不再理会,转身迈开大步。



晨转头对浣纱说道:「抱歉,是我牵累了你。」



「不,请不要这么说。」



「你刚刚好像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您快回去吧。」



浣纱露出了有气无力的微笑。晨感到一阵心痛,但也只能丢下一句「我会再来」,便匆匆追赶上亘。



「亘,你也不必说那种话……」



「既然回来了,第一件事应该要向爹请安,然而她没有劝大哥这么做,大哥跟她在一起实在有害无益。」



「浣纱可是娘的乳母。」



「那又怎么样?大哥想见她,大可以晚一点再来。你知道百姓正在谣传什么吗?你身为未来的沙那卖当家,难道希望百姓认为你跟爹感情不睦?」



「……」



每次和亘说话,都会让晨感觉有如芒刺在背。虽然亘从来不会说话大声或口出恶言,但每一句话都彷佛长满了冰冷的尖刺。



「大哥,我劝你以后还是别再来这里了。」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浣纱经常在背后说爹的坏话。她分明是靠我们沙那卖家才得以温饱,却做出这种行径,真是忘恩负义。」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亘淡淡一笑,说道:



「大哥,不知该说你太善良,还是不食人间烟火,才会遭到欺骗。」



晨听到这句话,不悦地说道:



「我们从小一起生活,如果我不食人间烟火,你不也是吗?」



「大哥,你是即将继承家业的长男,我是次男,两个人的立场可说是天差地远。」



─根本没有那回事。



现在大家私底下都说,亘可能才是未来的沙那卖当家。



「大哥,你身为继承人,应该更加谨言慎行才对。尤其最近京师不太平静,更是不应该轻举妄动。」



「爹已经接到消息了?」



「那当然,你还不瞭解爹吗?」



晨霎时感觉身上冷汗直流。心中暗自懊悔,实在不该因为不想见到父亲而选择逃避。



─陛下明明托付我回来打探爹的动向。



晨不仅接下了高峻亲自下达的密令,而且还从高峻的口中得知了许多内情。例如寿雪是前朝余孽,因此遭父亲朝阳视为危险人物,父亲曾经指使白雷做出危害寿雪的举动等等。



─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种事。



虽然父亲的想法有其道理,但使用暴力的做法未免太极端了,何况对象只是一个孱弱少女。晨的脑海浮现了寿雪那苍白的面容。



「大哥,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回来的吧……大哥?」



亘见晨毫无反应,口气中多了三分狐疑,这才让晨回过神来。「啊……嗯,是啊。」



「所以爹一直在等你,想要问你详情。」



「……原来如此。」



─爹希望我回去,只是要问我这件事。



当初晨烦恼了很久,才决定违背父亲的指示,逗留在京师。但这件事对父亲来说,似乎只是不足挂心的小事。



「我不在的这段期间,家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没什么……啊,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这件事还是该由爹告诉你。」



「快说。」



晨再三催促,亘却只是微笑不语。







沙那卖家的宅邸位于高地,可以远眺贺州平野。由于正值冬季的关系,此时的田里并没有农作物,一眼望去全是黑褐色的泥地。养蚕的作业也结束了,妇女们在这个季节全都在家里忙着织布,男人们则是忙着将织好的绢布运到外地卖钱。沙那卖家族的生活基本上也大同小异,不过家族内的妇女们所织的绢布大多会运往界岛,以商船送往异国。擅长养蚕或织布的未婚妇女炙手可热,求婚者络绎不绝。



「听说乌妃没有遭到处刑,还获赐使职?」



这是朝阳对晨说出的第一句话。父亲向来是个惜字如金的人,生平从不说一句无谓的话。晨深知父亲的性格,心中除了感慨之外,也不禁有三分佩服。自己长途跋涉才回到故乡,父亲竟然连一句慰劳之语也没说。



但比起这个,更让晨在意的是父亲的口吻。光从父亲的这句话,便可听出他对乌妃颇不以为然。



「听说重臣们全都反对处死乌妃。」



「云侍中也就罢了,难道连何中书令也反对?」



「这我就不清楚了。」



晨的回答让朝阳皱起了眉头,那表情彷佛在说着「没用的家伙」。



「而且听说众妃嫔还写了请愿书,恳求陛下不要处死乌妃。」



朝阳听到这句话,眉心的皱纹更深了三分,表情加倍严峻,晨彷佛可以看见父亲额头上的青筋。或许朝阳是想起了晚霞吧。



「……乌妃的名气迅速传遍了市井街坊。她独力击退了一大群的活尸,而且只用一根箭矢就让直冲天际的水柱消失得无影无踪,百姓们都对她敬畏不已。」



朝阳的犀利目光朝晨射来,晨的心里有股想要别过头的冲动,但强忍了下来。背上直冒冷汗,彷佛心思被看得一清二楚。



「这些是你亲眼所见?」



「不……只是传闻。」



「别轻易相信来路不明的传闻。」



朝阳的声音依旧如此沉重,带着一股震慑之力。但除此之外,这句话还隐约流露出焦躁与不耐烦。这实在不符合朝阳的性格,即便当初得知晨跟亮决定留在京师的时候,也不曾以这样的口吻说话。这或许意味着他对寿雪的厌恶已到了无可复加的程度。



「我听说羊舌不久前接任盐铁使,你可知他的动向?」



「羊舌……在关于是否该处死乌妃这件事情上,他似乎没有表达任何意见。」



朝阳听了这句话,轻抚着下巴。「嗯,除了这么说之外,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朝阳沉吟了半晌后呢喃道。



「陛下是否曾对北方山脉一带的州院或使院下达任何旨意?军队有无动静?」



晨心想,自己又不是皇帝近臣,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但迫于无奈,也只能说道:



「没有任何明显的举动。」



朝阳目不转睛地看着晨。晨虽然感觉到背上冷汗直流,还是坚持不把视线移开。



「好吧,我明白了。」朝阳将视线移向一旁,晨才稍得喘息。但是朝阳的下一句话,又令晨大惊失色。



「待得明春,你将迎娶吉家的菟女,不得有误。」



「……爹,你是说我吗?」



晨整个人傻住了。朝阳瞪了晨一眼。他向来厌恶有人问他愚蠢的问题。



「吉菟女是……?」



吉家是沙那卖家的分家之一。所谓的分家,指的是在很久以前分出去的远房家族,在立场上类似沙那卖家的家臣。



「今年十六岁,虽然织布的手腕不甚高明,但生性勤劳,常到桑田帮忙采桑。娶这样的妻子,于你有益。」



晨回想起了过世的母亲。她是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一辈子不曾出门工作。即使后来家道中落,仆婢们都为了筹钱而到处奔走,她还是连针线都不曾碰过。嫁进沙那卖家之后,她同样什么也不做,把孩子丢给乳母照顾,自己整天躲在房间里,极少出来露脸。在晨的记忆里,母亲甚至不曾喊过自己的名字。



「她不用服丧吗?」



晨问道。



「我记得她是吉鹿女的女儿吧?」



─吉鹿女是晚霞的侍女,因朝阳的图谋败露而遭到牵累,最终畏罪自杀。



朝阳的眉毛微微抖了一下。



「婚姻大事,可以等服丧结束后再谈也不迟。」晨说道。



「等到服丧完,已经太迟了。」



依照礼法,子女必须为父母服丧三年。再加上婚礼也有繁琐的流程及仪式,如果等到服完丧再嫁,实际嫁入沙那卖家已经是将近四年后的事了。



「当年吉鹿女成为晚霞的侍女时,将菟女托付给了吉家的当家照顾。在名义上,菟女已是吉家当家的女儿,就算不为吉鹿女服丧也不违礼法。」



─这太强词夺理了。



母亲就是母亲,不会因为托付给别人照顾而改变。为什么不等服丧结束后再迎娶?父亲到底在急什么?



─更何况……



吉鹿女是因父亲朝阳而死,如今父亲却要自己迎娶吉鹿女的女儿,实在让晨感觉到心情沉重。要是菟女得知母亲的真正死因,应该会憎恨沙那卖家吧。



「你不愿意?」



或许是因为见晨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朝阳忽然开口问道。



「对方原本应该要服丧,这一点让我无法释怀。」



晨自认为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没想到朝阳却冷冷地说道:



「看来你已经被乌妃迷得神魂颠倒了。」



晨心中一突,结结巴巴地说道:



「什……什么意思……」



全身的每一寸皮肤彷佛都在喷汗,舌头有如打结了一般。



「乌妃不是你能够驾驭的女人。」



「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晨勉强挤出了声音。「怎么突然提到乌妃?我可没有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不是乌妃,那是有其他中意的对象?」



「没有。我并非不满意吉菟女,只是希望等她服完丧再说。」



「不成。」



「为什么?」



「不能让你继续在京师做出愚蠢的举动。」



晨心中又是一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京师的一举一动?既然你也是沙那卖家族的一分子,就应该留在这块土地上。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娶妻生子。」



说完这些话后,朝阳便起身离开了房间。晨不禁轻叹一口气,站了起来。父亲从以前就是这样。走出了房间后,晨并没有停步,继续朝屋外走去。这里明明是自己长年来生活的环境,此时却让晨感觉呼吸困难。



宅邸的后方,是一大片的桑田。此时桑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秃枝直指蓝天,显得寂寥萧瑟。晨回想起孩提时代,每一年总是最期待夏天的到来。因为每到初夏时分,树上便会结出一颗颗的桑葚。晨总是会跟弟弟们争相摘取树上的桑葚塞进嘴里,吃得嘴角及手指又黑又脏,因而遭浣纱责骂。长大后的晨每次走在桑田里,都会回想起这些往事,感到胸口隐隐作痛。那耀眼的蔚蓝天空,如今看来分外刺眼。



蓦然间,身旁传来踩踏落叶的声音,吸引了晨的目光。转头一看,一名少女正从树后仓皇奔出。晨正要发话,但还没开口,那少女被树根一绊,竟然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你不要紧吧?」



晨走向那少女,伸出了手。少女的年纪约十五、六岁,脸上依旧带着稚气,似乎是最近才刚结起了发髻。从身上的穿着打扮来看,少女的身分应该不低,并非下人等级。难道是客人吗……?晨想到这里,霎时恍然大悟。少女羞赧地垂下了头,脸颊泛起红晕。



少女在晨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朝晨做了一揖。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忽然转身奔逃,转眼间已不见人影。



「在桑田里幽会?看来大哥也不是省油的灯。」不远处忽然传来亘的声音,令晨吓了一大跳,只见亘从桑树之间走了出来。晨不禁纳闷,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她应该就是吉菟女吧?刚刚吉家的当家来访,原来把她也带来了。」



「是吉家的当家叫她到这里来的吧?」晨问道。



故意让吉菟女来到这里,假装和他偶然邂逅,这种手法真让人不舒服。



「这我可不知道……但我想她应该是看见了大哥,才跟到这里来。」



晨心想,就算她是跟着自己来到桑田,那也一定是吉家当家的指示。那少女看起来还很稚嫩,不像是能依照自由意志采取行动。



「话说回来,这样的少女要当沙那卖家当家的妻子,恐怕有些太内向了。」



亘说道。他果然早就知道这桩婚事了。



「她才刚经历丧母之痛,当然会没什么精神。」



「大哥,你可真是善体人意。」



晨默然不语。现在的自己实在没有心情陪亘说笑。



亘见了晨的郁闷表情,也不再开口说话,却也不离开,只是默默地站着。



晨感到无奈,只好主动问道:「有什么事吗?」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亘欲言又止。这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到底是什么事,快说。」晨继续追问。



亘走到晨的身边,低声道:「你不觉得爹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吗?」



「……嗯,是啊……」



刚刚和父亲说话时,晨也有这种感觉。



「我几乎不曾看爹像那样流露感情……不,不是几乎,是从来不曾。」



说从来不曾似乎是有些夸大其辞了。但亘会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论任何一个弟弟、妹妹出生,晨都不曾见过父亲流露出欣喜之情。自己出生的时候,父亲的表情大概同样没有丝毫变化吧。



「会不会是因为我没能提供什么重要的内情,爹对我太过失望?」晨说道。



亘一听,脸上露出了苦笑。晨不明白二弟为何会做出那样的表情。



「大哥,我认为你应该对自己更有自信点。」



「什么意思?」



「爹让你留在京师,是因为信任你的能力。刚刚你在说那些话的时候,爹一直听得很认真,不是吗?」



「爹原本不让我留在京师,是我违背了他的命令。」



「爹如果真的要把你带回来,可说是一点也不难。他没有这么做,正是因为他认为让你留在京师也无不可。」



晨一时哑口无言。与亘交谈总是让晨感到极为痛苦,因为亘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睿智,让晨感觉自己是个驽钝之才。因为晨是兄长,亘说话总是顾及晨的面子,但这反而让晨感受到沉重的负担。亘的心里到底怎么想?他是不是正在嘲笑我?每一次晨的内心产生这样的怀疑,尊严便磨耗一分。



「大哥,你总是想得太悲观。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复杂。」



晨不置可否。或许是这样的反应让亘感到没趣,他转身进屋去了。



─是我太过复杂,还是这个世间太过复杂?



晨心里其实很清楚,是自己的心态太过愤世嫉俗,才会把每件事情都想得过于悲观。但自己的心态,并不能由自己掌控。



站在枯干秃枝之间,晨怔怔想得出神,任凭寒风自脚下钻过,落叶在身旁飞舞。







隔天,晨再度来到了浣纱的住处。冷风飕飕,不断刮进领口及袖口,令晨感到身心俱寒。那高亢而尖锐的风声有如笛音回荡,更增添了心头的惆怅。



「咦?大少爷!」



浣纱大喜过望,忙出来迎接。



「没想到大少爷这么快又来看我。」



「昨天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您特地过来,就为了问这件事?我真是太开心了。」



浣纱让晨坐在火盆前。铜制的火盆里有着烧红的木炭,晨举起双手烘烤,心头这才多了一点暖意。因寒风而冻僵的身体,逐渐暖和了起来。俗话说绢好阳热、麻好阴冷,所以在冬天织绢的时候,必须以火盆烧炭,让室内变得温暖。



「大少爷,请看。」



浣纱拿出一疋染成了淡红色的绢布。



「我请人染色,今天早上才刚拿回来。」



织布是家家户户各自会织,但染色通常得委托染肆处理。蓝染、墨染、红染、型染、绞染……每个染布匠人所擅长的染料及技法都不相同。



「染得很美,但这个颜色……」



「您不觉得很适合吉家的小姐吗?」



晨瞪眼说道:「你知道这件事?」



没想到竟连浣纱也知道了。



「每个人都知道,只有大少爷因为待在京师的关系,知道得晚了。」



「原来如此……」



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晨蓦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焦躁,有如皮肤遭到炙烧一般。



「吉家的小姐是位温柔贤淑的好女孩,我认为这是一桩很好的婚事。」



浣纱这句话引起了晨的疑窦。我认为?她为什么说「我认为」?



「有人不这么认为吗?」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你知道些什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浣纱垂下了头,脸色有些尴尬。



「吉家的小姐当然很好,但吉家毕竟是家臣之家……很多人都说,为什么您不像朝阳老爷一样,从外面迎娶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回来……」



浣纱虽然说得吞吞吐吐,还是把话说完了。「毕竟婚姻讲求的是门当户对,大家都认为未来的沙那卖当家,应该与名门世家联姻,为什么要降格迎娶家臣的女儿……」



浣纱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晨心想,为什么要降格迎娶家臣的女儿?理由很简单,因为自己并不是未来的沙那卖当家。



晨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从小到大,类似的话已经听过几次了?这句话就像是一种诅咒,如影随形地纠缠着自己不放……沙那卖的当家继承人可能是次男,不是长男……



「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对您说这些……」



浣纱慌忙道歉,晨摇了摇头。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浣纱都会据实以告,所以晨才会如此信任她。



「对了,你昨天原本要对我说什么?就是这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