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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云(2 / 2)


「原来如此。」



──既然是这样,得找到可以渡海的船才行。



原本一行人沿着水路(注:运河。)顺流而下时搭乘的船,不能用来出海。因为那艘船上的水手们都不是专门往来界岛的水手,不谙界岛周边潮流,一定要找到专门往来大陆与界岛的船只及水手才行。



「若在平日,必有客船往界岛者。」



寿雪于是转头朝淡海、温萤说道:



「喷发将有片刻稍缓,吾等可速渡界岛。汝等往告刺史,备妥船只。」



两人领命,各自一揖后朝港镇方向疾奔。同时星乌亦鼓翅高飞,朝着大海的方向翱翔而去。寿雪默默地看着那鸟影逐渐化为黑点。







「刺史说没办法出船。」



温萤归来后向寿雪如此回报。



「何以不出?」



「刺史说往来界岛的接驳船皆是官船,为大家所有,虽然娘娘是皇帝特使,但毕竟爆发威力减弱的消息来源不明确,不能冒险出船。」



温萤接着表示,能够往来界岛与皐州的水手在这里是重要人才。



「刺史说,只要能够确定喷发已经收敛,能够安全航行,就会立刻出船。」



「……吾等之言,确难取信。」



若是高峻在,一定会选择相信寿雪。但毕竟两人关系特殊,不能与其他人相提并论。



「吾等亦不知枭之能耐,此行确有风险。」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



「淡海正在寻找愿意出海的海商或渔民。海商、渔民中不乏胆识过人者,应该找得到人协助我们。」



「既是如此,吾亦助汝等寻船。」



「娘娘不必……」



温萤还来不及阻止,寿雪已迈步而行。一定要加紧脚步才行。枭削弱火山喷发,不知能维持多少时间。



一行人回到港镇,便看见淡海自巷道内奔了过来。



「完全找不到人愿意帮忙。大家好像都是第一次遇上海底火山喷发,毕竟船跟水手都是重要的生财工具,没有人敢轻易冒险。」



「不就是要你去说服他们吗?」



温萤不满地说道。



「若是原本迟疑不决的人,尚可说服。但这些人心意坚定,根本没有下嘴的余地。」



「没本事说服船家,找借口倒是舌粲莲花……」



温萤叹了口气。



「不然你去试试看。」淡海也恼怒了起来。



「即便有船,无水手不可。」寿雪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淡海说得没错,只有对迟疑不决之人,才有说服的余地。



「乌妃娘娘……」



身旁的武官忽然低声喊道,同时摆出了戒备架势。温萤与淡海的表情也变得严肃。寿雪定睛一看,原来是有个男人正在朝自己走近。男人的行进方向非常笔直,明显地朝着寿雪走来,似乎是为了强调自己没有敌意,也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反应。



那是名年过半百的男人,身材高瘦,板着一张脸,紧闭双唇,眼神也颇为冰冷。他的步伐相当稳重,身上的穿着透出一股贵气。男人神态像个精明的官吏,但寿雪猜想他应该是个商人。并非每个商人都是满脸堆笑,抱着以和为贵的想法。



「──请问是柳寿雪吗?」



男人在武官面前停下脚步,朝着寿雪缓缓发话。嗓音虽然低沉而冰冷,但语气和善,不带敌意。若要加以形容,男人散发的氛围令人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清凉感。寿雪蓦然想起,有一个自己相当熟悉的人,也有着这样的特质。



──花娘……



男人朝寿雪温文儒雅地作了一揖。



「听说你在找船只及水手。若不嫌弃,请用我家的吧。」



「汝是何人?」



「在下以海商为业,与你有些缘分。」



「汝与花娘之间如何称呼?」



男人微微扬起嘴角。



「在下乃花娘之父,姓云名知德。花娘平素承蒙你关照。」



「非也,吾实受花娘关照多矣。」



「小女向来喜欢照顾年幼者,只能说是你与小女颇为有缘。」



云知德虽然口气平淡,但隐隐流露出一丝暖意,让寿雪感到有些意外。当初听花娘描述乃父,以为是个对女儿漠不关心的父亲,如今一见并非如此。



「船已备妥,但喷发若不止歇,实在不敢出海。」



「稍待须臾,必然止歇。」



知德点头说道:「好,请容在下带路。」



知德转过了身,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寿雪朝天际一瞥,只见那浓烟宛如乌云般覆盖天空,极目四望,一片昏黑。



──枭,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之季隐约闻到了药汤的气味,走进厨房一看,只见昭氏一手拿着长杓,另一手正将药草扔进灶上的锅内。



她转头问道:「董千里状况如何?」



「已退烧了。」



「既然退烧,应该已无大碍。」



「昭老太的药汤有奇效,感激不尽。」



「不是药好,是床好。没想到序家的当家这么热心助人。」



之季微微一笑,回到房内。千里正躺在床上,衣斯哈则坐在一旁,不时将千里额头上的毛巾拿到脸盆里沾湿。



这里是海商序家的屋子。当初之季、千里及楪的船遇上海底火山喷发,三人遭卷入海中,所幸为海燕子救起,送至序家照看。不过事实上这中间还有个转折。海燕子素来与昭氏熟识,因此先通知了昭氏,是昭氏连忙向序家求助,三人才得以住进序家。



昭氏是一名龙钟老妇,身上流着界岛巫女的血脉,而序家则是没落的海商之家。不管是昭氏还是序家的当家,都是之季与千里在来到界岛的第一天便已拜访过的对象。



之季在被送往序家的途中便已清醒。过了半天左右,楪也已能下床。唯独千里一直发着高烧,情况相当不乐观。原本千里就是个体弱多病的人,落海之后又着了凉,因此一直不见好转。直到今天,他的烧才退了,让之季着实松了口气。



楪是市舶使的部下,他一恢复精神,立刻就回市舶使的身边去了。这几天他偶尔会过来探望千里的状况,同时说明当下火山喷发的情形。据他的说法,因火山喷发的关系,界岛与大陆遭到阻隔,互相难通音讯。官府已准备让船只从界岛的另一侧出海,随着潮流绕一大圈,就可以抵达大陆上的港口。但是这样的航线,需要多耗费好几天的时间。此外也可以靠飞鸽传书的方式来联络,但由于整片天空都是浓烟,鸽子能不能顺利抵达大陆实在颇令人担忧。由此可知,火山喷发对百姓的影响可说是相当巨大。



「渔民们都说,因为海上都是浮石的关系,完全没有办法出海捕鱼。就算能够平安抵达捕鱼的地点,也没办法下网。」



楪对着之季如此抱怨。他原本是阿开的渔夫,而且还是名为「持衰」的巫觋。



之季走出了屋子,登上断崖。海风不断迎面袭来。断崖的顶端伫立着一名少女,那是阿俞拉。她的一头长发并没有束起,在风中上下翻飞。



「……白雷在哪里?」



阿俞拉转过头来,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仰望之季。



「我想知道白雷的下落,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之季以非常慢的速度重新又问了一遍。阿俞拉却只是凝视着之季好一会儿,接着缓缓摇头,意思或许是「不知道」,也或许是「不想说」。



白雷目前行踪不明。但在火山喷发后,对外交通被切断,没有任何船只出港,可见得此人一定还在岛上。



听说当之季等三人漂流至岸边的时候,是白雷首先发现了三人的身影。但是当之季醒来时,男人早已不知去向,而且再也没有人见到他。



之季是因白雷而获救。但白雷是否有救助三人之心,则不得而知。



──但愿他没有。



白雷是害死妹妹的仇敌,之季希望他是个没有人性的禽兽,而不希望他有救人之心。



「是那个人……」



阿俞拉伸出手指,指着之季的袖子说道:



「是她让叔叔找到了你们。」



长久以来,妹妹的幽鬼一直抓着之季的袖子,有时之季也能看见那只纤白的手掌。



「叔叔指的是白雷吗?让他找到我们,是什么意思?」



「她一直对着叔叔大叫……救救他……救救那个人……」



之季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按住了自己的袖子。



──小明!



妹妹的名字在胸中回荡着。之季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禁跪了下来。



「为什么……」



指甲插入了土里,口中不断发出呻吟。



──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样的地方,接受什么人的帮助……



蓦然间,之季的心头响起了千里曾说过的这句话。



──缘分彷佛把我们每个人紧紧扣在一起……



当时之季如此问道……



──缘分只会把活着的人紧紧扣在一起吗?



千里听了这毫没来由的一句话,反而流露出了温柔的眼神。



──不,死者亦然。



「神明……也在寻找叔叔……」



阿俞拉低声呢喃。那细微的声音被海风吹散了,并没有传入之季的耳中。



「因为叔叔把乌的半身带走了……」







白雷正走在山中小径上。此地已距离序家极为遥远,当然距离大海也是。



界岛地形多崎岖,极少平地。寥寥可数的几块平地及平缓的斜坡,都已经发展成了村落或市镇。除了这些地区之外,就只有数不尽的山峦。有些山腰的边角遭海浪切削,形成了悬崖,悬崖的下方往往会出现海蚀洞窟,或是整座悬崖被切割成形状清奇雄伟的海角。面海的悬崖断面有的是红色,有的则是白色,有的甚至带有奇特的纹路。界岛的特殊地质及海潮,在沿岸区域创作出了一幅幅浑然天成的独特景观。



山中到处可见石丁场(注:采石场。)。界岛亦是一座石材的宝库。墙壁、阶梯、石棺……各种不同用途的硬质岩及软质岩,在这里都找得到。界岛的岩石只要泡水之后,颜色就会泛青,而且具有防滑的特性,因此在各地的石材之中算是上等的极品。据说界岛产的石材,尤其适合用来制作成浴室的地板。除此之外,界岛上的山脉还蕴含着各种不同的矿物,例如可以加工制成玻璃的矽石,以及用途广泛的明矾石等等。古代的界岛海商贸易,正是以买卖这些石材及矿物为滥觞。



自石丁场切割下来的石块,会经由名为「石曳道」的特殊搬运道路运送至港口。如今白雷所走的山中小径,其实就是一条石曳道。石块搬运到了港口之后,就会被搬到船上,送往霄国本土,或是其他国家。



有些石丁场如今已不再使用。有些可能是石材业主刻意保留下来,以避免石材资源遭开采殆尽,当然也有一些是已经无石可采的废弃石丁场。白雷踏进了一座看起来已久无人迹的石丁场。石丁场内到处是刻着业主之印的巨大石块,或许是开采之后又被抛弃的劣质石材吧。白雷挑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手里还握着一把没有刀鞘的黑色长刀。



白雷将那把黑刀举到面前,仔细观察那刀身。漆黑的刀身上头,映照出了白雷的脸孔。就在这个瞬间,白雷彷佛看见了一道少女身影,在背后一闪而过。白雷吓得立即回头,身后却是一个人也没有。白雷叹了口气,继续仔细端详那刀身。那把刀绽放着异样的光芒,而且可以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神力。



那种感觉,与从前取得沙那卖家族神宝时的感觉有几分相似。



──为什么我会离开那个地方?



白雷的心头浮现了这个疑问。为什么现在的自己,简直就像是在逃命一般?



这把刀应该就是乌涟娘娘的半身,也就是鳌神吩咐白雷务必找出之物。



白雷的脑海里回荡着当初鳌神透过阿俞拉传达的那句话……找出乌的半身,否则我会将阿俞拉及衣斯哈吞噬……这很明显是一句威胁之语,而且是接近走投无路的威胁之语。



只要把这玩意交给鳌神,一切就结束了。自己及阿俞拉、衣斯哈都会平安无事。心里明明这么想,身体却做出了逃跑的举动。



──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实际上,白雷这方面的预感向来相当准确。他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随即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双脚踏在雪堆上的声音异常刺耳。亘每一次深呼吸,都感觉喉咙好像要冻僵了,只好维持较短促的呼吸方式。即使如此,喉咙及鼻孔还是剧痛不已,眼皮已毫无知觉。唯一不幸中的大幸,是雪已经停了,至少天气晴朗。



「不管是什么样的深山野岭,只要住了人,必定会出现通往大海的道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走在前面的慈惠朝亘问道。



亘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但又不敢置之不理,只好开口说道:



「……因为需要盐?」



「没错,山民会以制盐所需要的柴薪,与沿海地区的百姓交换盐。而我们羊舌一族,就是沿海地区的百姓。」



刚开始的时候,慈惠对亘说话还彬彬有礼,但相处了一阵子之后,用字遣词却越来越粗鲁。显然慈惠原本是个豪迈不羁的人,不习惯太文诌诌的说话方式。



亘在北方山脉的山麓市场偶遇慈惠,恳求慈惠带自己前往山中聚落。这些北方山脉的部族都生活在深山处,初次造访之人若无人带路,便要走到山民的生活聚落亦非易事。亘就这么跟着慈惠,重复着上山与下山的动作,入夜就睡在樵夫小屋里,翻过了至少两个山头,才终于接近某聚落的山脚。



「像这样的道路,我们称作盐木道。」



慈惠低头看着脚下,踩了几下地面,地上的积雪发出窸窣声响。



「因为是用来搬运制盐用的木材……?」



「没错。除了盐木道,还有船木道。顾名思义,就是用来搬运造船用的木材。山上的木材有非常多的用处,可以拿来制成木炭,还可以制作成各种木器。」



慈惠虽年事已高,却是老当益壮,气力不衰。虽然一边走一边说话,呼吸却毫不紊乱。亘自认为平素锻炼有成,但在这大雪封山的山道上,却连照顾自己也相当吃力。所幸当初听了慈惠的建议,添购了小羊裘、毛织衣、貂帽及氂牛靴,因此不致冻死。但这些厚重衣物也增加了身体的重量,导致体力的负担更大。慈惠沿路上配合亘的步调,不时停步暂歇。



慈惠的前方有一头背负着盐俵(注:俵,日本传统重量及容积单位,亦可指其容器。一俵为四十升,一升约等于现在的一•八公升或一•五公斤。)的氂牛,氂牛的旁边还有着负责拉牛的苦力。这些苦力专门负责将物资从山上搬运至山脚下的市镇,或是将物资从市镇搬运至山上。因为有这些苦力负责搬有运无,山民们平时买卖不必特地下山。



慈惠要随从们都在山麓的村落待命,只带着亘上山。亘也依样学样,要随从们都在村落等候。因此这时只有慈惠、亘、苦力及氂牛走在雪中的山道上。慈惠吩咐苦力先行,并且告诉亘:「我们慢慢走吧。」



「为什么不使用轌(注:雪橇。)?」



亘看着苦力及氂牛逐渐远去,忍不住问道。既然要在雪道上搬运重物,照理来说用轌会轻松得多。



「在这一带,轌是入春才使用的道具,冬季并不使用。因为冬天的雪太干,不够湿滑,轌压在上头会直接下沉,就像滑行在沙子上一样。必须等到春天,雪开始融解,轌上头才能滑行,雪道也会比较好走一点。」



亘心想确实没错,此时每走一步,脚都会陷入雪中,这正是雪道难行的最主要原因。



「等入春之后,山民们会以轌将木材运送到河边,再沿着河川顺流而下,运送到河口处的村落。在此之前,山民们完全无事可做,只能待在家里,制作一些木工器具。这跟你们平地人的生活可说是有着天壤之别。」



慈惠转头朝亘瞥了一眼,说道:



「如果没有先搞懂这一点,不管你想要交涉什么事,都不会成功。」



亘苦笑:「看来在这个地方,有再多的绢布也是无用武之地。」



「根本没有机会穿那种东西。老夫劝你还是摸摸鼻子回贺州去吧,免得被赶时脸上不好看。」羊舌慈惠道。



「总得试试看再说,不能还没交涉就打退堂鼓。」



慈惠皱起了眉头。不过那眼神似乎并非不悦,而是感到同情。亘垂下了头,静静听着靴子踏在雪上的声音。



两人口中所说的「交涉」,指的并非是交易买卖上的交涉。双方都心知肚明,却刻意不说出口。



这些日子以来,亘一直摸不清楚慈惠的心中打着什么样的算盘。慈惠是栾朝重臣,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北方山脉又是栾氏的发迹地。如今栾朝遗孤的问题在朝野间闹得沸沸扬扬,慈惠却在这个时期来到北方山脉,其心中必然有着明确的意图,问题只在于那个「意图」到底是什么?亘请求与慈惠同行,正是为了打探清楚此人到底意欲何为。



以常理来推测,慈惠是想要怂恿部族拥立栾朝遗孤,推翻当今天子。然而这样的推论虽然符合常理,却是相当愚蠢的行为。虽说明知是死路一条也要揭竿起义的人所在多有,但是亘和慈惠相处了这一阵子,并不认为慈惠是这种有勇无谋的人。慈惠这个人看起来深懂处世之道,说难听点就是只老狐狸。他不太可能为了对前朝尽忠,而轻易抛弃生命,更遑论拖累所有族人。



──没错,那太愚蠢了。



发动叛变的理由只因为出现了一个栾朝遗孤,那只能以愚不可及来形容。



叛乱若无人响应,马上就会遭到镇压。而愿意响应的人,必定是能够透过推翻当朝获得利益之人。如果是在先帝时期,这种人或许很多,但如今的皇帝登基之后,推翻朝廷反而会让许多人蒙受损失,当然盐商也不例外。何况皇帝应该早已察觉慈惠的不寻常举动,并且指示各地官府及节度使提高警觉。在这种状况下举兵,绝对没有办法有什么作为。孤立无援的小规模叛乱不会有什么实质意义,只能算是一种象征性的警告。



朝阳派遣亘前往北方山脉,用意正与这个情况类似。怂恿北方部族叛乱,虽然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警告,却已足以成为朝廷抹除前朝遗孤的理由。那遗孤的存在,对皇帝肯定是有害无益,朝阳的目的正是要逼迫皇帝将其诛杀。



北方部族若发动叛乱,在背后怂恿的亘必定难逃死罪。相反地,倘若北方部族无意造反,很可能会为了洁身自保而将亘杀死。不论这场交涉成不成功,亘能够存活的机率都相当渺茫。



──沙那卖一族必定也会遭到波及,这件事情不会因为我死了而结束。



沙那卖当家的次子参与叛乱,全族必定无法置身事外。亘明知道父亲做出了致命性的决策,还是乖乖遵循父亲的命令。



──难道我为了得到爹的嘉许,宁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父亲根本不把自己的死活当一回事。亘在心中如此自嘲。这整件事情之中,自己正是最愚蠢的那个人。正因为受到轻视,所以渴望获得认同,就算明知道这是非常愚蠢且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也必须咬着牙做下去。



「快到了。」慈惠停下脚步,指着前方说道。



那是一座受到白雪环绕的村落,大大小小的屋舍聚集在一片自树林里开辟出来的斜坡上。每一栋屋舍都是先在斜坡上铺设石板,使其变得水平之后,在上头以木材搭建起井桁式的四壁,再以茅草铺成屋顶。其中有一栋屋舍的规模特别大,位在村落后方的高地上,是由好几栋建筑物组合而成。



「那是有昃氏族长的屋宅。」



亘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如今他们整个聚落的人大概都在忙着铲雪吧。这一带积雪很深,铲雪可是相当吃力的工作,千万不能打扰了他们。」



「这聚落看起来规模不大。」



「有昃氏的聚落分成了好几处,并非只有这里而已。不过部族的人数确实比以前少得多,这一点不管是任何部族都一样。」



生活在北方山脉的大部族听说共有六支,有昃氏是其中最大的一支。虽说这里并非有昃氏的唯一聚落,但以眼前的聚落规模来看,就算把北方山脉所有部族加起来,恐怕人数还是不多。



「……界岛海底火山喷发一事,不知道他们听了会有什么感想?」



两人在数天前接到了这个消息。山中消息传递不易,在两人告知之前,有昃氏的人应该不会知道这件事。亘不禁有些好奇,慈惠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传达这个消息?说得更明白一点,他究竟会如何利用这个消息差?



「毕竟不是本土的火山喷发,只是离岛的海底火山,他们应该不会在意吧。」



慈惠说得轻描淡写。从慈惠的表情,难以看出他心中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如果他的目的并非怂恿部族造反,那么最有可能的目的就是……



──打探部族的动向!



亘认为这比怂恿造反更具有说服力。慈惠获皇帝亲自任命为盐铁使,可见得皇帝对他相当信任重用。由此可知,皇帝应该亲自召见过慈惠,而且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慈惠很可能是受皇帝暗中托付,前来观察北方山脉各部族的动向。至于慈惠的前朝重臣身分,或许不具任何意义。



如果这个推论为真,慈惠会如何处置亘这个人?亘前往北方部落的目的,是为了煽动造反,这一点,慈惠应该早就心知肚明才对。亘试着站在慈惠的立场思考。假如自己是他的话,绝对不会立刻撕破脸。与其马上将亘擒拿,不如故意放纵,借此观察北方山脉各部族的反应。



──或许我得要有心理准备才行。但是这样下去……



亘感觉到强烈的焦躁与不安,彷佛心头有一把火在燃烧着。意图令人难以捉摸的慈惠,让亘思绪大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亘兄弟……」



走在前面的慈惠转头说道:



「山中的生活可说是与死亡为伍。山民的幼童死亡数量,可是比平地还多得多。因此老夫总是不禁期盼,这些山民们每个都能够平安过完一生,不要中途夭折。每一条命都很珍贵……当然你的命也是。」



慈惠虽然脸上带着笑意,双眸却流露着淡淡的哀戚。



「可别急着寻死呀,年轻人。」



亘默然无语,两人吐出的白烟不断飘向身后。







慈惠自从结识了亘之后,就很欣赏这名年轻人。睿智、胆大,而且懂得临机应变。虽然因为太过聪明的关系,导致神情有时会流露出一股傲气,但这反而增添了亘的个人魅力。



亘是沙那卖当家的次子,他会千里迢迢来到北方山脉,只会有一个理由。慈惠不禁有些恼怒,沙那卖朝阳竟然是如此冷酷的男人。



──他毫不在意儿子的死活?



交付这样的任务,等于是叫儿子送死。然而朝阳会将这种任务托付给儿子而非其他部属,或许正是朝阳与其他势力领袖的不同之处。



慈惠看着亘,彷佛正透过他推论朝阳的本性。



慈惠对亘感到相当同情。一般人如果听见父亲要求自己做这种事,应该会拒绝吧。但是亘没有拒绝,或许这就是沙那卖家族的特色也说不定。



北方山脉部族不太可能发动大规模的叛乱,这一点慈惠已经能够预期,但部族之中的少数几个人物,或许真的逆势而行,会做出叛乱的举动。



最麻烦的一点,就在于朝阳根本不在乎叛乱规模的大小。朝阳的目的并非叛乱本身,而是要设法害死寿雪。只要找出有叛乱意图的人物,接下来就有很多方式可以将事情闹大,他可以怂恿对方造反,也可以直接向朝廷密告。



而且还有另外一个要素,增添了事态的复杂程度,那就是距离。如果叛乱是发生在京师附近,不管是要确认真相还是要沟通说服,都不至于太困难。但如果是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山脉,消息的传递速度就会大幅降低。一旦京师接到北方山脉有人举兵造反的消息,就算叛乱势力立刻遭到镇压,或是澄清这只是误会一场,都没有办法扭转朝廷的疑虑。



事实上在叛乱发生的当下立刻加以镇压,远比防范未然要简单得多。但是……



──如果可以的话,实在不想让年轻人枉送性命。



不管是寿雪,还是亘。



慈惠一直在思考着,如何让这件事圆满落幕。



一片雪白的景色之中,已可清晰看见聚落的围墙大门。走到近处一看,门板上雕刻着各种驱魔除厄的图腾。但因为被大雪覆盖,所以看不太清楚。聚落之中的家家户户也是一样。大部分的屋舍都是单栋建筑,井桁式的木墙切口处都像围墙大门一样刻着图腾,每一户人家的图腾形状各异其趣。



从围墙大门一直到族长的屋宅,沿路上的积雪都被清除得干干净净。聚落里的每个人都拿着木铲,勤奋不懈地铲着积雪。



「啊,羊舌老爷!」



族人们都认得慈惠,亲切地打起招呼。



「族长正在屋里等着你呢!」



苦力已早一步抵达,告知慈惠将来访的消息。



「唔,那我们可得快点才行。」



慈惠一边催促亘,一边加快了脚步。



「族长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吗?」亘问道。



「不,族长性情相当温厚。山民部族常给人粗鲁蛮横的印象,但这里的族长跟族人都非常和善。」



「……这意思是说,除了这里以外的部族,都很粗鲁蛮横?」



亘听出了慈惠的言下之意,慈惠笑着说道:



「等你见到了,自然会知道。」



亘微微露出了不满的表情。这种因为年轻气盛而没有办法完全隐藏心情的小缺点,也让慈惠感到相当有趣。



──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他的前方还有着光明灿烂的未来在等着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明白这一点呢?







正如同慈惠所说的,有昃一族的族长脸上一直挂着温慈的微笑。从那笑容看起来,似乎是个相当和善的人。亘原本以为一族之长应该都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因此心情相当紧张,直到见了族长的面,才稍微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被大雪掩盖的道路,应该很不好走吧?原本积雪应该已经被踏实了,但昨晚刚好又下了雪,所以变得又松又软。」



有昃族长吩咐下人送来热茶给两人。那茶与一般的茶截然不同,有点浓稠,带着微微的乳白色,喝起来除了咸味之外,还有淡淡的甜味。更奇妙的是咽下之后,舌头上会残留些许的油脂气味。亘越喝越是纳闷,不明白这是什么茶。旁人于是解释,这一带所谓的茶,其实是以氂牛的奶制成的饮料,他这才恍然大悟。喝完了茶,感觉身体暖和多了,疲劳也减轻了不少。



房间里相当温暖,与天寒地冻的屋外有着天壤之别。墙边摆了一座巨大的器具,看起来像是陶瓷制的大灶。旁人告诉亘,只要在那里烧柴,墙壁及地板都会变得温暖。每一间房间都是以毛织布区隔开来,木头地板上铺着毛毯,毛毯上又铺着兽皮。



「我这里正好需要盐。真是太感谢你了,慈惠兄。」



「今年的盐产量刚好比往年多了一些,老夫只好拖着这身老骨头,带着盐到处兜售。」



慈惠发出了豪迈的笑声。名义上盐商的盐会由官府收购,但收购完的盐如果有剩,盐商可以自由贩卖给百姓。先帝时期盐商几乎活不下去,但是到了现在的皇帝登基,盐商又恢复了活力,这得归功于宽松的盐商管理制度。



「小兄弟你大老远跑到我们这山里卖盐,肯定要蚀本了。但是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多多益善。」



有昃族长慢条斯理地笑着说道。此人年纪约莫五十上下,举止仪态从容优雅,但体格异常结实,与身强体壮的慈惠可说是一时瑜亮。



「慈惠兄总是不跟我们收额外的运费。」族长向亘解释道。



「在我们这种深山里,不管要买任何东西,都会比平地贵三成。相反地,不管要卖任何东西,都得减价三成。一来一往之下,物价和平地差了六成。自从盐改成专卖制之后,山上和平地的盐价都一样,这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但要雇用苦力将盐搬上来,还是免不了得花上一笔费用。」



「原来如此……」



专卖制度会让价格维持在定额,虽然常受人诟病,但这种不管是山区还是平地都一视同仁的作法,对居住在山区偏乡者反而是好事一件。



当然如果要委托苦力运盐,就得支付额外的费用。但是若要让山民亲自下山到市镇里搬盐,又嫌太麻烦。而且平常不会有商人特地到这种偏僻山区卖盐,因为搬运的成本太高,根本不会有赚头。



光从盐这样东西,就可看出山上生活的不易。



「毕竟我们盐商是从老祖宗的时代就跟部族往来,如果他们不卖我们柴薪,我们也无盐可卖。」



慈惠发出开朗的笑声,将茶一口喝干。族长又拿茶将他的碗倒满。



「小兄弟,你现在知道跟我们做生意无利可图,是不是很失望?」



族长转头望向亘,那双眸彷佛能看穿亘的心思,令亘不觉心惊。



「呃……没有错,原本想得太天真了。」



亘面露微笑。



「晚辈是家父的次子,差不多到了该离家自立的年纪,原本打算到这一带做生意……」



「你要做生意,不必到我们这种穷乡僻壤。从贺州到京师的路上,到处都能做生意。绢布这种商品,要在物阜民丰的地区才卖得出去。要不然,也可以跟异邦人贸易。」



「族长原来对平地的民情也瞭如指掌,真是佩服。」



「其实这都是慈惠兄教我的。像我们这种化外之民,大多不谙世事,他教导了我们许多知识,我们都感念他的恩德。」



亘心想,这应该只是谦逊之词吧。身为一族之长,不太可能不熟悉风俗世事,不过山中部族的族人确实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或许他是这个意思吧。



「……」



既然族人不谙世事,或许只要稍微怂恿一下,就会答应发动叛变。他们不会明白现在造反只是白白牺牲生命而已。



不过这个族长看起来相当聪明,他绝对不会允许族人做出那种事吧。



「……族长不打算离开深山,到平地生活吗?恕我说句失礼的话,平地的生活远比山上轻松得多。」



族长听了亘的话,只是淡淡一笑,说道:



「平地的物产确实比山上丰饶得多。但我不认为我的族人在平地能够谋得足以糊口的工作,更遑论和平地人和平相处。山上有山上的严苛,平地有平地的难处。」



亘点头说道:「这么说也没错。」



并不是每个平地人都过着富足的日子,三餐不继的穷苦之人亦多如牛毛。



「不过近年来迁移到平地生活的族人确实变多了,其中大部分是年轻人。有些族人在平地顺利打下了生活的基础,他们会劝山上的族人下山与他们同住。除了我们有昃一族之外,其他部族也有类似的现象。或许将来有一天,这里也会成为没有人居住的空山。」



族长以遗憾的口吻说道。



「原来如此……」



「有弓、有奚最近的状况如何?」慈惠问道。



那都是有昃以外的北方山脉大部族。



「各部族的情况其实都差不多。不过有奚有不少技术高明的木地师(注:工匠。),这几年他们的木碗、木盆都能卖得高价。至于有弓,他们今年春天才和有兹发生争执,我也不知道这事究竟要如何了断。」



「为何发生争执?」



「为了烧山的边界问题……每年到了春天,山上的各部族就会放火烧山。」族长对着亘解释道:「烧山可以取得山灰,山灰可以拿来卖钱。品质良好的山灰,可以当成染色的材料,也可以用来除去麻的苦涩气味。山灰比木炭更轻,比木炭更适合当作商品。」



「只要是扯上边界的问题,往往就会发生争执。屋舍的边界、田地的边界……不都是这样吗?」



「是啊,边界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部族与部族发生争执会怎么样?双方会打起来吗?」亘问道。



「近年来部族之间的纷争,已经很少靠武力解决了……毕竟每个部族的人数都不如以往,不能为了纷争而失去宝贵的劳动人口。现在的作法,是由其他部族的族长居中仲裁,双方坐下来谈判。如果谈不拢,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大家都会很困扰。」



族长并没有明言谈不拢之后会怎么处理,只是面露微笑。亘心想,到头来最后的手段多半还是动武吧。



「柴薪、木工、山灰……每个部族赖以为生的东西都不一样?」



「那是因为各部族都会尽量避免和其他部族做相同的事……一旦目标相同,就很容易发生像有弓及有兹那样的纷争。」



「原来如此,这也是为了减少纷争。」



「以前各部族之间打得很凶,许多族人都战死了。各部族为了避免人数继续减少,才演变出了现在的谈判方式。」



「但不管是柴薪、木工还是山灰,原料都是木材……啊,做生意的对象不一样?」



「没错,而且适合的树木种类也不同……现在我们不必再与洞州的踏鞴众争执,这点也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



「洞州……」



「冶铁需要使用大量的柴薪,从前他们会到北方山脉来砍伐树木,让我们很头疼。」



「后来陛下指示洞州的节度使,制止那些踏鞴众再做这种事。」



慈惠补充族长的话。



「原来如此……」



──由此看来,这里的族人完全没有发动叛变的理由。



「但是当外患消失之后,却开始出现内忧。有弓与有兹的争执,就是最好的例子。山民要过和平的日子,实在是难上加难。」



族长叹了一口气。



「搞不好到最后,有弓与有兹会同归于尽。这么一来,在山里生活的人又更少了。」



族长露出了寂寥的笑容。



「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族长或许是不想继续这个令人郁闷的话题,转头朝慈惠问道。



「最近出现了个栾朝遗孤,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嗯,前阵子有个云游商人来到我这里,跟我提过这件事。」



「比这个更新的消息,大概就是界岛的火山喷发吧。听说界岛近海的海底火山,在前一阵子喷发了。」



「噢?」族长瞪大了眼睛说道:「海底火山……像我们这种山民,实在很难想像那是什么东西。」



「原本沉睡在海底的火山忽然喷火,行经当地的海商都无法通行,恐怕会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办法贸易了。」



「为什么不从其他港口进出?」



「要找到合适的港口很不容易。小船或许还好找替代的港口,但海商的大船很吃水……也就是沉入海中较深,没办法进入水深过浅的小港口。此外,潮流也是一大问题。因为潮流流向不一样,能够前进的方向也完全不同。一个不小心,还可能搁浅、触礁。界岛附近一带的海域最适合航行,所以才会成为贸易的集中地点。」



「这可真是麻烦的问题。」



族长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不过毕竟是发生在离岛的事情,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影响吧。」



「是啊,距离我们太遥远了。」



族长脸上带着兴致缺缺的表情。但亘偶然转头一瞥,发现分隔房间的毛织布缝隙处露出了一双眼睛,后方似乎躲着一个人。



那人似乎也察觉了亘的视线,迅速闪身离去。



「……抱歉,不知能否容许晚辈在聚落内随意走走?」



族长很爽快地同意了,随即便要找个人陪在亘的身边当向导,他本想拒绝,但忽然改变了想法,说道:「那就有劳了。」



最后族长挑上了他的小儿子作为此次的向导。



「我叫皙。」



小儿子的年纪约二十岁左右,比父亲矮小了一些,看起来是个相当老实的年轻人。



亘跟着皙漫步走在聚落里,他留意到家家户户不管男女老幼都拿着木铲,除去地面上的积雪。



「这里只要一下雪,我们就必须像这样铲除。不然的话,雪很快就会越积越高。看起来今天也会下雪吧。每天都要铲雪的日子,实在让我觉得很烦。」



皙仰望着头顶,亘也跟着他的视线一同望向天空。确实有着极厚的深灰色云层,看起来随时可能会下雪。



「你喜欢在这里的生活吗?」



亘低头望向皙。眼前这年轻人的双眸是如此清澈,有如少年一般,心中充满了理想与抱负,除了眼前感兴趣的事物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那表情简直像是尝尽了世间所有的痛苦。



亘心中窃笑。



「你不用帮忙铲雪吗?」



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脸颊泛红。亘见了皙的反应,心里猜想这个年轻人恐怕从来不曾自己铲过雪吧。或许是因他出生于族长之家,铲雪之类的工作自有下人负责,也或许是因他是么子,所以从小受到特别的呵护。



亘蓦然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姊妹。所有兄弟姊妹里,年纪最小的是妹妹晚霞。但就算是晚霞,也从来不曾受到父母的特别呵护及照顾。母亲极少在兄弟姊妹面前露脸,父亲则是对兄弟姊妹相当冷漠。不只是对晚霞冷漠,对亘等其他兄弟也一样。



──不……



唯有大哥,父亲经常和他说话。虽然大多是命令或斥责,从来不曾放松地闲聊,但总好过视而不见。



──从小到大,我到底和父亲说过几句话……?



父亲在面对其他族人,甚至是外人时,态度都相当和善客气。但不知为什么,父亲对家人的态度总是非常冷淡。



从小在亘的眼里,父亲就是一个兼具威严、仁慈与智谋的当家,受到所有人尊敬。亘一直以父亲为荣,总是想尽办法让自己获得父亲的赞美。



──如果我能够在完成爹交代的任务后死去,爹会在心里称赞我做得很好吗?



答案是绝对不会。亘的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想到这里,自己不禁感到呼吸困难。



「……如果住在平地的话,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



亘完全无视之前的对话,直截了当地道。



「嗯……是啊。」皙连连点头。



「刚刚你好像提过海底火山什么的?」皙忽然问他。



亘心想,刚刚躲起来偷听的人果然是他。



不过亘并没有针对这一点出口斥责,反而堆了满脸的笑容,说道:



「是啊,界岛附近的海底火山喷发了。你知道界岛吗?」



「听过……」皙虽然口中如此应答,但显得没什么自信。



「界岛是位在霄国东南方的岛屿,它是霄国最重要的贸易门户。现在那附近的海底火山喷发了,商人没有办法再经由界岛往来经商,全都伤透了脑筋。而且目前音讯不通,不清楚界岛的受害情况。」



「这事情很严重吗?听羊舌老伯的口气,似乎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情。」



「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是为了避免引发太大的不安。毕竟这阵子因为栾朝遗孤的事情,市井之间已经有点人心惶惶。」



这几句话其实是三分真、七分假。市井百姓根本不会在乎栾朝遗孤的事情。相较之下,界岛的火山喷发,对于平日必须靠买卖维生的人来说,可是攸关生计的一大问题。



「你知道栾朝遗孤的事情吗?」



皙点了点头。



「听说我们这一带就是栾氏的发迹地。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老人家提过。」



──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意味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对栾朝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亘原本就猜到要煽动叛乱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没想到部族年轻人对栾朝的漠不关心到了这种程度。就算想要煽动,也没有下嘴的地方。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



──到其他部族看看状况吗?还是……



没有火,就没有办法煽风点火。既然如此,那就先搞一点火苗出来。



「……我想到有弓及有兹的聚落去看看,离这里很远吗?」



「不,都很近,只要翻过前面的山头就到了。高山上适合居住的地方相当有限,所以聚落也大多在附近。毕竟人多的地方,野兽才不敢靠近。每年到了春天,各聚落的人都会进入周围的山林,搭建小屋作为据点,砍伐附近的树木。每年都会换一个据点,不会一直砍伐同一处的树木。」



亘心想,原来这就是部族居民的生活模式。



「你愿意为我带路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



皙的眼神带着三分怀疑。



「我想要与这附近的聚落做生意,所以想知道实际的状况。」



「啊,原来如此。」皙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既然没有火苗,那就由自己来当火苗吧。



「老夫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背后忽然响起了说话声。亘愕然回头一看,只见慈惠就站在面前。



「老夫正好也想到附近的聚落绕一绕。」



「……」



亘见慈惠的脸上挂着微笑,实在不晓得他心里有何图谋。三人于是出了聚落,走在积雪的道路上。



「希望别再下雪了。」



皙仰望天空,不安地皱着眉头说道。天上依然有着厚厚的云层,遮蔽了阳光。







「阿俞拉……阿俞拉……」



那是来自神灵的呼唤声。阿俞拉凝视着打在岩礁上的浪花,竖起了耳朵聆听。



那声音彷佛来自深邃的地层底下,又像是回荡在脑海的深处。



「阿俞拉……尔自安眠,我当暂借尔身一用,不过须臾,尔勿担忧。尔若顺我,我当不食衣斯哈以为报。」



那声音是如此柔腻而甜美。



阿俞拉于是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