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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国度(2 / 2)


信太郎以冰冷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气氛登时陷入一阵沉默。青年不自主地抬起头,转身望向信太郎。



「我爸爸战死后,妈妈变得精神不太正常。某天,她突然目光炯炯地对我说『我们一起去找你爸爸吧。』接着,便使劲地勒住我的脖子。」



青年静静凝睇着信太郎的脸。信太郎面无表情。



「我烧死了自己的妈妈。正当我觉得很痛苦难受的时候,只见妈妈全身焦黑,倒卧在地上。屋内满是头发和皮肉烧焦的气味。是我杀了她。」



「信太郎。」



「她连眼珠都熔化了。」



「够了,别再说了。」



在黄昏下,两条人影紧紧倚偎在一起。



*



某日,有一名身材娇小、童山濯濯的男子,蓦然从后门走进屋内。他轻声唤道:「鹤老师。」



「哦,原来是『远耳』。怎么突然跑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事情严重了。最近大家通通都被带走了。」



「什么!」



「无一幸免。连同女人和小孩,整个家族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春田老太太家,以及拜岛家的四个孩子,也都被带走。」



「竟然有这种事。连那种老太太都不放过?」



「完全掌握不到任何消息,就这样一去不回。众人担心可能是被带去实验。大家平时应该都有隐瞒自己是常野一族的事,但却仍旧难逃魔掌。」



「为什么?」



「不知道。大家都很害怕。鹤老师,你可不可以到东京一趟,去安抚一下人心?我想,他们应该还没盯上你,最适合由你来担任伙伴之间的连络人。如果情况不对,得带着大家逃往他处才行。」



「嗯,我明白了。那就今晚出发吧。」



虽然将孩子们留在分校内,觉得不太放心,但鹤老师仍是动作俐落地着手做远行的准备。面对老师突如其来的远行,孩子们感到忐忑不安,但鹤老师还是嘱咐留下来的三名大人看好分校,自己趁着黑夜和「远耳」出门而去。鹤老师背起「远耳」。他环顾四周一眼,两人旋即消失于森林中。鹤老师不仅长命,同时也是「飞毛腿」。尽管如此,要到东京一趟,也非得花上两晚的时间不可。



*



秋意渐浓,山中已满含寒冬欲来之感。在积雪之前,非得下山不可。青年和信太郎四处捡拾树果和柴薪。一整天吐出的气息都是白雾。



「大哥。你已经完全康复了对吧。先前明明伤得很重呢。」



信太郎满心欢喜地望着捡拾柴薪的青年。



「是啊。大家对我如此照顾,我今后得努力工作来回报大家才行。」



青年以充满劲道的俐落身手,不停地捡拾枯枝。



这时,树丛微微摇晃,发出沙沙声响。



青年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是风吗?



森林中站着三名男子。



一身洁净的军服、平头,三人同样是没有表情、不具任何特徽、看不出年纪的脸。



青年仿如看见了令他不敢置信的光景,张大着嘴,久久未能阖上。



竟然这么快就来到这个地方。



男子们掏出了枪,动作就像掏出零钱般地自然。



这怎么可能!



「信太郎,快逃!」



就在青年欲将信太郎撞开的瞬间,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青年在中枪的反作用力下,被弹向地面。血花飞溅至信太郎的脸颊。



「大哥?」



信太郎看得瞠目结舌。男子们丝毫不为所动,目光依旧紧盯着他。



「快逃。」



倒地的青年转头望向信太郎的同时,鲜血从他口中汨汨流出。



「大哥!」



信太郎睁大双眼。他缓缓抬头望向那群男子。



这些家伙对大哥开枪。射杀大哥。



「你过来。」



男子持枪瞄准信太郎,沉声如此说道,并招手要他过来。



只听得「啵」的一声闷响,森林登时变得一片明亮。空气因高温而流窜。



男子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纯白的火焰窜升,男子的头颅化为暗红色的凝块。



犹如从上方盖下一块黑布,男子瞬间全身着火,不久化为焦黑的灰烬,片片剥落,因高温而冒烟的手枪,咚地一声掉落地面。



站在后方的两名男子瞪大双眼,一动也不敢助。他们一脸茫然地望着一名男子在他们面前化为灰烬。不久,他们像是猛然回过神似的,朝信太郎望去。



信太郎双眼圆睁,男子们看到信太郎正望着他们,惨叫一声,拔腿就跑。信太郎不成声地发出一阵长啸。



*



「——那是军方的特殊部队。你要赶紧逃离这里……军方从很久以前便已盯上这里……军方认定,这里的孩子拥有特别的力量。」



每说一句话,便有鲜血从喉中涌出。随后赶来的次郎老师,环抱着青年的身躯。小町老师掩面哭泣。然而,青年仍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个不停。信太郎茫然若失,双手紧握青年的手。



「他们认为,只要让我受伤,应该就不会被人怀疑了……所以将我打得遍体鳞伤后,才把我送来这里……而且还要我监视这些孩子,不能让他们跑了。」



一道泪痕自青年的眼角滑落。



「请原谅我……我的未婚妻在故乡被他们监视……一旦我任务失败,他们就会放火烧了整座村子……」



「你别再说了。啊,血一直流个不停。次郎老师,快帮他止血啊。」



小町老师发出一声悲鸣。次郎老师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



「——信太郎。」



青年使尽余力转头望向信太郎。信太郎心中一怔,与青年四目交接。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他渴望青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谎言,于是他用恳求的眼神望着青年,将脸凑向前。信太郎几乎无法出声。



「你要好好活下去,代替我当一名医生。」



「呕!」青年口中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



*



现在已无暇悲伤。有两名男子逃脱,对方就在附近。再不快点离开这里,所有人都将会被逮捕。



现在已没时间安葬青年的遗骸,次郎老师和小町老师开始打包行李。要带着孩子们逃向远处,不仅困难,而且醒目。然而,现在已没时间踌躇。



不清楚事情始末的绫、岬,还有健,三人训斥着不愿离开青年身边的信太郎,硬是拖着他走,一行人就这样离开小屋。然而,当他们来到看不见小屋的地方时,信太郎突然回身望向身后。「我不走。我不能丢下大哥一个人不管。」信太郎将手甩开,奔回小屋。「信太郎!」小町老师悲痛的叫声划破空气。这时,绫独自在一旁喃喃自语。



「对面来了好多人。」



如同是以这句话作为信号般,他们望见有十几名男子正从山脚下沿着山坡而来。



*



「鹤老师。」



「远耳」全身簌簌发抖。



那是在他们分配好东京周边族人的逃亡地点,并将好几个家庭平安送出,欲回到住处休息的时候。鹤老师转头望向「远耳」。看到他那惊恐的表情,鹤老师登时明白自己之所以心神不宁的原因——果然有事情发生了。



「分校出事了。」



*



「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们保证不会伤害你们。只是要请你们协助进行军方的实验。」



站在前头的男子以略带诡异的客气口吻如此说道。一早原本是灰蒙蒙的天气,现在已静静地下起了小雨。风势逐渐增强。众人宛如冻结般地伫立原地。



「你们的同伴,现在都在全国各地协助我们进行实验。」



男子走近。岬一脸惊慌,男子伸手抓向她的手臂。



就在那一刹那,男子的手臂起火。犹如点燃火柴般,椭圆形的火焰窜向天际。



「啊!」



男子似乎无法理解自己的手臂为何会起火。孩子们和这群男人纷纷不自主地向后退却。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男子的手臂,过了一会儿,就像是玩腻了游戏似的,烈火转瞬间遍布男子全身。他发出凄厉的哀嚎,熊熊的火柱舞上高空。男子们陷入一片恐慌。



「我杀了你们。把你们全部杀光。你们这些杀害大哥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背后传来信太郎的呐喊。烧成像木炭的男子轰然倒地。雨势陡然增强。



「信太郎,快住手!」



小町老师无力地喊叫着。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全是信太郎所为。男子们开始仓惶而逃,他们的背后纷纷燃起火焰,四周旋即笼罩在一片凄厉的哀嚎声中。



次郎老师催促众人赶紧回到小屋内。在如此恶劣的天候下,不可能走得到山脚下。然而,他也不认为回到小屋里,就能一直待在屋内生活,闭门不出。



*



援军始终无法聚齐。由于族人分散各地,遁居隐身,因此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前往解救那群孩子。而且没有其他人拥有鹤老师这种「飞毛腿」的能力,所以要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赶回白神山,实在难如登天。他们只能每天慢慢地向目标推进。



*



粮食转眼便已耗尽。原本他们便打算在降雪之后下山,所以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贮存足够的粮食。天气日渐寒冷,不安的情绪让小屋内的气氛益发沉闷。如今小屋周围已被重重包围,对方在静候猎物自投罗网。他们在田里撒了毒药,遍地是老鼠的尸体。



自从青年丧命后,信太郎便不再和任何人交谈。他在屋内面向墙壁等待,观察有无敌人接近小屋的动静。夜里摸黑悄悄靠近小屋的敌人,都会立刻变成一团火球,被活活烧死。待敌方陆续有八个人丧命后,他们似乎改采断粮的策略。由于害怕被火烧死,如今已没人敢靠近小屋。然而,一有小鸟飞到小屋附近,便会立刻被好几发子弹击落。走出屋外,只有死路一条。原本盖在青年遗体上的那块布,也被取下作为取暖之用。小屋内的这六人,开始感到饥肠辘辘。尽管如此,夜里他们仍会诵念「祈祷文」,从不间断。



*



一早,当次郎老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时,发现信太郎靠在青年的尸体旁,已气绝多时。由于信太郎一直闷不吭声,不吃不喝,而且接连解决好几名敌人,所以他的生命也随之灯尽油枯。众人已流不出眼泪。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让信太郎和青年并肩躺在一起。众人就连行走的力气也没有。次郎老师原本打算在地面下掘一口井,但感觉不出有水涌出的迹象。小屋内寒意砭骨,众人只能盖着棉被靠在一起相互取暖。饮水早已用尽,每个人皆憔悴许多,眼窝凹陷,面如土色。



岬开始发烧。虽然小町老师在一旁照料,但终究也是一筹莫展。岬以布满血丝的双眼不断地讨水喝,状甚痛苦,但小町老师所能做的,只是静静在她身旁守护。有时岬在清醒时会央求道:「小町老师,你唱歌给我听。」小町老师噙着泪水摇摇头。因为她现在就连说话也很痛苦,在诵念「祈祷文」时,声音无比沙哑。过没多久,岬便一直昏迷不醒。



*



夜半时分,小町老师悄悄走出小屋。寒风犹如会划破人脸庞的利刃,寒意从地面直透而来。敌人想必也是身心俱疲。这么晚了,他们必定都已沉沉入睡。小屋后面的树丛里,应该有条小河。我们需要水,得想办法弄到水才行。于是小町老师手里拿着一只皮袋,忍着痛楚,在树丛中匍匐前进。感觉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完,但她在黑暗中听见淙淙水声,心里松了口气。正当小町老师开始朝皮袋里装水时,她感觉脚下似乎勾到了某样东西。紧接着,飕的一声破空而来,她背后遭到一记重击。有某个坚硬的物体刺进她的背后。对方设下了陷阱。



小町老师无声地倒卧当场。水……她朝握着皮袋的手施力。然而,眼前逐渐化为一片黑暗。不久,她发现黑暗渐渐转为如同波纹般连绵不绝的喝采。上方徒然射出耀眼的照明。



小町老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舞台上。兴高采烈的观众们坐在观众席上,对她投以热烈的掌声。小町老师身上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天鹅绒衣,她登时明白,是因为自己表演了一场精彩的演奏,观众才一再安可叫好。她猛然转头望向舞台后方,幸作正面带微笑地站在钢琴前拍手。啊,亲爱的,你有听到我的演奏吧。先前你因为拒绝演奏军歌,而被几名酒醉的宪兵踩断十指,最后还被活活踢死的事情,果然只是一场恶梦。那么,面对观众的安可,我该表演什么好呢?来首日本歌吧。掌声仍未停歇。然而,在宁静的山中,沐浴在无尽喝采下的小町老师,她身旁只有那只皮袋,里头的水汨汨流出,无声无息地渗进地面。



*



随着与分校的距离愈来愈近,「远耳」变得益发沉默,甚至不想进食。鹤老师向他询问分校现在的情形,他也只是神色黯然地摇摇头,不发一言。尽管一行人内心焦急万分,但看来还得再花一晚的时间才可抵达。



黎明时,次郎老师被咚的一声所惊醒。那把岬从不离身的笛子,从她手中掉落。在看到笛子的那一刹那,次郎老师本能地了悟,岬已离开人世。次郎老师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再继续待下去,早晚一样没命。他想赌一赌运气。



次郎老师使尽最后的力气,将放在小屋角落的木桶拆开。他把木桶的板子缠在自己身上,以绳索绑紧。接着再叫醒几乎已不醒人事的绫和健,同样将坐垫和木板绑在他们身上,紧紧抱住两人。总之,先逃往森林再说。只要逃进森林里,就会有办法。



他悄悄打开门一看,门外是一片初冬的蓝天,清澈透明、辽阔无垠,弥漫着一股圣洁之气。雪花随风飘降。次郎老师双手使劲,抱紧了绫和健,发足狂奔。



起初觉得四周静得出奇,但随着第一声枪响,周遭登时笼罩在震天价响的枪声之中。我要全力地跑,就算死,也不能停下脚步。他感到子弹钻进身体,但他绝不能就此停下。然而,子弹犹如枪林弹雨般源源而来,次郎老师顷刻间失去了意识。他所怀念的森林就在眼前。在他倒地前,他望向手中的孩子,他们两人被无数颗子弹贯穿,早已断气。木板被子弹打得支离破碎。次郎老师纵声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接着轰然倒地。然而枪声兀自未停,子弹仍执拗地持续射击,直到他们三人变成了一团红色的血块。



*



「远耳」发出一声惊叫,同时从睡梦中惊醒,鹤老师等人也跟着弹跳而起。「远耳」端坐在棉被上,一脸茫然地淌下两行热泪,众人皆沉默不语,绝望地注视着「远耳」。



尽管如此,鹤老师仍未放弃。当他逐渐可以从晴朗无云的空中望见那怀念的山峦时,从村民口中得知军方封闭入山道路的消息。一行人于是改绕远路,朝分校而去。那时,一阵轰隆巨响覆盖四周,紧接着他们望见一道巨大的火柱冲向天际。



*



山上有一整面地表凭空消失。燃烧的灰烬尚兀自闷烧,分校已不见踪影。一片焦黑,令人惨不忍睹的斜坡上,横亘着好几根断折的树木,四处冒着黑烟。



鹤老师颤颤巍巍地站在废墟中。众人尽皆默然无语。



这时,鹤老师遽然双膝跪地,就像被什么给附身似的,张手朝废墟底下使劲地刨挖。其他人也仿效他的动作,开始在地面上四处挖掘。鹤老师一直没有停手。他在地上爬行,如恶鬼般披头散发,不停地在地上刨挖。



结果什么也没挖到。他仰天呐喊:「杀了我!」鹤老师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某个看不见的人央求结束他的生命。我丢下那群孩子不管,害他们丧命,我有何脸面独自苟活?



之后,鹤老师独坐在废墟中达数小时之久。谁也不敢出声叫唤。眼看着白日将尽。



「老师,鹤老师。」



鹤老师突然听见一个清晰的声音,他急忙抬起头。是绫的声音。



他四处张望。声音仍未停歇。



「老师,你来晚了。我们先走一步了。」



「鹤老师,你会长生不老对吧?没关系,你要等我们哦。」



「也许得再等上一段时间,不过,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次郎老师、小町老师,还有流浪老师也都和我们一起。」



「我们会一起回去的。虽然有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



「老师,你别为我们担心。因为我们都在一起。」



「再见了。别忘了要诵念『祈祷文』哦。」



声音戛然而止。鹤老师一脸恍惚地仰望苍穹。刚才是怎么回事?



「远耳」等人从后方走来,他们搀扶着鹤老师站起来后,他依旧仰望着天空。仿佛孩子们的面容就浮现在天上一般。



*



猛一回神,春日的黄昏已悄然到来。某处传来咖喱的香味。



鹤老师张臂伸了个懒腰。该回学校里关紧门窗了。



春天再度来临。今年,大家一定会重回这里。



鹤老师今年一样站在山丘上静静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