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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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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绿经常出现在我视野当中。“小绿”是我为那孩子取的名字,我并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只因为他的脸是绿的,我才叫他小绿。他总是看着我这边,彷佛被人丢弃般孤伶伶地站墙边或运动场一端:也曾经出现在人来人往的校园走廊上,虽然来往的人很多,他却从来不会被推倒或撞到,像空气一样静止不动。



第一次看到小绿时,他距离我很遥远,但随着日子一天天经过,他愈来愈靠近我。这时才看清楚小绿奇怪的样子。几乎带种疯狂的气息,这让我的心情极度恶劣,差点就尖叫出声。绿色的脸并不是因为生病导致脸色不佳的缘故,而是像涂上颜料般货真价实的绿皮肤。脸上有着无数道纵横交错的伤,看起来像是刀子划伤的,一边的耳朵和头发彷佛被人削落了,该有耳朵和头发的地方只有光滑的皮肤,闭着的右眼像被强力胶黏起来了。小绿似乎想睁开它,但因无法拉扯已经被黏合的皮肤,使得脸孔奇怪地扭曲着。上唇和下唇都打了洞穿着绳子再被缝合起来,就像我们绑着鞋带的鞋子。我想没办法开口的他大概是用鼻子呼吸的吧 ? 上半身穿着奇怪的衣服……我知道那种衣服叫束缚衣,以前在电视上看过一部电影,主角就被迫穿上这种衣服。当时我问妈妈:“那是什么东西 ?”



“那叫束缚衣。让人穿上那种衣服就可以防止他暴乱。”



小绿穿着束缚衣,导致两只手完全不能动。下半身只穿昔一件三角裤。两条脚明显的营养不良,又干又瘦的腿无法站稳在地面上。他用睁着的那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有时侯泪水从他眼中流出来,有时侯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眼睛几乎像染了鲜血一样的红。小绿超现实的模样让人联想起某种怪物,那样强烈的存在感,以及像一股沉重的热气的视线,即便在遥远的地方,我也会立刻警觉得到。



小绿为什么看着我 ? 模样为什么那么奇怪,满脸都是伤痕 ?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对于像小绿那种孩子闯进我已经熟悉的小学空间,会感到莫名的害。怕只要发现小绿就怕得冷汗直流。一旦把目光转向他,视线随即无法动弹,只好凝视着他。假如看得见幽灵,也一定是这种感觉吧 ? 没有其他人对小绿这个人的存在感到疑惑。在这之前,我一直过得很快乐,有家人,有好看的电视节目和漫画,然而看到他之后却有一种被丢弃在黑暗世界的感觉。发现自己所拥有的温暖事物都是冰冷冻结的石块。我看到小绿就会开始错乱,被阴郁的不安感笼罩。然而,在一开始发现他时,还以为身高跟我差不多的小绿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我看到一个绿脸的小孩子,道雄看过他吗 ?” 某天我问道雄。



“你在开玩笑吧 ?” 他歪着头说。



他说完便回到同学的谈话圈。我没加入他们的圈子,每次想主动攀谈,大家都会露出不悦的表情,因此我根本不敢多说什么。



我也问过弟弟小野,“小野的班上有没有一个绿色皮肤的学生 ?”



他瞪大了眼睛看我说:“哪有啦!”



然后小野拿着棒球手套,和附近的朋友骑着脚踏车出门玩了。结论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看得到小绿,否则小绿的存在应该会让大家感到惊讶或苦恼才对。



此外还发生过当我在课堂中被老师叫起来,无法回答困难的问题的时候,小绿突然出现在教室角落的情形。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侯又是如何溜进我们教室的,教室的门上课时都会关上,而且每次开关门都应会发出声音。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小绿走进来,也没有人看到小绿就站在那边。大家看不见小绿,不然不可能没注意到凝视着我的小绿。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那边,他现身的时机就像心情转换般没有规则性。他会在老师对我说些难听话,或者大家昭告我的失败事迹的时候出现,而他那只没有被黏起来的左眼,表面会浮起一层透明的水膜,反射着教室中的日光灯,像是心疼我而哭泣。在他那怪物般的外表中,那只小小的眼睛是唯一看起来纯洁的地方。当我看着小绿时,总是会感到害怕,然而看到他那只眼睛时,却觉得他是我亲密的朋友。当我的心思都转向小绿时,总是会被监视着我的羽田老师发现,他会迫不及待地骂我,我只要有一点点差错就会遭到他的指责。



当羽田老师抓到我的小辫子,夸张地表现出惊讶或不耐烦的神情时,小绿的眼神就会变得冷峻。宛如将全世界的愤怒都浓缩汇集起来,在束缚衣中死命地扭动着,企图撑破衣服。但衣服始终没能撑破。另外,他也会想出声尖叫,但是穿缝过嘴巴的绳子使得他发不出声音。每一次小绿处于那种状态时,我就觉得好害怕,希望他赶快从我的眼前消失。我相信如果小绿获得白由,开始采取反映他眼中怒气的行动时,一定会造成非常糟糕的结果。好几次看到精神不稳的小绿想发飙的模样,彷佛台风交杂着雷鸣和大雨被包围在束缚衣里。那件束缚衣是一种封印,压制住小绿无法对四周造成伤害。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 我怕他却又跟他有相识已久的感觉。大家都看不到他。也许他像幽灵一样存在着,或者他只是我的幻觉 ?



当我们上课时,小绿会在教室里来回走着。他的脚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拖着一只脚。受伤的脚像报纸卷起来一般细瘦,直径只有用食指和大姆指圈起来的大小。身材有点过胖的我很难想像世上存在着如干瘦的身体。脚上的绿皮肤也有着像被人用跳绳抽打过的伤痕。我听到羽田老师讲课的声音,同时也听到小缘安静地拖着一只脚走路的声音。小绿一边在教室当中徘徊,一边定定地看着我。没有人注意到他,大家不是抬头听老师讲课,就是在抄笔记。我也错在上学或者放学途中看过小绿。我们家透边有一间摆放农作机器的小仓库,他曾经站在那边阴暗处。



学校里不会再有人主动跟我讲话了,我反覆着同样的生活,每天早上离家到学校上课,在学校里为各种事情感到不安而捱到回家时间。如果时以前,我应该和喜欢电玩的几个朋友围着桌子针对“勇者斗恶龙”的攻略法交换意见,彼此掀出不知道可不可行的技法,然后大家笑成一团。放学回家时,我会到朋友家看刚发售的大型“索伊德”模型。它是一种里面装有弹簧或马达,待到组合完成时真的会动的恐龙塑胶模型。种类从小到大应有尽有,最大型的叫做超级萨尔斯的索伊德,一般人的零用钱根本买不起。我曾经在朋友家看到一边发出马达声,一边慢慢地走路的超级萨尔斯。但是这样的生活已经完全从我的世界中消失了。



之前亲近的同学们好像刻意疏远我,或许大家心中都有种模糊的感觉……并不是认为我真的心存恶意,只是开始把我当成拖累全班的问题孩子看待,只是想跟我拉开一点距离把 ? 但是这样就已经代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拼命地想做好,但是大家都觉得那是枉然的。没有人明确地说起来,但是从他们的视线当中就知道了。开始上课前一再检视笔记,确认今有有没有忘记带东西,期待老师找不到可以挑剔的事情。看到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忙东忙东,大家都一再提醒我:“今天可别再出错了。”



大家在教室里跟朋友打打闹闹,互相丢掷橡皮擦,用在走廊上也听得到的声音交谈。没有人找我讲话,我只能坐在桌子对面,努力地预习着功课,这个时侯小绿会出现在我的桌子旁边。我将看着笔记的视线往旁边一移,就看到小绿蹲在那,用缺了一只耳朵也没有头发的绿色脸孔仰望着我,忘时他的眼睛呈现不可思议的色彩,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呆呆地望着在四周跑来跑去的同学,心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根本不认识像小绿这样的小孩子。



学校里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但是在家里还是过正常的生活。要是把学校发生的事情告诉妈妈,一定会让她很伤心,我绝对不想让她难过。



上小学之前,我曾经发生过车祸。有一辆卡车直接撞上我们家那辆停在路旁的车子。而我当时就在车子里,爸爸妈妈自行下了车把我独自留在那里,所以他们没有遭到意外。那次车祸我伤得非常严重,身上虽然留下了伤痕,却几乎不记得当时的经过,只有住院时吃了大量的药,以及打了无数的针,所以在手臂上留下许多针孔痕迹的事情,勉强还能留在记忆中,其次,就是妈妈在全身被包上绷带的我旁边哭着的模糊印象了。



“在那场大车祸当中还能活下来,你简直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孩子。” 妈妈时而会这样说。我觉得不能再妈妈为我担心了,所以每当她问起学校的生活,我只好编故事给她听。



“今天老师夸赞我画图画我很好。” 吃晚饭时我这样说。妈妈露出欣喜的表情,好像有人称赞我,妈妈就会感到很骄傲。



“真庆幸有那么好的羽田老师教导你。”



我用满脸笑容来赞同妈妈,但心中有某种感情蠢蠢欲动着。妈妈要是知道我被羽田老师讨厌会多难过啊 ? 每次想到这件事都好想逃离现场,躲进自己房间里面。欺骗妈妈的罪恶感不断地袭上心头,却什么都不能说,我和家人共进晚餐时,必须顶着和以前一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表情。



有时候不小心想起羽田老师的脸孔,都快喘不过,差一点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全身冒着冷汗地赶快闭上嘴,巴尽管食物会因心情变成如同橡胶一般地恶心无味。但由于不能让家人发现状况不对,我还是必须死命地将东西吞下去。



甚至在家看电视或是漫画时,也会突然产生一种随时被老师监视着的错觉而心生恐惧。手脚便开始不停颤抖,极力忍耐着那股莫名的恐惧感的模样。



姊姊看着我,狐疑地问道:“你怎么了 ?”



我赶紧停下颤抖的身体,换上一张笑脸说:“没什么啦。”



绝对不能告诉家人自己在学校里遭到排挤。我跟姊姊的感情并不是那么亲密,但是她跟我说话的感觉跟教室里的同学不一样,可以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老是出错惹人生气的孩子。当她问我时那份温暖的感觉窜过我的身体,温柔得让我差点掉下眼泪。



每当产生这种感觉时我都会暗自下定决心,要把学校发生的事情当成秘密,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2



老师对我感到不满多少也是因为我比大家差劲的原因,譬如我太胖跑的不够快、足球踢的不好,生性胆小,不敢在上课中举手发言之类的。功课虽然在中等以上,却不是构成受欢迎的要素。数学课时老师一如往常指名我来解题,老师的内心深处好像只要让我解不开问题感到难为情就好了。事实上,他指派给我的问题都很难,但因为那一次的前天有彻底做了预习,我顺利地解出答案。



“正雄今天自以为脑袋比别人都聪明。”老师开玩笑似地说。班上的同学则因为老师揶揄的表情而捧腹大笑。



原本在我心中因解开高难度问题的成就感,顿时变得微不足道。即使在课业上表现得不错,也没有人会为我感到高兴。漫画中的主角通常会是个功课不好,而在运动方面是一个万能而精力充沛的男孩子。一个班级里面能够成为中心人物并不是会念书的孩子,而是擅长取悦大家或者具有领导能力的人。之前教过我老师们真正喜欢的也不是只会念书,对其他事情却一筹莫展的孩子,而是虽然在课业上有些问题,但总是表现得精神奕奕且活活泼泼的孩子。



以前我喜欢班上的每一个同学,即使是上体育课时骗人说我拐到他脚的桥本也会跟我玩,我还曾经去过他家玩电动。他是个好人,而且我能够体谅他在体育课时说谎的心情。任何人受到众人的期待却不能满足大家时,一定都会把责任推给别人以彰显自己的无辜。所以桥本在情急之下才会那样说。班上的其他同学虽然都不跟我说话,但是其实他们都是好人。



二宫也鲜少跟我讲话了,那应该不是真心采取的行动,因为其他人都对我避之惟恐不及,四周的状况使得她不得不这样做。她若一个人跟我亲近,就会被班上的人孤立,所以才必须跟我保持距离。二宫本来是一个体贴的女孩子,去年我一个人被强迫去打扫兔房时,她还因为看不过去而主动来帮我。



大家其实都不是坏人,所以就算拒我于千里之外,也无法令我憎恨他们。老师为什么不断地找我麻烦呢? 一开始我单纯地以为他讨厌我,可是念过历史之后,我发现了另一个理由——江户时代,农民的生活很辛苦,大家都累积了非常多的不满。当这种不满的情绪爆发时,农民们就会武装起来攻击领主的屋舍。而日本有一种人被称为“贱民”或者“非人”。他们的身份地位比士农工商还要低阶,不能享有各种权,利被强迫在具有差别待遇的环境当中生存。



当权者借着制造“贱民”、“非人”这种身份地位比农民还要低的阶层,促使农民转移对他们的不满,向下发泄情绪。或者让农民借着这种地位比自己还要低的人们来获取安心感。也就是说,“贱民”或者“非人”是当权者为了支配民众而特别制造出来的身份。



上课时听到这种说法时,我内心非常地惶恐,思量这些必须靠制造规则以拭去心中不安的人,以及无法消除内心不满的人的心态。世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人们活着却对各种事情感到恐惧,怀抱不安,企图守护自己。为了让忐忑不安的感情获得舒缓,人们刻意地把某个人塑造成被嘲笑的人。



我想我是这间教室里的低层阶级。将大家的不满都朝向我,老师就不会有受到班上同学批判的情况,也可以维持他个人的声誉。



会让老师不悦的对象总是我,班上的同学可以不用担心被老师骂到哭出来。因为有一个比不上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笑小孩,所以他们的自尊都不会受到伤害。虽然大家都没有明明确地说出口,但是他们一致了解到我是班上身份最低微的人。



老师在上社会课时,一边告诉大家我在前面提到的历史内容,一边指责差别待遇是么地不应该。听课的同学们看着教科书上写着低层阶级的人们所过的残酷生活,脸上都带着严肃认真的表情。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心情变得好难过,手不能抑制的颤抖着,几乎没法呼吸,回神时发现小绿就站在旁边。小绿的存在对我来说已是理所当然,所以不会感到特别惊讶。他把脸凑了过来,满是伤痕的绿脸就近在眼前,穿了几层线绳的上下嘴唇没办法张开,些微的空隙让口中的黑暗看起来像个洞窟,呻吟声从里面发了出来。他发的声音不具任何意义,是一种痛苦挣扎的叫声。一只眼睛充满了悲哀的感情,看着坐在椅子上思索自己的存在的我,实际上不存在的他哭泣着,此时我终于冷静地理解到小绿是我的幻觉这件事。



大家似乎理所当然认为我是最低阶层的人。上体育课之前,身为体育小组的我必须负责把垫子抬出来。



“正雄,你去搬。”



体育小组除了我之外还有四个人,但是大家都认为只有我该去做事,他们只在一旁嬉戏。于是我一个人孤单地拿出上课的道具。我必须用拖的才能移动沉重的垫子,费了好长的时间,因此体育课都要开始了,我还是没把道具都准备好。



“笨蛋! 动作快点啦,又要被骂了啦!”同样担任体育小组的杉本看到我还没有将垫子准备好,又气又急地说。



其实就算没有准备好,大家也不担心会挨骂。因为老师怒吼的对象一定只针对我,大家都为自己能免于责骂一事感到安心。而且再度理解到佐佐木正雄是一个什么事都做不好的笨小孩。



我不喜欢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每当妈妈问起在学校里的事情,我只能想像一些愉快的事情,编一些谎言让她安心,这也让我觉得很难过。所以,某天我在一楼的走廊上叫住了羽田老师。当时是课程都已结束的傍晚,其他学生都回家了。找老师讲话真的让我很害怕,可是不这样做不行。



“老师……”我从老师背后叫住他。



高大细长的身体看起来就像要顶住走廊的天花板。老师回过头之前的那一段好漫长,我极力忍住想逃命的恐惧感。老师停下脚步慢慢地往后转,确定声音的来源就是我。



“搞什么? 原来是正雄啊?”老师以开朗的声音说道,脸上盈盈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