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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一年级的小朋友们背着书包,对女老师打招呼走过我跟羽田老师身边,脸上的笑容澄净如蔚蓝明亮的天空。看书包就知道他们都是一年级的小朋友,才刚买两个月左右的书包,形状还像箱子一样方正。当一年级的小朋友们急促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四周突然变得好安静。双手拿着一叠纸的女老师也走进教职员办公室了。只剩傍晚柔和的阳光和蒙上阴影的窗框留在走廊上。人渐渐变得稀少的寂寥校园,今天也如同往常笼罩着冷冷的气息。



看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羽田老师原本眯成细细的眼睛恢复了常态,嘴角仍然浮着笑意,视线却宛如观察着昆虫似地在我整个人身上游移,我有一种被针刺穿的感觉。



“我有话想跟老师说……”



“现在? 在这里?”老师问道。



我点点头。一开始还不知道该何说起比较好……心中存着某种疑惑,最后鼓起勇气试着把自己的感觉告诉老师。



“我觉得只有我老是惹老师生气……”



然后把每天几乎痛苦得让我难以忍受的感觉告诉老师。我希望获得跟大家一样的待遇,不奢求老师绝对不能生气,希望老师只在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的时候才发怒。实在没办法当着老师的面把之前想到的事情全部都说出来。虽然有点支支吾吾的,但大致上还是将想说的话都说出来。羽田老师摆出一副认真听我说话的样子,好几次甚至附和我的话,就像学生找老师商量时仔细聆听的态势。当我说完话时老师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悲壮的表情。羽田老师微微将身体蹲低,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也就是说,正雄是希望我不只是骂你,要连大家一起骂?”



一开始我搞不懂老师的意思。当我理解他话中的意思时,心中一盏希望之灯就像被关掉了开关,瞬间封闭于绝望的黑暗当中。



“你认为只有你惹老师生气是不公平的事情?”



不是的……我摇着头快哭出来,很想甩开老师放在我肩膀上的手逃开,但是他的心指头不让我逃跑似的深深地陷进我的肩头,我害怕自己的骨头可能被他压碎了,惊恐地抬头看着老师的脸。羽田老师一脸无辜,一副正在温柔地开导我的表情。老师看看周围的走廊没有其他人,便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走进不远处的物理教室。不祥的预感让我不想跟着进去,但是老师却强迫我走进去。物理教室里没有人,只有傍晚的落日余晖。教室里整齐地摆放了几张安装有瓦斯燃烧器的桌子,墙上挂着一些优秀学生于去年暑假所拍摄的照片 —— 那是蝉从蛹羽化蜕变的瞬间。



老师走进教室立刻锁上了门。封闭的物理教室连细微的声音都听得见,鞋子摩擦地毯发出宛如小鸟啼叫声音传进耳里。站在物理教室的雪中央以为老师又要骂我,两腿不停地发抖。可以又觉得被老师发现我心中的恐惧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于是整张脸都涨红了。



“正雄认为只要自己没事,其他人被骂都无所谓。你真是一个自私得只想到自己的坏孩子。”老师站在我的正前方,像开导小孩子了解大道理似地说。我战战兢兢地看着站在眼前的老师。突然,他的语气变得有点粗暴:“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之前温柔的语气顿时消失无踪,我觉得自己的脸颊被打了一巴掌。瞬间吓得缩起了脖子,不由自主地覆诵着老师的话:“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这不是我真正的意思,但是物理教室中只有我跟老师,我因为害怕也只能依言行事。



“老师不是因为讨厌正雄才生气的。都是因为你脑筋太笨老是出错,所以我才生气的。”老师很遗憾似的说着。



“是。”我只能这样回应。



“我没有看过像你这么乖戾的学生,所以有点惊讶,也许有时候是骂得太过份了,可是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好。”



老师再度将手搁在我的肩膀上。这一次他两手紧紧地抓住我,宛如告诉我别想逃。老师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张大脸凑到我的眼前来,我无法将视线中移开。脑海中浮起一个明显的影像,只要我稍微一动,就会被狠狠地痛揍一顿……所以我连动都不敢动。



“说“我是个坏孩子”。”老师说。



“我是个坏孩子……”



“再一次!”



我不断不断重复眨低自己的话,不这么做会让老师不高兴,害怕老师发怒的我只要能让他心情好转,什么事情都愿意做。老师是个大人,身体庞大,力道又强。物理室中……眼前俯视着我的羽田老师是绝对的强者。“我是坏孩子。”覆诵了一阵子之后,还必须告诉自己不同的话。“我比大家都差。”“我跟蛞蝓是一样的。” “我的头脑比蚯蚓还差,我是猪……是猪……” “我的地位比大家都低下,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我是一个大笨蛋,不如死掉算了。” ”我个性阴郁,运动又差,所以交不到朋友。”“总之,我就是差劲,所以今后我也没办法像大家那样活着。” 我在老师的命令下覆诵这些话各二十遍。



反覆做发音练习似地说完这些话之后,我的脑子深深地产生自己比其他人都差劲的想法,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孩子。我的脑袋整个都麻痹了,觉得老师骂我是应该的。联想起自己之前为了想得到“吓人巧克力”,还会从妈妈的皮包里偷钱,真是一个坏孩子。只因为我也想要拥有朋友的宝贵吓人贴纸,拥有大家没有的贴纸,就可以让朋友对我别眼相待。为了享受这种优越感,我从妈妈一直放在厨房椅子上的手提包里,拿出皮包偷了钱。也许妈妈早就发现了,她是不是了解一切后还选择原谅我?我真是一个可耻又邪恶的坏孩子啊!



我开始不知不觉这样认为,心中充满了自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正常生活的罪恶感。大家对我避之惟恐不及是正常的。老师要我持续覆诵这些话,然后他走出了物理教室。只剩我一个人了……却依然感到老师监视的眼神,于是乖乖地不停地念着那些句子。不知道这样子持续多久,太阳渐渐西沉,没有开灯的物理教室开始笼罩暮色,我一个人站在教室中央,有种自己是这个世界唯一生物的感觉。小学的校园在学生回家之后就像一只屏住气息的巨大生物。我站在里头不断说着眨低自己的话。都没有发现到自己流泪。



3



自从发生物理教室事件之后,每件事对我来说好像都变轻松不少。就像伤口上方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皮肤让疼痛感获得缓和。不管老师再怎么责骂,出错遭到嘲笑,也不会像以前产生一种绝望到无法呼吸的困惑感。这并不是因为我的心变得坚强,不再在意周遭视线的关系。只是告诉自己本来就一无是处,不能做好任何事情的人,会被责骂兴嘲笑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变得跟刚开厶叿样不愿意多想什么,我的心已经枯化成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灰尘。



午餐时间,当大家大致用完餐时,供餐小组会走到教室前面提醒大家要说:“吃饱了,谢谢。”



大家配合供餐小组的提醒,说了道谢之后,教室中纷纷响起众人起身,开始整理餐具的声响。



“正雄,能不能连我的一起整理?”木内对我说。他的座位在我前面,我们同一组。吃午餐时,每一组人都会移动桌子形成团体一起用餐。



“好啊。”我顺口回了一声,于是同组的佐伯同学和橘同学也说:“我的也拜托你了。”二话不说就将餐具推给了我。二宫见状,也将餐具递给了我。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生气,应该是已经习惯大家都把事情推给我做。



不过心中的恐惧并没有因此消失,反而更加扩大,尤其害怕老师或班上同学的目光,我总觉得大家随时都在监看我。我心里明白课堂之间休息时间,大家都无视我的存在和好朋友聊天嬉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无抑制自己去怀疑大家监视的行为。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浑身冒着汗水。不论再怎么用力呼吸都觉得胸口发闷,好像要窒息似的。闭上眼睛就浮起大家正看着我,注意我一举一动的景象。随时随地无意识地搜寻着羽田老师的身影,一颗心忐忑不安极度地畏缩。声音也令我害怕,只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就担心自己做错事又要被骂了。虽然我现在认为自己会犯错是理所当然的,但仍然会在心中瓦留羞辱感。每次有人叫我的名字,就惊吓得心脏几乎要停止,害怕自己犯了致命性的错误。渐渐地,不只在学校的时候,连家中家人叫我的名字也有令我产生同样的感觉了。



“正雄!”



我在二楼的房间里预习明天的功话时,楼下传来妈妈的声迫,可是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却觉得听到羽田老师逼迫我站在教室的正中央,让我答不出问题默默地忍着同学们的讪笑。那一瞬间,我分不清楚自己所在的场所,自己不是在紧闭着窗户和窗帘的房间里,而是置身于充满了众人嘲笑声的教室中,我将手肘撑在桌上用手掌用力地捂住耳朵。这种情况只有家人在场时才能停止,因为当我和姊姊或小野讲话时,很不可思议的能从恐惧感中获得解放。感觉自己在学校里没有任何价值的生活只是一场梦罢了。学校和家对我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每天在前往学校的路上像跨越了决定性的界线。拖曳车的大轮子表面有V字形的突起,附着在突起身之间的泥土直接辗在两旁尽是稻田的路上。那条通往学校的路,一定在某个地方存在着让我变得没有存在价值的扭曲空间吧。



我在教室里的存在价值已然定位,不是班上的学生,反而像垃圾桶一样,丢进里面的不是普通垃圾,而已一些无形东西。这些东西是每一间教室里面必定会有的,老师或学生的不满,必须丢给某个人当作惩罚。羽田老师的行为俨然表明,都是因为我一个人的缘故,他才必须把功课分发下来给大家,而班上的同学则把本来对老师的不满一股脑地投掷给我。



班上的同学吵闹,老师便责骂不发一语坐在椅子上的我,他怪罪于“我不专心”才变得如此吵闹,而我的惨状让大家立刻安静下来。老师是不是把对大家的不满都投射到我身上来了?只要对我怒吼,就可以不用直接责骂其他人,却让大家惊觉必须立刻关上话匣子。同学们可能会有“发生什么事了”或“再吵下去我也会落得如此下场”的心态,教室便得以在上课时保持安静。大家心中对老师不会有任何不满,不满只可能存在于我心中。然而物理教室的事件之后,我心中的不满变得很稀薄,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无助地接受一切。



我想我的感情已经死了……却还是经常害怕着某些事情,毕竟只要一想到那些事情,很难像人偶一样什么都不想呢? 大家都拿我当他们出错的借口。举例来说,当有人没有做作业时,就会说:“我想跟正雄一起想答案,可是正雄老是一直贪玩……”这种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来推卸责任。



“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羽田老师开玩笑似地说,原谅了那个学生。老师根本不在乎那个学生到底有没有交作业,重要的是如何找机会来骂我。因此大家没有交作业的借口,正好成了老师最期望听到的话。



“正雄,为什么不做作业,老是想玩?”羽田老师双手抱胸,以看着打翻食物的幼稚园小朋友似的眼神俯视着我。



大家已经发现老师喜欢玩这种游戏,所以都带着兴奋的表情等着看好戏,没有人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这简直像是一种世界的法则,这样的法则使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其他班级的老师告状。因为这不是什么值得悲伤的事情,就跟班上决定各小组负责人员一样,是班上特有的规则,我只是恰好负担起这种工作。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平衡者。为了保持班级生态平衡而存在……像牺牲品一样的人。



我的地位比大家低,大家不跟我说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我发怒也是本来就该如此的。大家都有“有一个比自己更无可救药的差劲孩子存在”的意识,因此五年级教室才得以顺利运转,不会发生任何让人不满的事情。这种循环就是存在于这个教室当中世界法则,也是只存在于学校当中的秘密。羽田老师并没有将这件事写在“五年级生时报”上,甚至没让人嗅出任何奇怪的气氛。他只在报纸上写着最迎五年级中流行的游戏,还有终于为班上所饲养的金鱼取了名字之类的消息。



看着报纸的妈妈对我说:“好活泼的班级啊。应该不会发生欺凌之类的事情吧。”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骗妈妈说上数学课时,我因为解开了大家都解不开的问题而获得老师的赞赏。



其实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只是希望妈妈听了能感到高兴,不要发现我在学校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而已。有时侯也会感到不安,万一在学校发生的事情被家人知道的话会怎么样?譬如朋友们把事情告诉他们的父母,这些话也许就会传进妈妈耳中。知道在学校的我其实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好的笨小孩,她一定会很难过吧?我好害怕有这么一天。每次看到妈妈讲电话就一直担心,可能是有人把事情告诉妈妈。当我从妈妈的表情知道没事时才能够获得救赎。这样的担忧让我无法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营养午餐之后的午休时间是最长的一段休息时间。这段时间我们班上的男孩子都会聚集在一起玩“足球棒球”。我虽然遵守着羽田老师创造出来的世界法则,却还是可以加入游戏的行列。我本来就没有很会玩,经常出错遭到大家的讪笑。



当我朝投手滚过来的足球用力踢时,不是踢空了,就是踢不远。队友跟担任守备的对方都看得清清楚楚,让我既害怕又难为情。每次被判出局就觉得好忧郁。



“有什么办法呢? 谁叫他是正雄呢。”遇到满叠有得分的机会时,见我被判出局,大家就会这样安慰激动彼此。



“对不起……”我率直地道歉,大家都会表现出慈悲的表情。没有人生我的气,获得原谅让心情从恐惧变成了安心。



“当我们红队守备时,我被分派去守右外野。不过在那边守备的不只我一个,我经常没办法挡住飞过来的球,所以同队的朋友会紧跟我身边。



“有什么办法呢? 正雄可别碍事哦。”朋友这样说着。我只要往后退,站在那边就可以了。即使有球飞过来他也会处理。虽然从害怕失败的不安中获得解脱,但是这种时侯让人觉得好孤独。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在玩“足球棒球”。我像个被丢弃的空罐子一样,孤伶伶地站在运动场上。在我眼前热烈展开的游戏,和呆立在场上的我之间被拉出了一条线,隔着一道像玻璃一样的透明障壁。



小绿从我眼前消失了。以前总是随时出现在视野当中让我感到不安,现在却不知不觉消失了。他本来就是我创造出来的幻觉,;总不可能搬家到其他地方吧? 可是却突然不见了,理由何在呢?



想起以前他频繁出现的时侯,总是用没有被强力胶固定的那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为我感到悲哀的只有小绿一个人。当我感到受到屈辱时,明显地表现出近乎疯狂的愤怒不是教室里的朋友……而是他。小绿的消失是因为我内心的愤怒和悲哀感情日渐淡薄吗?或者是与融入老师创造出来的法则,变成一个没有感的零件有关系呢?我随时随地确认羽田老师的所在位置,然而有时候也会搜寻着小绿的身影。可是他已经消失无踪了,我始终都没有见到绿色的脸和穿着束缚衣的上半身。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好像心中某个重要的部分似乎遭到破坏了。不过,我心中祈祷着只要小绿的失踪,不是要发生恐怖事情的征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