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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0日(1 / 2)



0



猫叫声。



循声望去,乌有发现一只黑猫,像在呼唤着自己。



黑色的长尾巴突然竖起,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发出稍带紫色的光晕。每走一步,那光晕就随之左摇右摆。



蓝白相间的平行线之间,点缀着许多黑点。



乌有无法跟随猫的叫声离去。



喵——



黑猫回过头来,绿色的眼睛紧盯着乌有,高声叫了起来。



它好像在说,再不来,我可就走了。



这一瞬,决定一切,再也无法回头。就在这个时候,乌有还是惶恐不安,难以决断。



那只立于彼岸的黑猫,到底意味着一切的开始还是结束,或者与此事毫无关联?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绝不是一只普通猫,而是象征着某种契机。



乌有知道,自己不得不马上做出选择。



同时,他也知道,一般情况下,自己并不是能做出选择的一方,经常不得不服从命运的安排。



是谁?为什么?答案都在那团黑色迷雾所在处。乌有毫无准备,却不得不选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乌有脑中涌现出成千上万个问号,疑问横冲直撞,一时间竟然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黑猫见乌有一动不动,似乎有些不耐烦,第三次叫了起来。



乌有迈出脚步。



1



今天是和音的忌日。



本来应该要召开盛大的法会或者举行肃穆的悼念活动,播出真宫和音出演的电影《春与秋的奏鸣曲》,通过荧幕缅怀这位神灵,并回忆他们二十年前集体生活的美好时光。可是现在,这三位曾经虔诚的和音信徒(只剩三位活着了),并没有举办纪念活动的意思。经过几天折磨,他们和昨天一样,被呆板、恐怖、怀疑牢牢控制住。乌有不知道,除了放映电影之外还会有什么其他的活动。



结城的浮尸……就在他们不得不与和音告别的重要日子里,和音再次显示出神秘而强大的力量,证明了自己的存在,实在太过讽刺。



结城的尸体出现在南边的海岸上。经过一昼夜海水的浸泡,他的皮肤发白,脸庞肿胀,不堪入目。从死者的着装和模糊的面容,勉强可以辨认出是结城。也许凶手从露台把他抛尸到海中,海浪却恶作剧般把他冲到岸上——这种推断比较合理。可是,同样掉入海中的和音、武藤(也许还有水镜),却并没有再次出现。结城的尸体被海浪冲上岸,实在太过意外。至于夏日飞雪这种偶然事件,也许也蕴藏着某种必然。



乌有一边这样想,一边诅咒着也许远在天边正注视着这一切的“神”。结城尸体的发现,大大增强了人们对桐璃的关注与猜疑。如果结城就这样失踪下去,哪怕大家并不相信他只是失踪,也多少能分散一些注意力。现在确定结城已死,乌有不知道除了诅咒那位莫须有的“神”之外,还能做出什么其他反应。现在,他们之中活着的人真的只剩下三位,如果和音二十年前真的已经死去……



结城浮肿的右手中攥着一枚锈蚀的铃铛,上面有镀金,还有一根红绳。是结城在墓碑处扔掉的那只吗?波浪拍打着结城的尸体,铃铛随之发出沉重的响声。他们更害怕了,夫人晕倒在沙滩上,神父不停地画着十字。



“和音……”村泽叨念着。



铃铛是在尸体被发现之后,有人塞到他手里去的,因为红绳只湿了一部分。不知道村泽他们是否发现了这一点。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乌有把手放到夹克口袋里。桐璃送给他的铃铛,发出轻微的响声,幸好没有人注意到。他后背冰凉,放在口袋的手上全是冷汗,但仍紧紧捏着那只铃铛。他深知,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再让它发出任何声响。看来,不只是他们三个,自己和桐璃也被卷入了这桩离奇的连环杀人案。乌有望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桐璃。



桐璃因为推理失误,非常不甘心。看着结城发涨的尸体,她像个局外人,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悲哀的神色,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也被卷入其中。尸体太过不堪入目,桐璃催乌有快点离开。



事实上,乌有对结城也没有丝毫怜悯。他只是专注地想着一件事情,接下来还有两天,应该如何度过?



不久,神父与村泽开始收拾结城的尸体。



有人填平了和音墓碑的坑穴。昨天还是个坑,今天却不见了,只见到新土的痕迹。歪斜的碎木片也被扶正。做这件事的,也许是他们中的哪一位。这个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填平了它?



害怕和音复活,急切想要离开,匆忙填平了墓穴?或者是为了否定自己的存在,利用铁锹这件利器,将幻影打破?只要生而为人,总有许多限制,无法逃离这吞噬一切的黑暗与阴霾。即便如此,还是一心想要逃脱,寻求光明,哪怕知道面向光明的自己,依然拖着一条长长的黑影。他们从那个坑穴里看到了无边的黑暗,想要逃跑。



我们杀了和音——三天前,村泽这样说。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还是另有深意?他们杀害的和音,曾是唯一的光明,现在却化作阴霾,正在攻击他们。



乌有像结城一样,用力地把铃铛扔到向日葵丛中——桐璃难得送他礼物,本应该珍惜才是。他打算在离开这里之后好好向桐璃解释并道歉,应该能得到她的原谅。这个铃铛本来与此事毫不相关,可难免给人带来不洁之感。铃铛发出的声音太过神秘,让人心生猜疑,没有办法,乌有只能将它处理掉。那只崭新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落入向日葵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次望向脚下,发现木桩旁边放了一朵花。一朵乌头花,因为有毒,所以这种花代表的含义是“复仇”。



如果没记错,乌头花应该开在秋天。



突然,一阵大风吹起,小树林与大海都被卷入风中。周围的青草一齐被吹倒在地,花瓣上下翻飞,顽强的向日葵也被吹弯了,有几株甚至被风吹断。看到此景,乌有不由得弯下了腰。



可这木桩边花语为“复仇”的深紫色美丽花朵,却像沐浴在春风中似的,伸展开妙曼的身姿,兀自盛开,似乎怀有异常坚定的信念。



复仇。乌有突然意识到它的真意所在。



“你们为什么要杀死和音?”



今天,神父先来到屋顶的眺望台。乌有相信,只要来到这里,一定能遇到神父。遇到他之后,无论如何也要问他那个问题。他也许不会回答——作为局外人,问这个问题也许太过突兀。不过,结城的尸体一经发现,他的死亡已经成为事实,事到如今,再也不能犹豫不决了。



“我们受了挫折。”过了不久,神父低声说出这句话。



“挫折?”



“对,我们失败了,没能将和音绝对化。”



“难道不是她死后才失败的吗?”



“不。”神父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用确定的口吻说道,“我们看了一本书,意识到自己在方法论上的错误。”



“一本书?”



“对,库尔特·亨利希所写的《立体主义的奥秘》。”



《立体主义的奥秘》?就是结城给乌有的那本书。它真有那么重要吗?



“在最后一章里面,我们的失败暴露无疑。我们在将和音绝对化的过程中,使用了分析立体主义的‘展开’方法,那是行不通的。”



夹纸条的地方……



“书上写得很清楚,绝对化必然导致与之相对的虚无空间的出现。因此,本该被绝对化的对象,就会去向相对那一方。还以北极星为例,‘那一方’就是我们肉眼看不到并打算无视的南天的中心。也就是说,我们在将‘和音’绝对化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个虚无的东西。无论如何‘展开’,只要‘和音’不是唯一特异的个体,她就不可能成为‘神’。我们在这座岛上的所作所为,都变得毫无意义。”



就像电的正负两极。



“于是,你们就杀害了和音?”



“我们必须亲手破坏自己所创造出来的虚无。”



“那么……”



“我们看不到继续留在这里的价值。”



神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乌有不知道他是在演戏还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有一点可以确定,二十年前,他们离开这座岛屿,并非因为和音的死去,而是因为理想的破灭。



难道和音就因为他们这种所谓的挫折被杀害了吗?墓碑处放着的乌头花所表达的意思分外明确,让人惶恐不安。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们在露台处杀了和音?”



“对。”



时值今日,神父对二十年前自己犯下的错误作何感想?乌有不过是犯了一个错误,多年来如同生活在地狱一般,引咎自责,痛苦不堪。这位神父呢?从他的话来看,好像已经赎罪完毕。或者这位狂热者,根本就没有罪恶感?乌有对他的态度表示愤怒。



不过,神父应该要寻求救赎才是(这是乌有所希望的)。



“那您为何皈依基督教呢?”



他的回答与乌有的期望背道而驰。



“我考虑过,”神父一开始就用“我”这一单数形式,并非“我们”,“将某物绝对化真的能成功吗?我们为什么要杀死和音呢?我认为,虽然大家在内心深处都没有明确的想法,可都在期望和音的复活。既然科学的方法失败了,那么,运用与之相反的传统方法是否能奏效呢?”



“传统方法?”



“复活,也就是奇迹。”



奇迹?这个词让乌有开始反思那些无聊的诱导。



“这是唯一的办法。如同让和音超越科学,在综合立体主义中混入异物,将这在日常生活中无法支配的异物作为‘核心’。也就是说,要超越一个维度。”



“那就是奇迹吗?”



“对,”神父点头,“人类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迹莫过于复活。它颠覆了人死不能复生的概念。也就是说,唯有复活,才能显示出绝对。只有在奇迹中,我们才能期待特异化。综合立体主义的手段是混入某种绝对物,简单来说,即通过导入具有绝对性的‘奇迹’,达成‘展开’。当然,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神父的话有所保留,看来他很是不满。也许,同伴堕入红尘,放弃所谓的“和音教”,是他不满的原因;或者,回顾自己二十年来,对自己一直寄情于宗教,深感遗憾。



“接下来要说的是‘奇迹’的定义。所谓‘奇迹’,就是指科学这一常识无法解释的情况。因为,哪怕随手画一条线,都包含着明确的意图。”



“明确的意图?”



“类似于立体主义作品中‘摄动’这样的事物,对‘展开’起决定性作用的意图。”



神父凝望着天空与大地。



“所谓‘常识’,是指人类达成一致的见解。因为我相信奇迹,而且皈依了最早、最充分利用‘复活’的基督教。那时候,我一直等待奇迹的发生。”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可这能成为杀害和音的理由吗?说出来是否只为了让自己好受些?



乌有注意到,神父说的是“那时候”,用的是过去时。



“奇迹发生了吗?”



“发生了,就在这座岛上。”



说这句话时,神父好像回到二十年前,眼睛如同年轻时那样,闪出耀眼的光芒。



“这座岛上?”



“两个奇迹,包含明确的指向性,告诉我们和音将要复活。”



“两个?”乌有反问道。莫非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发生了两个奇迹?



“下雪和密室。”



“下雪暂且不论,密室是……”



“那也是奇迹之一。”



乌有想起桐璃的话。如果是神父构建了密室,那不过是一场绝妙的表演。可这能否认密室是奇迹的事实吗?当然,在其他人看来,这非常神奇。如果这是神父所为,那就是简单的欺瞒。



“于是我就相信了。普遍的奇迹叫做‘绝对奇迹’。这些奇迹加在一起,表明了‘最强奇迹’的存在。”



“和音的复活?”



“对。”神父点头说道,“我一直在等待和音的复活。不,也许,她已经复活了。”



乌有心一紧,他指的是桐璃吗?



“可怕的是,那些人领悟错了和音复活的意义。和音死后,他们对‘展开’的领悟实在太过粗浅,包括那位武藤先生……”



“什么叫做领悟错了?粗浅是什么意思?”



神父并未回答乌有的问题,他整理了一下祭服,悄然离去,好像表示拒绝回答。



乌有留在原地,非常生气,也无意再欣赏夜空,弯下腰狠狠踢了一脚栏杆。



什么奇迹……不过是神父理屈词穷时拿出来做挡箭牌的神秘主义罢了。连神父也欠缺理性,实在可悲。



桐璃坐在房间里等着。苏打水里浮着一块冰,应该是在厨房里做好了拿上来的。冰块泡在淡黄色的苏打水中,不断相撞,发出轻微的响声。这是夏季特有的情境,让人感觉凉丝丝的,非常舒服。上面放着红白相间的吸管,弯成く形,与桐璃的衣服搭配得很好。苏打水有两杯,看来她给乌有也准备了一份。



“你去了屋顶?”



“对啊,去看星星了。”



乌有没有说起遇到神父的事情。若说起,桐璃是会欣喜若狂,还是再次提起人格分裂呢?总之今天暂时不说,以后时机成熟了再说吧。



“你喜欢看星星啊。”桐璃若无其事地说道。看来她把乌有的行为理解成为单纯的乡愁。确实,乌有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前就喜欢独自看海看星星,正如一年前在桂川河畔漫步。不同的是,这次屋顶上有神父,意义完全不同。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喜欢去屋顶吗?”



“你喜欢呗。”



桐璃的话,让乌有高兴起来。他当然不会将这种表情显露出来,只随口地说了句“原来如此”。



“冰都要化啦。”



桐璃把杯子推到乌有面前。放过冰苏打水的玻璃上方出现了小水珠。



“啊……桐璃。”



“什么呀?”



“你信神吗?”乌有一边大口喝着苏打水,一边问道。他坐到床上,伸手一摸,发现被子有点潮。道代不在,房间没以前那么舒服了,明天应该把被子拿出去晒晒。当然,前提是明天有空。



“神?”



“嗯,人们虚构出来的神。”



“你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过神可能还是存在的吧。”



桐璃指着乌有头顶的右方,好像他后面就站着一个幽灵。



“你要问我原因,我可答不上来,总觉得,应该有。”



桐璃嘎嘣嘎嘣地嚼着冰块,说了这些话。



“如果说我是‘神’,你相信吗?”



“说什么呢!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别那么认真,真奇怪。”桐璃大笑起来,差点把嘴里的冰块喷出来。“看来你最近压力很大啊,体育老师说啦,这种时候,人容易陷入各种空想。”



“也许吧,奇怪……”



乌有心中的真实想法是,你要是听了神父的那番话,就不觉得我现在奇怪了。



“你就别为那件事苦恼了,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



桐璃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确实没什么关系……乌有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突然觉得并不是那么回事。昨天为了制止桐璃而说出的话,今天桐璃给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看来,深陷其中的不是桐璃,而是自己。乌有像着了魔似的,低垂着头,闭上了眼睛。



“不过,你要是那么说,我会相信的。没有什么理由,当然,我不会崇拜或者供奉你。”



桐璃可能误会了乌有的反应,连忙缓和口气说了些安慰的话。



2



客厅里的灯光呈昏黄色,夫人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端着红酒杯。她一只手臂搁在桌子上,眼窝深陷,空洞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墙壁,将半透明的液体倒入喉咙。玻璃杯的边缘与牙齿接触,发出细微的声音。昨天就没梳理的头发非常干燥,散乱着。淡灰色的连衣裙上有许多倾斜着的纵向条纹。瘦削的脸庞上没有化妆,嘴唇干裂,也没有涂口红。刚看到她的时候,绝对想不到她会如此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装扮得再精细也无济于事。夫人的装扮,表达出她内心的想法。



尚美把杯子从嘴边拿开,让昏黄的灯光倒映在粉红色的液体表面。她把玩起酒杯来,将它转来转去。红酒表面漾起细微的波纹,将夫人的素颜揉碎在其中。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爆笑起来,嘴角向左上翘起,开始痉挛。就是因为这种荒诞的行为,让人觉得她完全不像四十岁的女人,美得摄人心魄。



她继续赏玩了一阵酒杯与光影,再次把酒杯放到嘴边,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吞咽液体的声响,脸上现出红晕。终于,夫人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乌有。



乌有默不做声,想着该走还是该留。突然,他像被尚美的眼神所蛊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沙发边,静静坐下。



“喝吗?”



不等乌有回答,她就拿出另一只酒杯,开始倒酒。乌有拿起酒杯,一口喝下。红酒入口香甜,没有一丝酸涩。



刚放下酒杯,夫人就倒了第二杯。无奈,乌有只好端起第二杯。他酒量不大,第二杯只不过做出要喝样子。



夫人望着乌有(也许只是望着乌有身后),说道:“这都是一场梦。”



声音很小,乌有没有完全听清。也许是喝多了,若是平时知道,她应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噩梦……来到这里,是想回顾二十年前的自己。不是对过去毫不留恋吗?不来就好了。结城也不在了。真的。到现在,连那个人也……”



夫人的眼睛湿润了,望着乌有。



“您喜欢结城先生吗?”



“我啊……可是,他喜欢的是和音……”



这句话与乌有之前无意中偷听到的一样,当时,她也是这么拒绝了结城。前天,乌有在眺望台上以及和音的房间里与结城谈过,看来尚美是误会他了。结城是如此深爱着她。



“和音还在这座岛上呢。我们二十年前的今天杀了她,她还在……”



“在哪儿呢?”乌有谨慎地问道。



“真正的和音,就在你那里。”



“您是说桐璃吗?”



“她是和音。”尚美笑着继续说道,“她现身了……”



“桐璃并不是和音,虽然长得很像,可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乌有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接下来还要再重复多少次呢?为了解除他们蒙昧的信仰,他像去到异国他乡的传教士一样迷茫、疲惫、苦恼、忍耐,不得不反复重申这个道理。



“你这么肯定?”尚美半带醉意,用挑衅的眼神盯着乌有。“我都看到啦。前天晚上,和音从结城先生的房间里出来。”



“说什么傻话呢,不可能。”



那天晚上,乌有一直守着在桐璃门前,清晨才入睡,根本没看到她去结城的房间。



“桐璃没有去过结城先生的房间。”



“是吗?”夫人哼了一声,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可我亲眼所见,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想到,她去是为了杀他。”



“不可能。”



乌有非常自信,坚定地否定了尚美的话。这个女人到底想说什么,想煽动什么呢?她是不是想把桐璃与和音混同起来,从而得出桐璃是杀人凶手的结论,将所有的罪行强加到她身上,从而解脱自我?太过分了!乌有非常愤慨,一改平时畏首畏尾的风格,直接切入正题。



“第一个被杀的人,真的是水镜先生吗?”



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乌有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引起夫人注意,可她表情大变,盯着乌有。



“什么意思?”



乌有觉得这个问题射中了她的要害。



和音肖像被毁时,水镜并不在现场,这点只有乌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并不具备作案的条件——结城与神父去远足,村泽夫妇一直坐在客厅。接下来就只有水镜了,但和音的肖像画挂在离地两米高的地方,要想划破画像的脸,坐着轮椅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现在想来,除非水镜先生的腿脚并没有毛病。也就是说,我所见到的水镜先生,是假的。”



乌有非常简单地作出解释,等着尚美的回答。



“有道理……”



“那个人并非水镜先生,而是您的哥哥——武藤,对不对?”



听到“哥哥”这词,夫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嗤笑起来。



“哥哥……”



酒从杯子中泼洒了出来,粉红色的液体倾倒在桌面上。灰色的连衣裙下摆被浸湿,酒顺着腿流下去,濡湿了丝袜。夫人全身发抖,并没有将杯子放回去,只是盯着桌面上不断扩散开来的粉红色椭圆状液体。



乌有也克制住了想要收拾的冲动。也许是情境太过恐怖,不敢靠近;或者,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触碰到尚美。液体在重力的作用下慢慢散开,静候着接下来的话。



“哥哥……”



她再度笑起来,重复念叨着那个词。她好像陷入无限的悲哀,双手也开始颤抖。



“三天前,您看到哥哥的尸骸之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悲伤的情绪。”



乌有不知她是否听到自己的话,尚美仍然在自言自语。



“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他是我生活的重心,无论内心有多么痛苦或者哀伤,都对他言听计从。一直期望着时隔二十年后与他再次相逢,就像以前一样……”



“水镜先生到底被他怎么样了?”



尚美彻底沉默了,凝望着虚空。乌有耐不住沉默与紧张,以及自己的莽撞与草率,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他不喜欢责问别人,这次破例是为了桐璃以及重生的自我,他不得不这么做。



不久,夫人机械地放下玻璃杯。



“哥哥……在和音死后两天,杀了他。那个人死有余辜。他太坏了,利欲熏心,俗不可耐,一心只知道赚钱。”



夫人紧紧捏着拳头,咚咚咚地在桌子上捶了两三下,让人感觉到她内心一直压抑着的强烈杀气。



“尚美!”



回头一看,发现村泽一脸沉痛的表情站在门边。那张刻有皱纹、曾经写满理性的脸,现在全是疲惫,皱纹越发深了。



“够了……”



他沉闷地叫嚣着,走到喃喃自语的夫人面前,猛地一把抱住她,再次在她耳边说道:“够了,别再说了。”



“够了……”声音温和许多。



“够了……”这次是安慰的声音,比前几次都要轻微、纤细、柔和。



接下来,他帮助喝多了酒、神志不清的夫人在沙发上躺下。



“你给我出来。”



村泽瞪着乌有,蛮横地抓住乌有的肩膀,把他拉出了客厅。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不过是问了几个问题。”



乌有也叫了起来,挑衅般直视着村泽灰色的眼睛。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可在这个时候谢罪,肯定会前功尽弃,败下阵来。不管是对村泽,还是对自己以及那位青年,乌有都不想后退。



客厅里传来夫人的笑声。这也许是最可怕的一种结果,她也许会神经错乱。是乌有的错吗?不,若要追究责任,应该找种下恶果却隐瞒真相的那群人。乌有不过是探寻和指出真相罢了。



“我不过是拜托你查出杀害水镜先生的凶手。”



“我也不是出于本意接受你的请求。现在只求能够平安离开这里,出去之后,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乌有本来就不想探知别人的秘密。只不过,在得知自己已经被卷入本案之中时,觉得自己有义务,不,是有使命感促使他不得不调查出事情的真相。



“接下来还有两天。”



“这都是你们惹出来的事端。你知道吗,我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被困在这座孤岛上,根本就无处可逃。”



村泽伸出来抓乌有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颤抖着,抓了一把空气。



“现在不是跟你争吵的时候,不过……”他泄气之后,声音里满是疲惫,“你要是已经知道了,那也没办法。让我来代替尚美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吧。所以,请你,不要再打搅她。”



乌有静静地点头,真相从任何人嘴里说出都没有关系。质问尚美,本来也是迫不得已。



“去我房间里说吧。”



村泽发出这样的邀请,乌有顺从地跟在后面。



村泽房间里放着安乐椅以及黑檀木的桌子。桌上放着一件黄色的丝质衣服和一只灰色的空陶瓷杯。乌有在桌前缓缓坐下,等着村泽开口。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部分事实,从哪里开始说好呢?”



村泽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根七星香烟,点燃,吸一口,吐出烟圈。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开始掌控整个局面。他弯了下腰,开口说话,声音并不强势。



“咱们先从武藤、水镜以及尚美的事说起吧……”



村泽真的会说出全部实情吗?乌有很担心。有许多人,从来不说真话的人,向来只是用一个谎言来掩盖另一个谎言。村泽也许是在考虑,该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述才能既不涉及重点,又能让对方信以为真。乌有做好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不管怎样,先听听他会说什么。



“武藤……那就先说武藤吧。他是我的结拜兄弟。我们从小就认识,我非常了解他。那家伙既有狂热艺术家的气质,又有理论家的冷静,跟尚美一样……他们兄妹俩还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后来寄居在叔叔家。武藤家在当地很有威望,拥有印染厂以及大量土地。父母死后,叔叔以照顾他们的名义,霸占了绝大多数的财产。老宅卖掉后,他们搬去刻薄的叔叔家住,生活得很不好。尤其是尚美,她才十岁,凡事只能依靠哥哥。对她来说,兄长既是父亲,也是母亲,是唯一的亲人……”



村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尤其是涉及到尚美的部分,怀有许多感慨、遗憾以及心疼。他是想取代武藤,担负起武藤没有完成的任务?



村泽的话题再次回到武藤身上,打断了乌有的思绪。



“武藤高中毕业后,叔叔就强迫他去工厂劳动——并不是以前任社长之子、武藤家的遗孤之名,而是作为普通的工人。对于三年前还‘出身名门’的他来说,实在太过屈辱,他经常向我倾诉愤懑之情。他想继续读书,叔叔当然不会答应。他害怕侄子一旦有了出头之日,就会夺回家产并实施报复。最后,他离开了叔叔家,前往京都。他在那里工作了一年,积攒下上大学的费用,开始继续完成学业。为了维持兄妹俩的生活,他白天上学,晚上打工……”



村泽停顿下来,把抽掉一半的烟重新递回嘴边——也许是为了平复心情。他想通过这种自我麻痹的办法,尽量减轻一些自我剖析之苦。



“那种艰难的境遇,造就了他异于常人的性格。父母双亡,被亲戚夺去财产,曾经优裕美满的幸福生活一去不复返,他不得不面对这种残酷的事实。从此以后,他不再信任任何人,对周围的一切充满猜疑。他天真聪颖,除了体育方面,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都遥遥领先。正因为才华横溢,苦于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他便愈发怨恨起埋没自己才能的叔叔,时常陷入绝望的旋涡。他经常对我说,总有一天要从最底层爬出来,功成名就,扬眉吐气。那种急于成功的野心,终于将他逼入绝境……”



谈到昔日好友,村泽不仅有责备,还有一些同情。



“大二那年春天,他遇到了和音。具体情况,他并没有告诉我。此后,他又遇到了水镜。因为水镜双腿严重残疾,导致他的精神方面也出了问题,急切需要寻求一个精神支柱。他听信武藤的游说,成了和音的赞助商。当然,他与和音之间并没有肉体方面的关系。因为和音是‘神’,超越一切凡夫俗子的‘神’。”



神父早就承认过和音是“神”,从村泽口中听到,倒是第一次。看来“和音”对他们来说,并非简单的偶像,而是伟大的“神”。



“可是,水镜这人太过低俗,并且精于算计,思想甚至有些肮脏。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我们也已经步入中年。相比以前,现在的我们更加了解他,知道了原来所谓成年人,就是这么回事。可年轻时不一样,容不得任何不完美的东西,以为只要有理想,不依靠任何物质条件,也能生活下去。水镜答应来这里生活,前提是要求武藤把妹妹尚美给他,满足他变态的性欲——你可以想象,他双腿残疾,根本没有性能力。”



“那……”



村泽静静地点头,无法说出口。对于乌有来说,世界原本是浅色调,现在被涂上了浓重的阴影。



“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情,结城和小柳也不知道。那一年,这座小岛是我们的乐园,但却是尚美的地狱。如果她不是对哥哥有着深重的依赖,虔诚地信奉着和音,肯定早就无法忍受,逃跑或者自杀了。”



村泽的语气很平淡。



“但是,那种伪善的、太过表面化的微笑,在和音死后,一切都结束了。水镜打算解散我们。他认为,既然‘和音’已经不在了,这座岛屿以及和音馆都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也许他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可武藤难以接受,这意味着自己的失败。武藤想说服水镜,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争吵起来,最终他杀死了水镜。”



正如乌有所料,武藤忌日那天死掉的人果然是水镜。原来,整件事情是个肮脏的交易。尽管是形势所逼,不得不查明真相,但知道真相后的乌有,心情很复杂。他非常后悔自己提出的问题。现在的他,有一种错觉(也许是事实),好像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们知道真相是在第二天。他们二人发生争执,水镜被杀,尸体被埋在山上。接下来,我听到了武藤的计划。他要化身为水镜,永远待在岛上,守护这座和音馆。我当时太过惶恐,犹豫不决。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也只好这样。让和音岛继续存在下去,对于我们这些失去了和音的人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将这里作为时间胶囊和伤痕,继续保存下去。我们都不喜欢水镜,武藤杀死他,就我个人而言,虽然谈不上拍手称快,内心还是非常欢喜。他虽然是赞助商,可态度太过蛮横,我们都受不了他。”



如果武藤不下手,最有可能杀害水镜的就是村泽。他的表情是如此阴郁,让人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接下来,武藤要我去说服结城和小柳。要做成这件事,我是最佳人选。于是,我终于知道了那家伙的真正目的。”



“目的?”



“武藤一开始就想谋害水镜,从他安排水镜与和音见面时就决定了。一直深陷不幸的武藤,要获得水镜拥有的资产与权力,就只有杀掉他。这家伙为了成就自己的野心,把尚美当成诱饵,把水镜当做垫脚石。”



看来,武藤算是成功了,他现在关西很有名气,人尽皆知。那么神父热切称道的“和音”,难道只不过是武藤的道具吗?



“接着,我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条件?”



“对,要他提供创业的资金,还有,尚美……”



村泽像看到触目惊心的污秽一般,转过脸去。所谓污秽,也许就是他自己吧。



“仔细想想,不,根本不用想,事情明摆着,我们做出的事情与自己厌恶的水镜根本没有什么分别。尚美爱着结城,那位乐观开朗、感情丰富却毫不知情的结城。我发现了这一点。但是,我也需要尚美。于是我采取卑劣的手段,将她据为己有。”



村泽已经相当狂乱,不停地抓着头发,还用双手捂住脸。乌有静静地望着他。不久,村泽抬起头来,眼里流露出倾诉之意,好像对乌有有所祈求。他是在祈求什么呢?救赎、安慰,还是中伤?乌有不知道。



“武藤答应了吗?”



乌有只得问下去。



“武藤?他马上就答应了。他毫不犹豫地就出卖了妹妹,这次是把她卖给我。”



“结城先生与你发生打斗,是为了……”



“对,就是因为这件事。结城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他。尚美被当成物品送给水镜和我的事,他一无所知。作为我们几个人里面最虔诚的人,他以为尚美跟我在一起,是发自内心的选择。”



“是神父告诉了他真相?”



“二十年前,小柳就知道这一切。不过,这与他无关,所以当时他选择了沉默。”



神父当时为什么不告诉结城呢?难道真的如神父自己所说,是为了他好?尚美等人的悲惨结局,神父作为局外人,岂不是早就看透了?或者,他是为了不破坏“和音仍然存在”的剧本,才选择了默不做声?再或者……乌有想起墓碑旁的深紫色乌头花。莫非是预料到这一切的神父对背叛和抛弃和音的人的复仇与惩罚……



“那武藤为什么不离开这座岛,二十年来一直待在这里呢?当然,他在这里也可以通过计算机完成他的宏大计划。是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吗?”



“也许有这方面的考虑吧。”村泽说得并不肯定。看来他也只是推测,并不知情。



“听了这么多之后,你也许认为,武藤不过是为了达成自己的野心才利用了和音。当然,这点不可否认。可他也虔诚地信仰过和音,曾是我们之中最诚挚的和音信徒。这也是他二十年来不出和音岛的原因之一。”



“但是,”乌有插话道,“我仍然不敢相信。那位利用和音、杀死水镜、利欲熏心的武藤,与在岛上守护和音、写下‘启示录’的武藤是同一个人。”



虽然是事实,可乌有无法接受——也许是不想接受。狂热的宗教信徒怎么能做出如此毫无人性的事?乌有想起昨晚与桐璃的对话——一个人有两个人格。难道武藤也是所谓的“人格分裂”?



“为什么二十年之后要安排重聚呢?”



时隔二十年,重新召集他们来岛的武藤,到底是哪一个武藤?



“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意图,我们也不清楚。不过,事情变成这样,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杀死了和音。”



“为什么要杀她呢?”



“这座岛并非真正的乐园,至少在最后一个月算不上。我们与水镜的想法差距太大,大家都感到非常沉重的压力,知道这个集体不久将要崩塌。就在这种状况下,发生了那件事情。就是那本书,让我们苦心经营的堡垒瞬间坍塌。于是,我们杀死了和音。大家一齐动手,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个封闭的世界打上了句号。就在那个露台。”



村泽的房间刚好正对着露台。它好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静静地矗立着。



“我们希望能在海底重新铸就曾经的成就……这也许跟当初的想法背道而驰。和音之死,与耶稣之死太过相似。结果,还是无法与神秘性割裂开来。我们最终无能为力,不过是重新实践了一遍过去的传说——希望通过死来净化和音,拯救自我。”



“所以,你们期待着复活?”乌有在心里默默说道。



“最终,这不过是一场年轻人的理想主义之梦。只有小柳不甘于此,也许是看出了某些相似性。”



若不问神父,好多谜团还是无法解开。不过,村泽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早就不是在诉说了,而是在自言自语。



3



乌有一个人站在露台上思考,可惜毫无头绪,甚至不知道到底该想些什么才好——在听完村泽的话之后依然是这样。



这座岛以及和音背后肯定隐藏着更深的秘密,以至于他们不得不谋害他人。不过,就乌有现在所知的情况来看,并不能充分说明他们出此下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听到的不过是某个片段,实在不足以为信。若是以之为基础进行推测,肯定无法得出真正的答案。总觉得还少点什么。到底还有什么秘密呢?水镜——不,武藤之死,结城之死,到底是什么原因?若要查明这一点,需要侦探(比如木更津悠也)般敏锐的洞察力、强大的行动力与推理能力,而这,正是乌有欠缺的。



还有两天就有人上岛接他们了。短短四十八小时,若能平安度过,他与桐璃就能重获自由。到时候,将村泽、神父、尚美都交给警方处理,自己只需要作为局外人协助调查即可。一切公之于众,应该尘埃落定了吧。乌有与桐璃双双回到京都的杂志社,开始新的采访。乌有在工作的过程中找到真正的目标。来到和音岛,让他多少看到了一点希望。乌有可能会回归自我,彻底与那位青年决裂。



虽说只有四十八小时,现在却觉得很漫长。一年前,他还浑浑噩噩地耗费着大把时光,两天的时间不过是弹指一瞬。可是对现在的乌有来说,这简直是度日如年。加上这两三天来的感冒,他已经身心俱疲。这两天能保护好桐璃吗?他现在在露台上站都站不稳,一阵大风吹来,肯定会跌入海中。



乌有靠着栏杆,蹲了下去。大理石清洗得非常干净,他坐在那上面,开始看海。海风吹打着脸庞,非常舒适。一直处于混沌状态的脑细胞也有所触动,渐渐活跃起来。他打算重新整理一下思绪。未知的部分,只能靠想象力来弥补。首先,得找到一条合理的线索,虽然整件事情中就极少有合理的部分。夏日飞雪、天崩地裂、密室杀人、和音复活等等,都不能称之为合理。若是换成那位青年,他会怎么想呢?不,这是不能涉及的禁区。乌有坐在地上,使劲地摇头。



如果和音没有死,二十年前十七岁的她,现在应该三十七岁了。正如桐璃所说,她若是活着,容貌肯定比不上肖像画中的模样。和音对于那群人来说是“神”,但其实也不过是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可是,在这座岛上,并不存在跟和音年岁相当的人——真锅夫人不可能,她年纪太大。那么,她是隐藏在某处吗?例如空房间或者地下室?和音馆规模如此之大,藏身之处很多,而且构造如此奇特,有些房间根本就很难发现。和音藏在某处,注视着乌有等人的行动,掌控着一切。他一直隐约感觉到的不安与不快,都是由于和音的注视。可是,为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乌有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怀疑了桐璃。只是一闪念,仅仅一刹那,他怀疑了桐璃。桐璃朝身陷无边沙漠的乌有伸出援助的双手,成为他唯一的绿洲。就像白纸上滴了一滴墨水,不断扩散开来一样,乌有也开始展开联想。



如果她们二人长相如此相似不是偶然,那么他们在桐璃身上看到和音也是必然的结果。若和音注视的并不是乌有,而是旁边的桐璃……可乌有一想起桐璃天真无邪的神情,马上否定了刚才的想法。那不过是些邪恶的念头。那纯洁无瑕的笑容里面,难道还会隐藏着什么秘密吗?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孩,怎么能在藏匿巨大秘密的同时,还可以展现出如此天真浪漫的表情呢?不可能!乌有坚定地予以否定。有性命之忧的,应该是桐璃才对。



经过这番思考,乌有的心态平和了不少。可这并不能否定和音的存在。那个女人到底想对他们,甚至是乌有干什么呢?他们承认为了获取自由,杀害了和音。可是,这是真的吗?乌有并不相信。不过,他也觉得,和音不会无缘无故自己跳海。结城、村泽以及神父在说起这件事时,非常自然,眼神中并没有一丝躲闪。这样推测下去,会得出和音二十年前已死的结论。那么,隐藏在这座房子里的人是谁呢?是昨天地震后切断主电源的人吗?结城的尸体已经发现,也不可能是武藤——他两天前就死了。那么,是否还有其他可疑对象?或许不过是有人做了手脚,使用定时设备或者其他手段切断了电源?



若是这样,那这个人也未免太过聪明,简直能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若是武藤还活着,他也许能预知夏日飞雪和大地震,甚至构建冰雪密室。可其他的三个人里面,谁都不具备类似的能力。他们跟乌有一样,都是普通人。对乌有来说,现在能称得上“鬼神”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为了达成自己的野心,将自己的亲妹妹拱手让给恶魔,并“战胜”了一切的武藤纪之。



武藤最后的作品“启示录”里面,到底记录了些什么内容?乌有迫切希望能够看到那本书,感觉能从书中得到很大启发。



“先看看电影如何?”



循声望去,原来是桐璃。她身着白裙,背朝大海站着。



“桐璃……”



“‘启示录’是电影的续集,对吧?”



“电影……”



因为那本书的存在,乌有几乎淡忘了《春与秋的奏鸣曲》这部电影。其实它也是记录和音的作品之一,同样出自于武藤之手。本来,今天就要放映这部电影,以示对和音的追悼。结城确实说过那本书是电影的续集……



“哦,电影啊。”乌有握紧拳头。“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什么呀?”桐璃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嗤嗤地笑着。“你一直在自言自语呢,那么大声,想不让人知道都难啊。”



“啊,原来是这样……”



乌有不好意思地挠头。不知道桐璃何时来到这里。她看到自己像个梦游患者般自言自语,肯定觉得很白痴。从桐璃现在的反应来看,她应该没有听到自己被怀疑的那一段。



“这就去让村泽放给我们看。”



乌有松开栏杆,走在白色沙砾上。



“好啊。”



“你不去吗?”



乌有看到桐璃对电影漠不关心,觉得很奇怪。



“我好像被你传染了重感冒,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休息。你看完后告诉我内容吧。”



“好吧。”



难得桐璃如此乖巧。若是平时,即便稍微有点感冒之类,也肯定会缠着乌有一起去看电影。今天可真奇怪,她怎么肯老实休息呢?反过来推断,也许是感冒真的十分严重吧。她脸色苍白,肯定非常疲惫。



“吃药了吗?”



“嗯,刚吃过。”



桐璃咳嗽起来。



“感冒了就别到处跑,衣服也穿得太少啦,赶紧回床上躺着吧。”



“嗯,这就去。”



“桐璃……”



“什么事?”



乌有本打算将村泽告诉他的内容转述给桐璃。不过,转念一想,那么肮脏的交易,还是不告诉她的好。



“没什么。”



他把自己的夹克披在桐璃肩膀上,两个人并排走回客厅。



就在这时,乌有突然抬头,错愕不已。



“房间不见了。”



来岛的第二天,曾有个女人在四楼中间的窗户边盯着乌有看。现在,那个原本该是房间的地方只剩下白色的墙壁,根本看不到窗户的痕迹。是不是因为白色窗帘的缘故,一瞬间看走眼了?不,确实只有墙壁。其他的窗户都反射着阳光,非常刺眼,如果有窗户,应该一目了然。左右两边的窗户,正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有拼命想理出头绪。



“怎么了?”



旁边的桐璃问道。



“没,没什么。”



可是……



“电影……”



村泽一脸的不情愿,可禁不住乌有的一再强求,只好勉强同意。此刻,他并非如月乌有,而是木更津悠也。所以,村泽没有拒绝他的请求。何况,村泽曾经告诉过他事情的部分真相,当然更无法拒绝。



乌有被带到二楼左边的某个房间。这是一个可容纳三十个人的小型放映厅,白色幕布前面摆放着五排木质椅子。



“请坐在这里,稍等片刻。”



村泽进到附近的小房间,取出胶片。过了一会儿,传出操作放映机的声音,灯灭了。一束白色光线从头顶上通过,打在幕布上。房间内的灰尘在那束光中飞舞,看得清清楚楚。不久,屏幕上出现了倒数的字样。







……







那一刻,乌有感到强烈的不安。







到底怎么了?是预感吗?







不得不看?强烈的厌恶感。可是……







……电影开始了。



春与秋的奏鸣曲



长长的丧葬布幔。



从远处围过来,又延伸开去。挂在石阶两侧,形成一条特殊的道路,吸引人们走向深处。布幔对面是浓绿的乔木,它们肆意生长着,很是茂盛。枝叶间停着油蝉,奏出低低的和声。雨后初晴,石阶尚显得有些湿润,低洼处还积有少许清水,闪耀着微光。那些七彩的光束似乎发出了声音,与乔木枝叶以及大气中的水蒸气遥相呼应。



顺着倾斜的石阶走进去,不久,就看到深山中有一座木屋。屋门显示此户人家在村中地位较高,虽然是平房,但是房间横向排开,有许多间。黑白相间的丧葬布幔也像这房间的一部分似的,延伸出去。



正屋大门上挂着菱形的家徽,格状门后竹帘被翻过来,高高挂起。“忌中”两个毛笔字显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