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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2日(2 / 2)




“你好像在怀疑我,可那的确不是我做的。我并不想让你们卷入我们的争端。”



真意外。乌有一直以为,神父为了策划奇迹,自导自演了所有的灵异事件。



“那是谁呢?”



“当然是和音了……让真锅夫妇坐船出岛的是武藤,破坏电话的是和音。”



“和音?怎么可能……”



他竟然还在声称和音存在。可他说得非常认真,丝毫看不出任何心虚。



“我坚信,‘和音’已经复活。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吧,她的墓碑被掘开了。”



“不是说和音根本不存在吗……墓碑被掘,肯定是人为的……”



“那是谁干的呢?如果不是我,也不是你,还有谁呢?当然,那只是一个象征性事件,可它明摆着要告诉大家,和音已经复活。二十年前,仅存在于我们意念中的绝对的‘和音’已经‘展开’了,奇迹已经发生,她即将出现在我的眼前。”



“可是,我们先不说夏日飞雪的事,密室是你策划的吗?若是这样……”



神父摇头,像是在否认乌有刚才所说的一切,略微下垂的肩膀颤动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照‘神’的旨意,为了奇迹的发生。‘神’告诉我方法,给我启示。”



“什么意思?”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也得到了启示……不过,二十年前,我对武藤有点误会。”



“误会了武藤?”



“对。”神父轻轻点头,“我过分夸大了他的庸俗和野心。”



“你是指‘启示录’?”



神父点了点头。



“我曾以为,‘和音’的旨意——立体主义式‘展开’——是他为了达成野心的工具,非常不安。这甚至动摇了我的信仰。就像倒立的等边三角形,越是美好的东西越脆弱,容易崩塌。但是……”



他内心悲痛,表面平静。



“可是,他的‘启示录’里记录了一切。”



“‘启示录’……您读过那本书?”



原来从武藤房间拿走“启示录”是神父,不是结城。



“他对信仰的坚定与热诚,连我都难以相信,是如此的真挚而深刻。愚蠢的我在来这里之前并不了解,他才是有着伟大两面性的人,受到了‘和音’之神的启示……如果我当初知道,这个惨剧可能不会发生。”



“那本书现在在您手里……”



神父没有说话,右手持枪,再次拉开枪栓,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喀嚓,这熟悉而又让人厌恶的声音,再次传入耳际。



“你要干什么?!”



“我,”神父很平静,“二十年前,犯下大错,背叛和音,现在必须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您在说什么?和音根本就不存在,你们并没有杀死她……”



乌有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枪响。神父脸上带着些许笑意,鲜血四溅,轰然倒地。



“何必呢……”



乌有说不出话来,大脑一片空白,只好蹲下身去,呆望着阳光照射下渐渐冷却的尸骸。



“和音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啊……”



人们怎么可以因为这么荒谬的理由,就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乌有陷入无尽的虚空之中,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和音的影子,都构成了立体主义和音画像中的一个片段。有的是为了和音的“展开”而存在的片段,有的是为了让观念上的“核心”显现在人类世界的片段,有的是为了掩盖物质世界上并不存在和音而存在的片段。



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们如此狂热。难道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别人尚未意识到、却普遍存在的虚无?亦或是因为他们憧憬着更积极的神灵?还是……



乌有不明白。



他只知道,这些人信奉“和音”,把自己的内在以及所有的片段都献给了“和音”。二十年前,他们因为理论上的失误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信仰,无法找回一度在外界出现过“和音”。他们欺骗自己已经找到,过着普通的生活,却突然发现事实真相,知道自己已经毫无退路。既然如此,他们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来促成“和音”的“展开”,哪怕玉石俱焚。



他们当年在这座岛上背负着何种使命,扮演着何种角色,现在已经无从知晓。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五幅风格各异的和音画像,都出自他们之手。



深爱着尚美的结城,满怀无奈与悲哀之情,完成了《取下面具的女人》;对失去好嗓子耿耿于怀的村泽,创作了《歌唱鸟儿的少女》;失去双脚的水镜,画出《海边奔跑的少女》。虽然无从确认,可乌有觉得,武藤的作品才是表现了真正的“和音”。还有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应该出自神父之手,因为得不到其他人的认同,最终惨遭焚毁。



还有尚美,她作为岛上唯一的女性,因为是武藤的妹妹,所以扮演着“和音”作为人的角色,做出最大程度的牺牲,出演电影,唱歌跳舞。



他们将自己最为认同的“自我”部分,投射到“和音”之中,奉献给“和音”,终于通过一系列的“还原”和“展开”,创造出二十世纪的神灵。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的尝试,因为亨利希所着的《立体主义的奥秘》一书,不得不宣告失败。他们结束了集体生活,即便时隔二十年,仍然不能释怀,彼此怀有深深的敌意。他们受外界的影响,失去了自己的神灵,现如今,他们想修复意念中的神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竟然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连皈依基督的神父亦未能幸免……



乌有不信神,无法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之所以表现得异于常人,并不是因为“和音”这样一个没有实体、仅存在于意念中的人,而是因为二十年前存在过的“那位青年”。



“乌有……”



桐璃的叫声,让乌有回过神来,连忙跑过去。桐璃受到这种惊吓不停地颤抖,上下牙在打架,发出细微的叩击声。



“桐璃……”乌有呼唤着,抓住她细小白皙的手腕,发现很凉。



“我……”



桐璃的右眼含有泪水,透过绷带,注视着乌有。



“不要担心我。”



乌有为了安慰桐璃,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捧住了桐璃冰凉扭曲的脸颊。



“接下来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接我们的船很快就到。”



“真的吗……”



乌有用力地点头,一次又一次,几乎折断颈椎。



“晚上我们就能到日本,回京都啦。”



桐璃稍微放下心来。她揭开身上的被子,靠着两只弱小的手腕,直起身来。她环视着室内,这个横有尸体的房间。被击中后脑的村泽,因为背叛神灵而自杀的小柳,他们二人的尸体相互重叠着。一切都崩裂了,整个房间像被冰冻一般,只有红地毯在吸收着鲜血,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神父也死了吧。”桐璃嗫嚅道。她的表情、语音和语调,都与平时相差甚远,显得十分阴郁。眼里也看不到撒娇时天真可爱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北欧湖泊一般的深沉。



桐璃遭受的这次灾难,责任不在我;但是,如果责任全在于我,她获救的可能到底有多大呢?乌有看到惨遭蹂躏的桐璃,只能消极被动地发出一声叹息。



“乌有。”桐璃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们得救啦。”



神父他们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们生也好死也罢,都与乌有无关。与他有关的无非是桐璃、那位青年,以及乌有自身。现在,乌有面对着桐璃,一直盘踞在他体内的那位青年开始慢慢淡去,十年来掌控着自己的那股力量,也开始变弱。这种感情,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呢……



“没事了。”



乌有紧紧抱住桐璃,轻吻着桐璃发乌冰冷的唇。顺带着,透过缠绕着的绷带,吻了陷下去的左眼——失去才懂得珍惜。



“放心吧,都走了,都不在了……”



4



雪停,万籁俱寂,天地之间一片洁白,此情此景多么让人怀念。发现武藤尸体的那天早上,我为什么会梦见雪呢?行刺以及将尸体搬到书房去的时候,应该不知道外面在下雪才是。这座岛上,说不定真的存在某种灵异的力量。那种灵异不同于神父所说的神仙显灵,而是一股邪恶的、控制着全岛的力量。……不,难道我也被它控制?



原来如此。最终发现,能平安活下来的人只有自己。乌有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怅然若失。我总是这样苟活着,遭受厄运的总是其他人,今后也将是这样……他越想与世隔绝,与周围的人断绝联系,为他牺牲的人就越多。到目前为止,那位青年为他付出了生命,桐璃被剜去一只眼睛,岛上的其他人都已经丧命,他不得不怀有沉重的罪恶感,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他深爱着桐璃,却让她受伤。



乌有诅咒着自己的命运。



乌有在雪地上走着,脚陷下去,积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回头望着自己留下的脚印,乌有想起神父背着武藤的尸体在雪上走过的情景。当时天还没有完全亮,海浪拍打着岩石,身着黑衣的神父背着一具死尸,朝行刑地走去,打算切断尸首的头颅。那一刻,小柳并不是帕特里克神父,而是“和音教”的祭司。即便武藤只是为了一己私利才创造了和音,可事到如今,小柳已经不能容忍任何人亵渎他的神灵,包括武藤。



不过,就算纯粹的信仰能够战胜一切,作为一个普通人,还是无法创造奇迹。乌有望着耸立在远处的白色露台,在心底里问着自己,神父所说的奇迹,是不是还是实现了?从客厅到露台有五十米的距离,他走过去,没有留下任何足迹。可神父说,他并非创造了奇迹,而是顺应了奇迹。奇迹……难道“和音”对二人施法,让他们脚不沾地从空中飘了过去?



“好慢啊。”



乌有听到说话的声音,条件反射般抬起头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不来,都快冻僵了。”



有一个身着白色衣裙女子,抓着栏杆,探出身来,望着远处的日本海。乌有望着她的背影,觉得似曾相识。那人脚边有一只猫,翠绿色的眼睛熠熠闪光,紧盯着乌有。



“你是谁?”爬上舞台的乌有,终于控制不住满腔疑惑,大声叫道。



“谁?我啊,乌有。”



海风卷起她的裙边,女子转过头来,面朝乌有,满脸笑意。那是他见过无数次的笑脸,还是那么天真无邪。



海面上,波浪猛烈地拍打着岩石,发出阵阵吼声。



“……桐璃!”



乌有不由得叫出声来,但又猛地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不可能,桐璃现在应该睡在床上才对。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无论是长相、声音还是举止,都太像桐璃了——一年前相遇、一起坐船来到这里、刚刚拥抱过、亲吻过她失去眼珠的左眼、深爱着的桐璃。



……有一点不同。这个女孩的双眸闪闪动人,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跟两天前的桐璃完全一样,那时候,她还没有被尚美剜去左眼。



“你到底是谁?”乌有后退一步,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把戏?镜子?立体电影?人偶?变装?……乌有眼前的这位少女,用的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识破的戏法。



“你在说什么呢。不是桐璃,是舞奈桐璃哦,乌有……”



她没有任何踌躇或者不安,就自称“桐璃”。这也太直接了,倒是乌有表现得犹豫不决。



“不可能……桐璃,现在房间里。”



“哦。”少女把食指放在下巴上,好像一副认同的样子,点了点头。“那个人曾经也是舞奈桐璃。不过,现在我才是舞奈桐璃。”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嘟起嘴,两个人的语气和动作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想说的是,我也是舞奈桐璃。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乌有头脑一片混乱,仅凭长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光听声音也无法分辨。这位自称桐璃的少女真的是桐璃吗?她竟然那么坦然……



乌有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暂时不去想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桐璃。与此同时,另一个想法浮现出来。看来这座岛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是不是桐璃暂且不论,至少是乌有和桐璃不知道的陌生人。



“那么……”乌有像刚到新房子里的家猫般,非常警惕。“从四楼的窗户盯着我看的那个人是你吗?”



“嗯。”少女点头,“我就想看看,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乌有当初认为是窗户的,也许是和音的房门。他误以为走廊上的白壁是窗帘或者室内的墙壁……这位少女推开“和音”的房门,看过乌有。



“地震后,大家都聚在客厅,切断主电源的那个人也是你吗?”



“不过是个小小的恶作剧罢了,你何必那么生气呢?”



面对乌有的厉声质问,桐璃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撒起娇来。不过,乌有完全不为之所动。他凝视着眼前的人,集中注意力,把她分解成一个个片段,重新拼凑起来。难道,乌有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都是这个女孩的指引?乌有盯着这位与桐璃神似并自称桐璃的人,脑海中的问号越来越大。



“破坏电话,挖开坟墓,放下复仇之花,都是你做的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



她不高兴起来,转过身去。不过,这些恶作剧,除了她之外,还能是谁呢?桐璃做了错事才会这样佯装不高兴。讽刺的是,乌有的这个结论,是从自称桐璃的人的言行举止之间推断出来的。这个人隐藏在背后,操纵着所有的事情。乌有从她的坦然之中,感到深深的恐惧。



突然,他想起尚美说过的话——看到桐璃进了结城房间。当时觉得她肯定是在说谎,因为杀害结城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乌有,地点就在桐璃房间的前面。看来,可能是这位“桐璃”误导了大家。



“对了,夹克还给你。”面对乌有冷峻的目光,桐璃不以为然,甚至歪着嘴角,稍微带有些挑衅的意味,把放在栏杆上的亚麻夹克递给了乌有。



“这……”这是前天乌有在这里披在桐璃背上的夹克。也就是说,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桐璃?



“啊,对了,还有这个。”



乌有呆呆地接过夹克,桐璃又往他手上放了一个小东西。叮铃,它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乌有扔掉的铃铛。



“难得人家送你一样东西,竟然扔掉,也太不珍惜了吧。为了找它,我可费了一番工夫。”



铃铛表面沾了些泥土。真的是从向日葵地里找出来的吗?那是不是意味着,送乌有礼物的桐璃,也是这个桐璃?他记得这个女人的装扮——白裙子,银手镯。跟这副打扮的桐璃说话,并非只有那两次……好像说起神父那次,也是跟她。还有,还有……乌有不安起来。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桐璃呢?



“都是你做的吗?”



“我什么都没做啊。”



她确实什么都没做。杀害武藤、结城以及尚美的是乌有;伤害桐璃的是尚美;枪杀村泽的是神父,然后他自杀了。但是……



就在这时,听到一声猫叫。桐璃脚边那只小黑猫,正在向主人撒娇。



“这只猫?”



乌有大吃一惊。



猫。猫。猫。猫……若是有什么看漏,那一定是这只猫了。乌有想起一件事,刚到和音馆时,发现大门口有猫留下的脚印。杀死武藤的第二天,厨房里的牛奶盒……不,不光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事件。乌有终于想起来了,他曾经看到一只黑猫,躲在某个角落里。对了,就是那只黑猫。十年前,他为了追那只猫,跑了出去,冲到那条路上。他愕然了。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现在还阴魂不散……



“我说……”桐璃脸上浮现出天使般的微笑,打断了乌有的思路。“这里好冷啊,我感冒刚好,这样下去又该感冒了。那件衣服,还是再借我一次吧。”



乌有紧紧握住那件夹克,没有递给她的意思。



“我只爱桐璃一个人。”



乌有头脑一片混乱,竟然忘记了这最重要的一句话,现在终于喊了出来。



“太好了,果然是这样。”



桐璃高兴起来,就像乌有喜欢的人是自己。



“不,我喜欢的桐璃不是你。”



“为什么?”她觉得很意外,有些困惑,歪着头问道。



乌有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被那副无辜的表情欺骗。



“我就是桐璃。”



“不,你不是,真正的桐璃现在床上睡着呢。”



“是吗?但是,你怎么知道那个桐璃就是真正的桐璃呢?”



这个问题(并非故意挑衅)非常简单且直率,乌有却无言以对。



“桐璃会说什么‘真’或‘假’吗?”



“当然不说啦。因为我们两个都是桐璃,都是真正的桐璃呀。同名同姓。”



这个人是在嘲笑我吗?乌有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同时,他也在不停告诫自己不要被她所骗。



“我们每天在桂川的河心岛散步和聊天,你都忘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那些……”



乌有两眼瞪得圆圆的,盯着她。



“你说什么呢,我们是一起的啊,当然会知道啦。”



她哈哈大笑起来。这种毫不做作的大笑,也跟桐璃完全一样。



“不,不是你。和我聊天的人是桐璃。”



“人家都说了,就是我。”



她像是把乌有当成神志不清的老年人,反反复复耐心地解释着,而且振振有词。



突然,他想起大前天晚上和桐璃的对话,当时还觉得她表现特别怪异。



“如果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我’……”



那天晚上,桐璃好像在向乌有探求着些什么,眼睛忽闪着,说了那句话。莫非,她并非是指人格分裂,而是在说人格、长相、性格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当时,乌有是怎么回答的?他并没有认真对待那个问题。他觉得桐璃不可能人格分裂,甚至嘲笑了一番,好像说要用掷骰子或者抛硬币的方式来决定。乌有现在面对的状况,也许的确需要借助那种轻率的办法来解决。突然,他想到当时的桐璃,也同样穿着白色的裙子。



“但是……”乌有抬头望着她。当时她与另一个桐璃毫无区别;现在情况不同,躺在床上的桐璃失去了左眼,两人有着明显的差别。讽刺的是,就是这个缺陷,让乌有觉得那才是真正的桐璃。



“现在躺在床上的桐璃,知道你的存在吗?”



“应该不知道。”



她说的是实话。这个人以“桐璃”自居,企图接近乌有,让另一个桐璃知道了肯定不行。可她为什么这个时候现身呢?“两个人不可能同时占有同样的空间”——依稀记得,说这句话的人好像是夏目漱石。后面还有一句,但乌有忘了。



自我同一性,这个平时总挂在嘴边的词,此时显得异常沉重。尽管乌有深受那位青年的影响,可他还是作为自己而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另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别人是怎样看待自我同一性的呢?这个问题并非考题,可也有一定的难度,乌有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现在只能简单粗暴地判定,那位身负重伤的桐璃才是真正的桐璃。



乌有强烈地自我谴责着。他觉得桐璃被剜去左眼,完全是因为自己保护不周以及无能造成的。他觉得这太过讽刺。



“喵——”黑猫再次叫了起来。狂风像在与之呼应一般,猛烈地刮了起来,卷起的层层巨浪,猛烈地拍打着岩石。一切都陷入了深深的旋涡之中,无尽地轮回。天空、大海以及乌有的心里,都大有排山倒海之势。不过,有一个人例外,她立定于天地之间,淡定超然,一副旁若无人、唯我独尊的姿态……她就是,桐璃。



“乌有,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一会儿接我们的船就来了。”



“我要跟桐璃一起走。”



“是跟‘桐璃’一起啊,我就是‘桐璃’。”这位更像“桐璃”的桐璃没有任何犹疑,非常坦然地说道。



“你不是‘桐璃’。”



那句话明显底气不足。这个桐璃,难道是因为我的思念、愿望和欲求而“展开”得来的吗?



“为什么?”桐璃再次固执地问道。她可能还会问很多次,甚至一百次,两百次。到那时,乌有还能毅然驳回吗?



“你就要开始全新的生活啦,肯定会带上我吧。”



“我需要的是‘桐璃’,不是你。”



“你需要的是桐璃,跟以前一样的桐璃呀。那个被剜掉眼睛的人才不是桐璃呢,事实不是明摆着吗,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



“住口!”



乌有怒不可遏,扬起的右手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的胸中突然涌起了无名之火与无可奈何的焦虑,这使他丧失了心智,甚至想杀了眼前的这个人。



桐璃条件反射般避开了。棕色的长发扫过来,碰到了乌有的脸。



“为什么?明明我就是‘桐璃’,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



桐璃回过头来,那神情好像在诉说着上面的话。她与床上躺着的桐璃异常相似,眼睛湿润着,泪光闪闪,四散开去。



要哭了吗?乌有非常看不起这种伎俩,可内心却不可抑制地开始动摇了。我在犹豫些什么?乌有焦躁起来,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明明我就是你需要的‘桐璃’……”



“你给我住口!”



别再伤害我!别再困扰我!乌有真想大声喊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就在这时,大地开始猛烈地摇晃起来。这是今天的第二次地震,比第一次来得更加猛烈。虽然不愿意承认,乌有也很清楚,自己的心里也在动摇。



和音馆有些歪了。本来就倾斜的房屋,变形愈加严重。



乌有想从圆形舞台上下去。



“危险!别回去。”



“关你什么事?桐璃还在里面。”



“桐璃就在你面前……”



乌有没有心思陪她说梦话,连忙走下台阶。



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眨眼,露台到客厅的雪地上出现了一条裂缝,越来越大。



天崩地裂?乌有战栗了。仔细一看,发现并非如此。裂缝下面出现了白色的沙石,仅有积雪在动。



“这?!”



那条裂缝扩展到一米左右时,地震也随之停止。露台到客厅之间,出现了一条五十米左右的白沙小路。



怎么回事?!



现在不是考虑问题的时候。一瞬间呆住的乌有,马上回过神来,在白沙铺就的小路上跑了起来。



到客厅时,地震又开始了。乌有吓得差点儿往回跑,慌忙抓住窗户格子。碎玻璃割破了手指,血流了出来。



“乌有,等等,等等啊。”



回头一看,发现桐璃追了过来,还看到另一番不可思议的景象。



积雪重新覆盖住了小路。刚刚那条小路又恢复了正常,就像倒带一般,缓缓回到原有的位置。



乌有呆望着眼前的情形,想起高中时学过的地理知识。



若这座岛屿的地壳构造不稳,将导致地震波的传播不均匀,那么局部地区,也就是露台到客厅之间的裂缝受到较强的地震波时,有可能使沙石汇拢。夏天地面较热,受到冬雪的刺激产生对流,使沙石移动,且移动的方向一致。在以上条件作用下,这里产生了极小规模的板块运动,导致积雪断裂并移动。积雪重新复位也是同样的道理,只不过方向与第一次相反。也就是说,沙石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引起了积雪层的极小规模断裂。



为了解释眼前发生的情况,乌有用了一连串的假定,可是……



这是神父所指的奇迹吗?



不久,沙石再次被白雪覆盖。眼前的情景,与地震发生之前毫无两样。虽然结合部分稍微有些痕迹,可夏天的高温,很快使那些地方凸起的积雪融化消失。乌有想起了信州的御神渡(1)。不,与此情此景联系更为紧密的应该是摩西——他率领以色列人从埃及回归自己的国土时,红海分开为他们让路。



乌有更加确信,神父抛尸之后,是从这条路上走了回来。



也许,他刚开始不过是想切断死尸的头颅,可跟乌有一样,看到积雪开裂又闭合的情形时,以为是主显灵而产生的奇迹。这种情形实在太过罕见,连乌有这个无神论者也几乎误以为是奇迹。神父从这种情形中接受神的旨意,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就是神父所说的奇迹吧。”追上来的桐璃感叹道。她见到刚才发生的一幕后,脸上的神情竟然没有丝毫变化。乌有盯着她看,脸上满是疑惑与惊讶。她一开始就知道吗?



“不,这并不是奇迹。”乌有强烈地反驳道。



“是奇迹。”桐璃也盯着乌有。眼泪蒸发了,消失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奇迹发生呢……”



“但是……”



“神父所说的不过是虚妄,这不过是一种罕见的自然现象罢了,跟夏日突降大雪一样。”



乌有大叫起来,他是在说给自己听,而不是桐璃。



“可是……”



“我没时间跟你争。”



乌有回过神来,甩掉手上的碎玻璃,跑回大厅。



“桐璃……”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乌有跑在不断开裂的楼梯上,反复问自己。虽然断言世界上没有奇迹,可时间、地点、人物都如此巧合,实在让人生疑。



“啊!”



桐璃在后面摔倒了,也许是从裂开的楼梯上掉了下去。乌有停下了脚步,不过马上又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心慈手软。他再度向前跑去——我的“桐璃”被困在三楼,不是刚才掉下去的这位。



“乌有。”



门内传来桐璃的声音。门框变形了,房门很难打开。乌有用身体拼命撞击房门,终于闯了进去。



“桐璃!”



桐璃躺在床上,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她的体力还没恢复,还不能站起来。



“乌有。”



桐璃纯真的右眼,像在倾诉着些什么,望着乌有。



此时,乌有大惊失色,头疼欲裂,身体像遭到电击一般。



桐璃怎么会失去左眼?这个问题如同恶性肿瘤一般,迅速占领了整个大脑。通过那只眼睛,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乌有胆颤心惊地走近桐璃。



为什么没有左眼?



房屋再度剧烈摇晃起来。乌有条件反射般跪倒在地毯上,抬头望着躺在床上的桐璃。



不,这就是桐璃。这肯定是“桐璃”。



“别怕。”



乌有将思虑和困扰抛在脑后,起身抱起桐璃,走出房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离开这里,离开之后,总会有办法。



整座建筑即将崩塌。房间里的花灯锁链断了,伴随着一声钝响,砸到村泽的脸上。乌有不为所动,冲出走廊,跑下楼梯。



楼梯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轰然倒塌。



一切都结束了。————闭幕。



“船来了。”



听到发动机的声音,乌有低声嗫嚅道,满脸阴沉。



和音馆一半都坍塌了,立体主义的王宫变成了断壁残垣,满地都是玻璃和瓦的碎片。盛夏与隆冬的阳光照在那些闪闪发亮的物体上,发射出刺眼的光芒,比盛开的向日葵还要耀眼。乌有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象。



裸露出来的钢筋,满是裂纹的白墙,刚刚落定的尘土——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立体主义造型。这座孤岛果然是一片荒漠。二十年前“神”居住过的这片圣土,在“神”的指引下,借着大自然的力量被摧毁,变成一片废墟,剩下的不过是一场梦,以及“神”的痕迹。巴别塔(2)、所多玛、蛾摩拉(3)最终都难以避免被神灵摧毁的命运。何况这和音馆不过是人造的建筑,并非出自神灵之手。



人类撰写的“启示录”也被埋在瓦砾之下。那里面都记载了些什么内容,事到如今,已经无从知晓。不管它了,一切都结束了。



乌有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桐璃从废墟中拖出来。栈桥也有一半陷入水中。他紧握着桐璃的手,茫然地等待着接他们走的船只。离开和音岛,到达本土的舞鹤港之前,他要一直牵着她的手。



他们二人浑身是伤,躺在小艇的长椅上。他们只希望,一踏上陆地之后,忘掉所有的事情,好好睡一觉。回想起来,这几天,他们几乎没合过眼。



驾驶小艇的人在用无线电报警,警方应该会尽快展开调查吧。有人向乌有了解情况后进入那座坍塌了一半的建筑,回来时,脸色发青。七天前送来的乘客中,除了乌有和桐璃,其他人都命丧黄泉,不能不让人感觉沉重。他们看到小柳自杀身亡的尸首之后,听了乌有的解释,相信了他的话。他们递过来两杯咖啡,还说了一句温暖人心的话——“这些天,你们也不容易。”



桐璃没有说话。她很在意脸上的绷带,小口啜饮着不爱喝的咖啡,望着远方那静谧而忌讳的岛屿。乌有心想,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什么时候才会痊愈?现在没有愈合,将来也不会愈合了吧,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地狱……



乌有暗下决心,余生将竭尽全力保护桐璃。



他站在甲板上,正对着和音岛。七天时间看起来短暂,实际上却感觉异常漫长,发生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留下了数不清的苦涩回忆,心头涌出无尽的哀伤。也许是因为离别,人变得比较感伤。和音岛逐渐远去,视线模糊起来。那是一座被“真宫和音”这个虚妄之“神”控制的岛屿,充满禁忌,执念深重。夕阳染红的那座小岛,随着发动机的声音逐渐变小。鲜黄的向日葵和崩塌的王宫,肉眼都已经无法识别。当那些景象消失在视线中后,乌有终于从魔咒中得到解脱,开始安睡。



那些未解之谜,就让它们保持原样吧;那部电影到底有何寓意,都不管了;两个桐璃以及“启示录”与自己是否有关,都无所谓。那座岛上发生的事,和他的二十一岁一样,一去不复返。他再也不想回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徒增烦恼与疲惫。现如今,只要有桐璃在身边就够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管怎样,至少自己活了下来,将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不过,乌有想到明天还要去警署讲述事情经过,心情有些沉重。能顺利通过吗?另一个桐璃的尸体已经被深埋到山里面了,会不会被他们发现?发现的可能性很小,不过仍然心有不安,他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桐璃给予了他安慰与鼓励,可还是无法消除不安。他若再次见到那些埋在废墟下的尸体,可能会全部如实招认。一直想做一个强者,可是否能够经受住残酷的考验,他并没有足够的信心。



就在这时——



海面上涌起细小的波浪,小艇开始晃动。旋即,巨浪涌起,只听得岛上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抬头望,只见岛那边涌起一股青烟。刹那间,赤红的火焰从山顶喷发出来,还伴随着阵阵白烟与滚烫的岩浆。红,鲜红,比夕阳的颜色更加艳丽。大海、岛屿和天空连成一线。火柱拔地而起,直冲云天,乌有亲眼目睹了这一令人瞠目结舌的壮观景象。周围被水蒸气和红色火山灰包围着,就像炼狱中的红莲之火,要燃尽世间所有的冤孽,包括乌有等人犯下的罪行。海面上涌起层层气泡,因为蒸气温度太高,海水都沸腾了。



这是最后的奇迹吗?



乌有的眼中,深深地烙下了那熊熊烈火的赤红。那火的颜色与他手上沾染的鲜血相同,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随即传来一阵巨响,伴随着海啸,岛屿摇摇晃晃地沉入了海中。就这样,和音岛从地平线上消失,被大洋吞噬了。



“这……”



驾驶员如何看待眼前的一切?是当做死火山再次爆发,还是“神”的显灵呢?



“桑原,桑原(4)……”他口中念念有词,嘴边都是未刮干净的胡碴儿。



“岛……”



“就这样吧,也好。”



乌有紧紧抱着桐璃的肩膀。他真想以此为契机开始新的生活,忘记过去的一切。



几分钟后,岛的上方还在冒白烟,整座岛屿已经沉到海底,伴随着那些尸体与种种回忆……海面上只留下一个旋涡。地上之神和音嫁给了海底之神波塞冬。以后再也不会看到那些不洁的人了。



“乌有……”



桐璃望着远方,眼里依稀有留恋之情。她心里想必也有各种各样的感受吧,乌有只了解其中的一小部分。他望着桐璃,用那双杀过几个人的手抚摸着她细长柔软的发丝,柔声低语道:



“明天是上课的日子。”



“嗯,对啊。”桐璃微笑着,“看来学校还是得去。”



他认定的桐璃,一口喝干咖啡。曾经美丽的黄色双眸,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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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日本,如果一些湖面连续十天处于零下十度以下的低温,湖面冰块就会因为收缩和膨胀发生龟裂。这些冰块会向上隆起一米左右,这种罕见的现象被称作“御神渡”。



(2) 巴别塔出自《圣经·旧约·创世记》。大洪水后,诺亚的后人想建一座高可通天的宝塔,以纪念人类在地球上创下的丰功伟绩。上帝得知这个消息后很不高兴,于是变乱了他们的语言,导致人们无法完工。这些人觉得再也没有生活在一起的必要,于是分散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



(3) 所多玛和蛾摩拉都是《圣经·旧约·创世记》中记载的城市,曾经是非常美丽富饶的地方,后因居民邪恶、堕落、罪恶深重而被愤怒的神毁灭。



(4) 日本的一种咒语。据说在打雷的时候说这句话,就可以避免被雷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