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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刀叶树上的女人之眼(1 / 2)



进入三濑川家后,打开正面右侧距离玄关最近的拉门,门后就是心理咨商室玉匣。地板是白的,朦胧的灯光也是白的,总面积大约五坪,柔和的光线照亮房内无数的椅子。



有的椅子椅背上刻着精细的镂空雕花;有的椅子是用玻璃做的;有的椅子像是把球体部分挖空制成的,充满未来感;有的椅子椅背很高,让人联想到长颈鹿。这里的椅子从高级到廉价,从罕见到常见都有,形式琳琅满目,没有一个重复。



「医生」的椅子则是固定的,就是贵子现在坐的黑色皮革座椅。



委托人则自己选择要坐的椅子。树林坐的是单人沙发。沙发非常柔软,光靠自己似乎很难站起来,臀部深陷其中。



闪电已经回去了,看来树林是今天最后的委托人。闪电曾说他是负责站柜台的,不过实际上的工作应该是负责把爱乱晃的三濑川逮回来,让他去面对委托人吧。



三濑川原本跟贵子一起进入房内,却在说完「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附近」后,立刻消失踪影。



突然丢下她独自面对委托人,三濑川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就连强调教育制度完善,没经验者也能安心加入的黑心企业,都不会这么做。



……不,好像会,对,没错,的确会。因为贵子的公司差不多就是这样。当初她刚进公司时,上层就把她分配到很糟糕的地方。那里除了分店长外,其他全是新进人员。即使如此,她还是想办法撑过来了。该说是有志者事竟成……吗?



贵子看向坐得有点远的少女。



少女有着黑亮长发和黑色眼睛,白得会让人误以为是人偶的肌肤,以及一对红唇,亮度和彩度彷佛经过精密计算,要人不注意也难。如果再配上不为小事所动的大姊头个性,就称得上是威风凛凛了。不过现在的她实在不适合这样形容。她垂下头,透过披散的发丝窥探贵子,模样看起来十分软弱。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贵子总觉得少女有点眼熟,还差点脱口说出‥「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面吗?」这种逊男搭讪时才会说的台词。



但她们的确是第一次见面没错,毕竟她不可能认识狱卒。



贵子于是做出结论──「美人其实都长得很像」。



「树林小姐,请问您今天是为何而来?」



贵子对树林露出微笑,尽量表现得很老练,企图营造出菁英分子的形象。树林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开口。



「……工作……很辛苦。」



树林用细如蚊鸣的声音说出自己的烦恼。本来还以为要吐露什么天大的秘密,没想到内容却普通到不行。这太超乎贵子预料,让她的表情顿时变僵硬。



「……请问是怎样的工作呢?」



「我是在众合地狱……当刀叶树上的女人。」



「啥?」



贵子慌张起来。刀叶树上的女人?她一点头绪都没有,不可能再一边装懂一边谈下去了。



「可以请您详细说明一下工作内容吗?」



树林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贵子。



「怎、怎么了,树林小姐?」



「……我自认在地狱里还算……不,应该说是非常有名,难道您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我当然知道啊!」其实不知道。「只是我想听你,呃,用自己的话来描述而已。对,我不想受到既存概念的束缚。」



贵子能这么顺利地蒙混过去,全要拜她的虚荣成性所赐。



幸好树林也很配合,把贵子此举当成热心的表现。



根据树林的说明,刀叶树就是叶子锐利如刀的树。



在树顶上会有符合罪人理想的女人招手。罪人会像昆虫受花蜜吸引般,动作蹒跚地往上爬,任由叶子割肉断筋。等罪人好不容易爬上树后,女人就会出现在地面上,对罪人说:「我是因为很想你才跑下来的。你怎么在那里呢?你怎么不抱我呢?」罪人于是又连忙爬下树。这次每片树叶都会刀刃朝上,罪人只好伤痕累累地回到地面。结果女人又回树上,罪人又爬上树,女人又下来,罪人又爬下树,两人就这样上上下下、上上下下,一直不停重复下去。



心中如有妄执,就是永无止尽的回圈。



这个诱惑罪人的女人,就是树林身为狱卒的工作──刀叶树上的女人。



这简直是inspirational literature,令人奋起的文学,一言以蔽之就是A书。里面的女人都魅力十足,却无法碰触。



「我们是化生,不从母胎或卵中诞生,而是毫无预兆地凭空出现。我们负责的罪人心中都有理想的女性,将其具象化后就是我们。」



常有人说男人的理想就是母亲与妓女。母亲什么都肯为自己做,妓女什么都肯让自己做,能两者兼备是最好的。所以男人最理想的对象,是富有魅力又充满慈爱,也就是「能抱的母亲」。



不过情形似乎没这么单纯,因为树林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女人,不过人类对外表的喜好本来就百百种,所以先姑且不论,重要的还是内心的想法。树林觉得工作很辛苦,换句话说,就是她厌倦男人的纠缠,不想包容一切,凡事配合。不对,难不成她的性格也受了罪人的愿望影响吗?或许树林小姐负责的罪人,就是要受到讨厌才会产生性欲。



「刀叶树上的女人个性如何……您是要问这个吗?我、我们不会受到罪人的想法影响,每个人都是有自我意识的。」



当贵子问树林关于性格的问题时,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这么说来,树林并非天生就讨厌男人,而是在工作中慢慢变得讨厌。贵子能体会树林的心情,毕竟树林的工作,就是要一直诱惑双眼因欲望而充血,浑身鲜血淋漓的男人。不过,刀叶树上的女人原本是为男人而生,现在却讨厌男人,让人听了实在笑不出来。



「您工作应该很辛苦吧。」



「您、您能了解吗……?啊,有女医生实在太好了……要是男医生的话,可能就会站在罪人那一方了……」树林眼眶泛泪。「我、我真的很痛苦……」



「我知道,这是当然的。」



「因为我负责的罪人完全不追过来。」



「我知道,这是当然……咦?」是听错了吗?「咦,呃,请问,你的痛苦是在于『罪人不追过来』吗?不是应该相反吗?」



「相、相反?我当然希望对方追过来,毕竟那是我的工作啊,我对自己的工作也是很自傲的,可是我的罪人却完全不追过来……」



看来彼此的想法有很大的出入。



「你说完全不追过来……是真的一次都没有吗?」



「没、没错,那个罪人总是抱着膝盖坐在树下,把脸埋进膝盖里,一句话也不说,只会偶尔偷瞄我一眼。可、可是,等我休完假回来上工,他会在我出现时稍微露出放心的表情,接着下一秒又低下头……我、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身上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但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这样了。我、我明明是罪人的理想女性,竟然遇到这种情况,实在太奇怪了……」



明明眼前就是因自己而生、为自己而生的理想女性,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到底原因何在?贵子试着思考一下。



「树林小姐负责的罪人,能看得到其他的刀叶树吗?」



树林畏畏缩缩地点了头。



「那问题就简单了,应该是他看到其他罪人很痛,才不敢爬树吧?」



「只为了痛吗……?这、这是不可能的。」



罪人在血肉模糊时会感到痛并觉得痛的情形,在刀叶树圈似乎很少见。太猛了。



「那么,会不会是那个罪人没有性欲呢?」



「但、但他可是落入众合地狱的罪人耶?」



「那又怎样?」树林从刚才就数度提到众合地狱。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事先说明一下啊?贵子不禁诅咒起三濑川。



「您、您竟然这么说……众合地狱可是邪淫邪欲的地狱,如果不是沉迷于不正常的爱恋或情欲,就不会落入这里,因此也不可能会有清心寡欲的罪人……难道您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啊!」其实不知道。「我当然知道啊。是这样啦,我刚刚只是一时恍神。啊,或许是他在生前就无法接近理想的女性,所以自然也不会想要碰你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的理想可能是画在纸上,或是只存在于萤幕中的女性。既然生前就无法碰触,当然也不会产生想碰触的念头。」



「可、可是……」



「另外,也有可能是他跟理想女性的关系,让他绝不能碰触对方。」



「咦?呃,这又是什么意思?」



「比如对方跟自己的地位或立场不同,或是自己配不上对方。也有可能是禁忌的关系,所以不能接触对方。」



「禁忌的关系?」



「比方说,你有可能跟罪人的亲生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那、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他对女儿出手,应该会到更适合的地狱才对。」



看来地狱会依照所犯的罪而再做细分。



真是的,至少先教我一些基本知识嘛。贵子很想这么指责三濑川。虽然这世代的年轻人常被笑只会依赖说明书,不过从年轻人的角度来看,这应该要怪指导者教导不力才对。



「那么,罪人有没有可能……是被虐狂呢?简单来说就是放置PLAY。故意让自己处于饥饿状态,就会觉得很过瘾、很亢奋,毕竟看得到吃不到最棒了!」



贵子善用她学来的性知识,列出几种可能性。树林的脸上不禁染上红晕。



「只、只是这种程度的被虐狂,我完全……不觉得会来到充满异常性欲的众合地狱……」



贵子本来还以为树林是因为纯情而害羞,结果并不是。好像是贵子的想法太幼稚,让树林光听就觉得羞耻。这下脸丢大了。



「……唔,那么,或许那个罪人是真的恋爱了。」



「真、真的恋爱了?那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没有谈过恋爱啦,怎样?「当然就是纯粹爱上你了。可能是太重视你,连碰都舍不得碰,不然就是觉得穷追不舍的自己太难看,不想让你看到。他会偷瞄你,是因为他只能这么做,这也就代表那罪人已经改过向善,想早点从这份执着中解脱。」



「那、那个,虽、虽然这么说有点冒犯,您觉得那种罪人……会下地狱吗?」



不觉得。「啊,那会不会是审判结果有误呢?」



贵子并不清楚阎罗王的裁决有多精准,不过出现误判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吧。



「说不定那个罪人根本就是误送到众合地狱来的。」



「……其、其实,我同事也这么想过。她认为有可能拿错其他罪人的资料,就帮我去死公所问。」



「市公所?」「嗯,死公所。」



怎么觉得有点微妙的不同?大概是错觉吧。



「我、我同事去问过后,才知道这个罪人生前对妻子以外的女人抱着病态的执着……没、没有比落入众合地狱更适合惩罚他的罪行了……」



「所以没有误判?」「是啊……」



「那又为什么不去追逐树林小姐呢……」



贵子忍不住喃喃自语。这样等于又回到起点了。



「对、对啊,真让人搞不懂呢。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完全想不到办法,真的好痛苦,好难受……」树林的眼眶湿润起来。



「请问,你有上司吗?」「有是有啦……」



「可以请那位上司从旁协助你一下吗?」



「他只说尊重个人的判断……不管是我,还是我负责的罪人,他都放着不管。」



靠不住的上司总是这么回答。这跟贵子生前的职场环境很类似。虽然眼前的少女是鬼,贵子还是同情起她来。



「不能换掉负责的罪人吗?」



「不能。至少我没听过之前有这种先例。就算有好了,也会给同事添麻烦……」



这倒是,就算由其他刀叶树上的女人来负责,结果也不一定会比树林好,到时在工作中应该会承受比树林更大的痛苦吧。连身为罪人的理想女性,原本以此为天职的树林都投降了,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真是的,为、为什么那个罪人偏偏是由我负责呢?只要没有他,我就不会产生这样的心情,能快乐过日子了。讨厌死了,我好痛苦,都快疯了……真想干脆换工作算了,反正还有其他感觉还不错的工作……」



原来还有换工作这种机制吗?



「如果可以就换啊。既然这么痛苦,那就别再做了,赶快辞职吧。」「不、不行啦。」「为什么?」



「到、到时候那个罪人要怎么办?这样对同事很不好意思。再、再说,如果提出辞呈,不知道会被上司说成什么样子……更、更重要的是,我生来就是刀叶树上的女人,竟然打算丢下自己的责任……」



「比起那种事,你应该更重视自己才对。」



从他人的角度来看,或许会认为贵子是对树林感同身受,才会这么说。不过事实上,她只是对生前的自己提出告诫。不过这论点本身应该也没错,她还是要告诉树林才对。贵子的工作真的是很忙、很忙、非常忙。她很清楚这种生活一旦过久了,到时一定会出纰漏,可是她还是辞不了工作,所以现在才落到这种田地。



大概是因为这样让贵子产生了使命感,说是受本能驱使也不为过。她一定要说,不说不行,绝对要树林赶快辞职。



「为了自己莫可奈何的事烦恼实在太无聊了。在还没发生无法挽回的悲剧前,最好赶快辞了吧。」



贵子说出口了。她激动得呼吸急促,心里非常爽快。这时她发现树林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



「奇、奇怪,你怎么了?」



「您竟然说我的烦恼无聊,太过分了……」



树林缓缓抬头,从她狭长的凤眼眼角,正不停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贵子连忙起身。



「不,那个,我是为树林小姐着想啊。」



「我受、受够了,我、我要先告辞了。」



「啊……」



贵子还来不及阻止,树林就擦掉眼泪,跑出房间,途中还撞倒好几把椅子。



搞砸了。这下该怎么办?要怎么弥补对树林的伤害?要怎么对三濑川解释这一切?就这两个层面来说,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贵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打开双脚,以全身重量靠向椅背,把手放上额头,朝天花板仰望。就在这一秒,怎么办三字瞬间从她脑袋消失。



眼睛对上了。



是三濑川。



在哥德式的恐怖故事中,那些女主角总会哇哇尖叫,看来她们倒是意外地从容。贵子因为惊吓过度,惨叫声还没喊出口,就先在喉咙里炸开,鼻水也跟着喷出来。



天花板很高,三濑川就像壁虎一样,吸附在天花板正中央。他是用手指和脚趾夹住横梁。三濑川看到贵子的脸后笑了笑,用轻盈的动作跳下来,灵巧地降落在椅子和椅子之间。



「你、你在做什么?什、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从一开始就在了。」



「一、一开始……?」



「哎呀,你整张脸都花了,应该很想擦一擦吧,你要借怀纸,还是我的胸口?」



「当、当然是怀纸啊!这还用说吗!」



贵子依然搞不清楚状况,劈头大叫起来。



光流鼻涕就很丢脸了,怎么可能还用三濑川的胸口来擦?跟这种男人借胸口,对她而言是不可能存在的选项。



「我知道了。来,擤干净喔。」



三濑川从怀中掏出怀纸,擦了贵子的鼻子。



贵子既羞耻又困惑,身体不禁变得僵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记得三濑川好像有说过他就在附近。这个人难道不能用更普通的方式在旁边待命吗?



「我虽然说要交给你,但还是不放心让你第一次就独自面对委托人。可是如果我说会看着你,你可能又会紧张,所以我决定偷偷在一旁守着。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我这么做都是为你着想喔。」



「又,又没人拜托你这么做!请不要自作主张!」



也包括擦鼻水的事。贵子从三濑川手中抢走怀纸。



「嗯,说的也是,我也这么认为。这句『都是为你着想』,的确是非常丑陋的话语呢。不过你不是也对树林小姐说了吗?」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贵子不悦地半眯起眼睛,三濑川则当着她的面扶起倒下的椅子,坐了下来。那把椅子的椅套绣着精致的花朵图案,非常漂亮,看起来很昂贵,椅子本身却只是木头材质,样式很质朴。椅子的扶手又细又弯,坐在上面就好像有一双手从背后把人抱紧。这种设计看起来很碍事,三濑川却不在意,大概是坐习惯了。



「贵子,你刚才那样是在做心理咨商吗?」



「是、是啊。」



三濑川探出身子,语气不带任何玩笑的成分。他虽然挂着笑脸,眼镜后方的漆黑眼眸却透出无比严肃。



「哪里是?」



「你、你还问哪里?我有在听委托人说话,给予确实的建议……」



「在心理咨商中,所谓『听人说话』,并不是『等待轮到自己说话的时候』。毕竟这不是在聊天。而且不先考虑自己的言行会带给对方什么影响,一直像玩猜谜般乱猜一通,这样也不行吧?更何况你还随便给出建议?不,这也太奇怪了。」



三濑川摸了摸下巴。他这番话似乎不是在挖苦贵子,只是纯粹感到疑惑。



「我有说过吧,地狱的心理咨商理论基本上都参考自人道。现在的人道都是这么做的吗?是我不够用功吗?我就是怕自己会帮不了委托人,才会广泛学习各种知识的,看来我还是太嫩了。」



「呃,这个……」



「难道必须从基本开始磨合吗?贵子小姐,可以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定义心理咨商的呢?」



「请、请三濑川先生先讲吧。」



贵子用手势催促三濑川说下去。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根本不知道。



「所谓的心理咨商,就是援助。」三濑川的答案很简单明快。



「帮助委托人不受周遭事物限制,完全按照自己的模式去思考,然后委托人就会改变行为,自动自发去解决问题。总之让委托人能自己帮助自己,就是心理咨询要提供的援助。」



「您说得很对,我完全同意,三濑川先生。或许你听了会很惊讶,不过我的定义跟你完全一样。没错,从头到尾分毫不差。」



贵子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咦,可是,既然你是这么想的,又为什么不去了解树林小姐的参考架构,硬把她拖进你的参考架构呢?一下说『无聊』,一下说『最好辞掉工作』,那实在称不上是援助呢。」



「参考架构?」



「咦,难道这个名词现在的说法也不一样吗?」



「或、或许吧。」



「呃,参考架构就是……这样好了,你把手伸出来一下好吗?左右都可以,掌心朝上。」



「这样吗?」贵子一边担心三濑川接下来要做什么,一边照他所说的伸出手。



这时三濑川的手突然「啪」的一声打在贵子掌心上。



贵子一时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等到手掌渐渐刺痛起来,她才发了火。



「你、你在做什么啊!」



「抱歉抱歉,手很痛吧?」



「这是当然啦,麻麻痛痛的呢。」



「嗯,是喔,没错吧?」



三濑川的脸上挂着笑容,见不到一丝反省之色。「没错吧」是什么意思?



「痛分成很多种,每种都不同。有刺痛、抽痛等等。小婴儿原本只会哭,接下来会说痛,更进步一点就会像你一样,用『麻麻痛痛』来形容特定的疼痛了。像这样根据内在经验,自行订出的判断基准,就叫做参考架构。」



从生活中创造出来的架构、价值观或判断基准,也就是量尺。听到是专门术语,还以为有什么深意,其实是非常单纯的观念



「我们应该要注意自己跟别人的参考架构是不同的。就因为理所当然,所以常会忘记。你的麻麻痛痛跟别人的麻麻痛痛也许不一样。不管悲伤、难过或痛苦,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



三濑川修长的手指轻拂过椅子的扶手。



「一定要弄清楚自己和对方的参考架构哪里相同,哪里不同。如果不这么做,把委托人的话照单全收,是很危险的。委托人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委托人想说什么。」



三濑川讲到这里暂停一下,轻吸一口气。



「这样你就明白了吧?像『这是为你着想』,『还有人更辛苦』,『大家都是这么忍过来的』、『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严重』等等,都只是没用的废话。这类型的话都只是要把自己的参考架构套用到别人身上。这到底是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有当事者才能决定,我们旁人根本无权去判断。这就跟说出『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为了一点小事,就装得好像悲剧女主角,感觉好恶心。你的不幸还真碍眼,赶快振作起来,你的心情一点也不重要,快给我挤出笑容,假装自己好的很』没什么两样。不去了解对方的参考架构,等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跟委托人对话。只想强迫推销自己的想法,享受主导的快感。对委托人而言,听到这些话就跟看别人自慰一样,只想叫对方滚到别的地方去做。」



「对,对,就是这样没错。参考架构就是这个意思。」



三濑川这番话听得贵子如坐针毡,按捺不住,忍不住提高嗓门回应。



「嗯,是啊,你都懂嘛,一开始你有对树林说过类似的话,就是叫她用自己的话来介绍工作内容。」



那只是歪打正着罢了。



「如果知道树林小姐的工作环境──众合地狱的刀叶树是什么样子,我就能对她的参考架构有更深的了解了,真可惜。」



虽然这是贵子的真心话,却也是出于爱面子的老毛病。反正地狱的样子在过河之前是不可能看到的。就在她打如意算盘时……



「抱歉抱歉,你说得也是。那要不要去看一看呢?」



「……什么?」



三濑川旋即起身走到门边,回头向贵子招手。「过来吧。」



阎罗王的宫殿里,有面名为净玻璃的镜子。



那面镜子能清楚映出亡者生前的一切事物。无论是透过行动、言语或思想犯下的罪,都能钜细靡遗一一交代,简单来说就是偷拍人类一生的影片。没有罪人铁证当前还能狡辩脱罪。这是阎罗王宫殿里最万能的道具。虽然镜子过去曾在意外事故中整个粉碎,幸好在专业团队的反覆研究下,终于成功制造出跟原本的镜子功能相同的仿制品。



「当时解开净玻璃之镜的制作方法后,他们就从中撷取部分技术,制造了这面镜子。」



三濑川把手放在那面大圆形水晶镜的边框上。



走出咨商室后,贵子本来还在猜他要把自己带去哪里,没想到只走了几步,就在玄关门厅角落的镜子前停下。贵子刚进这栋房子时,就看过那面摆在柜子上的镜子。



「这里能看到的不是死者的人生,而是地狱全景,可以当作是超高画质的监视器,只差没录影功能就是了。」



「……这种具有争议性的东西,竟然在地狱里到处流通吗?」



「没有啦,这很少人有的,就算有,能操作的人也很有限。闪电不能,你也不能。这操作并不困难,只是上面有类似指纹辨识的系统,所以这镜子只有我能用。」



「为什么要给三濑川先生用呢?」



与其给他用,倒不如给闪电比较实际。这样闪电就能利用镜子,把到处乱晃的三濑川抓回来,也能确认预约迟到的委托人在哪里了。



「这是因为我以前在阎王厅工作过,才有机会拿到手。」



「咦?难道三濑川先生其实是地位很高的鬼吗?」



「这个嘛,如果是又怎样?你会尊敬我吗?」



「不会。」



贵子不假思索地答道。三濑川不知哪里被戳中笑穴,竟放声大笑起来。她实在搞不懂这男人的笑点。



「好啦,我们去看众合地狱吧。」



「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地狱到底分成几类?」



「是喔,原来你从这里就不懂啦,抱歉抱歉。」



三濑川微微点头致歉。



「大分类是八大地狱和八寒地狱。地狱可是大得不得了喔。比方说光是阎罗王的宫殿,就有三千五百五十个东京巨蛋那么大,这在人道的《世记经》里也有写。你可能没读过吧,那是大约两千年前的经书。」



怎么可能读过啊。



「再来,所谓的八大地狱是……」三濑川扳着手指数。



因杀生落入的等活地狱。主偷盗的黑绳地狱。



主邪淫邪欲的众合地狱。主饮酒的叫唤地狱。



主妄语的大叫唤地狱。主邪见的焦热地狱。



主犯持戒人的大焦热地狱。主五逆的无间地狱。



「就是这八个。越后面罪越重,位置距离地面也越远,服刑时间也越长。」



「呃,就是杀生、偷盗……」



「杀人不好,偷窃不好,色情不好,喝酒不好,说谎不好。其实不只妄语,包括绮语及恶言都不好。邪见是指把戒律──也就是生活规范,依个人的方便加以曲解,或是鼓吹不正确的思想,这些都不好。侵犯尼僧或女童不好。杀死尊亲圣人不好。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三濑川又继续说:「八大地狱以下各有十六个分处,讲小地狱比较好懂。只有大叫唤地狱有十八个。此外还有名为八寒地狱的地方,那里不管怎么走都只是一片雪景,冷到连呼出的气都会结冻。八寒地狱不太重要,你不用特别在意。要是你得去那里,不能带石油制品进去,因为温度太低,根本没办法使用,像塑胶盖之类的一下子就会冻碎。还有一定要穿戴有毛皮的衣物。」



地狱的分类细到超乎想像。



「好了,树林小姐工作的地方──刀叶树就在这里。这就是众合地狱的刀叶树。」



三濑川的手指一滑过镜面,某个风景就无预警地映入贵子眼帘,叫她措手不及。



──这里是地狱。



首先在贵子脑中浮现的,是这句再当然也不过的话。



刀叶树的模样像巨大螺旋梯,树干长得弯弯曲曲,树枝以等距离的间隔从树干延伸出去,上头长满树叶。树顶枝叶特别茂密,彷佛鸟巢,巨大到可供一个人横躺。



树的高度约五十公尺,树干很粗,要两名成年男子将手臂整个张开才能勉强环抱。许多刀叶树从岩石遍布的地面长出来,形成一片树林。



在树顶或树根处能看到刀叶树上的女人,想必就是树林的同事。她们以各式各样的外表努力诱惑罪人。她们没有错,有错的是罪人们。罪人的样子远远超过贵子的想像,已经不光是眼睛充血、鲜血淋漓能形容了。



罪人们的白和服大都破破烂烂,肌肤外露。有罪人的肚子上被苍白的蛇咬住。那种蛇感觉黏呼呼的,身体分成很多节,皮肤薄到血管都浮出来。不过贵子错了。仔细一看,罪人的肚子是裂开的。原来是罪人拖着从腹部伤口滑落的大肠。那些肠子也很快就破掉,肠内的东西都流溢出来。即使处于这种状态,他们仍睁着充血的双眼,一边高声大笑,一边追着刀叶树上的女人。



「咦,贵子小姐,你怎么了?脸色很差耶,不要紧吧?」



「我不要紧的。」



贵子试着逞强,胃液却差点涌上喉咙。她忍不住按住肚子,告诉自己说:「这只是血腥暴力电影。」她靠这样催眠自己,让自己跟现实分离。



不过,该怎么说呢,她……果然……还是……不、想、去、啊啊啊啊啊啊!



去接受审判就是为了变成这样?她很清楚自己爱面子又说谎,就算不会去刀叶树,也九成九会下地狱。真不知到时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



贵子讨厌痛,但如果不接受审判,大家就会渐渐看不到她。挨打和变空气到底哪个比较不惨?肉体的死和精神的死哪个比较痛苦?这本来是无从比较的,现在不但非比不可,比完后还得从中择一。



「咦,贵子小姐,难不成你怕去地狱吗?」



「我才不怕呢!我甚至还想现在就去!」



贵子讲出违心之论后,才明白自己真正的想法。既然这样,倒不如被人忽略,处于精神上的死比较好。虽然在三濑川面前,她还是坚持想早日接受审判的立场,不过她其实已经打消渡河的念头。能来三濑川这里,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到时就找个时机,随便编个理由,要求延长契约。只要肯花时间,说不定她就能找到不会被世间遗忘的方法。



「咦,看你的表情,是不是在打什么歪主意啊?」



听到三濑川突然这么说,贵子的心顿时漏跳一拍。「……我天生就是这种脸。」



「哦,我是成长到某种程度后,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你说你那是天生的?这种看似心怀不轨的脸,有可能是天生的吗?」



「你、你就别再管了啦!」



贵子再次面对镜面。只要想到自己不去地狱,心情就轻松下来,对眼前的景象也比较能适应。



「咦,那边是不是反过来了啊?」



有棵位于画面角落的刀叶树,让人感觉不太对劲。罪人是女的,在树上的则是男人。



「那个是刀叶树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