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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自杀总代理商的任务(2 / 2)


「电视上常有以前被霸凌的艺人说:『我要让那些人看到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我真不明白他们这么说的用意。因为受霸凌而变坚强,所以反过来感谢那些人?真是莫名其妙,根本是在说谎。一般来说,真正幸福的人,应该不会想给别人好看吧,这样不是拿幸福当武器来攻击别人吗?结果还是一样可悲,到哪都死性不改嘛。再说,想要给别人好看的幸福,不能算真正的幸福吧?受霸凌的人也只能这么想了。他们的思考模式已经跟没受过霸凌的人不一样了!思想受到污染了!结果自己反而成为了通往幸福的阻碍啊!」



下地用妙龄少女特有的活泼口吻讲话。让人搞不懂那番话到底哪里有趣。她似乎打一开始就不想获得别人的认同,讲话毫无修饰,赤裸裸的内容听起来很刺耳。她不接受也不拒绝,完全不去碰触,天真地相信这世上有纯粹的幸福,连一点模糊空间都不行,精神上的洁癖。



贵子想收回她对下地的认同。她的想法有点太极端了。



「……是啊,说得也对……的确是呢。」



不知为何水谷却看似深受感动,频频点头。



「哦?你是指什么?」



「我觉得……那也许是自己想死的原因之一呢。」「咦,哪个?」



「就是自己是阻碍啊。化成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感觉清爽多了。」



水谷讲话口齿不清,像嘴里塞了东西,听起来一点也不清爽。



「我念国中时以为上高中一定会更好,等到上了高中,又以为去专门学校一定会更好,把一切都寄托于未来,却从没想过现在跟未来是相连的。我相信现在诸事不顺的我只是一时的,未来的我才是真的,到了某一天就能重新开始,到了某一刻就会变得跟现在判若两人,得到辉煌的成就,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水谷脸上浮现略带腼腆的笑容。



「然而,我还是渐渐体认到,不管到哪里,『我』都会如影随形,就跟下地说的一样,是我阻碍自己迎向光辉的未来,所以我才会不想活那么久,想死掉……虽然对未来的希望要我别死,但我还是……可能是我已经看破了……也可能是我怕自己不能再拿未来当逃避的借口……」



「两位还真是温柔呢。」



水谷拖泥带水的言词,让不知火露出微笑。



「我倒觉得妨碍我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呢。」



不知火盯着贵子看,眼神却有点涣散。



「我是在我女儿死后自杀的。我女儿年纪还很小,趁我没留意,跑到了平交道上……」



这种意外偶尔会在新闻上看到。



「从此我跟丈夫之间就产生摩擦。『你这个做母亲的在干嘛?』『你怎么不好好看着女儿?』『女儿等于是你杀的。』他总是对我说这些话,就跟其他社会大众一样,只要孩子发生什么事,一切的一切都错在父母,尤其是母亲……可是我丈夫身为父亲,他又做了什么?为什么都没人指责他呢?」



不知火用僵硬的笑容说话。那种不自然的感觉让人背脊发凉。



「医生,您以前说过自杀是孤独病,对吧?」



「嗯,未婚、离婚、亲友亡故的人,自杀机率比有家庭的人高出三倍。」



「我觉得这一点很奇怪。我是因为有家庭,才会感到孤独。一开始就没有伙伴,比后来才被当成同伴的人背叛要好多了。」



原来如此,难怪不知火觉得在地狱接受火焚很幸福。这是因为能跟所爱的家人在一起吧。反正不管是心爱的孩子,还是体贴的丈夫,早在生前就已成为幻影了。



「我身旁有很多好人,大家都由衷地想鼓励我……只是好人这种生物,似乎神经都很大条呢。」不知火嘻嘻轻笑两声,模样天真无邪。「他们说:『不要一直沮丧下去,你才三十几岁,还很年轻,应该还能再生一个吧。』我想他们面对受父母虐待长大的人时,一定会说『你的父母还是很爱你的』;在面对性犯罪的受害者时,也一定会说『记得过去也无济于事,赶快忘了吧』。这世界上有很多善良的人会给出这种充满建设性的意见,还真是可靠到让人想死呢。」



不知火的态度异常温和,感觉更可怕。



「并不是每个人都──」



「你又知道什么了?」不知火笑着打断贵子的话。「别看我这样,我也曾努力要振作起来呢。不管人家说什么,我都是面带笑容、听过就算。但是当我这么做以后,那些充满道德良知的人,竟然狠狠指责我说:『孩子才刚死,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其实这才是他们想要的吧,既然我失去孩子,就要表现得像受害者,如果不这样,当然会受到批评,因为我跟大家心中理想的受害者不一样。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呀?只要有别人在,我就束手无策,没有退路可逃──」



不知火的声音突然低八度,就像是要替精心准备的恐怖故事做结尾。



「──最后只剩死路一条。」



「对自杀抱有梦想的人,都认定眼前的困境会一直持续下去。不过会这么想也是难免的。」



三濑川笑得很轻浮。



「世界只会迫害自己。这困境并非一时,而是永远,且无法改变──你们是这么想的。没办法抱着希望,没办法乐观看待,不只是未来,一切都陷入黑暗,视野变得极其狭窄。」三濑川用手遮住眼睛和眼镜,停了半晌再打开,像是在跟婴儿玩遮脸游戏。「在黑暗的隧道中,远方出现一丝光明。那微弱的光芒是唯一出口,是得到救赎的方法,是你对现状感到无能为力时,唯一能自由行使的决定权……也就是自杀。」



三濑川温柔地眯起眼睛,握住拳头,像拿着无形的小刀,咚的一声刺了左胸。



「那道光是万能的,不管现状如何,都能完全颠覆,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损伤的脊椎不能复原,遭辗毙的孩子不能复活,那自杀呢?没错,自杀就能解决。这是不用花时间、精力和金钱,有效又万全的解决方式……没错吧?」



「没错没错!」



「我真的只剩下这个方法了。」



三濑川对自杀者这么说道。他是个识大体的医生,好沟通的狱卒。在他们的眼中,这就是三濑川的定位。不过三濑川身为咨商心理师,当然会这么说。比起社会上的一般论,咨商心理师更重视委托人的感觉。即使委托人是扒手,也不会从法律的角度来怒斥委托人。这是贵子在这两星期间,跟三濑川一起进行心理咨商时学到的事。



……可是,自杀者并不是委托人,不是吗?



算了,这种时候就先别管这个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应该找得到其他不用死的方法吧……」



贵子先是大喊出来,到最后却虎头蛇尾,越来越小声。自杀者们用冷淡的眼神看她,很显然就是想赶她出去。贵子寡不敌众,孤立无援,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才有问题。



「怎么觉得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怪怪的,真让人不爽!我说医生呀,这个新来的医生真的很优秀吗?」



「当然优秀啰,就连现在也一样优秀呢。」



三濑川笑咪咪地把手放上贵子的肩膀,像是要袒护她。



「哪里优秀啊?好可疑喔,她是不是都学了些错误的理论啊?」



「是啊。再说我们是真的别无选择。竟然说自杀是最大的逃避,那些家伙根本不懂,只会无谓地说一些热血又正面的话,像『活着就一定有好事』、『这世上不全是坏事』,头脑乐观成这样也真烦人,好想叫他们都去死一死。为什么那些乐观的家伙都没察觉到我们快被现实给杀了?真希望他们的心能更纤细一点,不要随便散播光明与希望,把我们逼到走投无路。对我们来说,活着比死痛苦得多了。」



水谷似乎自诩为众人的代表,又加了一句「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听到你这么说,让我松了口气。自杀的人如果认为死了比较好,我也比较轻松。」



三濑川伸伸懒腰,露出如释重负、无比放心的笑容。



「这样一来,假使在你们这些罪人之中,有不是『自杀』,而是『曾把别人逼到自杀』的人混进来,也没有问题了。反正你们的死是正确的,对吧?这是你们自己说的哟,你们不是把贵子小姐的话全都否定了吗?」



「……咦?」



那些自杀者不约而同地露出失魂落魄的表情。三濑川若无其事地笑着继续说:



「假使把你们带来这里的狱卒发生失误,把只是意外死亡的罪人也带来了,而且这个罪人过去曾经将别人逼上绝路,可是突然换掉成员又很不自然,所以这个罪人从两年前就一直参加这场咨商。即使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没有人回应。不,他们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假使这个罪人生前一直为此后悔,受到良心的苛责,直到来了这里,遇到你们后,才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心灵重获安宁。即使这样,你们也会原谅这个人吧?」



「等、等一下,医生,你这玩笑也开太大了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地脸色苍白,用力捏紧水手服的蝴蝶结,想借此安抚自己。



「……什么?难道你们不会原谅吗……算了,反正这些都是假设罢了,想也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嘛。」



就算三濑川这么说也于事无补,自杀者们已经完全失去冷静。



「不要再打马虎眼了!没想到我们之中竟然有骗子!到底是谁!」



「咦?咦?等、等等,真的有冒牌的……或者该说装病的……加害者混在我们之中吗?」



「到底是谁!竟敢愚弄我!快给我出来承认!」



风见经理猛然起身,走到圆的中央,把头朝四周罪人东甩西甩,甩到哪就瞪到哪。



「……风见经理,你突然发火感觉很可疑呢,就好像放屁的人都会第一个说:『不觉得这里好臭吗?』」



「水谷小弟,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经你这么一说,还真的很可疑呢!」下地说。「经理每次发言都很高姿态,散发出一种优越感!自杀的理由也很薄弱,完全没有说服力!」



「水谷小弟才是吧!他自杀的理由有跟没有一样!」



「等一下,那是什么意思?你也说得太过分了吧,风见经理!你是在怀疑我吗?」



「是你先怀疑我的吧!」



看到自杀者们争执不休,贵子不禁稍微起身,看向三濑川并问道:「不制止他们一下吗?」三濑川调整姿势,在地面上重新坐好,露出微笑。



「真要说的话,最没说服力应该是不知火小姐吧。明明是自杀,外观还保持得这么好。」



「怎、怎么这么说,一氧化碳中毒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医生不是也解释过吗?」



「这个设定只是你们私底下说好的吧?」



「真要说的话,下地妹妹不也一样,只是把霸凌对象的遭遇跟自己的互换,没有伤口的身体也是透过这里的功能,伪装成撞烂的尸体。如果真的是受到霸凌的人,应该比其他人更了解别人的痛苦才对,怎么会像她那样总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呢?」



「啥?你在胡说什么!谁听得懂啊!」



「再……再说,空井先生也很可疑啊。大家都陷入混乱了,却只有他一个人保持冷静。」



全部的人都看向空井。空井一语不发。



「空……空井先生,难、难不成真的是你吗?」



「嗯,好吧,这样就好。」



「啥?你这话什么意思?这样就好……是代表你承认了吗?」



「我……无所谓,谁是犯人,都没关系。」



「你说什么!」



「是啊,你难道不会不甘心吗!那个人骗了我们整整两年耶!说什么看到自杀者内心就得到安宁!竟敢擅自拿我们当治疗的工具,谁能咽得下这口气啊!」



「……因为我……本来……就被你们……瞧不起呀。」空井的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悲壮。「你们应该……都觉得……自己胜过我。即使都是自杀,我却是因为……身体不能动……被迫选择死亡。可是你们是自己选择死亡的。我知道……你们都这么想,不过,想到这么没用的我……也能派上用场,还是很高兴,所以……这样就好。」



不能动的手脚,干燥龟裂的皮肤。彷佛重要事物都蒸发殆尽般。



「对我来说,犯人不管是一个,还是你们四个……全都一样。」



不需夸张的手势动作,也不需美丽的词藻、正确的文法、过度的修饰,只要心还能运作,就能把讯息传达出去。听了空井的话后,下地、水谷跟不知火似乎都有所感触,陷入沉默。



「不要趁机排除自己的嫌疑!」



然而,风见还是拉高嗓门,骂得口沫横飞。



「还有那个『全都一样』是什么意思!真没礼貌!我才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好,我就证明给你们看!」



一道楼梯以极快的速度,从风见的脚前开始成形,由看似钢琴白键的简单长方形组成,悬浮在半空中,一阶又一阶地不停往上延伸。楼梯顶端有一块正方形的平台,还有一条从天空垂下,尾端绑成环状的绳子。



这就是爱面子的人会做出的死刑台吧。



「我是自杀的!」



风见厉声宣告,踩上楼梯的第一阶。



「你想做什么!」



贵子大叫出来。她的声音如此悲痛,连她自己都很惊讶。就在这时,楼梯的每一阶开始不断喷出浓稠透明的液体。



「这……这是什么!」



那液体是油。贵子临时想到要让楼梯滑到无法上去,就把这念头化为实际行动。其实要弄滑楼梯还有很多方法。她可能是因为早上手沾到油打翻味噌汤碗,才会下意识想到要用油。



「你在搞什么啊!」



「我不想看到你上吊的样子!」



贵子几乎是凭着本能呐喊出来。她不是为风见着想,也不是因为害怕,都不是。



「你这个狱卒到底在讲什么!给我差不多一点──」



风见话讲到一半,阶梯就迅速腐蚀变黑,破碎崩落。风见表情变得狰狞,看起来非常丑恶。



「你到底想干嘛!」



「咦,呃,这不是我做的……」贵子说。



「对啊,你也冷静一下嘛,风见经理。」水谷轻拍风见的肩膀。



「什么……难道是你做的吗,水谷小弟!为什么要妨碍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么冷静!」



「呃,该怎么说呢,看到风见经理你这么激动,我的情绪反而冷却了。」



「嗯,冷静想一想,会有这种事也在所难免,毕竟这里是地狱嘛。」



「什么……」风见不禁张口结舌,不知火见状就插嘴说道:



「空井先生说得没错,谁是犯人都一样。在我们之中……没人敢肯定地说『这个人一定不是』,毕竟我们打一开始就谁也不相信谁。」



空井以缓缓眨眼代替点头。



「是啊,仔细想想,这种事的确有可能发生呢,在意也没用!」



「毕竟这里是地狱呢。」



「残忍不讲理在地狱可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就算多了个外人也没差。」



「你们的意思是不揪出犯人也无所谓吗!」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犯人是谁都没关系。即使犯人现在出面承认,我也不在乎是谁,反正我都能接受。经理或许认为这完全不同,不过在我看来是一样的。」



「你、你竟敢自作主张……」



风见一时难以释怀,嘀嘀咕咕地想要反驳,不过……



「……就因为这里是地狱吗?或许是吧,可是……那个……」



即使像风见这么自以为是的人,一旦发现没人跟他站在同一国,还是会感到无助害怕。不管怎样,他也没力气去证明什么了。



「请问,这场团体咨商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色的墙,无数的椅子,大约二十坪的空间。贵子站在这个跟平时一样的心理咨商室玉匣里,对三濑川质问。



在那场骚动后不久,团体咨商的时间就结束了。从咨商开始已经过了九十分钟。自杀的罪人跟来时一样,由鬼狱卒带回,闪电也去下个工作地点了。至于玉匣的幻术,当然也解开了。



「……自杀其实是杀生之罪喔。」



三濑川站在贵子正对面。他没坐上「医生」的椅子,而是从椅子后方环抱皮革椅背,整个人瘫靠上去,并扬起嘴角。



「……什么?」



「就是对自己杀生,并为此受罚。当被害者与加害者是同一人,就有点麻烦。」



「怎么说?」



「他们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狱卒的责罚。」



「……这态度不是很好吗?」



「错了,他们忘了被害者就是自己,对杀生不感到后悔,还觉得死了很好,留在这里很好。自己得不到的都不好,自己得到的都很棒,就像酸葡萄跟甜柠檬一样。这种心理机制让他们不会感到不幸,所以他们不会也不能否定自杀,毕竟他们相信自杀是有价值的。」



说得也是。柠檬不是甜的,倾心所爱的恋人是粪土,并肩作战的朋友是假货,亲切待人的上司是骗子,值得尊敬的双亲是垃圾,疼爱有加的孩子是草芥,全心投入的工作是废物。



所有你珍惜的宝物,其实都一无是处。



假使有人对你这么说,你会接受吗?答案是不。就算这幸福是虚假的,至少很稳定。这样就好,真相只会让人烦恼。与其承认过错,不如窜改事实比较轻松。



「可是,要是对自己的死给予肯定,那就糟了。这样一来即使受到责罚,也不会消减罪行,刑期只好一直延长,无法结束。罪人无法被释放。一直赖着不走。你知道最后会怎样吗?」



「会怎样?」



「罪人的汰换速度会变慢,狱卒的人手也会跟着不足,狱卒只会越来越忙,失去工作的动力与成就感。我替自杀的罪人做心理咨商,就是要避免这种情形。为了防止狱卒陷入忧郁,我们有一系列的预防措施,这也是其中一环。」



贵子听了一阵晕眩。这效率也太差,让人不头晕都难。怎么会有这么粗糙的计画呢?



「……这么做不就像是只从大海舀一匙水吗?」



「如果什么都不做,连从大海舀一匙水都不行喔。」



「这……」三濑川说得对,这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可是……「为了这样利用自杀者,还是很过分。」



「可以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吗……对了,有件事我很好奇。」三濑川用脸颊磨蹭椅背。「你应该很讨厌那些罪人,至少肯定没什么好感……即使如此,你还是想为人类说话吗?真是不可思议。」



三濑川的眼睛像小狗般往上瞅着贵子,让贵子有些害怕。那双漆黑眼眸虽然笑笑的,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三濑川会有「不可思议」这种感想,可见他真的只是为狱卒而利用自杀者。都已经做心理咨商两年──或许两年只是个人感觉──他还是把这些有两年交情的对象视为道具。可是,那些罪人对他仍有一定程度的信赖,毕竟他都装出很有同理心的样子。



贵子也是人类。要是她没去地狱,一直留在这里的话,哪一天三濑川会不会也轻易抛弃她呢?万一她不是咨商心理师的秘密曝光,这样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三濑川曾说过,鬼和人都有同样的烦恼,彼此没有太大差异。然而在这两者之间,依旧存在着无法填平的鸿沟,无法跨越的高墙吧。



贵子有些受到打击,内心跟着产生动摇。对她来说,三濑川是什么样的人明明不重要,却让她感觉遭受背叛。反过来说,这也证明她对三濑川的信赖。



难道她的心已在不知不觉间,暗许给这难以捉摸的男人了吗?



「你怎么了?」



三濑川见贵子皱起眉头,便开口问道。他脸上跟平常一样挂着微笑,老神在在的态度令贵子不禁恼怒,有种想扯下那张脸的冲动。



「……为什么你总是嘻皮笑脸啊?」「什么?」



「这样不会累吗?我知道你想避免被别人攻击,可是让人摸不透你的真心,反而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就跟戴着面具一样,很像冒牌货。」



「是吗?」三濑川依然保持笑容。「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挑衅我?是想看我脸上出现特别的表情吗?」



三濑川促狭一笑,贵子就恼火起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什么不好?你不是喜欢我的外表吗?」



「就算外表再怎么像人类,还是不折不扣的鬼!外表怎样根本无所谓!一点关系也没有!都怪你的内在太抢眼,把我的注意力全吸过去了!」



三濑川一瞬间露出像被打中要害的表情,接着又腼腆地微笑。



「呃,可是,我会那么做,除了防止狱卒陷入忧郁外,还有其他理由喔。」



「还有什么?」



「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



本来还以为他会为自己辩护,结果竟然给这种答案,让人更起疑了。



「我想知道众生是基于什么心态才会想自杀。不是透过书本,而是实际的对话。」



「……为什么想知道?」



「这个嘛,也许是我的求知欲旺盛吧。」



三濑川讲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还露出微笑。



「总之,我想让他们为杀生感到后悔。这不单是为了狱卒,也是为了消除他们的罪孽。我要他们明白自己不值得为此而死,才会进行团体咨商──我会说他们之中有人不是同伴,原因也在此。」



「『原因也在此』是什么意思?我不懂这么说意义何在。如果有人不是同伴,就能让他们后悔吗?话说回来,犯人到底是谁?」



「根本没有犯人啊。」



「……咦?」三濑川说得太干脆,贵子一听不禁愣住。



「这里面没有加害者啦,他们五个全都是自杀的没错。」



「啥?原来是你说谎吗?」



「我不会说妄语的,当时我有说只是『假使』喔。」



到底要别人说几次,这男人才会明白这就是说谎啊?



「只要在一起两年的伙伴中出现背叛者,他们就会疑神疑鬼,开始争吵甚至动手。反正在这空间里什么都能办到,要变出刀子也行。到时他们会互相残杀,引来一阵腥风血雨!然后我就揭晓谜底,告诉他们:『你们都是自杀的没错。』那些自杀的人便会绝望地说:『同样是自杀的人,竟然不能彼此了解!我们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本来结果应该会是这样的。看到他们这次因为你这个异议分子变得更团结,我还以为会是个大好机会呢。」



当贵子跟那些自杀者对立时,三濑川不但没慌张,还笑脸迎人,大概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吧。



「啊,你不用担心,互相残杀后留下的人骨,我不会乱丢到赛河原上的。非法倾倒这种事我不干,我都会好好处理的。」



「谁在跟你担心这个啊?」



他们去找夺衣婆时,三濑川的确提过有人非法倾倒人骨,不过贵子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他们比我预想的更喜欢这里──也就是地狱。即使多少会受到不合理的待遇,他们也能坦然接受。他们说过这里是地狱,在意也没用。不用像在人道时那样,去思考自己为何遇到那些鸟事,感觉应该很轻松吧……对他们来说,地狱就像桃花源一样呢。」



三濑川把手贴在额头上,夸张地摇头。



「真是的,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不想待在这里啊?真想去人道取经一下呢。」



三濑川这句话,她无法认同。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也有很多人想留在人道啊。我会这么说──」贵子在这里深呼一口气。



「是因为人道并没有那么糟糕。」



这话听起来有点心虚,希望这只是她的错觉。



「是吗?在人道,实际自杀过的人数大约三万,可是放弃让自己过得安全健康的人,一定更多吧?这是所谓的事故倾向,也就是下意识地对自我进行破坏。」



「这是什么意思?」



「像酗酒、纵欲、有病不医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比如空腹时放着不管、睡眠时间不够充足等等。像这样一心求死的众生,不是很多吗?这就等于慢性的、无意识的、消极的自杀。他们会这么做,就是因为不想待在人道啊。」



「你这种分法太乱来了。那不是想死,只是工作压力太大,不得不那么做而已……」



再说,如果这说法成立,那也适用在贵子身上。



她虽然死于意外,但她把自己逼到极限不是因为想死,单纯是工作太忙了。



──为什么?



贵子的头上突然出现问号。为了面子无法辞职,工作繁重,人手不足,后辈无能……情形的确是这样没错,不过她又为什么要忙成这样呢?让她一直埋首于工作的原因难道不只这些吗?



有件事她死后就始终想不起来。会不会跟这有关呢?



「贵子小姐,你怎么了?」「……不,没什么……」



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也没办法对三濑川说明,贵子只好含糊其词。



「是吗?」三濑川听了,也只是歪着头这么回应。



「说到这,我想起有个认识的狱卒跟我说过一件事。」三濑川对椅子做出揉肩膀的动作。「那个狱卒负责的刑罚,是让刚来地狱的罪人沉入水里。罪人十五分钟内就会死掉。他们心跳变慢,呼吸次数急遽减少,最后心脏停止跳动。如果没有希望得救,身体会先放弃,副交感神经会配合死亡的到来。」



「什么?」三濑川突然发表的言论,令贵子感到不安。



「不过,等复活后再次行刑时,他改变做法,在途中先把罪人暂时拉出水面。结果罪人在水里存活的时间,变得比之前更长。实际上,罪人后来在水里真的能待上很久。得救的经验造就出能长时间潜水的意志和肉体。要是罪人心里认为可能得救,就会想着『再撑一下、再撑一下就好』。」「……这样啊。」



「所以,我看着那些自杀的罪人,不禁偶尔会想,要是他们身处于窒息般的痛苦时,有人把他们捞起来,哪怕只有一次都好,他们应该就会多挣扎一下──不会选择杀了自己吧。」



三濑川闭上眼睛,神情有些落寞。贵子看不出来那是不是演技。



捞起来……意思是把他们救起来吗?



「……不过,如果有人这么做,让他们变成会继续挣扎的体质,他们就会对周遭的人抱着期待,在痛苦之中挣扎。这样一来,溺水的痛苦不也……跟着延长吗……」



贵子越说声音越小。她低下头,咬住嘴唇。没想到脑中第一个出现的,竟然是这种想法,她不禁对自己感到失望。这不就等于说袖手旁观是正确的吗?她在下意识中傲慢地跟他们做出切割,自以为能纵观一切。不久前才对自杀者们说过的大道理,现在被她毫不迟疑地全盘推翻。她明明认为自杀不对,却在自杀者们离开后改变态度。



她没资格数落三濑川。



「哎呀,你这想法还比较像狱卒呢。」



三濑川没有责备,只是微笑。



鬼跟人之间,应该横亘着深到无法填平的鸿沟,耸立着高到无法跨越的障壁。不过把障壁嵌进鸿沟里,就会成为平坦的道路和地面了吧?说不定贵子跟鬼在本质上也很相似呢。



「……干、干嘛!」



贵子感觉有只手放在她的腰上,忍不住叫了一声。原来三濑川不知何时已经绕到背后,伸手触碰她。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呢。以前有人教我这么做,说是能排除体内不好的东西……不过也只是暂时的就是了。」



三濑川的手缓缓地从下往上,又从下往上。虽然他摸背的手不怎么温暖,不过这个动作以前贵子的母亲也做过,所以贵子还是冷静了下来,而缠绕在她心中的情绪也跟着冰消雪解,释放出来。



三濑川这么做是纯粹替贵子着想,还是出于合理考量,认为替部下减轻职场压力有其必要?贵子完全猜不透。黑白的界线可能很模糊,里外的分别也可能消失。那是坏的,这是好的,那个我喜欢,这个我讨厌──要是所有事物都能像这样轻易分割,那会有多轻松啊。



贵子是这么想的。



──距离合约到期,还有两个星期。



* * *



注3:心理动力与群体心理学 「心理动力」指塑造人类行为的内在动力。「群体心理学」是研究群体对个人行为造成何种影响的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