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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杀人凶手的肝(1 / 2)



──距离合约到期,还有……



这下糟了。贵子的双手在胸前不停颤抖。她伸直十指,却无法折弯。归零了,就是今天了,结束了。这就是她一直拖延的下场。



贵子正犹豫时,三濑川一会儿把薪水袋交给她,一会儿说要特地带她去街上吃些好料,一会儿又感叹这是贵子最后一次走在他身旁了。三濑川这些听似感伤的话,逐渐酝酿出临别的气氛。真糟糕,她其实不打算渡河的。要是一开始别这么爱面子,抛开「收回前言很丢脸」的顾忌,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好了。



「这一段时间谢谢你了,贵子,在地狱过不习惯的生活很辛苦吧?」



「不,不会啊,完全不会。我甚至还想一直待下去呢,这个工作蛮适合我的……」



贵子拐个弯暗示她想继续留下,不过话到语尾就中断了。不是因为她觉得这番话太假惺惺,而是某种既视感突然出现,有如一桶泥水浇在头上,让她感到不舒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濑川以为她是在说客套话,回说:「你不用这么客气。」糟糕。贵子正想开口解释一下,就听到有人愉快地喊道:



「医生!你要出门吗?」



是单眼。冥界土产店的老板独目鬼单眼,今天也照样站在店门口,使出浑身解数卖弄风骚──即使他是男的。



「嗯,我们要去吃饭。」



「哎呀,是这样吗?要是你早点说,我就能为你做几道拿手菜了。」



「……反正做不成功的,还不是都塞给我。」



贵子讲得虽然小声,还是足以让单眼听到。



单眼偶尔会拿晚餐来给他们,却总是把给三濑川的跟给贵子的分开放,只要严重烧焦变形,明显是做失败的东西,全塞进给贵子的那一包里。



「我、我才不会做那么小心眼的事呢!话不要给我讲到一半!这样很没礼貌耶!」单眼的回答充满攻击性。这是做亏心事的人特有的反应。「我也会准备好吃的东西给你吃啊!拿去!这个怎样!」



单眼说完,从排在店门口的冥界土产中拿出一根筒状物,硬塞进贵子手里。



「……这种无机物是不能吃的。」



「啥?你在说什么蠢话?谁要你直接吃啊?你以为我在卖什么啊?我这里可是冥土土产店耶。总之你看里面就是了,快看!」



贵子的良心让她提不起兴趣。看别人的冥土土产真的好吗?不过单眼还是不停催促她,甚至把筒子硬凑到她眼前。贵子感觉地板瞬间崩落,自己就好像被吸入筒中,高速坠落。



眼前景色瞬间一变。用电影来比喻就是第一人称视点,镜头里看不到主角的模样,而是直接呈现主角眼中的人事物。但不知为何,她却知道主角是位八十岁的老太太。她就是有这种自觉。而且这跟电影不同,是有五感的,所有感官全都有感觉,只是她不能对这个身体和心灵下达指令。这感觉很不可思议,就彷佛万花筒的窥孔是连结某人脑内的通道,自己则是在那里借住的人一样。



八十岁的老太太──不,就意识上来说是自己──正要吃东西。



在乡下人家的大桌子旁,坐着老太太的子孙,连曾孙都来了。



今天是生日,所以特别给你吃,女儿对她这么说。因为怕不好消化,平常都不太给老太太吃肉。今天吃的是好久没吃的寿喜烧。从滋滋作响的锅中夹出牛肉,一放进嘴里,满满的肉汁瞬间涌出,肉质扎实、口感柔嫩,味道十分入味,鲜甜浓郁,越是咀嚼就越在口中扩散。



呵呵呵。牛肉美味到让她不禁笑出来。能像这样被家人包围,吃着这么好吃的东西,嗯,看来长寿也不错呢,好幸福啊──



当老太太抬头面向天花板,微睁双眼时,贵子像开关突然按掉般回到现实。单眼和三濑川就站在身旁,手上还拿着冥土土产。



「……咦?刚才我……奇怪?」



贵子感觉嘴里口水泛滥,快要溢出来,就赶紧把口水吞回去。



「那是冥土土产,也就是亡者强烈的记忆。」单眼有些自豪地说。「因为只有单一场面,你想看几次都行。」



贵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冥土土产。要是有这个,就不会闹粮荒了。虽然她有一瞬间这么想,不过……



「……感觉明明有吃,肚子却更饿了……」



「因为这只会影响感觉而已。」



三濑川露出苦笑。简单来说,就跟在梦中吃东西的道理相同。替自杀者做团体咨商时,闪电也对他们施展过类似的幻术。不管再怎么逼真,终究没有实体,纯粹是丰富的幻想,虚幻的一瞬,就只是假象。



「好厉害喔,竟然能做出这种东西,真令人不敢相信……」



贵子用陶醉的语气说道。刚才还那么不情愿,现在却说这种话,未免也太现实了,连她都佩服起自己。



「就、就算受到你称赞,我也不会高兴的。」



单眼对贵子坦率的赞美感到意外,红着脸别过头。



「我生来就是独目鬼,当然会做这个……真、真拿你没办法,我再拿其他的给你看吧!」



明明没人拜托,单眼还是难掩欣喜,自顾自地在桌上的冥土土产中挑选起来。



对贵子来说,最让她在意的不是桌上,而在单眼脚边那个没有盖子,乱塞一通的木箱。那里感觉像特价区,看似都是滞销品、便宜货、卖剩的。即使如此,每次她来这里时,目光总会被箱中某个深蓝色的冥土土产吸引。即使花色和造型都不特别,却占据了她的心。



「冥土土产是用独目鬼的特殊能力做的。」三濑川说。



「哦,那么三濑川先生也有特殊能力吗?」



「现在没有,因为我的角断了。」



贵子第一次知道角的作用。原来角是鬼力量的来源。



「你以前有什么能力呢?」



「已经没有的东西,就算知道了也没意义吧。」



三濑川脸上笑笑的,却给人筑起一道墙的感觉。这应该是要她别问吧?现在让三濑川心情不好也没有好处,还是不要再深究为妙。



「独眼这特征就好比血统证明书吧?那三濑川先生又是什么鬼呢?」



「什么?你不知道?我们这种鬼在人道也常会提起,闪电还说光用看的就会知道呢。」



「……坏小鬼吗?」



「你竟然这样看待我啊……可惜猜错了。」三濑川用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大叉。「我其实是──」



「等一下,你看这个怎样!」



单眼兴冲冲地拿出新的冥土土产。筒子上画着红色的蜘蛛。只见他睁着熠熠生辉的独眼,一脸得意地把筒子硬凑到贵子眼前。



某个中途转职,刚进公司两年的中年男子──这次就意识上也是自己──正受到年纪比自己小的上司责骂。



「这是什么数字?不要以为自己很行,你根本就是笨蛋。也稍微质疑一下自己好吗!你竟然连这种小事都不会吗!」



男子保持沉默,却还是被骂态度不佳。



他把手伸进外套内袋,碰到某样东西。是刀子。以前曾在某本小说里看过,只要这么做,内心就会变坚强。只要做好随时杀掉对方的准备,就能保有从容的态度,因此他试着模仿。对了,那故事的主角最后怎么了?好像没像他这样──拿刀子刺下去吧?



上司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啊,怎么办,手停不下来。



肌肉的弹性对刀子形成阻力,让他犹豫了一下,一旦突破这个阻碍,刀刃就自动滑了进去。他曾听过自杀的遗体只有一个致命伤,这想也知道,既然能致命,就代表伤口出现时本人已经死了。哈哈哈,感觉有点可笑,因为这样一来,只要看到有这么多致命伤,就知道一定是他杀吧。现在也不用管那么多,反正就拔了再刺,拔了再刺,一直重复下去。



等到终于满足后,他站了起来,俯瞰鲜血淋漓的尸体,身体不由得颤抖。



啊,他的心情已经多久没这么畅快了呢──



「……恶。」贵子把冥土土产推回去给单眼。



「你这是什么反应?能体会众生的杀人犯是什么感觉,应该很难得吧。」



单眼没有要整人的意思,会这么做纯粹出于好意,但贵子还是觉得不舒服。毕竟她不是残虐的人,却透过杀人尝到爽快的感觉。



她完全不想了解杀人犯的心情。



「……不管什么都好,快让我看点别的来转换一下啦……」



拿别人的记忆冲淡不快其实很失礼,不过她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大概是因为间接体验杀人过程,害她无法正常思考判断,连该有的道德观都忘了。



于是贵子边嚷着「什么都好」,边拿起每次来都吸引她目光的深蓝色万花筒。虽然光是看着万花筒,她的心就失去冷静,就连现在也一样乱糟糟的,可是她都不想管了。



「那堆是失败品喔。」「失败品?」「毕竟我也要到手后才知道内容是什么。有些即使本人印象很深,对我们来说却太平淡,没什么亮点,甚至看不懂。我就把这些失败品放在一起便宜卖。」



既然不刺激,代表内容比较保险。这样反而好吧?



贵子往筒中窥看。



有个二十几岁的女子,正在办公室小睡──就意识上当然还是自己──这时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她一时情急,也没先确认来电者是谁,就接了电话。



那通电话跟工作无关。打来的是高中时代的女同学,彼此只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也很少连络,根本没什么交情可言,如果这同学邀她出席自己的婚礼,她甚至会怀疑对方的目的只是要讨红包。



对方提起两人共通的朋友。那个朋友就住在这个老同学家附近。她还没问对方打来做什么,老同学就激动地说:「听说她上星期死了!」



她还来不及回应,那个如鲨鱼般嗜血的女人,又以见猎心喜的语气说:「而且还是上吊自杀呢!」



──戛然而止。



冥土土产到此结束,贵子却无法把意识从中抽离。她的身体明白这一点,也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心就不同了。她的心依旧困在冥土土产里。



「你看,很无聊对吧?」



「……贵子小姐,你怎么了?」三濑川见贵子对单眼的话毫无反应,眼神呆滞,便凑近她的脸。「你觉得不舒服吗?要我扶你吗?」



「……不,不用了。」「可是你脸色发青耶。」



「我说不用就不用!我没问题!」



贵子在说谎。她推开三濑川后没走几步,就昏倒了。



「身体不舒服又没什么可耻的,老实说不就好了?你也别再这么爱面子了。」



原本靠着墙等贵子的三濑川,一看到贵子从房里出来,就开口这么说,还露出揶揄的笑容。贵子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三濑川家。照理来说应该是三濑川把她搬到床上的,不过她并不觉得自己有昏迷这么久。



「是啊,要是我不这么爱面子,老实说出来就好了。」



贵子强忍想反胃的冲动,面无表情地答道。



「奇怪了。」三濑川一听,不禁一脸错愕。「你竟然这么老实。到底是怎么了,贵子小姐?」



三濑川站在贵子面前,双手叉腰,跟她四目交接。贵子闭上眼睛,试图不让三濑川看出她的情绪,但她环抱自己的手仍不住颤抖。



「你看完那个蓝色的冥土土产后,就变得怪怪的。怎么了?那不就是某个日常生活的场景吗?」



贵子猛然抬起苍白的脸孔。「你、你看过了吗!」



「看是看过了。为什么要这么吃惊?」



「……还真会装蒜,你其实都知道了吧?」「知道什么?」



「就是──我是杀人凶手。」



贵子用威吓的语气说道。没错,她怎么好意思说不想了解杀人的心情呢?明明自己早就杀过人了……



「咦?是这样吗?」



三濑川愣了一下。紧张感瞬间消失。



「……难道你没发现那就是我的冥土土产吗……?」



该说不出所料吗?那个深蓝色的冥土土产,果然是贵子的记忆。她刚死不久时,立刻就发现自己忘了某件事,而这就是她遗忘的部分。单眼曾说他会去「猎取」冥土土产,但她没想过自己的记忆会遭到猎取被人夺走。



看完那段失去的记忆后,她便想起了一切。



「是这样吗?可是,就算我知道那是你的记忆,光靠这么一点资讯,我也不可能看出你杀了人啊。」



「说得也是,抱歉惊动到你。」贵子低头致歉后,拍了一下手。「好啦!那就走吧,到三途川的对岸去!」



「重来重来。」三濑川见贵子往玄关走,就抓住她的手腕。「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事情都这样了,我怎么可能说『好啊,我们走吧,贵子小姐』你所谓的杀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贵子沉默以对。三濑川于是用双手夹住贵子的脸,用力挤压。贵子的嘴唇都突了出来,模样很丑又很痛。她觉得不甘心,眼角渗出泪水。



「咦,你怎么哭了?」三濑川一放开手,贵子便趁机拉开距离。



「我才没哭!」「你想说那是心流的汗,对吧?」「不,是尿。」「尿啊……这答案倒是让人有点意外呢。」「不想被泼到就别靠近我。」「又没有关系,只是尿嘛,要我喝也可以。」「那你就更不能靠近,因为太可怕了。」「只是开玩笑嘛,我又不是饿鬼。」



三濑川说,有种饿鬼名为食粪,只吃尿和粪,也有饿鬼名为食唾,只吃唾液,后者感觉有点情色,有取代吸血鬼的潜力。另外还有食水,这种饿鬼只喝从人类的脚跟落下的水滴,给人恋物癖的印象。



三濑川表现得跟平常没两样,冷静到令人怀疑他头脑有没有问题。贵子不禁放松戒心。



「──好了,总之,贵子小姐,欢迎你来到玉匣。」



三濑川拉起贵子的手,把她拉进心理咨商室。



「我才不要接受心理咨商呢。」



「我不是进行咨商。」三濑川露出两排堪称模范的整齐贝齿。「而是威胁。」



「……什么?」



「在你说出真相前,我不会带你去坐渡船的──如何?」



不久之前,这还是贵子求之不得的情况。



但现在不同了,既然自己杀了人,就该马上渡河,接受应有的惩罚才行。罪恶感正紧紧勒住她的脖子。好痛苦、好痛苦、真的好痛苦。



贵子只好放弃挣扎,娓娓道来。



──她眼睛很大,是个纯朴的女孩。



虽然有双可爱的眼睛,眼光却很差,没有识人之明,不然也不会把自己当成好人了,贵子心想。



她们从国中到大学都念同一所学校。即使不到成天形影不离的程度,她还是贵子最要好的朋友,而她对贵子应该也是这么想。



国中二年级时,贵子在某个雨天,刚好撞见有人要偷走那女孩的伞。「那是我的。」女孩说完看着伞架前的学姊。那学姊手上拿着女孩的伞,外表十分招摇。「可是我们也不能说什么吧?毕竟她是三年级啊。」女孩向贵子寻求认同,但当时贵子就已经很爱装腔作势,不可能表示同意,所以就回答:「我就敢说。我才不怕学姊呢。」



贵子硬要她躲到看不见前方的遮蔽物后面,接着压低声音跟学姊谈判。她不是说「请把伞还给我」,而是说「不要拿那把伞,这把伞给你」,并把自己的伞交给学姊。



贵子把拿回来的伞交给她后还得意地说:「只要好好讲,对方都会明白的。」事实上贵子根本不是以理服人,只是单纯的以物易物而已。



「谢、谢谢……你真厉害!」



她对贵子投以敬佩的眼神,带着满面笑容挥手道别。至于没了伞的贵子,回到家时已经淋成落汤鸡。蠢毙了。



不过也多亏这次经验,她们的感情变得很好。她跟贵子正巧相反,是个很坦率的女孩,对贵子的装腔作势深信不疑。



贵子明明很努力念书,却谎称自己都没念,考试得到高分时,那女孩就会兴奋地说:「出……出现天才啦!」



父亲的旧书店有个客人给了贵子一条来自某知名男校的领带。贵子故意拿领带代替原本的蝴蝶结戴上学,还谎称那是男友的。那女孩听了就红着脸说:「好……好早熟喔!」



上大学后也一样。有次邀她去有点高级的咖啡厅时,贵子事先透过网路做了详细调查,到现场后再装出自己是常客的样子。她却信以为真,用发亮的双眼看着贵子说:「真……真时髦呢!」



只要有她在,贵子就会觉得虚构的自己彷佛成真。



等她出了社会,大概过了五个月后,有一天她打电话来,说好久不见了想见见面。贵子以现在很忙为由拒绝,结果两人只在电话里聊了一下。



『你目前工作怎样?』她问贵子,还说:『我最近不太顺利,想说跟小贵讲讲话,应该就能提起精神了。』



她这句「不太顺利」,让贵子听完后松了一口气。想到不只自己有这种感觉,就彷佛吃了颗定心丸。成为社会人后,她不时感到痛苦想吐,原本以为能轻松完成的工作,现在却成为庞大的负担。



然而,贵子还是照样装腔作势。不该这么做的。



「我做得很顺呢。」她把自己表现出色的妄想,当成了事实说出口。这是充满谎言的自我吹嘘。『这样啊,你好厉害喔,我也得加油才行……』从这句回答中,听得出她是由衷地相信并佩服贵子。



「那就下次再连络吧。」贵子说完就挂断电话。只可惜已经没有下次了。



过了一星期后,贵子接到住在好友家附近的朋友电话,说好友自杀了。这个场景就是贵子成为冥土土产的记忆。



『我或许不该说这个,可是……』那个朋友以此为开头,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似乎以为只要先念了这句咒语,就能帮接下来的行为开脱。那些事都是这个朋友从当事人的母亲那里听来的。那位母亲可能因女儿的死封闭自己的心,在讲述经过时异常冷静。



贵子的好友一直很烦恼。她是出了社会后,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笨拙。她做事本来就不得要领,又时常犯下令人难以置信的错。她还说过自己总是给大家添麻烦,觉得很痛苦。



在撕破的笔记本页面上,她用潦草的字迹留下遗书。内容如此写道:



──抱歉,我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那个朋友用愉悦的语气讲个没完,听在贵子耳里却显得遥远。贵子感到呼吸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