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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锅煮(2 / 2)


“昭和三十九年,没错就是一九六四年大地震之后。当时那处绝壁塌了,就在原地盖了这座美术馆。”



“那大门美术馆是在古根海姆美术馆之后才建起来的,有借鉴对方的可能。”



“借鉴的可能性自不否认,但两者差别较多哦。大门美术馆是基本的三层建筑,每层之间由楼梯联系上下。而古根海姆美术馆是螺旋构造的。”



“螺旋构造的建筑?”



“‘美术馆自下而上应该是一整条精准控制平衡和延伸的通道,无论哪里都不能有一个接口。’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如是说。”这让我想起小学手工课上做的纸蛇。



画纸中央画着蛇头,之后是像一盘蚊香似的蛇身。沿着轮廓线剪下来,一提蛇头,蜷成一盘的蛇就完成了。当然如果提着蛇尾,就成了一个蛇头在下的倒三角——应该是倒圆锥形——的蛇。古根海姆美术馆的通道应该就是这个模样吧。



我想着美术馆一般大小的纸蛇,叹道:“螺旋形通道的美术馆,厉害了。”他点点头。



“除了这一点差别明显之外,古根海姆美术馆还有一处明显和大门美术馆不一样。古根海姆美术馆中间是挑空的,参观者必须乘电梯到最上层,顺通道慢慢走下来,沿途观赏展品。无论参观者在何处,都可以通过中心空置区域一览美术馆全貌。”



“建筑中心部分是空的,有趣的设计。”



“而大门美术馆中央是怎样的呢?”



“封起来的。好像是面圆柱形的墙,或者是根柱子,可能是为了场馆正中的承重支撑吧。而且还有楼梯。”



“圆柱……吗?”



他又露出怪笑,脱口而出一条奇妙的线索。



“当你说出圆柱时,就说明琢磨君已经掉到思维陷阱里去了。或者说被诡计骗了更合适。”



“圆柱有什么诡计?”



“圆柱……应该说是大门美术馆中心设有诡计。”



“你说的诡计,是谁、什么时候、针对什么人设置的怎样的诡计?你什么都没说清楚,能具体说明一下吗?”



“这个——说来话可就长了,这事儿必须从头说起。一下透了底就不好玩了。”



“被泄底也没意思。”



……他话说一半吞了回去。



“你觉得古根海姆美术馆的藏品都有些啥?”话题变了。



虽然我也感觉到话题被他打岔了,但还是配合他说道:



“肯定既有和大门美术馆里相似的展品,也有不同的展品喽。”



“那边有毕加索、马蒂斯 、康定斯基 等巨匠的代表作品,还有杜尚 、费尔南德·莱热 、贾科梅蒂 。可以说代表二十世纪的名作全登场。那反观大门美术馆里有什么呢?”



“东西洋的古董渣渣和赝品全登场。”他笑了。



“你说得太过了。日本人过分严于律己,对你的祖父很失礼呀。那个美术馆也是,如果仔细看,可都是些扔不得的藏品。”



“你去看过几次啊?”



“直到去年,我都去了十次以上了。单纯就觉得有趣。”



“我之前是赶在快要关门的时候才到,所以没有慢慢看。甚至三楼就走马观花跑了一圈。”



“那是可惜了,三楼是最有趣的哦。有趣是我的口头禅,应该说富有深意的物品挺多呢。那三楼展品里有没有你印象深刻的?”



“黑色玛丽亚。”



“是显眼呢。”



我没见过通体涂黑的圣母像。当我问起Aku这是什么时,他告诉我的。——黑色圣母哦。



我仔细一看,果然是圣母像。雕像高约一米,圣母呈坐姿,怀抱婴儿的耶稣。但异样的是无论头手衣着,全部都是黑的。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虽然黑、却是秀美、如同基达的帐棚、好像所罗门的幔子。”



不二男语言流畅地说:



“圣经旧约雅歌书中一句。黑色圣母像常见于法国,巴黎圣母院里就有一尊被安德烈·马尔罗称赞的黑色圣母像。但不知道为什么要涂黑圣母。”



“没有定论吗?”



“对,而古埃及神话里大地女神伊西斯也被描绘成黑色。伊西斯也是死者的守护神,而死亡的颜色就是黑色。”



“照你的意思,黑色玛丽亚是伊西斯吗?”



“更像伊西斯和玛丽亚的合体,即古代信仰和基督教融合同化了吧。不过在中世纪基督教的美术观里,黑色的确是不吉的颜色,只能用于表现恶魔。”



“那黑色圣母就是恶魔的圣母?”



“你要是声称恶魔崇拜那一套的老掉牙的东西,会被专家嘲笑的。”



“但是你不能否定啊。”他点点头。



“因为没有定论呢。对了琢磨君,你还记得三楼有什么吗?”



“石像鬼,有好多。”



“啊啊,那个是壮观。”



三楼展示着上百个怪物石像,好像整个三楼展厅都被一群怪物占领了,其中五十厘米到一米大小的石雕较多。听Aku说,这些是复刻自哥特大教堂的石像鬼。不过这其中也有真品——好像是偷盗走私来的。



这其中最多的是动物形象的石像鬼,虽然基本上是狮子外形的,但也有羊、猴和鸟形的雕像。人形雕像也有,不过都取用呕吐姿势,还有几具便溺姿势——但为什么这种亵渎神明的东西会被安放在大教堂?另外也有幻兽模样的石像鬼,从近似斯芬克斯和飞龙这样一见即懂的石雕,到更多连外形都看不懂的四脚兽,不一而足。



所有的石雕都给参观者以憎恶之感,虽然知道这只不过是石雕,但在压倒性数量的憎恶表情面前,这种情感仍然会钉进心里,令人战栗。如此情绪之下,就算这群家伙突然挥动翅膀,一齐腾空攻过来我都不觉得奇怪。



“石像鬼,法语读作gargouille。”不二男又开始掉书袋了。



“你看到那一群石像,作何感想?”



“好像被一群真的恶魔包围了。”



“嗯,那时你确实被恶魔军团包围了。”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就像创世纪战争时一样。”



“弥尔顿的《失乐园》?”



“根据弥尔顿所着,撒旦原为上帝最爱的大天使,但那时他率领全体天使的三分之一发动叛变,结果以撒旦军失败告终,这就是创世纪战争。败北的撒旦从天上逃到地上。”



“撒旦就化为堕天使。”



“那时候他麾下的恶魔也都化为堕天使。他们在地上四处引导人类堕落,企图对上帝复仇。”



“变为蛇形的恶魔怂恿亚当和夏娃吃苹果,迈出了复仇的第一步。”



“对……恶魔有时是蛇的形状。”不二男故弄玄虚地点头道:



“所以大门美术馆三楼是将创世纪战争的恶魔军团视觉呈现出来。所以——”



锐利的目光一下指向我。“那时,撒旦在哪里呢?”



我感到视线里的寒气,怯怯地说道:“撒旦必须在吗?”



“我看来是这样的。”



我又在记忆里过了一遍展厅的样子,说道:



“牵强了吧,那个房间里既没有撒旦塑像也没有类似展品。”不二男深吸一口气,又静静地吐出来。



“琢磨君,如果我把石像鬼的由来一说,你还会这么想吗……”他双眼一闭一睁,眼神好像变得忧郁。



“石像鬼,归根到底是一些不明所以的造型。历史上的美术大家也说过,尚未发现石像鬼的象征意义,即无法从图像学上给与解释。尽管如此疑似石像鬼的原型曾在十一世纪的罗马时代出现。而且当时留存的记录中,记载有很多人曾亲眼目击过那样的——恶魔。”



“十一世纪的人把在现实中见到的恶魔形象雕刻到教堂上?”他歪着头,既不否定也不肯定,接着从包里取出一本书打开,一本有关恶魔的书。



“好像当时的修道院长曾遭遇恶魔。那个恶魔一见外表与人类无二,但鼻子嘴巴却异常突出,就好像一张动物的脸。那个时代还有人见过小个子极度鸡胸的恶魔。总是不住地颤抖着身体,毛发像针一样立着——正好就像Glenn一样——嘴巴裂到耳朵根,满口尖牙。”



不二男无声地将书本合上。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假如恶魔真的存在,接下来你想说什么?”见不二男不说话,我又接着说道:



“假如真的存在,那也是中世纪的西方,毕竟是十一世纪的事情嘛,那些玩意儿不可能和现代日本有直接关联。”



“差不多。”



“是不可能。”



“但大门大造,可能不这么想。”



“我祖父醉心于恶魔收集品我承认,但这无法和恶魔真实存在连在一起。”



“因为世上总有些常识无法解释的事情。”



“这么说吧,我不认为恶魔真的存在。”



“确实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好似在中世纪存在的恶魔会一下子在本地涌现。”



他顿了一下。



“但是呢,我们能不能作此考虑。是大造,像搬来这么多恶魔艺术品一样,把恶魔也搬进来了……呢?”



“搬进来?”



“你想想。大造那时候不是频繁出海去粟岛吗?”



“他去粟岛是因为喜欢钓鱼。”



“外界是这么传的,但如果他有别的目的呢?”



“你的意思祖父出海另有所图?”



不二男压低声调问道:



“说到粟岛,你想到什么?”



“佐渡岛旁边的那个小岛,除此以外全县里想不到别的地方了。”



“那你看看把粟岛写成平假名的AWASHIMA,看出点什么门道没有?”



“没有。”



“哦,我想到了《古事记》。《古事记》里的AWASHIMA你知道吗?”



“就是生下日本岛那一段吧。”



“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从天界下凡到能碁吕岛结婚。生产神明时,第一个出生的是水蛭子,读作HIRUKO,写作蚂蟥的那个水蛭加一个子。不知怎的这个孩子被放进芦苇舟里遗弃了。第二个出生的孩子就是AWASHIMA,汉字写作平淡的‘淡’,山旁一个鸟的‘嶋’,淡嶋。这第二个孩子好像也没长好,记载说‘亦不计入子嗣’。”



“所以淡嶋相当于人类的缺陷儿。”



“那么淡嶋在哪里?民俗学里有人说是淡路岛,或者是在四国的与淡嶋同音的阿波?又或者是某本推理小说里得出的房总半岛的安房国(AWANO)的结论?但它们不是念作AWAJIMA就是用古音里的AHA代替AWA,又或是简写。只有我们县里的才是正宗的‘AWASHIMA’,那不就是粟岛嘛。”



“你是真的认为《古事记》里的淡嶋就是粟岛?”



“不行吗?淡嶋后来流传成了粟岛,如此假说也很合理啊。而且——”



他细细地吐了一口气。



“刚才琢磨君也说了,淡嶋相当于人类的缺陷儿。没错,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是神,那么我们能不能这么说,淡嶋是神生下的缺陷儿。那么粟岛上不就有了流落此地的残缺的神啊。”



“残缺的神。”



不二男深深一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对,残缺的神,即为——恶魔。”



“你想说,不会是,大门大造他……”我想起了忧罗的话。



大门大造那一时期,每周都往粟岛跑,却突然说不出海就不出海了。问及原因,忧罗的父亲是这么说的:“那家伙,钓上来个大家伙。所以满足之后,金盆洗手了。”



“(大家伙)肯定是带回来了,但不足为外人看也。那家伙不会是钓到人鱼了吧。”



我窥视着不二男的脸。他仿若害怕而闪闪发亮的眸子催促我赶紧说下去。



我把心中的那句话一字一字地挤出来。



“大门大造……祖父,他是为了找寻恶魔才去的粟岛,然,然后……”



不二男接过我的话,插嘴道:



“然后把粟岛上的恶魔带了回来。”



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著名画家、雕塑家、版画家,野兽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代表作有《豪华、宁静、欢乐》《生活的欢乐》《开着的窗户》《戴帽的妇人》等。​​​​​



瓦西里·康定斯基(Василий Кандинский,格里历1866年12月4日-1944年12月13日),出生于俄罗斯的画家和美术理论家。他是现代艺术的伟大人物之一,同时也是现代抽象艺术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奠基人。​​​​​



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1887年7月28日-1968年10月2日),法国艺术家,二十世纪实验艺术的先锋,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西方艺术有着重要的影响,是达达主义及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



费尔南德·莱热(Fermand Leger,1881-1955),法国画家,是最早的立体主义运动领袖之一。​​​​​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Giacometti Alberto,1901-1966),瑞士超存在主义雕塑大师,画家。代表作品有《超现实表》、《笼》、《鼻子》等。​​​​​



安德烈·马尔罗(André Malraux),法国小说家,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