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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往海边的道路,漫长且曲折(2 / 2)


啊啊,没错,姐姐以前总是露出这种表情。



我们两姐妹曾是相当神经质的小孩。



尤其姐姐,只有眼睛特别大,身体却骨瘦如柴,时常发烧、做噩梦。那双大眼总是以惊恐的神色看着外界。



我出生两年后母亲便过世了,加上当时父亲的事业面临瓶颈,我们两人便无人照料。小时候家中非常安静,我对当时的记忆尽是我们两人睡在小房间里的画面。



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是那么漫长,昏暗房间的天花板总是那么高。我几乎没有什么快乐的童年回忆,在小学毕业之前,我的世界里就只有姐姐。



我可说是有着相当阴暗的童年岁月。



然而,小孩是种多变的生物。



不需要费多少时间,曾是体弱多病、畏缩怕生的少女——我的姐姐变成了皮肤黝黑、嗓门特大的网球队队长;而我则成了粗枝大叶的乐天派女孩。



“姐,你认识高槻伦子吗?”



“那是谁啊?”



“昨天我和教授还有俊太郎一起去看她的画展,那些画我看了觉得好眼熟哦。”



我故作自然地问道。



虽然有点牵强,不过如果高槻伦子跟我们家有些许的关联,即能解释我那天的幻觉,我也就能脱离这一连串的怪事。



“不认识哦,而且我的美术只有三分(日本小学的成绩评定以五分为最高分——译者注)啊。”



姐姐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我继续试探。



“然后啊,那名叫高槻伦子的画家的儿子正好在场,他说他很崇拜泰山教授,还说以前他就住在我们家附近。搞不好你小时候见过他呢,他叫高槻秒,没印象吗?”



“秒?高槻秒?好奇怪的名字哦,我没听过。我不记得以前这附近有姓高槻的人家啊?你是说女性画家,对吧?如果曾住在这附近我一定记得,不过我真的没印象。”



姐姐立刻否定了。



她的记忆力异于常人,对曾见过的人的相貌、名字,就连电话号码都能够倒背如流。从她口中问不出一丝丝关联性,令我好失望。



“不过你那办公室还真闲呢。”



“才没有呢,之前忙了好一阵子,我们只是忙里偷闲一下子。”



“我觉得很好啊,你还是比较适合这种悠闲的工作。你的表情也温和多了。”



姐姐露出欣慰之情,我心中萌生小小的罪恶感。



“吃了甜的羊羹就更想吃东西了。有没有吐司?我要吃烤吐司。”



姐姐起身打开冰箱,伸手去拿草莓果酱,但是动作中途停下,犹豫之后拿出了一盒人造奶油。



这时,我忽然看见另一只手。



出现的画面犹如倒带的影像,我确实看见另一只手抓起草莓果酱的罐子。



那是女人又细又长的手指。我看见食指上贴了胶布,还看见小指上戴了一枚海蓝色的戒指。



“咦?姐,你买了新戒指吗?”



“啊?”



姐姐关上冰箱回头看我。



她手上拿着人造奶油的盒子,一脸茫然。



漂亮的手上没有任何伤口,中指上还是我熟悉的白银戒指。



“奇怪,我刚刚明明看见一只小指上戴了海蓝色戒指的手拿了草莓果酱。”



姐姐脸色大变。



“……万由子,你看到啦?”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干哑。



“对啊,食指还有贴胶布。”



姐姐先呆呆地伫立原地,旋即倒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倚着餐桌桌面。



“伤脑筋,原来凶手是由香里啊……”



“什么?”



我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姐姐神情复杂地瞪了我一眼。



“唉,你也真是的……可不可以先帮我泡杯红茶?”



“好……好啊。到底怎么了?”



我慌忙取出红茶罐。



姐姐显得情绪低落。手肘撑着桌面,双手十指紧扣,靠在鼻唇之间,一脸茫然地望着前方。



“……最近这几个星期,不知道是什么人将果酱涂在部长的计算机与部门内的打字机键盘上,黏乎乎的,很难清理。即使我们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了,过个几天又会再次出现这种情况。而且抹上果酱的位置专挑手指经常碰触的地方,真的很麻烦。由于大家都痛恨部长与这次的数据化作业,因此这很可能是某个员工的无言抗议。最近情况越发严重,不仅针对部长,还将矛头指向无力抵抗部长的我。早上要开始工作时,打开抽屉便发现计算器上沾了一大坨果酱,档案柜的把手也是,真的让人很不舒服。”



“所以,我刚才看见的是……”



果然,我又看见了。



姐姐疲惫地点了点头,无奈地继续说着。



“的确有你说的那个人。一个戴着海蓝色尾戒、食指受伤的女生。她的职位中等,工作能力强,我一直非常信赖她。你知道她今天早上跟我说什么吗?她看到我的抽屉时说:‘太过分了!课长又没做错事,到底是谁做出这么阴险的事!’而且她还陪我一起清理,难道那全都是在演戏吗?混账!”



姐姐一拳打在餐桌上。



桌上的杯子当啷作响。我吓了一跳,仿佛是自己被揍了一拳。



“我去换衣服。拜托你泡个红茶,要加很多白兰地哟。”



姐姐气愤难消地起身走出厨房。



我带着知情后的不快感,独自留在厨房里。



我叹了一口气,倒出热水温热杯子。



我愣愣地望着热气的彼端。



不知不觉中,热气彼端浮现出高槻伦子的画作。



特殊的共通点。



她,也是如此。



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寻找遗失物”的高手。



还没出社会之前,我不曾深入思考自己的这项特殊能力。在学生时代我只把它当做联谊时的特殊才艺表演。但是,做了三年的银行工作,因为这项“能力”而改变了我的命运。



或许也是时机不对吧。我开始工作的那个时期,银行业界提倡彻底缩减成本、人员,每个员工都背负庞大的工作重荷。加上又逢机械化升级的过渡期,工作上不断导人新的处理系统,总公司每天送来厚重的操作说明书和朝令夕改的决策,然而我们根本无暇读这些公文。在新系统顺利操作之前,所有前置作业仍须靠人手一一处理,因此我们在平日的工作内容之外,还得忙着处理系统转换的相关事宜,等于负担了双重工作压力。



那段日子,与其说我们经常加班,不如说几乎住在公司里,顶多趁空当回家休息一下,替换衣物罢了。休假日时便睡一整天以恢复体力,好应付下周的操劳。男职员就连假日都得上全天班。尽管如此,我们依然不敢期望新系统能如期启用。



大家的疲劳逐日加重,办公室内的气氛也显得杀气腾腾,这时我的“能力”竟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显现了。



过去我也曾小小展现这项能力,但仅止于找出遗失的文件或是客户遗忘的物品之类的程度而已,同事们都觉得有趣。然而,或许是当时过度忙碌导致我的神经过敏,我的能力竟然突飞猛进,发挥过去不曾出现的强大力量。



具体而言,当时我连续“揭发”了一名资深女职员盗用公款以及一名业绩优异的业务员进行诈欺的行为。



我并非目睹犯案现场,也没有告密,然而结果却是一样的,因此不论高层或同事都对我敬而远之。业务量已经够繁重了,加上接二连三的弊案,一会儿人事异动,一会儿又是督导进驻,大家不恨我也难。



如果只是公司气氛令我不自在,或许还不至于让我辞职。然而后来发生了决定性的事件。



当时有一位上司S先生非常照顾我。



他不善于巴结高层,因此在同期中晋升得特别慢。不过他是个扛得起责任的人,相当受部属及女职员的信赖。



当时S先生为了新系统转换之事,已经将近两个月没回家好好休息了。他因为过度疲劳,导致太阳穴和颈部都发黑了,我记得父亲过世前也出现同样的状况。



当天我和S先生搭同一班电梯离开公司。其实他希望留下来继续工作,但身体实在不舒服,无法专心,只好返家休息。



“搭出租车回去吧。”



我对他说。当天相当寒冷,而且S先生的家离公司很远。



“大儿子才刚上私立高中,我哪敢搭出租车啊。”



他笑道。S先生的大儿子长得很像他,是他引以为傲的宝贝。



“路上小心哦。”



道别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脸,瞬时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S先生的脸上没有五官。



该有眼睛鼻子的地方只见一片灰蒙蒙的什么都没有,那是一张光溜溜没有五官的脸。



我无法相信自己所见。



我站在原地呆愣愕时,S先生则向我挥挥手,走远了。



就在当天,S先生在寒风不断灌进的月台上昏倒了。



他失去意识,掉到铁轨上。



电车驶进月台,碾过他的头。



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我便辞掉了工作。有好一阵子我都无法入睡。稍一入眠,必定会梦见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无法入睡、无法进食,我瘦得只剩皮包骨。



当时姐姐操心到了极点。就算到了公司,也会打好几通电话回家问我在干什么,每天下班后便急忙赶回家,想尽办法煮些我爱吃的东西。到后来不只是我,连姐姐也消瘦了。她认为我无所事事反倒对身体不好,于是到处打昕请托,帮我在大学找到—份职缺。



这份工作的气氛与过去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因此顺利恢复,回归社会,姐姐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能够悠闲度日之后,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看见”不该看到的东西。



这时,我眼前出现了浦田泰山。



大家时常误会了,其实我并无法从一个毫无迹象的地方,寻找出别人遗失的东西。我只是能感觉出对方自己没自觉但是其实记得的东西。不论是姐姐或是泰山教授的记忆力都超乎常人,因此我能够替他们打开容量庞大的记忆抽屉。



假设泰山先生在找某封信件好了。



虽然他当时确实忘了放在哪儿,其实他是记得的。只是由于他的记忆量过于庞大,一时找不出放置这项记忆的抽屉在何处。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开开关关了好几个抽屉,其中有太多抽屉开了就忘了关,他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拉出装有此项记忆的重要抽屉。



我只是偷窥教授已经开启的抽屉罢了。



所以我对于抽屉没打开或是记忆量过小的人,无法发挥任何能力。



第一次见到泰山教授时,我深感惊讶。因为教授脑中的记忆或是映像都非常鲜明,我“看见”的方式也截然不同。如果他认真找一样东西,他的身后便不时出现各种景象。我只是出于好奇,无意间脱口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没多久教授便发现我这项奇妙的能力。



教授只是单纯对这项超能力感到好奇,却不曾以异样眼光看待我,于是我也跟着他一起探索自己的能力,心情因此得到舒缓喘息的机会。



那个盗领公款的女职员其实也非常优秀。她心思细腻,只要负责一项任务,她便能先一步想到之后需要做的准备工作。



那时,我们正在开会讨论往后几个月的工作进度。



她大概在思索往后需要执行的业务流程吧,在她身后浮现她不停操作着联机计算机的影像。同样的操作模式不断重复,而且她按下的按键组合是我们平时鲜少使用的。



这个画面令我印象深刻,单纯感到好奇地问了其他资深女职员。我把自己看到的操作方式说给对方听,想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用到这样的操作模式。对方也相当熟悉系统操作,因此立刻意会到这项操作似乎有些什么蹊跷。



一周后,那个盗用公款的女职员便失踪了。



之后那个业务员也是如此。



他能够立即从周遭的气氛读取到眼前的客户需要什么。



例如他去拜访客户时,虽然坐在会客席与客户闲话家常,但同时也将隔一段距离的客户的上司说的话听在耳里。他偷听到对方正在烦恼如何招待客人之类的事,隔天他便透过客户介绍适合的招待处给对方。



一个优秀的业务员必须能仔细聆听对方的话,反应快、想象力丰富。而这些特质也是能让我“看见”的重要条件。



我会发现他的行径,是起因于柜台职员比对印鉴之际,我恰巧经过。我觉得那颗印鉴相当可疑,虽然几可乱真,但就是有些不对劲儿,就连那位客人也很可疑。



而那个业务员路过时偷瞄了印章一眼。



这时,我看见他从身穿蓝色毛衣的老爷爷手中拿到了印章的景象。为什么他会跟别人拿印章?那个爷爷到底是谁?我的这些疑问导致之后的结果。



高槻伦子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我在姐姐的杯子里缓缓倒人白兰地。



又甜又浓的香气融在厨房安静的空气中。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对高槻伦子产生了兴趣。



她也和我一样,不得不看见一些不愿看到的事物吗?



不愿看到的事物。



剪刀。



我立刻挥挥头,从脑海中赶走那个画面。



而且她又是艺术家,她纤细敏感的神经应该是我无法相比的。这项能力想必对她的创作影响很大吧,也难怪她会表现得如此神经质。



我回想起白雪公主、睡美人等画作的冰冷风格,了解到作品中为何呈现出那样的意象。



而她就是高槻秒的母亲。



我只是与她有某些共通点,便产生了如此大的兴趣,可想而知秒一定比我更渴望了解这个人。



我还有姐姐,而他确实是举目无亲啊。



3



不论何时来到这里,涩谷车站前的闹市区总是给我莫大的压迫感。



每条路都涌现川流不息的人潮,人群呈放射线状集中指向涩谷车站,若要我正视这个景象实在需要点勇气。



年轻人仿佛把这地方当做自己的王国,莫非他们认为这样的压迫感其实是“愉悦的刺激”?



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街上却有不少稚嫩的少年们晃荡着。高中生以下的学生们早就应该开学了,难不成这些孩子都是大学生?



红灯转绿,人们仿佛啃噬道路般冲向斑马线。每个人都争先恐后,神情急迫地小跑步穿过十字路口。



年轻人花枝招展,苦心打扮的程度反倒令人看了心酸。很难回想我自己在他们这年纪的时候到底在做些什么,我只记得我和眼前的少女们截然不同——不过,或许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吧。我和他们只不过相差五六岁罢了,这中间却有着莫大的隔阂,难以想象这两个世代间有任何连续性,而他们也拒绝与之前的世代有连续性吧。



教授曾问我会不会害怕走在人群中。



若只是擦身而过,对我并不具有任何意义,完全没什么好怕的。尤其,在涩谷几乎不可能“看见”什么,这些少年少女们的记忆量少得惊人。



“你怎么睡一晚就改变想法啦?昨天还说绝对不去呢。”



走在前方的教授回头问我,一大群戴着帽子的少女们推挤着他。



原本我拒绝陪教授前去参加高槻伦子画展的闭幕日,教授已经打算自己一个人去了,但今天我又改口说我还是想去看看,教授因此显得颇讶异。



“我想让自己冷静一些,再看一次那些画。”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教授疑惑地看着我,但也不再追究,继续往前走。



夏季进入尾声,闹市区的街道看来有些肮脏,有些无力。鲜艳的招牌、女孩们充满活力的笑容都更加深我的疲惫。



“每天都是这样,不过今天怎么挤到无法前进、动弹不得了?时间明明还很早啊。”



人行道上挤成一团,我无奈地看着这个景象。



不但无法前进,人潮竟然停在原地不动了。



在怨声载道的人声中,一阵异常的喧闹声如同海浪般,由前方传过来。



“火灾啊!”



“失火了!”



“看!好大的烟!”



“听说失火了!”



人们谈论起火灾的消息,远处传来的警笛声越来越接近。



“啊?哪里哪里?”



“哇!真的啊!好大的烟啊!”



互不相识的人们在瞬间燃起相同高昂的情绪。



看热闹的人群从后方不断涌现,人潮彼此推挤,场面瞬时失控。



不一会儿的工夫,人群溢出步道,公交车被迫停驶,街上喇叭声四起,货车司机探头大声怒斥着。尖锐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逼近,四周来了不少消防车,但是我担心车子无法顺利进入火场。周围的人们喧哗不断,热闹的程度好比身处摇滚演唱会第一排。我不会在这里遭人群压死吧?一股恐惧感笼罩着我,脑中闪过今天晚报的头条字眼可能会是这样的时候,我听见教授喊着我的名字。



“万由子!是那栋大楼失火了!”



我突然惊醒了。



忍不住踮起脚跟死命地探头望去。



黑灰色的烟雾升起,仿佛是在夏季尾声的蓝天上涂鸦。



那的确是我们打算前往的大楼。



从大楼顶端的窗户冒出浓浓黑烟。那不就是画展租借的楼层吗?



“该不会是那个会场吧……”



有增无减的警笛声回荡在大楼丛林中,酝酿出一股诡谲的气氛。



警车也来了。一大群警察哗啦哗啦涌出,继续鸣放警笛,拉起封锁线隔离现场。



前方的女孩们被挤得往后倒,发出做作的娇吟声。香水味极重的发丝硬是沾在我的脸上,害我恶心反胃。人挤人的情况造成大家满身是汗,人们心烦气躁的情绪化成杀气飘散在空气中。在毫无抵抗能力之下,庞大的力道再度将我们往前推回,警察的威吓声中混杂着周遭人群的怒骂声。我开始恍神,不小心被挤下了车道。



“咦?”



在遥远的前方,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甩开警察的制止,奋不顾身冲进那栋大楼。



那个体型,那头朝天而立的乱发,莫非是……



他什么时候跑到那么远去了?那确实是泰山教授啊!



会场早已浸在水里。



难以想象几天前这里还是个华丽的展览会场。



仿佛在窥看一场尚未完成的噩梦。



火焰充满蛮横的力量,强烈地扭曲了所有物品。墙壁和天花板已焦黑剥落,门板因高温而严重变形。埋在墙壁内的管线从裂隙中外露,犹如内脏暴露出体外,显得格外丑陋。装饰会场的美丽花束也全成了灰色木乃伊般的残骸,加深了现场惨不忍睹的景象。



照理说,展出的作品也该遭受同样的命运,然而墙上的画竟然全数消失无踪。



原来是高槻秒和泰山教授在火势蔓延之前,全速抢救的结果。



据说教授抵达现场时,秒正奋不顾身地将画从墙上拆下,堆在会场门口。当时火焰已经开始吞噬天花板,秒却坚持搬出所有作品,否则不肯离开现场,就连教授抵达时,他也没发现有人来了。教授将秒堆在门口的一幅幅画丢向逃生梯,让作品一一滑出屋外。



这两人现在一动也不动地蹲坐在角落。



烟熏得他们全身乌黑,身上处处都是烧伤的痕迹。



适才教授用他那鲜少运动的庞大身躯,一口气跑上顶楼,如今憔悴疲累的模样简直悲惨到极点。他手抚着心口,像一只中暑的青蛙,四脚朝天,无力动弹。秒也没好多少。他脸色苍白,双眼无神,不听使唤的双手不时颤抖起来。仔细瞧,他的脸颊和双手上出现好几个水泡,连头发也烧焦了,让人不禁移开眼神,无法正视。



前一刻,消防队和警察正轮流侦讯他们两人,如今却无人关照,大家都把焦点转移到事务性的后续处理与机械性的起因调查上。



看到缩在另一角的我,教授慢慢环顾四周,摇摇晃晃起身后缓缓走向我。



“教授你还好吗?太乱来了吧!这样一口气跑上七层楼,还从那堆人群中冲到这里?”



我低声指责他。



教授的脸黑亮得像一颗茄子,烟熏的威力实在惊人。教授不发一语,看来他早已用尽浑身的力气了,缓慢的动作宛如一格格定格的影片。呼地叹了一口气,教授不知从哪儿掏出香烟,但已经完全湿透了。他似乎连失望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能无力地握扁烟盒。



“幸好画都没事。”



“生命比作品重要吧!你们两个差点烧成木炭了。高槻家原本就打算销毁这些画,或许烧了它们也好。”



“不不,好不容易勾起万由子对这件事的兴趣,情况渐入佳境呢。如果失去最重要的画,就无法期待后续发展了。”



这并不完全是玩笑话,教授他就是这种个性。



“还在说这种话。”



我苦笑。



笑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自己的脸早已因紧张而僵硬多时。



这时我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据说有人纵火。”



教授忽然开口。



“纵火?”



我怀疑自己的听力。



“这里是间办公大楼,不可能有人开火做饭,而且警方在现场残余物中发现了具备定时器的简易点火装置。这可能是早在昨晚大楼关门前就设下的装置。警方猜测,歹徒应该是在平日少有人经过的死角堆积易燃物,在上头摆上点火装置。因为火灾发现得早,及早控制住火势,这才找到了定时器。如果火势更猛,点火装置恐怕已经烧个精光,无法寻获丝毫线索了。”



看来教授并没有因为接连的侦讯导致无神,反倒问出不少火灾事件的细微情报。



“歹徒将起火时间设定在开场前三十分钟。还好秒今天来得早,在火势还没大到无法搬出画作前,便发现不对劲。”



“这时机点也太凑巧了吧。”



“我猜,歹徒应该只想烧掉这一层楼。如果打算烧毁整栋楼,应该将起火时间定在无人出入、最不会被发现的时刻。歹徒将装置设定在大家上班的前一刻启动,表示他希望有人发现这场火灾。”



“为什么?”



我疑惑地问道。教授眯起双眼。



“因为歹徒只想烧掉这个会场,说得更明白一些,也就是只想烧毁这些画。”



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忍不住环顾四周。



仿佛有人知道我今天早上做了什么梦。



在火灾发生之前,我还没把这整个情况当做一回事,以为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我还能够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我只是发烧做了一场噩梦罢了。这原本起因于我个人的幻觉,然而在这一刻,事情的发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入侵到真实世界,而且发展的速度比我预期中更加快速。



我和教授同时在无意间瞄了远处的高槻秒一眼。



“……看吧,事情越闹越大了。看来这些画是潘多拉的盒子,也难怪他父亲多年来一直不愿公开,还打算偷偷销毁它们。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呢?”



教授低声自语。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歹徒不希望有人看见这些画?”



我也跟着压低声音。



“二十五年前,高槻伦子的凶杀案或许不是陌生人所为。”



“怎么会?”



“我们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吧?当然还有其他各种可能性,不过这的确也是可能性之一。或许在某幅画中早已提示杀人凶手是谁,只是过去无人发现罢了。搞不好其实凶手就是高槻伦子非常熟悉的人。”



“教授,你只是在说笑吧?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早已过了追诉时效,这个推测也未免太牵强了吧。或许歹徒是长年喜爱高槻伦子的画迷,为了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于是放火烧毁作品。这个推测比较具有说服力吧。就她的画风而言,显然很容易吸引比较偏执的画迷嘛。”



“嗯,的确。也或许歹徒只是和这栋大楼的地主结怨,又或许这单纯只是一场恶作剧。不过,二十五年前高槻伦子遭人刺杀,多年后首度公开展览竟然遭人放火,这点实在令人起疑。”



教授面无表情说完这些之后,缓缓举步走近秒。



我躲在教授背后,战战兢兢地跟了过去。



秒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好严重的水泡呢!教授,你最好陪他到医院……”



这时秒突然抬起头,我看见他惊恐的双眼。



砰!



(关车门)



呼噜噜噜噜一



(启动引擎,车子匆匆驶远)



我吓了一跳!



四处张望,注视着被烟熏黑的大玻璃窗。我集中精神,虽然听见楼下街道传来的喇叭声,但无论如何仔细聆听都只传来微弱的声响。



——那是什么声音?



我的胃又开始发冷。



“好可怕……好可怕……”



秒的双眼依旧紧盯着我,那是孩童的眼神。



“我想以后就没有机会在这么大的会场、这么好的灯光下欣赏母亲的作品了……昨晚睡得不安稳,我便想早上早点来,趁最后一次机会一个人慢慢欣赏。”



秒的视线缓缓移向教授,犹如幼儿请求大人指示一般的眼神。



教授对他点头。



秒终于安心了,露出空洞的笑容。



他的肩膀和下巴频频颤抖着,唇角不自然地抽搐。



“一打开门,眼前出现一片火海……轰隆轰隆好大的声音,风不断吹来……我好久没想起那天的事了。海,染成了大红色……每当海浪涌上,那片红色便渐渐扩散。我靠近海浪……脚浸在海水里,好冰,冰得让我不舒服。我低头看了脚边……海浪退去,我的白色袜子染成粉红色……我全身都湿透了,脚边碰到什么硬东西……沉重的东西陷在沙子里……我捡起……剪刀……剪刀,深黑色的钝重的剪刀!”



秒睁大双眼,抱头呐喊呻吟。



我忍不住捂住耳朵。教授抓住秒的肩膀赏他两巴掌。



周遭的人立刻停下动作回头着他们。



被打之后,秒茫然的表情突然垮下。



他庞大的身躯虚弱地颤抖着。



大颗的泪珠沿着脸颊哗哗落下。



教授展开双臂,秒摇摇晃晃地走向教授,紧抓着教授放声大哭。哀戚的哭声令人心疼。我实在看不下去。



(白色汽车驶远了)



我看见一辆白色汽车驶过海边。



渐渐远去,车上只有一个人。



男的?还是女的?



不行,影像模糊看不清楚。



隐约看出车牌号码的形体,但太小了读不出数字。



至少,至少能够知道地名也好……



啊啊,已经看不见了。



再次清醒时,我发现自己身处淹水的会场里。



不过最令我惊讶的是,我发现自己的情绪相当平静。我以格外冷静的心情,试图回想刚才看见的影像。



这时教授搀扶着秒,推开警员和消防队员走下楼梯。



我不发一语地跟着他们离开现场。大楼管理员、保险公司业务员、其他楼层的人们还有新闻记者,周围喧闹嘈杂,挤满了大批人群。



教授与秒在人群中犹如一对父子相依,慢慢步出会场。



抬起头,我看见楼梯间的窗户出现夏末的天空。



看着那片天空,已经逃不开了,我想。



如今梦境侵蚀了现实,我已经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