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这些时光逝去,也一定是──A」-senior's sword-(2 / 2)
「功能应该不会比你的差。接下来就见真章吧。」
啪!约书亚手中迸出雷光,两相比较下丝毫不逊色。
†
藏青色的天空中,点点星光开始闪烁。
和来的时候相同,黎拉踩著一艘艘船追逐著翠银巨人。
不用说,每艘船都陷入了一团乱,但她没有时间解释情况,只能将人们惊慌的叫声拋在后头,持续往前跳跃。
巨人随意拨开挡在前面的一艘船。当下站在甲板上的船员碰到了巨人的手掌──就这样消失了。
那些人被巨人吞噬,融为它的血肉。
他们是建构出「露希尔」的一部分素材。
见状,黎拉更肯定了。那是会无止境地吞噬人类并不断扩大的巨大灾祸,若是不在这里阻止它,至少会有一个国家被轻易毁掉。而且,恐怕还会殃及全世界。
既然如此,正好在现场的正规勇者该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在事态演变到最糟的地步前防范于未然──
(露希尔•萨克索伊德。白金魔女。)
她将意识集中于战况上,同时在脑袋的另一隅开始回想。
毕竟,那可是远古时代的人物。
活版印刷直到最近才普及开来,更别说露希尔的时代根本连造纸术都没有,而口耳相传的内容则会随著时代变迁而不断改变。因此,黎拉并不知道露希尔•萨克索伊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不过,也有留下一些明确的记述──她遭到自己所拯救的人背叛,在孤独的痛苦中死于非命。)
这种事没有多稀奇。
恐惧有力者、想否定其存在是人之常情。只要可怕的怪物被消灭,便不再需要比怪物还要可怕的勇者。尽快处理掉是为了让无辜善良的市民能够放心过生活……就像这样。
这种事在古今东西都相当常见。不过,真正被处刑的人在这一百年来似乎已经大幅减少了。
(──其实我也没资格寄予同情。)
她压下复杂的思绪,再次蹬著甲板跳了起来。
在其他船上著地后,转瞬间便有一个刚好在附近的船员急忙拔出腰间的曲剑刺向她。「喔啊,啊呀,唔啊……」她听不懂那个人在说些什么,他本人大概也不清楚吧。暂且不管这个──
「借我一下。」
她随手抢走了他的剑。
握住剑柄就能知道剑的品质。虽然称不上粗劣的便宜货,但终究是量产品。不知是否是铸模的瑕疵,这把剑的重心略往左偏,剑锋的韧性也令人存疑。不过,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
她立刻从呆住的船员身上收回视线,转身看向巨人的背影。
深吸一口气,稳住心跳,右手轻握著剑柄,左手微微按住右手的手背。剑锋对准它的后背,摆出重心略往下移的举剑姿势,蓄力于膝盖后──
剑芒一闪。
大海被切开了。
在挥落的剑轨的延长线上,与剑身不符的特大斩击宛如暴风雨般卷进一切事物扯断。
这并不是多奇特的招数。许多剑技流派都将这类的气斩技当作奥义,亦即只是把「斩击」与「斩断」的地方和规模融入位移的技艺,其规模会根据使用者的力量而有非常大的不同。
(……看来没效啊。)
立足点不稳,拿著称不上高品质的曲剑,身体又因为诅咒积累而不在万全状态,但从手感来看,刚才那一击的威力应该足够一举破坏掉钢铁制的城墙。
尽管如此──即使她早有预料──翠银巨人依然健在。它泰然自若地走在因为刚才那一击而汹涌翻腾的海上。比钢铁还要强韧的说法已经不足以形容了,那恐怕是澈底隔绝一切受到的攻击,或者说外部施加的力量所造成的变化。
「未免太不讲理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怪物们看到正规勇者出现在面前时的心情。感觉自己一直以来所依赖的作法、相信的世界法则全部都被直接否定了。这确实令人无法忍受。
剑身在她手上慢慢剥落化为灰烬。
「抱歉,我弄坏了。」
她把仅存的剑柄塞回给一脸呆楞的船员。
(……明明必须尽快解决掉才行。)
她想起爱玛,顺带还有艾德兰朵。
那艘船绝对不是安全的地方。尽管没办法确定对方的真面目,但她能感觉到带有敌意的威胁气息。然而,她还是选择把那两人留在那里,毕竟总比强行带上她们来得好。
黎拉知道艾德兰朵并非弱小无力。那个仿照圣剑的手套确实是极为出色的护身装备。以她的战力而言,路边流氓自然不必提,一般冒险者应该也敌不过她。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那也不过只能求个心安罢了。比起拥有强大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别让自己置身在需要强大力量的状况中。因此,黎拉才会把她留在敌人的阵地里。
「唉,真是的!」
如同往常把烦躁的情绪压在心底,黎拉再次朝巨人的后背追过去。
†
艾德兰朵不仅是技师和商人,同时也是埃斯特利德工房的活招牌。
她经常使用的护身装备「玫瑰」当然必须满足几个条件:能够阻挡突如其来的暗杀、让袭击过来的刺客失去战斗能力、不需要像勇者那样催发魔力也能使用;除此之外,外观还要美丽又精致──与为了讨伐强敌而生的圣剑在概念上就大相径庭。
约书亚用同一技术制作出来的臂铠则截然不同。完全不在意重量和外观,能够随心所欲地以杀伤力和压制力为优先。光是这些条件的区别,就让两者在武器性能上出现决定性的差异。
「我从一开始就看你不顺眼了!」
约书亚挥动右手,绯红雷光向周围四散。
「得知大哥买了一个奴隶当养女的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疯了!不对,更正,我现在可以确定那个男人就是疯了!」
「……这样啊。」
艾德兰朵用左手产生的半圆力场将雷光甩开,同时用右手释放的力量强行跳起来。
受到远比预设中还要强劲的力量,伴随著「啪」的一声,一块碎片从「玫瑰」上迸飞出来。
「而我呢……并不讨厌叔叔。」
「哦,是啊,我想也是!」
约书亚看似心情舒畅地叫道:
「你是个好孩子啊,艾德兰朵!拥有才能却没有沉溺其中!是一个为神所爱、为人所爱的少女!你不会受限于这个工房,是人类今后真正需要的人才……!不过,正因如此,并没有人需要你这个人本身!」
响起了类似把热油洒出去的声音,绣在「玫瑰」上的金线逐一消失。「『彩绘』。」即使她发出这个指令也没有得到反应,控制雷光的功能坏掉了。
血流从她的指尖像装饰线一样飞出去。
勇者们是藉由魔力这个现象来控制圣剑,那是生命力的负向操作,会让自己慢慢步向死亡,并不是外行人学得起来的绝技。「玫瑰」重现这个功能之际会消耗装备者艾德兰朵的一部分生命,具体来说就是把血液当作燃料。
这一点,恐怕约书亚的「臂铠」也是一样的。
(……叔叔。)
桌子和书架接连粉碎四散。
挂在墙上的油灯一个个被吹飞,油与火在周围蔓延开来,迸发的雷光加剧了火势。
这艘木船的船体为了防止进水而涂上厚厚一层油。虽然有加工过避免容易起火,但火势依然一路延烧上去。
房间被火焰包围了起来。
「没错,你是天才,所以没有人能站在你身边!」
──天才……吗……?
光是这两个字,就筑起了多高的墙,让她被孤立了多久?人们大概是放弃理解了,认为彼此之间无法沟通,始终把她当作不同生物来对待。
她早就习惯人们如此对待自己了。
然而,像这样被推开的一瞬间,那种落寞的心情她还是习惯不了。
「所以……所以,我才不能让你背负这个使命!那个将人……弄秽、毁掉、澈底改变的使命!你一旦知道就会独自走上那条路!拋下圣歌队,独自唱著救赎之歌直到最后!」
「你在说什么……」
艾德兰朵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男人究竟在说什么。
只不过,叔叔的表情相当狰狞,至少她看得出来这番话是发自真心。
「我一直无法告诉你!人类和世界正在走向毁灭!所以,无论要背负什么样的罪孽,我也必须找到能够舍弃人类的身分,转化新生的途径!我在世界树看见了这件事,看见了这个使命──」
墙壁和天花板开始燃烧剥落。
约书亚随意挥动胳膊,想要甩开纷纷坠落的瓦砾──但就在这一瞬间,艾德兰朵伸出了手。她用自己的手指,用自己不断流出的血液,碰触了约书亚臂铠的手腕处。
「你──」
「『石膏苹果刻划时间』。」
这是设定在护身装备「玫瑰」里的其中一组关键字,原本是用来操纵遇到危机时的自动防御功能。
但是,艾德兰朵戴著的「玫瑰」有一半以上已然损坏,连执行这个命令的功能都不复存在。
因此,这句话让约书亚戴著的「臂铠」产生了反应。它吸收装备者的血液,开始启动自身的功能。
然而这时候有异物混了进来,亦即艾德兰朵的血液。这是仿照圣剑制造出来的武器,成立在护符之间精妙的相互干涉上。而只能成立在精密平衡上的武器,仅仅是出现一点扭曲,就能轻易引发意料之外的作用。
「臂铠」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只是静静地将自己缩小,压缩著约书亚的手臂。
「──────唔呃!」
约书亚发出惨叫。
那是因为痛楚与愤怒而迸发出来的叫声,艾德兰朵蹙著眉当作没听到,就这样双脚一蹬,跳到了他身后。
天花板开始正式崩落。当艾德兰朵眯眼避掉热浪的瞬间,只见一片模糊视野的正中央,约书亚的身影在燃烧瓦砾的另一端消失不见了。
「──我是想要爱你的。那个大哥所选中的你。」
她不可能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应该是幻听吧。她感觉自己听到了那温柔的嗓音。
「我知道喔,叔叔。」
艾德兰朵喃喃回应著幻听。
「可是……我只知道这些而已。我对叔叔的了解,只有这样而已……」
†
黎拉进一步展开几次攻击。
像是连山都能打碎的拳击、破坏物质结合的一击,以及直接震碎体内五脏六腑的打击。她从至今学过的各种攻击手段中,依序施展可能有效的招数。
无云的星空下,好几个巨大的水柱立起,几十艘船彷佛激流中的树叶一般不断翻腾。
但无论是哪一招,连对翠银巨人造成一丝痛痒都没办法。
黎拉越过巨人,就这样隔开距离降落在港口上。
她回过头,从正面看著巨人──在水上悠然步行的模样。
(任何攻击都没有效。或者应该说,根本碰不到它。)
让肉块集合体变成巨人模样的力量,恐怕就是那种顽强性的真面目吧。说到底,这都是因为它一直在模仿「健在的露希尔」,所以不管怎样都伤不了它,就是这样的歪理。
黎拉感到棘手。
她并非束手无策。尽管从未使用过,但她还知道几种灭国级的禁咒。使用那些禁咒的话,就算对手是那个「露希尔」,也应该能澈底解决掉。
问题在于,那些禁咒非常不好控制,就算是平常的她也会有点吃力。要是稍微没控制好,不止是目标,连同周围一切都会尽数遭到摧毁。
(……一开始就把反作用力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的话,或许可行。)
她认为这个想法还不错。就像前阵子对付吸血鬼的诅咒那样,这次自己所施展的禁咒也采取相同的方式来处理。
不同之处在于,即使拥有正规勇者那种夸张的容忍力,这次也可能真的会承受不住。
(应该会和目前存在体内的诅咒互相干涉,无法预测会产生什么后果……或许会当场死亡,好一点就是全身石化,等诅咒减弱到有办法解咒的程度也得等上几百年吧……)
──在你因为无可奈何而动手之前,至少先衡量一下。
──你的身分可没有轻贱到能够出于一时冲动而牺牲掉自己。
她想起师父那一席话。
「是这样没错啦……但眼下也只能说是无可奈何了吧。」
站在这里的,只有她一人。
倘若正规勇者不挺身应战,便会导致许多人陷入危机。
正规勇者永远只有自己一人。在过度棘手、过度惨烈的战场上,无人能伴其左右。
所以,她只能独力奋战。
只能独自受伤、独自死去。
「好寂寞的人生啊,真是的──」
「勇者大人!」
「唔噫!」
太大意了。像黎拉•亚斯普莱这样的人物竟然没有察觉到已经靠得如此近的气息。
呼!呼!
熟悉的女子站在她身旁,那气喘吁吁的模样她也差不多看习惯了。
「席、席莉尔?」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总觉得到处都乱成一片……真是吓死我了……」
席莉尔将手撑在膝盖上不断喘著气,并这么说道:
「海上也……一直传来非常惊人的声音……你没事吧……话说,那是什么……」
「呃……」
从头说起会很冗长,但又没办法简短说明。因此,她舍弃了一切过程答道:
「算是我的大前辈吧。」
「……原来如此,器量等各方面看起来是满大的。」
席莉尔说了句玩笑话并调整呼吸,眼镜下的眼眸眯了起来。
「和洁尔梅菲奥有关联,又是勇者大人的前辈,这样说来是露希尔•萨克索伊德吧?那我猜,有人试图根据纪录重铸肉身之类的,结果不仅失败还造成局面失控,对吗?」
别人都放弃解释了,别自己推理出真相好吗?
「既然如此,我带这个过来就是正确的。」
说著,席莉尔把背上的行李──被白布缠起来的巨大物体递给黎拉。
「这东西重得要命,我明天一定会肌肉酸痛,现在就觉得好忧郁啊。」
「……谢谢。」
黎拉接了过来,拆掉白布。
熟悉的剑身从里面露出来。这是用四十一块护符组合起来,再以咒力线连接构成剑身的巨剑。
极位古圣剑瑟尼欧里斯。
在人类能够控制的圣剑中,最为强力的一把剑──
「谢谢你,时机正好。」
黎拉再次道谢。
──目前还在净化的过程中,各种功能都是瘫痪状态。
──它睡得很迷糊,应该认不出你了。
她想起艾德兰朵说过的话。
重新握住瑟尼欧里斯的剑柄后,确实感觉不太一样。
她轻轻挥动,发现剑身的平衡性还得到些微改善。想到那女人连不在委托范围内的部分都一并处理妥当,让她不禁在这种无关的事情上感到有些火大。
「……勇者大人?怎么了吗?」
「唔,没事。」
艾德兰朵真的很有能耐。
身为护符与圣剑领域的天才,对两者的理解超乎常人想像的程度。因此,她说的那番话,的确精准地说明了现在的情况。
瑟尼欧里斯还没有恢复成最佳状态。
尽管将诅咒的污染抑制到最低限度,但也为此封印了几个原有的功能。在这种状态下,这把剑应该无法辨识目前使用它的人是谁。
每一把古圣剑都难以捉摸,只有极少数具备资质的人才可以发挥出它的力量。而且,人类尚未查清楚那个资质具体来说是什么……目前来说是这样。
「那么,我们上吧,瑟尼欧里斯。」
黎拉唤了一声──然后将微量魔力注入瑟尼欧里斯。
剑身开始微微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如同以往。
彷佛一直以来未曾改变。
「席莉尔你退后,被波及到可是很危险的。」
「不用担心。就算你不说,我也只打算待在安全距离替你助威而已。」
「是喔。」
虽然这是她所期望的回答,但席莉尔讲得这么理直气壮也让她有点难以接受。不对,现在没工夫管这些了。
「嘿!」
她在岸边蹬地高高跃起,冲向不断接近的巨人。
──它睡得很迷糊,应该认不出你了。
(是啊,没错,艾德兰朵你是对的。现在的瑟尼欧里斯根本看不见我。)
空气阻力毫不留情地将黎拉的浏海往上拨。
(不过,这不成问题。毕竟在这把剑的认知中,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黎拉•亚斯普莱这个人──)
她转了一圈调整姿势,然后在路过的大型船桅杆上蹬了一下,转换方向并维持高度。那艘船严重倾斜,但既然没有翻船就别计较太多了吧。她只在内心说了声:「对不起。」
(不止是洁尔梅菲奥,瑟尼欧里斯也一样只会认一个主人。在它们的认知中只有那个唯一的主人,不会把力量借给其他人。然而,瑟尼欧里斯有例外。如果对方和那个主人非常相似,它就会误以为是正确的使用者而发挥出力量──)
黎拉站在翠银巨人「露希尔」的头上。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真是谢天谢地。)
巨人慢吞吞地转动自己的脖子看向她。它大概是察觉到情况和之前不同,出现了会威胁到自身安危的存在。
黎拉暗叫不好。
要是巨人开始认真进行回避或防御,自然会拉长战斗时间。两个拿著古圣剑的正规勇者若是打起持久战,会给周围带来巨大的危害。
一阵光芒。
彷佛超特大编织物在夜空摊开来似的,无数光纹在黎拉背后扩散。看似没有重量与实体的光纹如同生物般扭动起来,缠绕住巨人全身。
这是咒迹。从密度与规模来看,相当于战略兵器──具备足以压碎一座石塔的威力。
「席莉尔?」
黎拉就算不转头,也知道那个眼睛雀斑女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百无聊赖,眼神毫无波动,而且搞不好还在说「我言出必行,只会待在安全距离替你助威」这类的话。
巨人看似烦躁地抖动一次身体,凭蛮力挣脱了光纹的束缚。
只见夜晚的漆黑海上,宛如萤火虫的白色光片稀稀疏疏地落下。
这成为致命性的破绽。
(瑟尼欧里斯的认知中并没有黎拉•亚斯普莱,所以无论是睡糊涂还是忘记都无所谓──只要握剑的人和最一开始的使用者,也就是原本的主人相似的话,便能顺利借助到它的力量──!)
黎拉把瑟尼欧里斯当作长枪刺进了巨人的头部。
巨剑的剑身有许多细小裂痕,从这些裂痕中溢出了微光。
极位古圣剑之一,瑟尼欧里斯。正确的使用者用它贯穿敌人后,任何对手都会强制变为「死者」。
而洁尔梅菲奥的力量是持续模仿曾经活著的人,两者的作用完全相反。两道力量从正面激烈碰撞,或许是因此感觉到痛楚,巨人仰望天空浑身颤抖著。没有五官的脸发不出一丝声音,如果它能发声的话,应该是类似临死前的惨叫声吧。
「──万一对上的是真正的前辈,可就不会这么简单了啊。」
瑟尼欧里斯获胜了。
巨人,模仿远古勇者的巨人,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它散成无数的团状尸肉撒落海面。
拚尽全力而虚脱的黎拉,同样直接掉落海面──但她实在不想这样,于是挤出剩余的力气重整姿势,降落在附近的船上。
「既然都是冒充者,我可不能输啊。」
她在波浪之间看见某种东西在闪耀。
那是一把通透晶亮的金色大剑,也就是之前大概一直深埋在巨人体内的洁尔梅菲奥,整起骚乱的元凶。
她只能惊鸿一瞥。失去冒充使用者的那把剑,很快便沉入浪涛消失无踪。
†
她听见自己连连咳嗽的声音──
爱玛•克纳雷斯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意识朦胧不清,彷佛笼罩著一层雾。她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处于怎样的状况中,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她连怀抱这些疑问的心力都没有。
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绝对不会有人来救她。彷佛要把世界烧成焦土的高温火焰、溺水般的窒息感与浓烟,在在都让少女感到绝望。
那么,既然已经没救了,她便担心起猫咪们。
尽管猫咪们都是顽强的孩子,但少了自己之后,它们还能在那个小屋里朝气蓬勃地过生活吗?有办法自己去找猎物吗?可以的话,她希望它们至少能找到新的饲主,过著热热闹闹的日子。
(……奇怪……?)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好像在遥远的过去也想过同样的事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又是在想著谁呢?
火焰猛烈摇曳了一下。
依然模糊的视野中,她有一瞬间看见了金发少女的侧脸。
「姊……姊……?」
为什么她会这么想?
这是不可能的。
爱玛的姊姊欧尔媞希亚•克纳雷斯并不是金发,而且她为了拯救病床上的妹妹(爱玛)而卖身当奴隶,被遥远的某户人家买走了,所以她们再也不会见面了。这些,都是姊姊亲口告诉她的。
她明明知道这一点,内心也很清楚。
但模糊的意识作不出理性的判断。
「姊姊……你在这里吗?」
少女的侧脸略为扭曲,似乎有点惊讶。
接著,她露出自虐的微笑,撇开了脸。
「不在喔。」
她喃喃这么说道。
「咦……」
她温柔地握住爱玛的手。
即便置身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爱玛还是能清楚感觉到手掌的温度。
「这世上已经没有你的姊姊了,名字和样貌都改变了,还树立了很多敌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番话听来冷淡无情,声音却无比温柔又带著一丝哭腔。
爱玛回握住她的手。
「还有……对不起。我应该没办法遵守约定了。」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爱玛的意识远去,这次澈底中断了。
5. 伸出触及不到的手所抓住的事物
记忆中的那艘船正在燃烧。
「……咦?」
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有人纵火吗?还是意外造成的?
若是前者,那么凶手是谁?
若是后者,那么起因究竟是什么?
──黎拉发觉自己在纠结没有答案的谜题。想要知道原因、试图进行思考,这都是找藉口让自己停下脚步,为了说服自己再往前走也毫无意义。
火势非常剧烈。
船已经崩塌到看不出原形。
如果里面还有人的话,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爱玛……艾德兰朵……」
换句话说,黎拉不认为那两个人有办法靠自己逃出来。
她感到双脚虚软。
这种感觉她有印象。不对,说是熟悉也不为过。
即便身为「大陆最顶尖战力」的正规勇者,也无法保护到伸手不能及之处。就算阻止灾害最终扩及国家与世界,达成综观来说最为重要的目的,也很容易在小事上顾此失彼。
只能保护重大的事物,顾不到自己想要保护的对象。
这是她习以为常的事情。
习以为常到想哭的地步。尽管如此──
「…………」
流出的眼泪落在领口上。
「──刚才那一战真是漂亮啊,黎拉•亚斯普莱。」
耳边传来毫无紧张感的搭话声。
是她没听过的声音。
黎拉偷偷擦了一下眼角,慢慢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那里,大概三十岁左右,胡子没有打理,身穿宽松的衣服再套一件简单的皮甲,腰间佩戴著精致的曲剑,背上则用皮带固定住一把用粗布包起来的大剑。
「虽然跟我一起来的同伴说不用担心,我才没有参战的,但没想到你竟然一击就解决掉那么不得了的对手,真是让我见识到了正规勇者全力应战的精采表现啊。」
他不是这艘船的船员。那种宛如高手般毫无破绽的站姿,不太可能出现在随便一个船员的身上。
黎拉的脑海隐约浮现一个名字,记得是──
「纳维尔特里•提戈扎可……?」
「哎哟?能被你记住名字可真是光荣啊。」
男人保持著微笑,恭敬地行了一礼。
她在帝都的教会里见过他。他以前是冒险者,现在则是准勇者之一。在她的印象中,这个人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气质,感觉实在难以捉摸──不对,这不是重点。
「你……来这里……做什么?」
黎拉的思绪卡住了,连自己刚才怀抱著什么心情也忘得一乾二净,半是茫然地问道。
这里是正规勇者的战场,独自应战、取得胜利,然后度过临终的地方。然而,为什么这个男人会站在这里?
「因为快到狩猎海蛇的季节了,教会就派我们来支援啊。虽然以时令来说好像还有点早,但万一暴风雨接近可就没船搭了。」
「我不是问这个……」
「嗯?啊,那个吗?」
男人──纳维尔特里的视线移向燃烧中的大船说道:
「你要问我现在在这里做什么的话,我在等人。我的同伴差不多要把人救回来了,我想说至少来迎接一下。」
黎拉心想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现在这个情况不适合闲聊,她照理说也没那个心情。
紧张、焦躁、失落,这些情绪不可思议地逐渐从心中消失。她本来还在纳闷是不是眼前这个男人做了些什么,但看来也并非如此。比起那种事情,应该还有一个更单纯、更简单好懂的原因。
因为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并没有发生什么令她恐惧的事情。某种并非道理的事物,已经让她如此认同了。
「──好了,可以睁开眼睛喽,我们抵达安全的地方了。」
好像在哪里听过,不对,这是她熟悉无比的少年嗓音。
「唉呀,就说不要勉强自己说话了嘛。你们两个吸进不少烟吧?暂时不要乱动,专心休息吧──」
脚步声随著说话声逐渐接近。
有人从设置在船侧的阶梯爬了上来。
对方探出头,那张黎拉见过的脸庞从舷侧瞧著船上。
然后看向了这边。
「──唔呃。」
他发出的第一声就是这样。
那是一名黑发少年。
他那矮小的身子抱著两名少女,也就是艾德兰朵和爱玛。正确来说,他是用手臂抱著爱玛,艾德兰朵则背在背上,而艾德兰朵的长腿差点就要在甲板上拖行。整体看起来令人觉得像是恶劣的玩笑,有点不太真实。
「威……廉?」
黎拉一脸怔然。
同时唤出那个少年──自己师兄的名字。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这是我要问的吧?黎拉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师兄撇开脸,看似有些难为情地回问著。
「我可是接到讨伐海蛇的使命才来的,没做什么亏心事喔。你有意见的话就去跟那些法衣秃子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纳维尔特里在一旁窃笑。
那张表情让人有点不爽,但没工夫管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你受伤了?」
少年的身体到处沾满了血污。
「哈哈,就犯了些失误,像是没有躲开掉下来的横梁啊,不得不把著火的柱子抬起来之类的。死是死不了,但很丢脸就是了。」
威廉无力地笑著,把两名少女放到甲板上。
「……唉,可恶。你解决了那个大块头,一口气保护了非常多人,而我光是救两个人就拚死拚活还落得这副德性。」
他就这样手脚大张地跟著躺到甲板上。
「我这个人怎么会弱成这样啊?」
唉。
唉,真是的。
敬意、嫉妒……以及些许好感等。
她整理好这些翻涌而上的情感,关进内心深处的小盒子里。
不过,小盒子已经快要装不下了,里面的东西随时会涌出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办法紧紧锁住。
「不要奢求那么多,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发挥的舞台。」
她摆出表情。
这是她一贯的表情。这个少年的师妹,既坏心眼又任性高傲的少女──当代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特有的惹人嫌表情。
「你呢,就保护你所能保护的对象就够了。」
──我只能保护自己触手能及的地方。
「至于你保护不到的,就交给我吧。」
──所以,我触手不能及的地方,可以托付给你吗?
「……我才不服。」
少年闹别扭似的把脑袋撇向了另一边。
「啊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这个师兄肯定会这么说。
他肯定会对她这么说。
并非才能横溢,也没有被命运选中,无法使用厉害的圣剑,因此想当然耳,他的战斗力远远及不上正规勇者。
然而,这个少年依旧没有放弃。
纵使难看地挣扎抵抗,他还是试图要与黎拉并肩站立。
明明不可能做到,明明看得出最后会是一场空,明明他并不是笨到连这种事都不懂,但他无法停止收手。
为什么呢?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驱使他做到这种地步?思考这一点时,黎拉只能想出一个答案。
这个少年不自量力地想要保护她──黎拉•亚斯普莱。所以,就算只能保护自己触手能及的地方,他也拚命地伸长手到几乎要断掉的程度。为此,他才会寻求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
「……我说你这个人啊。」
「嗯?」
曾几何时说过的话语,她又要再说一次。
「真的活得很逊耶。」
「唔。」果然和过去一样,少年倒吸一口气,沉默了下来。
看到他的表情后,黎拉微微一笑。
X. 神片精灵凯亚奈特的愿望(3)
这是年代久远的故事。
老人将心愿寄托给精灵。
精灵承接了老人的心愿。
──此为两人旅途尾声的记忆。
†
老人从浅眠中苏醒过来。
「凯亚?」
他立刻呼唤起旅伴的昵称。正确名称当然是「凯亚奈特」,但简称已经在世间流传开来,人们都以这个简称来称呼「识古者」的同伴。
没有回应。
换作平常,祂很快就会在枕边现身,然后问说:『你终于肯许愿了吗?』但这次连气息都感受不到。
(──啊,是了。)
他想起昨夜的对话。
昨天晚上入睡之前,他叫祂去实现祂自己的愿望,然后就晾著祂不管了。这种对待简直是从根本上侮辱愿望精灵的存在。祂应该很傻眼,也很愤怒。纵使保守估计,应该也会对他感到厌烦吧。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再也没有等待许愿的精灵,以及迟迟不许愿的旅人了。这里只剩下一个许完愿望的孤独老人。
因此,他从现在开始就是一个人了。
「……嘿!」
在遥远的过去,他也曾习惯孤独一人。当时的他还是个年轻人,一再投入异常危险的战斗之中,几乎没有人能跟得上他。
他打算回想起当时的感觉。
不会波及到任何人,不用害怕谁会死亡,独自一人去面对最后的战役。
(那么……)
他掀开毛毯坐起身来。
只要踏出洞穴一步,就是再次展开殊死战。
赤铜龙尼尔吉涅森既结实又强韧,更重要的是,它和他们一样是不会死亡的存在。一般武器杀不死它,不过,他之前说「想办法至少战成平手」也并非谎言。若是放弃活著回去的话,便还有一战的余地。
(走吧──)
他将手伸出视野外准备把行囊拉过来,却抓到了其他东西。
「──嗯?」
那是剑柄。
「这不可能」──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掠过。因为他手上的武器应当都在昨夜的战斗中消耗殆尽了。
与此同时,他内心涌出一股莫名的肯定,认为这把剑的确应该要出现在这里。
(不是……这怎么可能……)
他转过头,确认自己抓住的东西是什么。
而他的两个肯定都是正确的,也都是错误的。
这里不可能有剑,实际上也真的没有。
相对地,某个类似剑的物体理所应当似的待在那里。
「啊……?」
相较于一般仪式用、对人作战用的长剑,这把剑明显更大,长度将近一个人的身高。剑柄也很长,显然是设计成双手使用。
奇怪的是剑身构造。
所谓的剑,通常是用一整块金属锻造、磨削所打造出来的。但是,这把武器不一样,是将几十个拳头大小的钢片拼接成剑的形状,简直像是强行组合起来的积木玩具。
『这便是吾之心愿,勇敢之人(Brave),年迈贤者(Senior)啊;行走于悲伤之路、寂寥之路,依然昂首挺胸的人啊。』
声音响起。
彷佛余音一般逐渐远去的细细呢喃,从某处传了过来。
「凯亚……祢还……」
老人没有将「祢还在这里吗?」这个问题问完。他察觉到了。那个愿望精灵已不在任何地方。
这个声音只是留给他的口信。
来自已经确定好的过去的余音。
『若你希望得到旅伴,吾便期望那样的未来。』
「……凯亚……」
老人的眼睛注意到剑身接近底部的地方镶嵌著一块淡色石片──蓝晶石的碎片。
无论是组成剑的金属片,还是蓝晶石的苍蓝色,他都有印象。
『吾希望为你祈祷的四十一种祝福,以及你自身的一个愿望,皆会陪伴你踏上今后的旅程。』
「……祢啊……祢啊……」
他早已习惯别离。
也早已习惯孤独。
但是到头来,这并不是别离,今后的他也不会是孤独一人。因此,老人的视野之所以模糊,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温热的东西从乾瘪的眼角滚落下来。
『无法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事物,无法回到自己想回去的地方。怀著愿望的心灵逐渐乾涸,却依然勇往直前的人啊;被传为世界上最不幸的存在,但还是找到自身幸福并怀抱于心的人啊。从今以后,你的战斗由吾等一同支撑。没错──』
(……啊。)
蓝晶石失去颜色,逐渐变为透明水晶片。
愿望的力量达成目的后,逐渐消失无踪。
神片精灵凯亚奈特已经不在了。祂对自己施展了那股能够让愿望实现的力量,以自身意志作出决定,选择自己今后的存在形态。
『这把「识古者之剑(Senior's Sword)」,便是为此而诞生──』
「──真是的。」
老人摀住眼睛,淡淡地笑了笑。
「这样的好伙伴,给我实在是浪费啊……」
他站起身。
远方传来龙的咆哮声。它在愤怒,并且急不可耐。
「哎呀,客人等得不耐烦了。」
只要离开洞窟一步,就会被赤铜龙发现。照理说,接下来就是完全的死地,亦即无法生还的战斗之地。
「来了、来了,现在就过去。」
老人迈出步伐,动作就像是去散步一样。
踏出洞窟后,强大的敌意一发现目标便转为杀意。风静止下来,树木却因为其他原因而颤动起来。
朝阳眩目,老人眯起了眼睛。
他轻轻挥动手中的「剑」,「咻」的一声,发出了微微的劈空声响。
「那么事不宜迟,把力量借给我吧,伙伴!」
†
史书没有提到他们在那之后的旅程。
唯独流传到现代的那把剑──现在称为瑟尼欧里斯,作为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至今依然保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