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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虎发抖了(2 / 2)


只是我现在得先写小说。



我打开电脑,盯着屏幕,屏幕上只有一片空白的文档。整整一面的空白。



我把手搁在键盘上,凝视着这片空白,却没有行动。



我心烦意乱,没来由地站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发现自己正在屋里不停地打转。其实开场白我已经想好了,只要打出来就行。而我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手里翻着无关紧要的漫画。我没有看内容就把它又放回了书架,重重地喘息着,好一会儿才坐回椅子上,重新看向白色的屏幕。面对这一片空白,我每吸一口气都像要窒息了似的。



我到底在逃避些什么?我就像个跛子,痛苦地拖着受伤的脚踝在荒原上徘徊。尽管我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但是身体和心灵都在全力抗拒,不想往前走。冷汗从我头上冒了出来,心脏剧烈地跳动,连胃也翻江倒海。我费了半天劲终究还是敲起了键盘,眼前的一切叫我绝望。



写得太烂了。



越写,越往下编,越让人窒息。



想象中美丽的画面,被我糟蹋得惨不忍睹。好烂的句子,好难看的出场人物,毫无技巧的开头,了无生趣的比喻,以及一行一行与小说无关的拙劣字符。是我亲手毁了这个故事,毁了不动诗止的小说。



我写了三行,全删了。



写了十行,又全删了。



荒原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它们全是我自己砸碎的梦。我赤脚踩在碎片上继续往前走,流血了,流脓了,我强忍着剧痛,可我有什么理由非得走下去呢?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几乎空白的屏幕上还留着几个忘了删掉的字符,我望着它们啜泣起来。



“我写不出来。”



我是个满足不了读者需求的作家。



还是一个无趣的、空洞的、一无所有的人。



根本不配写什么小说。



*



“你这到底写的是什么?”



暖融融、懒洋洋的午休时间。



我看了一眼被突然拍到会议桌上的稿纸。从她嘭地推开活动室大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十分愕然。她大步向我走来,把稿纸甩下,发出拍画片一样的巨响,而我只能张着嘴,困惑地僵在那里。虽然我只在小学的生活课上玩过一次拍画片,可如果真的要玩拍画片,那她连手掌一起拍到桌上就已经犯规了。



“你能不能收起你那副逃避现实的面孔?”



小余绫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我赶紧把视线转向九里,向他求助。正沉迷于文库本的他,啪地合上了书:“我不想假装什么都不了解,我知道你们在合作。虽然你还没加入文艺部,可要有急事需要跟千谷君在这里谈,我也不干涉。我不想打扰二位办正事,先走一步了。”



“别,九里。”



“九里君,谢谢。”



小余绫一改对我的那副凶相,脸上浮出一个微笑,九里朝她点了点头,没搭理我就走出了活动室。



随着关门声响,小余绫再次气呼呼地俯视着我:“你这到底是写了些什么?”



稿纸一下一下拍在会议桌上。



“什么什么?不是按你的要求,写的开头吗?”



“这算什么开头?你到底是不是作家啊?”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内容太空了。简直就是舞台提示。这可是很重要的一场,一边要不露声色地告诉读者主人公很孤独,一边又要写出主人公对自己没觉察出寂寞感到很困惑。可你呢?什么叫‘我觉得,好痛苦’?你当人家都是傻子吗?”



小余绫双手叉腰,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好像根本不懂什么是小说啊。”



她不解地皱了皱眉,好像眼前站着一只开口说话的狐狸。



“你知道吗?读者想读的可不是絮絮叨叨的复杂描写,他们喜欢简单的、空洞的文体。看看市面上那些卖座的小说,你就懂了。所以我们当然首先要考虑让读者读得懂啊。”



“请你全心全意地,”小余绫严肃地说着把手握成了拳头,她又锤子似的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把恐怖的面孔凑近我,“请你全心全意地向所有小说爱好者道歉。”



我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唾沫和发香。



“包括所有小说的创作者。”我被她的大嗓门吵得皱起了眉头。



“如果你这么喜欢优美的文章,干吗不去写纯文学?小说更注重娱乐性。有趣的,好笑的,催泪的,抛开复杂的元素,故事才有人看。光这一点,现在这种情节就有问题。不但主题不明确,而且有关学校生活的阴暗面也写得太多了。如果要写成青春小说,就得轻快明朗一些。喜欢青春小说的大多是一些中老年人,他们希望自己能安于现状却不成功,于是想通过虚构的小说找到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拿孤独啊、霸凌之类青春期烦恼做主题,谁会买?”



小余绫被我气得浑身发抖,高耸的肩膀和砸在桌上的拳头不停地颤抖,她红着脸,抿着嘴,两眼冒火地瞪着我。“你认输了?还是傻了?”她喃喃自语道。



“这……”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打印的稿纸,“这可不是千谷一夜的风格,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心中有个角落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不等那股火喷出来,就迅速反驳道:“我向卖座的人学习,错了吗?”



“总之,请你重写。”



“你不喜欢就自己写好了。”我刚说完,她就屏住了呼吸,大气不出地看着我,因为气愤而发抖的拳头、紧咬着的双唇瞬间软了下来,脸上一副不明所以的呆滞表情,突然她的秋波一转,漆黑的眸子渐渐露出亮光。



“算了,我不管了。”说完她拔腿快步地离开了活动室。



看到她刚才那副表情,我隐隐有些担心。差点以为自己把她惹哭了。她的样子跟我妹妹吵架时一模一样。



“这下好了?”我吓了一跳,只见九里正站在开着的门外,他用中指顶了顶眼镜,走了进来。



“干吗?你不是说你不参与吗?一直在外面偷听?”



“小余绫太大声了,”九里走过来,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稿纸,“我可不认为你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不过小余绫对你还不了解,她可能当真了。”



“胡说。当然是真心的,要卖座就一定得这么干。”



“是吗?那太肤浅了,不像作家嘴里说出来的。”



刚才被小余绫言语撞击的心灵一角,又开始冒火了。我觉得一本正经的九里看穿了我的心事,便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稿纸。我把它们紧紧攥在手里。上面的文字、文章都被我捏烂了,又被我团成团扭了两下。



没办法。我这不是没办法嘛。



我想写,可是写不出来啊。



我激动地听完了小余绫的讲述,却怎么也写不出来。越写越不满意,净是些垃圾。我自己都不想看,这种文章肯定卖不出去。我会毁了小余绫的作品的,把它变成没人要的东西。



好吧。就让她放弃我吧。



可我现在是怎么了?是什么叫我嘴唇发抖、手指僵硬、两颊发烧、双眼发热的?



我怎么写不出来啊?为什么这么痛苦?



我好羡慕小余绫,羡慕不动诗止。我太嫉妒她了,嫉妒她能创作出精彩的小说,写出优美的文章。



我已经忘了该怎么去写一部小说。



写作是一场呕心沥血的修行。



这可不是千谷一夜的风格!



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曾经那么热衷于写小说,那时的千谷一夜到哪里去了?



他根本就已经死了。



*



“你看,这总可以了吧?”我把印着书店名字的塑料袋递过去,雏子脸上明显有了活力,她接过东西,半坐起身子把塑料袋放在肚子上,朝袋子里瞅了瞅,满意地点了点头。



“啊,对,就是这本,我一直盼着它的文库本呢。”妹妹手里拿的是不动诗止出道后第二本书的文库本。这本书前两天才出,我替住院的妹妹去买的。卖座的作家就是不一样,出道才三年,第二部作品已经有文库本了。而我这种没销路的作家,就算出了文库本,也卖不出去,只能在出版社仓库里等着积灰。所以说销路不好的作家很难出文库本,这就是实力的差别。



“啊,真好,哥,你看这装帧,真棒。”雏子的眼睛炯炯有神,丝毫不像在生病,她仔细地端详着不动诗止的小说。“封面不但保留了精装时的风格,而且更考究了。大家一定忍不住要去买的。”她苍白的面孔异常兴奋。



我看着她,自然再次认清了所谓的命运,放心的同时又感到痛苦正在我体内流淌。



不晓得什么原因,妹妹成了不动诗止的铁杆粉丝。可因为有个选择了卖文为生的爸爸,家里的境况并不富裕,要想把不动诗止出版的三十二开精装书全部收齐确非易事,妹妹大多是去图书馆借着看。因此她对这次能买到文库本异常感慨。



“我看到哥哥这样,就再也不想蹭书看了,还说自己是粉丝,以后我就是把零花钱都花了,也要收齐她的文库本。”



夕阳从窗外射进来,照得妹妹齐肩的黑发闪闪发亮。她身子那么柔弱,却半坐在床上,手舞足蹈的,活泼得根本不像个病人。



所以偶尔感觉她在日渐消瘦,那一定是我的幻觉。



“所以,你一定要早点康复。”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话题现实得叫我郁闷。



妹妹突然安静下来,稍显为难地冲我笑了笑:“是呢。”我的心揪了起来,赶紧换了个话题:“哦,对了,另外一本,你从哪里知道的?”



妹妹要我买的书里还有一本文库本。“哦,这个,”她听我问,便点头从袋子里又取出一本,“在电脑上看到,就想看一下。”



她用手摸了摸书皮,想确定一下上光封面的鲜艳质感。她翻了翻,看了一眼封面,读了读故事梗概,又嗅起了纸上的墨香。



“很陌生的一个作家,好像也没什么名气,但就想读一下。”



能让人有去找的冲动,这本书一定很开心。



这本书确是无名作家的处女作,我在书店里找了半天。原书没有三十二开的精装版,一上来出的就是文库本。类似这种做法近几年越来越多了。不管怎么说,精装书价格高不好卖。也有很多读者是因为书太占地方,所以不愿购买,于是很多出版社干脆就直接出文库本了。最近各出版社都在文库本上下功夫,搞出了很多名头。



这位名叫水浦西紫的作家,作者简介中只写了一句“言情小说家”,没得过什么奖,大概是关注度不高的新人。这让我产生了一些好感,或许将来她也会超过我吧。



“可是哥,对不起哦,你一定很不愿意去书店吧?”可能我的表情很尴尬,妹妹笑着冲我说。



“乱讲,哪有这事?”



“其实哥哥你最脆弱了,在书店里待十秒就会哭的吧?”



“谁哭了?你乱说什么呢?”



我明明忍了20秒的。每次书店里的人都很纳闷:“这孩子怎么哭了呢?”他们刺探的眼神真叫人受不了。



“好吧,不过,我真想有一天看到哥哥的书在书店里摆得满满的呢。”



“这……”



不可能的。



我办不到。



倘若借助一下不动诗止的力量,也许还会有几分把握吧。之前我有过这样的打算,现在看来想得过于简单。



我不具备和她的小说匹敌的实力。我太浅薄、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哥,”突然雏子严肃地指着我说,“那个,蛋糕呢?”



“蛋糕?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妹妹打开放在身边的笔记本电脑,把显示着邮箱的画面送到我面前,“我不是让你来看我的时候带蛋糕吗?你看,就写在邮件里,这儿。”



我看到她指的地方,果然写了,我忘记了。



“那我们一起吃吧。”



“一起吃?啊,要是饮食上没什么限制,是可以的啦。你的意思是,让我买来?”



“吃蛋糕会让人开心。”



“哪来的歪理?”



妹妹握起了双拳,用闪闪发光的眼神回答了我。



虽然我没多少钱能浪费,可给妹妹买东西就另当别论了。



“好,我去买,你等一下。我知道有家店的蛋糕很好吃。”



*



所幸,糕点铺离医院只有两站。我自以为知道妹妹的喜好,可一旦站在琳琅满目的玻璃柜台前,还是犹豫了很久,最后我挑了一个最可爱的。我提起装有蛋糕盒的塑料袋,高兴地转身看向店铺大门。突然我愣住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没看出来,你会选这么可爱的。”毫不留情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清脆动听。



是小余绫诗止。



她跟上次约我见面时一样,戴着白色的报童帽,只其他细节略显不同,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清爽的蓝色连衣裙。从黑色宽边眼镜后射出的目光,就像发现闯进女厕所的猥琐男一样,无比蔑视。



“你还不是一样?外表文雅,满口粗话。”我苦着脸勉强憋出一句。



糟糕,我没想到会在这遇到她,难道说她觉得我经常来这种糕点铺吗?但愿她别误会我。



“哦?我要怎么看你呢?”小余绫微微扬起下巴,看着我。她在女孩子中算高个子,我自然被她这高人一等的气势压住了,前言不搭后语地举起手里的蛋糕盒说:“这个,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吗?”小余绫歪过脑袋,散碎的头发从帽檐露了出来。



总之别站在店里说话,我赶紧往外走,没想到小余绫竟追了出来。



“是给我妹妹的,我才不吃呢,我来跑腿。”



“哦,妹妹吗?不是你凭空想出来的吧?有些男生就喜欢凭空想象,好像他真有女朋友似的?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一样。”



“不愧是专写青春期少男少女小说的畅销作家,对男生如此了解。可惜你错了。我才不会凭空幻想。”



小余绫哼了一声,也许是冷笑。



真是的,要是让雏子知道她喜欢的不动诗止如此毒舌,她准会大失所望的。突然,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啊,想请你帮个忙。”



“不可以。”



“回答之前,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讲完?你以为我会请你帮什么忙?”



小余绫叹了口气,夸张地点了点头:“好吧,你说。”



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见甜品店漂亮的内装,小余绫的背影被反射在店内缤纷的色彩中。她亭亭玉立于店外,就像一张虚幻又真实的图画。



“这是我第一次请你帮忙,也是最后一次。我想请你去见见我妹妹,仅此而已。”



“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所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校外见面。”



小余绫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



我再也不敢正眼去看她,只冲着反射在玻璃橱窗上的背影说:“这次的合作,我放弃了。”



*



妹妹完全没有想到,激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把同病房的人都吓了一跳,路过的护士也进来查看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余绫摘掉帽子和眼镜,稍显惶惑地跟雏子打了招呼。妹妹一直不解地望着这位大美女,她怎么会跟一个沉闷的高中男生在一起?继而大叫一声“真,真的是不动诗止啊”,整个人差点从病床上掉下来。



紧接着她就钻进被子躲了起来:“哥哥你这个傻瓜、笨蛋、变态,干吗要把人带到这里来啊?一点都不懂女孩子的心,难怪写的小说没人买,大傻瓜。”



她说得没错,我有点伤心。不过,我也太冒失了。在这种连洗澡都不方便的病房里,和自己的偶像见面,确实挺尴尬。



妹妹过了好一会儿才消了气,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就像看到了女神一样,目光炯炯地盯着小余绫。她没有说话,把头转向我:“怎?怎么回事?哥你认识不动诗止?你的书都没销路的啊……”



“我们一个学校的。”



妹妹张着嘴,突然跪坐在床上,向小余绫行了个礼:“嗯,嗯,对不起,我这傻哥哥一定给你添麻烦了。”“哦,哥,我要哭了啊。”“能,能不能跟你握个手?我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遇到妹妹这种烦人的粉丝,就是小余绫也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很快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握住雏子伸出的手说:“谢谢。”



此时她既不像在班上那么沉稳,又不像对我那样轻蔑。



“嗯,我出去一下,你别太激动了。”



妹妹根本没听见我说,她只顾着跟小余绫说话,精神亢奋。她拼命地告诉小余绫自己喜欢哪本书,哪个主人公。小余绫听了,一会儿吃惊,一会儿高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她很开心地听着粉丝的告白。



我离开了病房,到走廊上随便走走。妹妹是个自来熟,不用担心留她俩单独在一起。我这种没用的人,在那里只会显得多余。



医院里的空气总有点浑浊,我不太喜欢。也许它会叫我想起一个没什么销路,却一直笔耕不辍的男人去世时的情景,他给家里留下了一屁股债。气味就是一种引发记忆的导火索,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些人物和情绪。爸爸喜欢情感丰富的小说,那是小说才有的表达方式。



我走到院子里,看到阳光下有一条长椅,便坐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地方不大,却被草地和绿树包围着,城市中难得有这么好的地方。金色的光线从天空暖暖地照射在我脸上,我感到自己脸上有了笑容。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这样开心了。



开怀大笑,由衷地高兴。



我上次看到是什么时候?



闭上眼睛,我立刻就想起来了。是我的小说出版的那次,我作家出道的那次,我把为妹妹写的小说递给她的那次。雏子根本不理会自己的病,神采奕奕,笑容满面。当时我是一种什么心情?我抱着怎样的态度去写小说的?



想不起来了,我找不到能指挥我的手、我的心投入小说创作的热情了。



我闭着眼睛,在故事里信马由缰,把人物、风景、心境一一描绘出来,写成小说。将自己的情感都诉诸文字。不行的,我轻轻摇了摇头,胸闷得无法呼吸,脑海里浮现出的文字又丑又烂。一颗星,看不下去。



我一贯如此,肤浅又空洞。这种人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呢?不过,这样也好,可以没有梦想,不抱希望。所以我打算放弃了,我要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忘了小说吧。这对我,对我们一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没错,小说没一点用处。



“你的稿子呢?”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提问叫我睁开了眼睛。



暗红色的天空下,春风吹舞着黑色的长发,小余绫站在我面前,一双熠熠发光的眼睛正严厉地俯视着我。



“我让你重写,又没叫你放弃。”



“我……算了。我的文笔只能拖你的后腿,弄出来的东西肯定卖不掉。”



小余绫一直站在原地瞪着仰面朝天的我。



“卖得掉,卖不掉,这些都无所谓。”畅销书作者才会说这种话。越写越有销路、越有读者的作者才这么说。不用摸索,不用费尽心力思考如何才能再版,也不怕没有约稿的胜利者才会这么说。



“开什么玩笑?我们可是职业作家,靠书吃饭的。你以为谁会拿钱替你出书啊?不在销路上下功夫,你想给出版社找麻烦吗?如果你不想卖钱,那就去网上发表呗。”我对小余绫的话非常不满意。别否定我做的努力。如果还有缺陷,书卖不出去,就更需要锤炼自己。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然而她完全不理会我的反驳,用一只手撩了一下头发,说:“那你究竟为什么写小说?”



“我……”



这不是明摆的吗?明摆着的啊。



“我……”



小余绫看了看语塞的我,怔怔地叹了一口气。她双手叉腰,侧着半边脸对我说:“你这么在意销量,是因为你妹妹?”



“雏子,她说什么了?”



“她比你这个哥哥好多了。她要我关照你啊。说你这样都是因为她。”



“这是,雏子说的?”



“嗯,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贪财了。”



“不,跟雏子没关系,我,我本来就贪财。”



“真的?”她又叹了口气,把脸转向我,缩起身子,在长椅边坐了下来。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她没有注意,而是仰望着金色的天空,突然问道:“她的病,很严重?”



如果我点头的话,那就是事实了吧。可我也不能否认。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正在准备的下一次心脏手术危险性很大。



“我写小说是为了赚钱。我跟你不一样,虽然稿费很少,却也比一般高中生打工赚得多。手术需要很多钱,我爸爸又是个没销路的作家。”



“千谷昌也,是吗?我听河野小姐提起过。”



“你知道啊。”



“读过几本。”



“他还在世的话,肯定会感动哭的。总之他什么都写不好,却还坚持当他的职业作家,直到有一天突然就去世了。他留下的都是未还完的贷款和债务,偶尔一年会有一万日元左右的电子书收入。”



小说家也不能不吃饭。



人不是光有梦想和志向就能活的。即使怀抱着崇高的创作理念,书卖不出去就没钱还债,也治不了妹妹的病。我想卖书有错吗?为什么你们都要否定我为创作畅销书所做的各种摸索和努力?



“所以,我写小说就为了赚钱。”没有更好的,也没有更坏的想法。即使有过其他念头,也都忘了。



“你妹妹说了,她希望有一天能看见书店里堆满你的书,有很多人爱读,很多人被震撼。她说她都等不及了。”



傻瓜。



大傻瓜啊,雏子。



“所以她说她要好好地活到那一天,无论如何都要追完你的小说。”



天空被阳光染成了一片金黄,灼烧着我的双眼。



一股热流在我体内沸腾,震颤着我每一个细胞,我强压住这久违的情绪,不让它们涌出来。



我注意到小余绫站起来了:“你不是说小说不能励志吗?”



我用手背擦着自己的面颊,望着小余绫的侧脸。



她站在橘红色的光线里,用坚定的双眸望着天空,然后伸出雪白的手指,试探地动了动,想要确认些什么似的,抓了一把。她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些我看不见的东西,摇了摇头:“不,小说是有影响力的,它能给人带去希望,我会证明给你看。”



“所以,为了她我们也要创作出好小说,”小余绫说着看向我,淡淡一笑,“你妹妹是我的粉丝,你要让她失望,我可饶不了你。”



“可,我……”



“反正我已经跟她说了,不动诗止和千谷一夜在一起写小说,敬请期待。她可高兴了。”



“什么?”我猛地从长椅上爬起来,“我都说我放弃了,你不是也说跟我合作很不爽吗?”我说得很快,小余绫耸了耸肩:“是啊,无论有什么理由,你都是最差最糟糕的拜金主义作家。”小余绫还没有说完:“我读过千谷一夜的小说,因为我相信小说里的一切,跟最差劲的你比起来,我决定还是相信你写的小说。无论你表面再怎么叫嚣,倾注了你全部精神的小说也不会说谎。加上还有雏子在盼着。”小余绫用一只手拨开秀美的头发,背过身去,看向绚烂的晚霞:“所以,就算我不情愿,现在也可以把我的小说托付给你了。”



*



深夜,我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扭开了灯。这套公寓对我们这样的穷人家来说,确实有点奢侈。可这是爸爸买的,妈妈不肯卖。也许其中还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回忆吧。我瞥了一眼摆在佛龛里爸爸忧郁而不自信的脸庞。真讨厌,他的缺点都遗传到了我身上。一个优点也没有,真是太像太像了。爸爸以前就在我现在的卧室里工作。他佝偻着身子坐在书桌前,全神贯注地写着那些卖不出去的小说。爸爸很爱读书,各种类型的都读。我小学高年级时就是在他的影响下才开始看小说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他的工作。每当他写不下去时,为了转换心情,他就一边跟我和妹妹玩,一边讲一些小说中的故事给我们听。我问爸爸,我也能写小说吗?他点了点头。“不过,一也,”他说,“不是谁都能当作家的。也许每个人都会写,可是坚持不懈地写下去、成为作家的,只有那些被选中的人。”



无论多么痛苦,多么悲伤,他们都得往下写。



没有后续的内容,别人就看不到这个故事了。



我回忆着爸爸说过的话,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提不起精神,胸闷,喘不上气,想吐。



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我走到桌边,调出空白的文档,把手放在键盘上,紧张极了。



然而,谁都可以等着自己找到状态。找不到状态却依然要往下写的,就只有作家才做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