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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事结束了(2 / 2)




时间已经过了半夜,我正打算去睡觉,免得影响明天的生活,这时我收到一封短信。



是野中发来的。我打开了它。



*



下雨了。



我在咖啡馆最里边的一个桌前,认真思考着野中的话。不知是她觉得有趣,还是职业性地微笑,好久不见的野中始终和颜悦色,侧头观察我的表情。



我犹豫着不知该看向哪里,便低着头,紧了紧喉咙,发出沙哑的嗓音:“你是说,不能出了?”



“是啊。”野中为难地点点头,脸上微笑依旧。她是我出道时那家出版社的第二代责任编辑,我们打交道已经很久了,我很少能从她的表情上读出她的心事,她是个不太好对付的女人。



“可……”我着急反抗脑子里却空白一片,“第二季的原稿已经写出来了,早都发给您了呀。”



“是,我很抱歉,”她鞠了一躬,“不能出了。”



我张着嘴试图呼吸,或者找一些说辞,却只能忍气吞声,任凭她说的话在心中翻腾。不能出了。



“我这边也努力过。可照千谷君目前为止的销售额,要做系列恐怕有点困难……发行方面也不希望继续写了。当然原稿已经完成,我也试着跟他们协调过。可文库本的销量也……不太好。”



她的每句话都好刺耳。



不希望继续写了。



“文库本的销售不好?不是刚出才两周吗?”



“抱歉。根据目前的销量,社里出于经营上的考虑决定还是不出续集了。当然只是说不出续集。换一种形式,还有可能。我之前也跟你讲过,说实话,千谷君你的这本处女作内容上有些跟不上潮流。要把它做成系列,增加销量,扩大读者群,赢面不大。你能不能构思些别的内容?写一些符合潮流的,欢快一点,读起来比较轻松,好卖的作品?读者应该都希望看到你写这类作品。”



我一味听着,勉强不让自己吼出来。文库本的销量不好?肯定嘛。你们才决定印多少本?只有五千,只有五千册吧?文库本印五千册那跟32开本的印数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你们只印这么几本?你们真以为这么点印数能增加销量,让读者都来买吗?既然如此还说什么销量不佳?都要怪我吗?你们一点责任都没有,只怪我写得太无趣、幼稚,主人公不合时宜,性格阴郁,不叫人喜欢,所以才没销量,导致不能出版的?你们就这么去结束他们的人生和故事?



真的?那太好了。装帧也很漂亮,好期待啊。



我想起那双亮晶晶的、激动的眼睛。



其实我多少还是期待的。没错,我是不卖座。可我觉得这都是因为从我的处女作开始,出版社给我出的就一直是精装本的缘故。精装本价格不菲,印数自然比不上文库本,书店里的展台都叫其他名著占去了,我的书自然到不了读者手中。所以我多少还是期待的,以为如果文库化了就能多卖几本,以为一旦文库化就能增加印数,铺开在店里,吸引更多的读者。只要有人读势必会发现它的优点。



我有过这么一点的美梦和希望。



我真傻。



放眼书店都是印数超过四五十万册的书刊,而我只有五千本,还被叫停。他们就这么标价我这种作家的作品。



下了电车,我徘徊在大雨的街上。



风很大,冰冷的雨点斜拍在我脸上,裤脚湿了,粘着脚踝。我想起这条路,自己曾跟小余绫一起走过。我带着湿淋淋的她回家,第二天早上又把她送去车站。那时我确实感到一丝激动和幸福,心中充满希望。



我怕自己写不出来,而她笑着对我说:“你能行的,没问题。”



可我辜负了她。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咒骂出版社不过是迁怒于人。错就错在我抓不住读者的心,还写那么多烂小说。如果我能写出叫读者喜欢的东西,故事就不会结束了,也不会有出版社来叫我停笔了。一切都是我的错。灰尘一样、垃圾一样的、空洞的我的错。



我撑着伞,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即使遮住脸,雨点还是毫不留情地砸过来。我的脸在发烧,嘴唇丑陋地歪着,呐喊几乎穿透我的腹腔,我的喉咙。



我好久都没思考过了。要给主人公们编一个怎样的故事?要让他们如何成长?怎样长大?我那么激动地想象着。



我误以为自己可以写出来了。



我真没用。我就是个垃圾。那些出场人物的故事,无论开心还是痛苦,也要一往无前的故事,现在喊停了。都怪我,结束了他们的人生。



故事结束了。



*



我快疯了。



我不跟小余绫说话,也故意不看她,不听她讲话。课间休息时,我尽量到教室外面去,文艺部活动室也不去了。



我已经没法再跟她合作。我能怎么办?难道要我出丑吗?在小余绫的面前打开电脑,然后手指发抖、双唇震颤,把翻上来的胃酸咽回去,再惨兮兮地啜泣掉泪:“小余绫,我的小说没成功。完全卖不出去,出不了续集了,出版社的人拜托我别再继续写了,我得结束它了,就是你说喜欢的那本。是我毁了那些好端端的出场人物。以后这种情况肯定还会发生。我还会毁了你的小说,你的精彩的故事,你喜爱的出场人物,都会被我断送掉。”



到那时,你该多伤心啊。



我借口打工很忙,已经好几天没参加社团活动了。而写作方面,也以妹妹的病情为由,请河野向小余绫转达了我最近得搁置一段时间的意思。河野在邮件中告知,小余绫在最终话的情节上陷入了瓶颈,如果可能,希望我能帮她一把。我这种人哪有能力帮别人呢。小余绫是天才,她会跟过去一样仅凭一己之力写出好作品的。



没有任何安慰。



我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就这样一天天烦闷不安地活着。我把打工安排得满满的,成天连轴转,却依然无法入眠。我常常躺在床上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四个小时都睡不着,心烦意乱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有时好容易睡着了,几十分钟后又突然惊叫着从被窝里坐起来。每次我都会做相同的梦。



“停刊了。”野中笑着对我说。



我急忙请她和出版社再考虑考虑。



“我马上就能写出来了。之前我一直写不出来,可现在我感觉能写了。小余绫、春日井先生和河野都夸我呢,喜欢那部作品的人很多,所以……”



“他们不过是鼓励你而已,并非真这么想。”



“不是真这么想……”



“要不然你怎么打起精神呢?事实上你的书根本卖不出去,哪有人喜欢?如果真有人喜欢,那这堆垃圾,为什么没有人买呢?我就是被你拖累,才在负责的作品上连续爆赤字的。要是我被开除了,千谷君你负得了责吗?”



“可是,小余绫说她喜欢的。”



“那只不过是为了跟你搞好关系罢了。千谷君,你还不如考虑一下其他故事。如果有能卖座的作品我们再商量商量。在现实生活中精疲力竭的读者想读安心的、舒缓的、感人的作品,你能不能搞点这类好卖的故事?否则就只能停刊了。”



我放声大哭,难堪地哭醒过来。身体因为愤怒而癫狂,我像个撒娇的孩子蹬脚踢掉被子,发疯地喊着,举起拳头不停地向墙壁砸去。一下、两下、三下,我要把墙壁砸个窟窿,我要把拳头砸出血,就像我流出的泪。不觉间我的头也撞向了墙壁,一股想要结束一切的冲动冲出我的喉咙。我想就这么死了算了。丢掉我想写的,感觉会写的作品。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把我这没用的脑袋狠狠地撞在墙上,让脑浆迸裂,结束我这毫无用处的狗屎一样的人生。不明所以走进房来的妈妈紧紧抱住了我。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任由没用的眼泪往下淌。妈妈望着我没有作声,默默地小心翼翼地在我的拳头上擦了药,把它包扎起来。她揩了揩我破了的额角,毛巾上沾着血污。妈妈一句话也没说。我慢慢冷静了下来,羞愧地捂住脸。自从跟小余绫合作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做这种噩梦。而之前的半年,我因为写不出小说曾不止一次在夜里惊醒。



“不想去学校就暂时别去了。能睡就多睡一会儿。”妈妈温柔地说。可我已经找不到能让我安心的去处了。在学校里我要担心小余绫和她的一举一动。不知她什么时候会来跟我搭话。



最近怎么样?第四话进展如何?我帮你看看吧?对了,你的文库本卖得好吗?第二季出来的话让我看看。不过,首先要完成我们的合作。



我能想出很多诸如此类要命的话。每次它们出现在我心里,我都感觉反胃,把头蒙在被子里小声啜泣。然而一直躲在家里,寂静和无所事事又叫我透不过气。站在厨房洗东西的时候,洗洁剂的泡沫沾满我的手指,我一个一个把盘子擦干净。我每天漫不经心地重复着这些动作,心里还在不断地思考——小说、想写的、该写的、我本能够写的。出场人物的对话掠过脑际,我想象着该如何让故事更精彩,后来才意识到这不过都是痴人说梦罢了。我叹息着流下了眼泪。



我的故事怎么就不行呢?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问题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吧。就像我居然没看出比我后出道的同一个新人奖的得主,他的小说会大卖一样,我的直觉有问题。茫茫人海中,我就是一个满身缺点的次品。所以我才自以为自己的作品有趣,误以为它们很精彩。



我很小的时候就这样。从小学起,我就跟大家不同,是个次品。我不会交谈,不会笑,不懂得跟人交往,不知道怎么学习,不擅长运动。根本就只适合在背阴地里生活,完完全全就一无是处。



所以我逃开所有人。去往了虚构的世界,凭空捏造的世界,想象中的世界。我通过阅读治愈自己的孤独,从而学会了编故事。即使被笑话,被人厌恶地赶去一边,我还误认为掌握了一项别人都没有的本领。我编了个故事,然后讲给妹妹听,好脾气的妹妹开心得手舞足蹈。她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催我把故事讲下去。这就是我唯一的本领。我居然误以为它值得我挺起胸膛骄傲,哪怕它刺眼又炙热的光芒会灼伤我的心。



我到底错在哪儿了?



我砸着墙壁,撕掉那些卖剩下来,正等着被打纸浆的文库本,大喊大叫。我不停地追问,追问那也许存在的不知名的神佛,我到底错在哪儿了?错在哪儿了呢?可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全都错了。我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大错。为什么像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会健康地活着,而像雏子那样优秀的孩子却要生病?我真想把我这个空皮囊中剩余的生命都献出来,离开这个世界。这样我就不用眼睁睁地看那些出场人物丢掉性命了。不用为故事的结束而绝望,也不会有人给我费尽心血创作的故事差评,也没人给我自信拥有的唯一才能打一星了。



你为什么写小说?



不知怎么,小余绫的这句问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谁知道呢?这种事情,当然是为钱咯,为钱啦。你说什么小说能励志,事实上小说根本不能励志。为这种事去写作只能自讨苦吃。所以我不会为这事去写小说。可我也搞不清,为什么会有人写小说?又为什么会有人读?为什么我要去编故事呢?故事把我害得这么苦。



我躺在黑暗里。我已经好几天没去学校也没去打工了,就这么睡着。就在我几乎忘了自己还活着的一个深夜,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我懒洋洋地看了一眼,短信是小余绫发的,只有一句话:“你怎么了?”这也太简单了吧?根本不像是作家写的,又短,又没有内涵。也许她在关心我,可事实上她是怕麻烦才发短信吧?我冷笑了一声,关掉短信。几个小时前我还接过一个短信。是成濑发的:“前辈,你最近都没来学校,出什么事了吗?小余绫前辈和九里前辈都很担心你呢。”



我看到来电显示上有几个九里打来的电话。因为我一直没有开机,就没去理会。我关掉短信,把手机也关了。



我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的做法欠妥。我跟成濑有过约定,要帮她一起准备参加轻小说新人奖的投稿。之前在活动室,她好像有事要问我。可当时正好要去打工,我让她下次再说,就离开了。之后我一直没见过她。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嘛。我能帮她什么呢?像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作家瞎出主意,到时候弄砸了怎么办?害她也没得写,谁来负这个责任?



算了,算了。反正不管我做什么,写什么,都没有人会看,没有人会买,到哪里都是差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苦思冥想去写一部小说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小说之神会站在谁一边?



我对耳边响起的这句话嗤之以鼻。



我成不了春日井先生那样的人。我跟他不一样,没有人在期待我的书,从第一版的印数上我就跟他不在一个级别,实力太悬殊了。而且我也已经拼了三年了。小说之神却依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累了,我要休息,我要逃开。就像在背阴地里,根本不适合写进故事的无名路人,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这就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愿。



*



然而,突然有人打破了我的安宁。



那天早上,天气闷热。我一直蒙在被子里,直到浑身被汗水湿透。我听见有人叫我,便微微睁开眼睛,只见妈妈站在打开的房门边。她身旁还有一个高个子不说话的戴眼镜穿校服的男生,长着一张不知在思考什么的哲学家似的脸。这人怎么跟死神差不多,我昏沉沉地想着。



“一也,已经早上了。”九里笔直地站着,说出我早已知道的事实。



“那就拜托你了。我要出差,现在得走了。”妈妈已经穿好了外出的衣服,她笑着对九里说。九里十分礼貌地鞠了个躬。我从被窝里钻出来,很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走吧,否则我也要迟到了。”



“我不去,我病了。”



“精神病吗?那可不能闷在屋里。”



“我感冒了。”我蒙上被子背对着他。



“我知道你没病。而且你以前也这样过,但这次似乎更严重。”



“你管我?”



“我管你。”



九里不客气地进了屋,在地上捡着什么。我有点好奇,就从被子缝里偷偷地往外看。



是被我撕掉的,勉强还保留着一点形状的文库本。千谷一夜的处女作。自32开的精装本上市三年后,才出来的文库本。之后他就一败涂地。



“快给我扔了。”看到九里拿在手里翻看,我大叫起来。



“不,太浪费了。你不要的话,我拿走了,我还想再看一遍。”



“那随你的便,你快走吧。”



“不要,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到你跟我一起去学校。”说着,九里一屁股坐了下来,仰头看了看我的书架。



“这里有这么多书。如果你不去学校,我就在这里看书。遇到精彩的段落,没准我会激动得念出声来。你要不愿意,那就跟我一起上学去。你想毁了我的全勤奖吗?”



“你别为那点小事就绑架我,我说了我只是感冒,你别担心了。”



“我才不担心你,是成濑的小说在等着你呢。我不想叫好不容易加入我们社团的后辈失望。”



“你小子,有时候还真傲娇。”



现在几点了?我摸到手机,开机确认了一下时间。就在这时,手机收到一封短信,是成濑发的:“前辈,你今天来学校吗?”



我盯着手机看了半天,嘴唇几乎被我咬变形了。



“成濑为什么老找我?”



“这还不简单?她喜欢你登在社团刊物上的文章呗。”



我看着好朋友的背影,他已经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真的准备读呢。我叹了口气,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你可别误会啊,可不是因为你多管闲事,也不是为你的全勤奖。我只想遵守跟成濑的约定。就这一个原因,懂吗?”



九里背对着我,啪地合上了正在翻看的书,点了点头,小心地松了一口气。



*



可我的情绪非常低落。没有比朝气蓬勃的校园更叫我痛苦的地方了。



午饭时,我偷偷溜去教学楼后面的长椅上躺着,教学楼和树木投射的阴影又暗又凉,很适合我。



虽说在树荫下,我还是热出了汗。正当肚子咕咕叫时,我听见附近有人说话,虽然没必要,我还是屏住了呼吸。校园那头走来几个女生。



“我跟你讲,那个前辈真的很讨厌。”



“像模特的那个吧,听说是转学生。”



“长得好看有什么了不起嘛,大家居然都在议论她。”



话说得十分不客气。我一听就知道她们在议论谁。这里平时少有人来,只要不介意弄脏室内穿的鞋子,从这里去其他教学楼倒很近。我继续假装在长椅上睡觉,以为她们很快就会离开,没想到说话的人并没有走,似乎在我的长椅附近坐了下来,继续热烈地聊着。



“哎,别管她了。她就靠一张脸嘛。听说是从很厉害的名门女校转来的,准是出过什么事。”



“啊,这么吓人?”



“嗯嗯,我的前辈跟她一个班,听说很难相处呢。发短信也就是冷冰冰的几个字,放了学也不跟人家一起走的。人家大小姐哪会跟我们普通人交往嘛。”



“哇,人品太差了。”



“所以,利香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我要是男的,绝对要你当女朋友。男生都傻乎乎的,肯定是随口乱说的。”



我闭着眼睛,修正了我的一个想法。我原以为美少女一定都顺风顺水,没想到美少女也有美少女的烦恼。



“那个,之前她不是打过羽毛球比赛嘛。为什么啊?”



“对,对,传得沸沸扬扬呢。”



“听说她是第一次打羽毛球。”



“那为什么要比赛啊?打得那么烂。”



“哎呀,人家是掌上明珠嘛,有什么办法?”



“跟她较量的叫什么?听说是文艺部一个衰男。”



“为什么文艺部的要打羽毛球?可笑。”



她们的笑声震得我的耳膜疼,禁不住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泪。



“哦,人家说,秋乃你在后面帮那个文艺部的加油了是吧?”



“啊?”



这个惊奇的女声我之前并没有听到,恐怕她一直都在听大家聊天,这会儿才笑着应了一句。她们此时的情景我很容易想象。



哦,她们就是之前我碰见的成濑的同学吧?



“啊?秋乃你干吗帮文艺部加油?参加文艺部了?”



“嗯,嗯……”



“什么,难道秋乃你还在写小说?”



逼问的人准是成濑说的那个利香。



好像叫纲岛利香。



“啊?秋乃你写小说?”



“太好笑了。”



“什么?下次给我看看啊。”



“哈哈哈,秋乃脸红了。”



“那个……”



“喂,你真的在写?”



和其他七嘴八舌的女生不同,利香说话好似锋利的刀,寒光一闪,就把大家的笑声冻住了。



成濑再次陷入沉默。她在思考该如何回答。



不知为什么,纲岛利香似乎不喜欢有人写小说。成濑若是承认,准会成为众矢之的。



几秒钟的空白后,“怎么可能呢,”成濑答道,“这种无聊的事我早就不做了。我没参加文艺部,而且根本没去看什么羽毛球比赛,肯定是认错人了。你们看,我这么低调的。”成濑贬低着自己,想尽力挽回自己的形象。不知道纲岛利香相不相信。我躺在长椅上,闭着眼睛,虽然能想象出她们的模样,却看不见她们的表情。



“啊,快走吧。不是说要早点去的吗?”有人避免冷场地说了一句。



女生们慢吞吞地表示同意。



“秋乃,你怎么了?”



“哦,那个,我手机忘了,你们先去吧。”



一群女生一个接一个从我躺着的长椅前走了过去。我又等了几分钟,才低叹一声从长椅上坐了起来。因为刚才一直躲着她们,身子有点麻。



“呀。”站在我附近的成濑发出了一声惊叫,她愕然地看着我。我也不禁沉下了脸。我没打算在文艺部活动之前见她。现在偷听了她们的谈话,便更觉尴尬。



“对,对不起。我吓了一跳。前,前辈你藏得太好了,我没发现。”她到底是想道歉还是在挖苦我?



“你不是忘了手机吗?”我一句话把她挡了回去。



成濑一愣,既没装笑脸去弥补,也没伤心落泪,只是蔫头耷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让你听到了。”



“啊,我就当没听见。”我转过脸,感觉成濑走到了我身后。她问能不能坐在我边上。我一怔,条件反射地空出了身边的位子,成濑坐了下来。



“前辈,你身体好些了吗?”



“啊,是。”她这么担心,我倒有些难为情了。



“哦,那太好了。那个,我有点事想问问前辈。”她弱弱地说,我挠了挠头皮,答应了:“如果只是问个问题的话……”



我瞟了一眼她被百褶短裙遮着的膝盖。她笔直地坐着,双腿并拢,两只手攥成拳头放在膝盖上。十个指头用力地攥着,像是在忍耐。



“我,太差劲了吧?自己喜欢的,也不敢承认。”



“你想太多了。每个人的爱好不同,小说又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市民权,比较小众。书店一家接一家地倒闭,说明读书的人很少的。”说到这里,我猛地想起成濑家就开书店,不用说,情况一定也不容乐观。



“不。”成濑不同意我的观点,她摇了摇头,披在肩上的头发也跟着晃了晃,我闻到一股酸酸甜甜的洗发水的味道。



我看的是她的侧面,便假装没觉察她被红框眼镜遮住的双眼在激烈地颤动。



“我真胆小,所以才不敢告诉利香我喜欢写小说。”我不知如何作答,成濑继续说:“我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叫真中的女生,虽然很文静,但也很任性。利香她表面厉害,对人却很友好。我比较认生,刚进中学都没有什么朋友,利香很快就把我拉进了她们的圈子。她也想叫真中加入,可真中……怎么说呢,跟利香性格不合,两个人经常吵架。有一次她们吵得很厉害,利香打了真中。我还以为她们吵完也就过去了。可真中不是那种挨了打就不吭声的性格。她冒充利香,给利香单恋的男生写了封情书,又精心设计了一出戏,让情书被别人捡到并读出来,结果利香在学校出了丑。”



“怎么说呢,女生也太可怕了。”手段如此卑鄙。



成濑凄然地一笑:“真中很喜欢写小说,经常会躲在教室的角落里,往本子上写些什么。我不知不觉对她的小说产生了兴趣。所以,真中就把她写的,从没给别人看过的小说拿来给我一个人看。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写起了小说,还打算给她看呢。可就在这时利香跟真中发生了口角。利香对真中进行报复,她抢走了真中写小说的本子,在班级里传阅,大肆嘲笑。最后还把本子给烧了。女生们都站在利香一边,不理真中,也没有人出来为她打抱不平。我,我,我也跟利香站在一起。”她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听上去就像是一段遥远的往事。



“后来真中就转学了。后来,我写小说的事,被利香知道了。因为之前有真中那档子事,利香就特别痛恨别人写东西。”



我能想象纲岛利香的心情。



假情书。为了陷害自己而虚构出来的东西,究竟怎么写?一定特别华美又很滑稽,充满了梦幻还特别符合初中少女的口吻吧。通过小说的技巧把它们巧妙地修整出来,是虚构的技巧,也是骗人的技巧。故事归根结底全在说谎。



“最近,我的小说写得很不顺,”成濑紧紧抓住衬衫领口喃喃道,“小余绫前辈说我应该考虑一下主题,整理整理。她这么跟我说的,我想了想,之后就心烦了。”



成濑沉吟着,喘息着,苦着脸,说出了自己编织谎言的痛苦。



“我小说中的主人公尤利,虽然很懦弱,却有一种不认输的勇气。他凭借这股勇气积极地向伊利夏尔表白了心迹,所以两心相映,产生了巨大的能量。可……”她松开抓着领口的手,把手放在裙子上。



“我第一次见到前辈的时候,前辈跟我说的话,给我印象很深。小说并没有叫我励志。我是个胆小鬼,现实中怕这怕那,很没用。这样的我就算写,也是在撒谎,在胡编乱造。想到这些我就很苦闷,写不下去了。”



她吐露的心声紧紧地攫住了我空洞的心。我也是一个空洞的人。因为空洞所以什么也写不出来。空洞的人写的都是谎言。无论是爱、勇气、珍贵的友情或者教导别人积极向前,都是粉饰过的假话。



谎言是没有影响力的。



只能全部被拿去打纸浆。



也许只有拥有这些品质的人,才有资格谈爱、勇气、希望和温情吧。他们生活在阳光世界里,光芒四射,意志坚定,还受到小说之神的眷顾,就像小余绫诗止那样。



她经常在书中讴歌爱和勇气,告诉大家什么才是人类最重要的。她的话自然会影响到读者,因为她没有说谎。这就是我跟她最本质的区别。



像我们这种人是没有资格写小说的。



“我第一次遇到这个情况。”成濑愣愣地说。



“好难受,好难受……我以前一直觉得写小说是一件开心的事,每个作家都热衷于写作,因此才创作出美好的作品,千谷前辈,请你告诉我,”成濑一脸迷茫地问我,“如何才能创作出一个故事呢?”



*



我心里闷闷的,稍晚一点才去文艺部活动室,在我常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没来这几天,似乎都是小余绫在帮成濑,此刻她们俩正面对面坐在会议桌两侧讨论着成濑的小说呢。小余绫看了我一眼问:“雏子不要紧吧?”我这才想起自己跟她谎称妹妹身体不好,这会儿不禁有些抱歉。



九里没在屋里,听说他去文化联合会开会了。



我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她们俩的谈话。成濑最伤脑筋的问题还是出在小说的主题上。



“成濑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小余绫问道。



“嗯……我不知道。”成濑沮丧地耸了耸肩。



“好,那我换一个说法,你想借这部小说表达些什么?”



“什么呢?”成濑不知所措地喃喃着,“我要表达的。我知道这就叫主题。可我现在感觉自己把它弄得乱七八糟。我也搞不清要表达什么了。”



“不,成濑,”小余绫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不是要去表达什么。用语言太慢了,也太拘束了。所以我们只好创作一个故事,让它来把那些语言不能传达的意思、表达不清楚的东西传递出去。而它是否能准确无误地被读者理解,我们谁也不敢保证。这得看读者如何解释,如何消化。没有故事能百分之百地被读懂。我们只负责把这种含糊的无形的东西传递出去,可在写作时我们必须相信会有人理解我们。你不用跟我解释,但你心里必须清楚。现在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很迷茫,写不下去。”好长的一段解释。我明白小余绫的意思,这十分符合她的风格,绕了好大一圈,做作得令人作呕。



漂亮、华丽、正确。



这都是正宗作家说的话。



我不禁插了一句:“根本不要主题。”



“啊?”小余绫提高了嗓门,站起来瞅着我,“你胡说什么呢?不清楚自己作品的主题,怎么可能震颤读者的心灵?”



“震颤读者的心灵?”我冷笑道,“您还真是有创作名著的雄心啊。成濑你也这么想?要写一部震颤读者心灵的作品?”



我看了看成濑,她只一味张着嘴,眨巴着眼睛。



“我……”成濑已经丧失信心了,她低着头,“我知道。我不但没有弄懂作品的主题,而且水平也不够。”



“我刚才建议她先弄几个短篇出来,”小余绫瞥了我一眼,坐下来说,“她之所以把握不了作品的主题和结构,就是因为没有好好归纳过一篇短文。我让她先写几个短篇,锻炼一下。多写几次,她就能凭经验判断出该怎么去表达自己的意思了。而且一篇一结,有助于提升写作水平。”



“一篇一结能提升水平?”



“你认为不对?”



“是。”



小余绫简直就是在做梦。我叹了口气,朝门口努了努嘴:“请你到书店去,看看那些摆着文学书、轻小说或者漫画的书架。既然成濑的目标是轻小说新人奖,那就看轻小说那一排吧。哪里都行。你到那里去转一圈看看,有几本书结尾是封闭式的?”



我说的她们应该能听懂。



想象一下那些书架,上面都是各个续集的数字。小余绫臭着一张脸,成濑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微张着嘴。



“不单是轻小说。就最近来说,卖座的书都以能出续集为前提。有的小说改编成动漫,有的漫画改编成电视剧,大多数结尾都是开放式的。这个时代要的就是成套出版。干净利落地写出结尾,不会提升写作水平,只会叫你失去后续写作的能力和机会。书卖不出去就被淘汰,卖得出去就会有人催着写续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小余绫显然不喜欢我说的事实。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当然啦。没能力写续集就会被停刊,故事就结束了。如果你还想写,就顺应潮流吧。成濑你要是得奖的话,也想写续集的吧?不愿意把尤利的故事就这么结束掉,对吗?”



“这,这是没错。”



“文学书也好,轻小说也好,新人奖都已经废了。虽然他们希望收到的稿件都是封闭式的,可一旦出道了,就会要求你写续集。他们需要的是能够定期给他们提供故事的人。开放式的结尾才有人看,才会被改编成影视剧。读者并不在意故事是否有一个漂亮的结尾。所以现在根本不需要你有写短篇的能力。短篇小说可以不赶潮流,可总写这样的东西,就跟不上时代,只能等着被叫停了。”



从我嘴里吐出的这一长串,就像毒素一样,侵蚀着我的生活,污染着我的身体,然后麻醉了我的身心。



不对。大错特错。



可最大错误就是我自己。我跟不上潮流,不顺应潮流的需要。



所以我的故事结束了。



所以我说的并非我的真心,却是事实。



接受吧。



承认它是对的。



“你真这么想?”



“是啊,我刚才不就一直这么说吗?光认真地思考是没有用的。你的想法和做法都已经过时了。你想把成濑的作品搞砸吗?”



“你说得没错。光拿娱乐小说来说,确实像你讲的那样。可这不行。如果只没完没了地写系列,那读者脑海里就只剩下作品,不会记住作者了。搞不好,作者除了代表作,便再没机会拓展。”



“那有什么不对呢?如果作品卖不出去,作者就无法生存,不是吗?如果作家无法按照出版社的要求继续往下写,你觉得他们还有活路?”



“这……”小余绫不得不同意我的观点。



“光写单部小说,作家是无法生活的。除非你很幸运地成了一个知名的作家,否则很难。相反,如果有一个确定的系列,那就可以一直写下去,成为一项固定的工作。即使每一册的印数都不多,但一册一册出下去,就有可能抓住一些购买新书的新读者。这样越写就越容易增加印数。换个角度说,不写系列,无法成套出版的作家就只有减少印数这一条路,最终会被时代淘汰。你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才打算写系列的,不是吗?”



从前的文豪如果活到现在,大概也会只写系列的。《我是猫第六季》,畅销的《银河铁道之夜第六册》,《人间失格第十一卷》……笑死人了,真是好笑。



“成濑我觉得你还不如去小说投稿网页连载,这比新人奖更容易出道。作家这玩意出道容易,出道以后就苦了,可要是网络写手也就无所谓了。”



“为什么?”



“现在很多新人作家刚出道作品就卖不出去。而网络小说在成书之前大致就能推算出销量,而且这个销量一般是有保证的。出版社能通过网络连载小说的点击量计算出第一版的印数。所以对出版社来说,不知能否卖座的新人奖出道作家跟受欢迎的网络写手,哪个更能确保稳定的销路,不就显而易见了吗?事实上,现在大部分出版社都在忙于甄选网络写手和出版他们的作品。有一些大牌的出版社还开设了自己的网络小说投稿网站,从中挑选作家。靠新人奖来选拔职业作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不是由专家去选拔作家,而是让读者去选择写手的时代了。在文学类作品中,网络写手的第一版印数早就大大超过了新出道的职业作家。”



“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你别胡说八道了。这都是暂时的,很快就坚持不下去的。”



我平静地看着小余绫,她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赞同。



“坚持不下去的是从前的做法。如今出版社规模越来越小,互相合并,书店也都关门,倒闭了。总之已经没多少人会去买书了。只有我刚才说的那一种商业模式销量还在不断攀升。”



“你,到底想说什么?”小余绫站了起来,狠狠地拍着桌子。就像我第一次跟她在这里谈话时那样。我叹了口气:“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就是认真地研究小说怎么写,是没有用的。”



“成濑,”她转向成濑,“这家伙说的话,你一句也不要听。你只要好好对待自己的作品,把自己喜欢的小说写下去就好。这样总有一天你会写出好作品的。”接着,小余绫又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出去。你没资格谈论小说。”



我闭上了眼睛。



是啊,就这样吧。



我已经弄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唯一正确的就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认为正确的都是错误,我所坚信的都没有用。这样的话,违背我的认知,否定我的存在,就一定不会错。



所以,就这样吧。



“对不起,我……”成濑叫着跑出了活动室,语气充满困惑和悲哀。大概她敏感地觉察出我跟小余绫之间的气氛不对劲,自以为破坏了我们的关系,觉得羞愧才跑出去的。



小余绫咬紧嘴唇瞪着我,撩了一下长发,追着成濑也跑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倒叫我有点意外。原本应该我出去才对。原本是空洞的、没有任何价值的、干什么都不对、把故事弄砸了的人才应该出去的。



我在闷热的屋内站了好一会儿。



小余绫讨厌我了吧,这下工作泡汤了,我可以不用管她了。没事,一定会有比我好得多的作家跟她合作的,或者她一个人也能行。没错,这样最好。小余绫的粉丝都在等着她写的美文呢。我一开始就是没用的、多余的人。



她自己写的话一定会畅销的。她的文笔比我优美,表达比我贴切,那些出场人物都比我更有活力。一切都浮现在我眼前。故事还会继续下去,每个人物都是一副幸福的表情,故事还会继续进行,永远可以讲述下去,读者们都在期待。把自己的作品奉献给粉丝,这实在太棒了,这才是一切的关键。一想到不可替代的写作热情,仅此一点也叫人温暖。自己辛辛苦苦写出的小说将会被某个人珍惜地抱在胸前,这实在太、太、太……



我一拳头压下了胸中澎湃的热流。受伤的拳头还包着白色的绷带,沾满了溢出我心的污秽毒素,很快就从绷带中渗了出来。我这空洞的身体,只有眼泪、粪便和胃酸,以及有毒的血液。一句漂亮话都写不出来,影响不了任何人,也没人会理解。无论我怎么写,写多少遍,都不行。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沉默充斥着整间屋子,既使空气闷热,也让我仿佛置身冰窖一般。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小余绫站在了门边。我赶紧把脏兮兮的右手藏在身后,拿左手擦了擦眼睛。



“没有。”我不愿她听见我沙哑的嗓音,却没能办到。



“怎么可能没有?”小余绫怒气冲冲地拖着鞋子,走进了活动室,开始翻她放在会议桌上的书包。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到我面前。装帧精美的书皮已经掉了,书脊弯弯的,勒口像一朵难看的小花一样张开,封面一角还有折痕。我看到有几页已经被翻得卷起了边,破破烂烂的,写得很烂的句子也撕破了好几行。



这是名叫千谷一夜的作家的处女作。好不容易出了文库本,原本可以让更多的人读到它的。然而现实太残酷,出版社叫他停笔,于是它便不再被世人需要。



“为什么在你手里?”我的嘴唇颤抖着。小余绫严肃地看着我:“九里君给我的,他什么都没说,我开始还有点纳闷,看到你,我总算明白了。”



“这……没我的事。”我避开她的眼神,轻声道。



“别骗我了。快告诉我,你碰到什么麻烦了?”



“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咱们不是搭档吗?”



“我,我退出。解散,咱们各走各的。”



“你说什么?”小余绫朝我走来。我快要喊出来了,便急忙后退了几步,活动室很小,我的背撞到了书架。



别过来。



别再过来了。



别再管我了。



“那,你右手怎么了?”



“我,我不写了。”我长呼一口气。小余绫并没理会我的话:“别开玩笑,都这时候了你还说不干?”



“我……”



我几次握紧包着绷带的手,皮肤和骨头都感到轻微的疼痛。



你啊,不会懂的。我写不出来了,不想写了,不干了。太痛苦了,难受死了,真不想活了。我也没办法啊,我跟你不一样,完全不同。



我的眼皮和脸颊剧烈地抽搐着。不行了,别哭,忍住,哭也没用,我这么丑哭了也只会叫人恶心。



“你要退出,那就给我一个理由,说服我。”她挑衅似的,瞪着眼睛,眼神逼迫着我。



我虽一直没有看她,却能感觉到她闪闪发光的黑眼睛,像要把我穿透一样,目光炙烤着我的皮肤。我冷笑了一声。什么理由?我早跟你说过,说过好多次了。



“小说就是一堆狗屎。没一点用。逃避肮脏现实的……”就在这时我感到右手手腕一阵刺痛,小余绫拽起我,说:“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这么一叫,我反而执拗地看向了自己的脚尖。



“我说了,你有什么话,就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的耳朵都快被她震聋了。



小余绫逼视着我,漂亮的脸蛋因为紧张而僵硬。眸子里两团黑色的火焰喷射到我的身上,让我错以为会被她看穿,被她侵入到思想深处。我赶紧不再看她。



“没用的。”我很自然地嘟哝了一句。她稍稍松开了抓着我的手。



“我的小说都不行,不管我写什么,干什么,都卖不出去,现在只能停刊了。我唯一想做成系列的这部小说,都怪我自己没用,现在被停刊了。”我的手腕已经不受控制,轻轻地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



“你笑话我吧。你说喜欢的那部小说,现在不能再写了。”



静默占据着整间闷热的活动室,我几乎听到了小余绫的呼吸。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这……可是,所以?所以你就要结束我们的合作?这就是你的理由?”



“你还不懂?我,不想把你的书也弄砸了。”



好热,整个身体都在流汗。所有的事都叫我讨厌,我想逃。离开这间屋子,逃开小余绫,不再写作。可她挡住了我,把我逼到了书架前,她不许我走出这个房间。



“不会弄砸的。”我转过脸来,只见她定定地看着我,说着没有根据的傻话。



“别说笑话了,”我低下头,笑起来,“难道你不知道人家在网上怎么评价我吗?一颗星。垃圾。狗屎。才华全无。不想看,不值得读,主人公太烂太恶心。”



还有很多。我看过,我很清楚。我全都看过。所有的评论、他们说的、对我的侮辱。我熟悉有关我的所有评价。我把它们一句一句说出来,像念咒语一样,反反复复。



“别逃避。”小余绫蛮横地打断了我的咒语。



她伸出雪白的手臂撑在书架上,把脸凑到我的面前,鼻子几乎都要贴着我了。她的黑发顺滑地垂在我眼前,头发上的香味立刻飘进了我快要被热气堵住的鼻孔。



“喂,你写小说,难道是为了这些评论的人吗?”



“你,什么意思?”



“你写小说,肯定不是为了这些满嘴坏话,贬低别人和别人作品的人吧?”



“我……”



“你写小说是为了另外一些人,也许他们的评价你现在还没看到。可你的小说一定会影响某些人,激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我们之所以开始写作不就是因为相信这一点吗?哪怕只有一个人,我们也想用作品去影响他。”



啊,这……



小余绫把我逼到书架前,冲着我大声呵斥,我越听越深切地感觉自己跟她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距离。



啊,这……



她这全是胜利者的理论。



“开什么玩笑,”我很自然地笑了起来,感觉很滑稽,“激励某些人?小说哪有这本事?卖座的胜利者说出来的话,也是不着边际的,一派理想的图画。”我抬起头,看向小余绫。



小余绫你告诉我,什么是激励别人?小说哪里励志了?影响读者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然啦,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有那么一个两个能被我写的烂小说感动,也不是没可能。



“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绝望地叫道。



我吼着,咆哮着,捏紧拳头挥舞着。我捶打着身后的书架,把摆在架子上的书全部扒拉下来,哗啦啦地引发了一场雪崩。我把它们砸在地上,大声吼道:“激励别人?这能改变什么?增加印数吗?还是能铺上书店的展台?能让我继续当作家?还是叫更多的人来读?能不能治好雏子的病?只要影响了一个人,我就可以继续写小说?因为还有一个读者,所以不用停刊。发行部、销售部、编辑部的人会这么说吗?你告诉我,回答我。我到底跟别的作家哪里不一样了?”



我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指甲都嵌进去了。说啊,给我一个答案,让我心服口服。可是,小余绫你知道吗?不管你说什么,你跟我都是两种人。你写什么都卖得出去,写什么都能再版,写什么读者都喜欢,写什么都能编成特辑,写什么都会有很多媒体来做宣传。你不用担心销量,不用担心今后还做不做得成作家。你可以不断收到再版的通知,继续开心地写你的小说。可我不行。我不行。我的作品不被这个世界承认,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小余绫咬了咬嘴唇,左右张望了一下,她不再看我,讷讷地说,“你现在只是对自己丧失了信心。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把故事写完。你只不过现在不太走运,你没有错。每个作家都会碰到这些问题。哪些书好卖,哪些不好卖,我们谁都不知道,不是吗?哪怕现在最走红的作家,也有过完全卖不出去的经历,这种事不稀奇吧?”



“说什么相信自己的能力。我没有错?那究竟是谁的错?我该把责任推给别人?把责任推给读者就好过了?还是去怪书店?不能这么做吧。错都在我身上。都怪我写了那些无聊的垃圾一样的小说,不是吗?”



我一味叫嚷着,心无旁骛地叫着。我抓住小余绫的肩膀拼命地摇晃,把心里那些肮脏丑陋的东西都抖了出来。



“说什么有问题就去改正。说什么小说太无聊,那就努力去写些有趣的。这些对我都不成立,不成立啊。照自己喜欢的写就好了,这种美梦,成功者才有资格做,不是吗?我错了我就认,有问题我就改正。倘若不这样,还坚持以为只要写自己相信的,总有一天也能成功。这不太傻了吗?这不等于皇帝的新装了吗?”



你别再糊弄我了,让我放弃吧。就说是我的错,都怪我,我没有能力。请你这样告诉我。我不想干了。看着手里的新书,紧张地期待下次一定会畅销、下次大家一定会喜欢、下次大家一定会愿意读。我想结束这种煎熬,结束没有成果的自己。



要是我不写小说就好了。这样的话,这三年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你说啊,告诉我,告诉我实话……”我垂下头,抓着小余绫的肩膀,请求道,“说我的文章是狗屎,说我的小说好无聊,说哪能印五千本,最多只有两千本的价值。你赶快说啊,告诉我实话。反正你也不喜欢我的小说,不是吗?”



在梦里她曾嘲笑我:“那不过是想让千谷君打起精神来才说的,都是骗你的。”



我知道,我懂的。难道不是吗?每次我把写好的原稿发过去,你的回复都只有寥寥数语:不错,请继续。对我的文章,你就只有这么点感想。我知道,我懂的。其实你很为难吧。写得太差了,太烂了。你一定在想还不如你自己来写呢,对吗?



“好吧。我的小说太空洞,没一点价值。激励不了谁,也没人会理解。你知道的,对吗?”



五千本也卖不出去,被停刊了。



我的书只值这点钱。我只会写小说,所以我这个人也就这么点价值了。跟一印就是几十万本的你,差太多了。



小余绫屏住了呼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看。



我自嘲地撇了撇嘴。



小余绫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伤心地垂着,雪白的眼睑覆住双眸,强忍着什么似的微微颤动。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张着嘴,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紧接着她发起抖来,就像被悲伤和寂静冰冻的湖面,发出巨响迸裂开来一样,她颤抖的嘴唇间吐出了愤怒的火焰。



突然,我不能呼吸了,仿佛被别人打了一拳似的,身体撞到了书架上,又有几本书掉了下来,一本书拳头似的压在了我的胸口。



是一本破破烂烂的文库本。



“你别胡说八道了,”小余绫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揪住我的衣领,“你真是太差劲了,你说自己很空洞?你心里充满了丑陋的妒忌和无限膨胀的认同欲,简直就是一个一不满意就耍赖哭叫的小孩,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你自己的作品呢?”



胸口一阵疼痛,小余绫把我的书压在我的胸口,重重地又是一下。小余绫一而再再而三把我的书砸到我胸口上。



“请你说句实话吧,你喜欢小说,相信它,所以才哭的,不是吗?所以才会伤心,对吗?”她边问边叫,一边还拿书不停地砸在我身上。我低头看着她的脑袋。



“因为有想写的东西,想表达的东西,所以……”



我的作品,我的小说,这本书的残骸好几次砸到我的胸前。



小余绫揉搓着封面,把书重重地压在我的心脏上。她抬起头,瞪着我,黑色的双眸里燃烧着怒火。



“故事没有优劣之分,也不存在成功和失败。分不出排名。印一万本还是三千本,都没有关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创作美丽的故事,让大家自由地展开想象的翅膀。每一本书都一样,都非常精彩。可你为什么偏要贬低自己的作品呢?”



一双火热的眼睛逼视着我,闪闪发光,秋波盈盈。



“你不要再说那些废话了,赶紧写点有意思的东西出来,”她激动地说着,放开了揪住我领口的手,又一下子握住了我的右手,举起来说,“现在还不是你乱发脾气砸墙壁的时候,故事没有影响力,别人不理解,那就让你的文字去不断地叩击读者的心扉吧。”



她把我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边用我的拳头敲打着一边说:“确实,有些心门你敲不开,不论你怎么敲打,别人都不会懂。可,可是我认为小说能最深切地影响一个人的灵魂。对了,你有没有为敲开别人的心门而砸伤过手呢?你有没有一部小说能被拿去反复叩问别人呢?还没有伤到手就放弃,以为激励不到别人就放弃,你太对不起我,太对不起我们了。”



她又把书砸在我胸口。像打在我的心上,激活我的心灵,激励我的灵魂那样。



可这又算什么?有什么意义?



“我当然尝试过,”我抓起小余绫的手腕,甩开它,“我尝试了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我努力过,写了很多,可结果却成了这样。没人会理解,没用的。太痛苦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会痛苦很正常,再懊悔再痛苦再难受都要写,小说家不都这样吗?”



我们俩相互吼着,近距离地逼视着彼此,抓住对方的手腕,唾沫四溅地发泄着愤怒。不一会儿小余绫精疲力竭地垂下了头,她握着我的手,神情落寞。她的肩膀上下抖动起来:“求你了,不要不喜欢,不要讨厌你的书,不要讨厌读你书的人,不要讨厌写小说。请你再试一次……我们一起写一部能震撼读者的小说。”



小余绫哀求着,我的胸脯快要被书本压碎了。



“你有这个能力。”



“根本没有。”



你说的净是些梦话。无论你怎么说,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我的心情你都不会懂的。你是成功的,你是赢家。



“你多好啊,”我对低着头的她说,“你是美少女作家,写什么都卖得出去。”



她捏着我的手腕的指头突然僵住了,气力全无。抵在我胸前的那本破破烂烂的文库本,掉在了地上,混在从书架上掉下来的书里,微弱的喘息声停止了。



小余绫许久没有抬头,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当我再次感到屋里十分闷热的时候,她扬起了下巴。



“你到底为什么写小说?”



她美丽的玻璃珠一样的黑眼睛,那么空洞。既缺少对小说的热情,也没有熊熊燃烧的怒火,只有泪珠从湿润的眼眶中涌出来,装点了她的双眸。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喃喃地说:“好吧,解散吧。”



小余绫转过身,一声不响地走出了活动室,一记重重的关门声仿佛在提醒我们一切都结束了似的,闷闷地回荡在我心头。



我们两个人的故事就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