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七章(2 / 2)




在完全看不见星星的都市夜色中,我觉得这是最美丽的光芒。



「我……很怕死。」



她坦承了过去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像是自白,也像是在对我倾诉。



「每天都担心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怕得不敢睡觉。」



「我好怕医院的医生说的话。」



「好怕家人为我担心。」



「好怕跟朋友们共度的日常生活。」



「这些会让我看见现实的一切,都让我好害怕。」



她说:但更可怕的是──



「会跟你分开,才是最可怕的。」



她这么说。



面对死亡时最让她恐惧的原因,居然是我。



但听她这么说,我也束手无策。



因为我也很害怕跟她分开。



与此同时,我也相当意外。



镜头下的她之所以会让我有「不适合当遗像」的怪异感,是她看透了生死吧。她在照片里的表情透露出理解自己会死的事实,正因为理解死亡,才能永远笑口常开。



但她果然还是很惧怕死亡。



在过去那些不合理的遭遇中,她的笑容应该都只是在逞强吧。这样未免也太煎熬了。



「其实我以为你不怕死。」



「嗯,虽然还是会害怕,但以前的我选择接受事实。」



「那……」



「你觉得是谁害的?」



她有些气恼地鼓起脸颊。



「都是你害的,遇见你之后,我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接著说道。



「我开始想活下去了。」



「……」



「遇见你之后,感受到你的体贴、温暖和心灵,不知不觉间,我居然想活下去,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想去好多地方,也想做好多事,可以的话,还想跟你坠入爱河。」



全都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在她提过的任性要求当中,这应该是最迫切的吧。



「如果这是你的任性要求,我愿意接受。走吧,我会带你走遍各处。」



「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冷彻。



「两周后我要动手术,明天就要进无菌室接受治疗了。」



「什么意思……」



「我之前说过吧?一直找不到适合我的骨髓,但继续放任不管只会逐渐恶化,所以我才决定动手术。」



这种说法,感觉就像要狠狠拋下我一般。



听她的口气,很容易就能想像出手术伴随的风险有多大。



「我今天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才会把你叫出来。」



她越是心怀寄望,时间就越加侵蚀她的身体,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所以,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



──她坚持不跟我见面,也不让我去探望她。



因为对无能为力的自己感到气愤焦躁,我才逼问妈妈,问出了理由。



我哑口无言,心生恐惧,更觉得悲伤。



她要在无菌室中暴露在大量的药物和放射线之下,副作用会导致脱发,全身还会布满瘀青。妈妈用告诫的语气解释,这或许就是她不想见我的原因。



妈妈说,为了移植他人的骨髓,这是必要之举。



若世上真的有神安排了如此残酷的现实,未免也太卑劣了。实在不合理,一点道理也没有,不,让她的性命暴露在危机之中也无所谓的神明,我绝对不会放过祂,还会恨之入骨。她大声说出「讨厌神明」的时候,或许也是这种心情吧。事到如今才明白她一部分的心情,也为时已晚了。



沉默的两周漫长无比。



尽管如此,那一天还是到来了。



她的手术以失败告终。



她的身体对他人的骨髓全都出现了排斥反应──



得知手术失败后,我竟出乎意料地冷静,妈妈在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反而比我还要难受。



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还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准备好迎接她的死期。



心平气和地结束妈妈打来的电话后,我就专心做起自己该做的事,心中甚至没有一丝哀愁。



过去拍摄她的照片已经堆积成山,而我从中一张一张确认。我是摄影师,是她专属的摄影师,如今我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眼前确实堆满了与她之间的回忆,不管看哪一张照片,记忆都历历在目。光是忆起与她共处的时光,当时体会到的快乐彷佛就能重回脑海。



尽管如此,越是回忆,我的心就越有种狭隘难行的感觉,快乐另一面的痛苦思绪油然而生。被紧紧揪住的心脏虽然让我难受不堪,我还是得完成这件事。于是我专心致志地翻找著照片。



但确认过许多照片后,我该做的事还是没能完成。这座山里充满了我与她一路走来的回忆,但其中并没有适合的照片。



我看向窗外,夕阳早已开始西斜。



将我跟她生活过的街景烧得火红一片。



在冲动驱使下,我奔出家门,带著一台相机穿梭在被烧红的街景之中。



我有个非完成不可的任务。



在过往的人生当中,这是我第一次采取自发性的行动,根本不管会不会造成他人困扰。



一到医院,我带著用「突击」形容也不为过的凶猛气势走了进去,在柜台问出绫部香织的病房后,就直奔她的所在处。



本该在无菌室治疗的她被转回原先的病房,我猜是因为没必要再进无菌室了。



到这里停下脚步后,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气喘吁吁。于是我做了个深呼吸,调整紊乱的气息。



为了不发出任何声响,我缓缓推开病房门。



只见她背对著我坐在病床上,正从敞开的窗眺望夕阳。



她没回头,只说了一句:



「啊哈哈,你还是来了。」



整间病房被染上夕阳的深褐色,让那抹娇小的背影显得脆弱不堪。



她用迟缓的动作转向我,用无力的笑容对我一笑。



她身上不是病患服,而是某天跟我一起买的衣服,看上去跟病房格格不入。



「风很舒服耶。」



「嗯,是啊。」



随夕阳流淌而入的风轻拂过脸颊。



此时此刻的时光太过温柔,现实过于凄楚,但她却带著笑容,像从前那样。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嗯。」



「你是来拍照的吧?」



「是啊。」



「呵呵,我早就猜到了,所以才换上便服,还化了妆喔──!」



「准备得真齐全。」



我心想「这一刻总该开口了」,便把自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告诉她。



「我想拍你的遗像。」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



她的眼神里再无对死亡的恐惧。



彷佛在说:「如果能让你亲手将我留存下来,我就无所畏惧。」



此时,我们都沉默不语。



我心中充满不舍,心想「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但不管我如何按下快门,时间都不会停留。若将我心中所想化为言语,你一定会笑出来吧,我现在就想看到那个笑容。



我举起手中的相机。



「那个啊。」



她说了跟当时一样的话。在我第一次被她叫出来的学校屋顶上,在夕阳始落,织女星微微笑著的那片天空之下。



「嗯。」



「拍我。」



「嗯,我就是来拍你的。」



「我想请你帮我拍张照。」



她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继续坐在床上,将意识集中在我的眼神之中。



透过观景窗,我感受到将她构筑而成的所有元素。



从为了拍照换上的衣服中延伸而出的白皙肢体瘀青遍布,发丝飘扬的轨迹比以往僵硬,看得出她戴著假发。



现实的魔爪正在残害她的事实,无可避免地传递而来,夕阳却将她的现实晕染得朦胧一片,彷佛要在残酷的现实中递上一抹温柔。



这真的是拍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就是与她告别的瞬间。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我的手指变得沉重无比。



我必须将她人生中最耀眼的瞬间拍下来。



为了如她所愿,将这股光芒完美传达给看过这张照片的所有人。



就因为是她,因为是绫部香织这个笑容满面的女孩,我才想在最后一刻也拍下她的笑容。



该对她说什么才好?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露出笑靥?烦恼时间只有片刻,我马上就想到一句话。



我怀著她一定会笑出来的信心,开口说道:



「──」



看吧,我就知道。



听到我这句话,她顿时睁大双眼一脸惊讶,随后便笑逐颜开,最后露出泪眼婆娑的温柔笑容。



我也跟著笑了,我一定没有哭吧。



不能错过她如此幸福洋溢的模样,于是我急忙重新举起相机。虽然手部的颤抖让我无法成功对焦,但是无所谓。



──病房里响起了快门声。



在那之后直到会面时间结束,她始终带著笑容。



尽管没有明确的爱语,也没有肌肤相亲的亲密行为,这个空间还是处处充满了浪漫的气息。



我很幸福,相信她一定也是。



──八小时后,她便撒手人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