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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不住的目击者①(2 / 2)




“其他的……”女人皱皱她淡淡的眉毛,“只有一半窗户拉开了窗帘,我觉得好像挂着袜子之类的东西,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就是无意间一瞥,依稀感觉有个男人拿着手枪似的东西站在那儿。”



“你肯定吓了一跳吧。”



“是啊。我吓了一跳,惊得给我妈打了电话。”



“您没想过给警察打电话吗?”



“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想先和妈妈商量一下,”凉见羞涩地笑了,“对不起,真丢人。我又不是小孩。”



“没有,您还年轻,想要依赖别人是理所当然的。”云野表示赞同。这是当然的。如果她立刻报警,云野恐怕已经被逮捕了。“他并没有用枪指着谁,对吧?只看到那样的景象,当然会犹豫要不要报警了。”



“对呀,就是,就是。因为只是有个男人拿着枪而已。我妈也说,在我们日本,没有人会拿着手枪闯进公寓抢劫的。所以,我想也许是有人拿着玩具枪在玩。”



“原来如此。也只能这样想了。我可能也会那样考虑。”



云野在心里窃笑。



“但是,后来警察说有可能是一起刑事案件,所以询问了我很多事情。”



“是岩地道先生说的吗?”



“嗯,是的,表情很吓人……还有,一个年轻女性也盘根问底地打听了很多事……她叫什么来着……名字很奇怪……非常漂亮,身材高挑……”



“是城冢小姐吧?”



“哦,对,对。就是叫这个名字。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刑警,我可惊讶了。她说如果我想起什么就给她打电话。那个,您认识她吗?”



“别看我现在这模样,以前可是警视厅的刑警呢。熟人很多。”



“原来您是一位当过警察的侦探啊。真厉害!就像电视剧一样呀。”



准确地说,年轻刑警他不认识的居多,但是云野没有提到这一点。先提到岩地道的名字,是为了借势让她更加信赖自己。实际上,凉见已经在用一种完全放心的表情对待云野了。



“原来是这样啊,依据凉见小姐所说,曾根本应该的的确确是自杀。警察估计也只是为谨慎起见才询问那么多吧。”



“是吗?我总觉得,如果当时我就报警,结局会有很大变化。就算没报警,我要是能记清楚他的脸……”



“您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对。”



女人把手放在脖颈上,目光在空中逡巡,似乎在记忆中搜寻。



“唔,我只能肯定地说,那是个男人。”



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女人露出为难的微笑,看着云野。



然后,她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眨眨眼:



“请问……”



“怎么了?”



云野讶异地歪歪头。



“没什么。”



女人眯着眼睛凝神看着云野。



“那个……我觉得以前在哪个地方见过侦探先生的脸。”



一丝紧张掠过,云野屏住了呼吸。



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正疑惑地仰望自己的女人。



凉见皱着两抹淡眉,在记忆里挖掘着什么。



难道她会在此时此刻想起来?



云野在短暂的一瞬间瞟了一眼旁边的对讲机。那是旧机型,看起来没有录像功能,也没有留下自己的指纹,要把她杀了是轻而易举的。是勒死,还是开枪呢?为了谨慎起见,他是带着枪的。但是,在这里开枪是很容易被人发现的。虽然附近的居民不太可能立刻出现,但是看到他逃跑是有可能的。而且,通过枪弹痕迹检验就能明确手枪来源,曾根本死于枪杀的可能性也会变高。那么,应该不开枪而稳妥地杀死她吗?可是,即使那样,也会让人更加怀疑曾根本并非自杀。说到底,这个女人眼下是独自一人生活吗?在玄关能看见的地方光线昏暗,只能看见女式轻便鞋。然而,如果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就完了。是应该趁着她还没想起来,改天再来吗?也许给她名片就是一种失策。他以为胜券在握,其实还是不该草率行动。



一瞬间,各种各样的算计在他脑中盘旋。



没有办法,杀了她吧。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时候。



“啊,是电视广告!”



“啊?”



云野眨眨眼。



“广告。几年前,您拍过广告吧?”女人的目光一瞬间落在手里的名片上,然后笑着抬起头,“UY Research,打过广告,对吧?广告里说,‘有个时髦的侦探’,所以我就记住了!”



“呵呵。”



云野挠挠脸颊。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我会见到真人。真是的,您是总经理呀?”



她到现在才注意到云野名片上的头衔。



“哎呀,要知道是跟这样的帅哥见面,我就该好好打扮打扮的!那个,我不是这样的哟,平时不是这样的。嗯,对不起,穿成这样。星座占卜,来得也太快了吧。”



女人大惊小怪的,就像是见到了偶像,兴奋地高声尖叫。看来不需要搞出枪声了。她那种笑容中也蕴含着让云野忆起亡妻的元素,因而他也愿意尽可能避免开枪打死她。



“没有没有,是我突然登门。”



云野确实在几年前参演过广告。他本人并不积极,但是在女职员们充满热情的支持下,还是露了个脸。没想到广告在网上引起了小范围的关注,据说面向个人的服务领域也增加了不少女客户。



同时,这一点也给云野带来了获胜的机会。也许凉见在目击行凶现场的时候已经醉得相当厉害。否则,和记忆中在以前电视广告里见过的云野联系起来,她一定会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恐怕她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那么,既然已经获得信任,接下来就只需要拉拢她了。



要让她相信,透过窗户看到的男人就是曾根本。



“那么,您从窗户看见的男人,体格健壮吗?”



“嗯,这个嘛,嗯……该怎么说呢……”



凉见眉头紧皱,歪着脑袋。



“那是用望远镜看到的远处景象。远近感可能比较混乱,会不会比实际看起来矮小呢?反过来说,如果看到的是普通体型,实际上就有可能是体格健壮的男性了。”



“听您这么说,好像还真是这样呢。”



她佩服地睁开眼,点点头。



“和去世的曾根本特征一致啊。”



“是吗?”



“是的。他想要寻死。房间是锁着的,如果认为有人杀害了他,就变成了推理小说所说的密室杀人了。密室杀人之类的,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是谋杀,凶手在公寓里开枪,附近的居民应该会听到枪声而赶过去。逃跑的时候,凶手必然会被人看见,所以那不是现实的杀人方式。”



“还真是呢。”



凉见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



“确实,如果是谋杀的话,有人报警,警察是有可能逮捕凶手的。但是,那是自杀。就算凉见小姐报了警,在警察赶到之前,曾根本也已经自杀身亡。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云野温和地劝慰道。



他从凉见刚才的话语中觉察到她内心存在些许罪恶感。想到自己有可能是见死不救,任何人都会感到痛苦,这是理所当然的。只要减轻她的自责就行。云野是在间接地传递给她一种想法:如果认定那是自杀,自己就不必再感到内疚了。



“为谨慎起见,我给您看看他的照片吧。您看到的会不会就是曾根本呢?看到的会不会就是他为了自杀而举起手枪,即将痛下决心的那一刻呢?”



“嗯……是啊,对,我觉得好像就是这个人。”



凉见看着智能手机的屏幕,静静地点点头。



*



“是这样啊?好的。屡次打扰很抱歉。如果您想起来什么,请再跟我联系。”



城冢翡翠懊丧地说完这句话,结束了和凉见梓的通话。



千和崎真刚刚收拾完厨房。她发现翡翠和凉见在通话,于是从厨房里跑出来打听结果。



“她是说想起来什么了吗?”



翡翠遗憾地叹口气,摇摇头说:



“没有。她说,还是觉得那个人就是曾根本先生。”



翡翠直接躺倒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看来她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她此前和凉见梓交换了联系方式,请她想起什么就跟自己联系。



梓突然打来电话,说要撤回目击证词。就在云野泰典大胆接触目击者之后。这一做法大大出乎翡翠的意料。按照梓的说法,她觉得自己看见的还是曾根本本人。翡翠不肯罢休,再三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尽管翡翠此后多次联系了梓,她还是没有再更改证词。



“唉,本来就是喝醉的人说的话嘛。”



阿真耸耸肩膀看了翡翠一眼。躺在沙发上的她,拨弄着乱七八糟的刘海,赌气地说:



“我还没有放弃哟。因为关于袜子的证词可以作为进攻手段。”



“是她看见的时候,窗户边挂着袜子那件事?”



“对。要突破云野的弱点就靠那份证词了。云野没有让她更改那句证词,说明他对此并不重视。”



翡翠噘着嘴。阿真两手叉腰,俯视着她说:



“我怎么觉得你相当被动呢。没问题吧?”



“没问题。”



翡翠嘟着嘴站起来。



“是吗?可是你连云野主动去见目击者都没想到。”



翡翠被戳到了痛处,仰望着天花板。



阿真少见地发表意见,指出云野有可能杀害凉见梓。翡翠认为那样做风险太大而一笑置之。



然而,对手采取了翡翠没能预测到的行动。



这次的敌人很特殊。



阿真的这种感觉非常强烈。



“唉,偶尔也会遇到这种事嘛。”



翡翠怄气地说着,把手伸向沙发前的矮桌子。和凉见梓通话前,翡翠一直在摆弄放在那里的一堆小玩意儿。



桌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像是变戏法魔术的工具。几组盒装扑克牌不规则地排列着,就像胡乱摆放的石柱,还有不知怎么竖起来的硬币、铜杯、短杖、银环、无数个叠放的骰子……整张桌子都铺满了莫名其妙的东西。



翡翠取过一枚硬币,把它竖着立在桌子边缘。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



翡翠很少干这种事情。



这体现出她因为工作进展不顺而焦躁不安。



“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不能把他抓起来,真让人着急啊!”



“因为我的手法,就像这个鲁布·戈德堡机械。”



翡翠双膝跪地,把视线的高度调整到桌面的位置,盯着那些小玩意儿说。



“鲁布……?那是什么?”



“用日语来说……嗯,叫什么来着?”



翡翠停下调整扑克牌位置的手,歪歪脑袋:



“我记得是毕达哥拉斯玩的那个……哦,对,对,就是毕达哥拉斯装置。”



“啊?难道这就是?”



“触发一个机关或者打破平衡,导致球落下,开始滚动。”



翡翠用指尖轻弹立在桌子边缘的银币。



银币就像车轮一样开始快速滚动。



它撞上了前进方向上的扑克牌盒子。



盒子倾斜,放在顶端的软木球掉了下来。掉下来的球沿着银环的内侧开始移动。翡翠注视着它,静静地说:



“球重复同样的逻辑,依靠连锁运动前进。到达下一个机关的时候,又会证明一个新的逻辑……”



盒子因为连锁反应而倒下,硬币滚动,骰子山崩塌,魔术手杖弹起来。



针织小球向桌子边缘滚动。前方是一个小笼子模型,类似于古老的捕鼠夹陷阱。笼子里有一只玩具老鼠。也许是她没有普通的老鼠玩具,那是一只红脸颊的黄色老鼠。



“然后,不断重复的逻辑终有一天抵达真实……”



滚动的球一到达笼子,产生的振动就触发了机关,笼子门落下。



“逮捕凶手。”



黄色老鼠被抓住了。



这个出色的装置让人看得目瞪口呆,阿真差点忍不住鼓掌。



“可是……”



然而翡翠似乎并不满意,她注视着装置说:



“推动球前进的复杂而奇特的装置有什么作用,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



“你是指无法成为证据?”



“推理小说的世界很单纯,所以我很喜欢哟。大家也都能理解名侦探的逻辑。只要构建起逻辑,警察就能认可,凶手也会痛痛快快地坦白。不必考虑审判的事情。我就喜欢这种爽快。”



阿真俯视着桌上的惨状,耸耸肩膀。确实,这些装置的各种部件到底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自己是不能理解的。



“而且,这种绕来绕去的东西,也太愚蠢了。大家想要的,是附着指纹的凶器、留在血迹上的脚印。”



翡翠又一次躺在沙发上。



翡翠似乎具有断定云野为凶手的逻辑,可是单靠这个警察无法逮捕。因此她才焦急难耐。



“唉,现实和推理小说不一样啊。”



听见阿真的话,长发披散在沙发上、仰望天花板的翡翠说:



“假如案件就是推理小说,会怎么样呢?”



她慢悠悠地坐起来,拈起桌上散乱的骰子。



那个骰子是用半透明的树脂做的,漂亮的绿色和她的眼眸一样。翡翠把它举起来对着灯光。



“我觉得,在推理小说中,对于读者来说逻辑也是遭到轻视的。一般人茫茫然地觉得知道凶手是谁就可以了。凭感觉推测出凶手,就会满意地说自己有先见之明。每个人都完全无视具有说服力的逻辑。正是因为这样,就连作者故意把凶手写得显而易见的小说,读者都会认定是自己依靠一己之力看透凶手而满心欢喜。因此,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就会立刻失去兴趣,停止思考。”



翡翠突然开始谈起她的推理小说观。



一提到变戏法和推理小说,翡翠就停不下来。



她轻轻一挥捏着骰子的指尖。



不知她怎么做的,捏在手里的骰子变成了两个。



“大家读推理小说,也许目的并不在于享受推理,而在于大吃一惊。出人意料的凶手外加出人意料的结局。虽然称为推理小说,但是只要展示出让人吃惊的凶手和意外的结局,所谓侦探的逻辑就完全无所谓了。对逻辑入迷的只有作者和一部分爱好者而已。渴望猜中凶手的人们,也并非想要建立逻辑,他们只是希望获得通过直觉猜中凶手时的快感罢了。如果凭感觉知道了就行,还要侦探、警察和检察官干什么?”



翡翠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抚摸着骰子的表面,面向阿真的那一面就不断地发生变化。可是她的手指几乎没有动呀,是怎么做到的呢?



“所谓悬疑,就是谜团,而所谓推理小说,就是进行推理的小说……尽管如此,普通人追求的却是吓一跳小说、惊叹小说、不可预测小说呢。”



不一会儿,翡翠大概是厌倦了变戏法,把骰子扔到桌上。刚才明明是两个骰子,可是滚下来的却只有一个。



“如果只是猜凶手,扔骰子都能办到。因为只要给登场人物标上号码就可以了。真正重要的,是能够圈定凶手、富有创造性的逻辑。构建那种逻辑,是只有人类才能够办到的……”



在桌上弹动的骰子显示为“一”。翡翠噘着嘴,身体再次倒在沙发上,长发从沙发上轻盈地滑落。



“可是,人这种东西基本上是不愿意动脑子的生物。普通人疲于奔命,感性随着衰老而退化,明白了只追求简单易懂才是聪明的生活方式。谁都不需要那种东西……”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确实,阿真在读推理小说的时候,也会莫名地通过直觉来猜中凶手进而欢欣雀跃。但是,这样做并不能实现翡翠的正义。然而,即便存在逻辑,也太过晦涩难懂,很难要求所有人都理解。如果想象一下明知凶手是谁却无法逮捕的焦急,就能清楚翡翠的懊恼。



“我希望至少阿真不要放弃思考。”



翡翠仰望着天花板,瞟了一眼阿真。



“我会努力的……”



就算不是侦探,你也不许放弃思考——这是翡翠对阿真频繁提出的要求。



例如,翡翠似乎已经获得了足以断定云野就是凶手的证据,而那是怎样的逻辑呢?对于阿真来说,那才是应该解开的谜团,应该构建的逻辑。偶尔动动脑子也许是件好事。而且,翡翠应该达成的最大目标,就是找到可以让每个人都信服的证据。



究竟什么样的物证才能证明云野的罪行呢?那种东西果真存在吗?一件物证都没有留下的对手,对于翡翠来说,或许是前所未有的强敌。



翡翠一只手梳理着头发说:



“通过灵异能力得知——要是这种说法管用,该多轻松啊……要是有个能自己建立逻辑、找到物证,顺便还能给警察解释清楚的帅哥就好了。不过,不能有异常的性癖好。”



“算了吧,这种人是没有的。”



“我为社会做了这么多贡献,总有一天能遇到。”



不知道翡翠有几分是当真的,她叹了口气,噘着嘴巴嘟囔道:



“我的要求也不高呀。如果能跟我聊推理小说,比我脑袋转得再快点,身高和年收入我就闭眼不管了。长相我倒是不愿意将就……总有一天,某起案件会带给我美好的相遇……”



“随便你,自己收拾!”



阿真一边说一边走向厨房。



“阿真,明天我要反击了!”



阿真回头一看,城冢翡翠已经站起身来。



“虽然她撤销了目击证词,但是我们可以请警察继续跟踪。在那期间,我们要进行反击。”



她尽管懊恼,却依然斗志昂扬。



翡翠认真地注视着阿真。



阿真点点头。



翡翠说:



“因此,我今天要早点睡觉,为明天作准备。”



“行了行了,赶快自己收拾!”



阿真严厉地说完这话,转过身走了。



*



城冢翡翠到底是什么人?



工作日的午后,云野泰典把身体深深地埋在车座里,视线投向公寓地下车库的入口。他正在进行常见的外遇调查。时间富余过多,他不由得总是想起那个女人。依靠难以置信的灵异能力连警察这一组织都能推动的女人……



在对付警察这一点上,云野已经没有能够发起攻势的地方了。



不过,尽管目击证词已经撤销,最近几天云野却感到有人在跟踪自己。警方怀疑这是起谋杀案的根据是什么呢?这个根据应该是不可靠的。现在都还没有设立搜查总部就是证明。云野有几条途径可以获得警方信息。比起他曾经的刑警身份,更靠谱的方法是利用手段。心怀秘密的警察官员出人意料地多。可是他从那些地方打探信息,也压根没有听到建立搜查总部的消息。既然如此,就是来自灵媒姑娘了。可是,一问到灵媒姑娘本人的信息,他们就全都异口同声地表示没听说过。难道城冢翡翠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在警察内部都保密到了这样一种程度?



监视对象的停车场里开出来一辆车,但那是无关车辆。云野在内心轻轻咂舌。也许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虽说云野是在开展外遇调查,可实际上针对个人的调查现在几乎都不用他亲自出马了。只不过,这次的调查对象是云野能够充当交易材料的人物,他认为不能完全交给下属来办。也许是因为从刑警时期就已经刻在身体里,他必须时常这样出现场,否则直觉就会变迟钝,也缺乏活着的感受。



调查对象安排了一个年轻女性住在这栋公寓的一套房子里。房间号码、女性的名字都已经搞清楚了。接下来只要能拍到两个人在一起的照片,工作就可以收尾了。对象是昨天晚上进入公寓的,因此差不多也该出来了。对方相当谨慎,很难抓住两个人同时外出的场面。今天也有可能扑个空。云野分析自我,认为自己是个性急的人,可是一旦着手这种踏实的走访和监视工作,他立刻就能极有耐性地等待下去。



这时,云野发现后视镜里出现了一个人。



他从座位上起身,等待那个人走过来。



有人在敲车门。云野用沉着冷静的动作摇下车窗。



“总经理,早上好。”



快活而又散漫的声音响起。



女人弯下外套包裹的纤细腰身,向车里看进来。



一股甜香让鼻子发痒。



“城冢小姐。”



云野没有转头,斜眼看看她。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我去公司拜访,您不在,秘书告诉我您在这里。您工作辛苦了。”



云野笑了,终于把脸转向翡翠。



女人晃晃她的波浪发,视线扫过车内。



“我有话想问总经理,”女人身体微微发颤地说,“喔哟,外面好冷呀。啊呀呀,副驾驶座好像恰好空着嘛。”



“请上车。”



云野单手指指副驾驶座。



哒哒哒的鞋跟声响起,翡翠围着车绕了一圈。



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来。



“我给总经理买来了慰问品。”



“嚯。”



云野诧异地看看翡翠抱得紧紧的塑料袋。那像是便利店的东西。她落座后,并拢包裹在紧身袜里的一双长腿,把塑料袋放在腿上,在里面翻找。



“是牛奶和红豆馅面包。”



翡翠取出纸盒包装的牛奶和红豆馅面包,得意地看着云野。



“哟……嗯,正好我肚子饿了。”



“哎呀,太好了。要说一直以来侦探和刑警吃的东西,就是这个吧?”



“没有,这种组合,我有一阵没吃了。”



“啊?”



见他发笑,翡翠露出深受打击的表情来,皱眉说:



“不会吧?”



“喜欢这种组合的,只有电视剧里的侦探。”



“对不起。我一心以为是这样呢……因为我是头一次见侦探嘛。我以为这种不占地方的东西会很方便……”



“你这人真有意思。”



云野笑了。



“承蒙你的美意,我就吃了吧。”



云野接过牛奶和红豆馅面包。



“我还买了咖啡。咖啡您喜欢吗……?”



翡翠取出罐装咖啡,想要递给云野。也许是太烫了,她用纤细的指尖捏着罐子边。云野正想拿,罐子就从指尖滑落了。



“哎哟哟!”



翡翠假兮兮地大叫一声,连忙弯下腰。



“我说城冢小姐!”



云野焦急地制止她,但是反应稍微迟钝了片刻。翡翠已经弯下上半身,手伸进了云野的座位下方。她的脸埋在他的两腿之间,让他无法动弹。



“对,对不起。我现在就捡起来。”



紧张从云野僵硬的身体中释放。他一旦冷静就忍不住想耸耸肩膀,好在脸朝下的她看不见这个动作。



“罐子滚到座位底下了……”



翡翠好不容易才抬起身体。



“拿到了。”



她一只手拿着罐装咖啡,另一只手扶正歪了的眼镜,自豪地笑起来。



云野无言可对地叹了口气,伸手取过咖啡罐。



“我喝了吧。”



“啊,别,那个掉地上了,请喝这个。”



翡翠从塑料袋里取出另一罐咖啡。云野笑着收下了。



他打开热乎罐子的拉环,抿了一口。他正好想喝咖啡了。黑咖啡的苦涩刺激着疲劳的大脑,让人很舒适。



“城冢小姐不喝吗?”



“不用了,我喝那个牛奶。”



云野把牛奶盒递给她。



翡翠把咖啡放在膝盖上,慌慌忙忙开始脱外套。



也许是因为今天没有和刑警在一起,她没有穿西装。上身是一件只露出一侧肩膀的白色针织上衣,下身是黑色短裤,装束非常女性化。露出的右肩就在云野座位这一侧,一个金色的大耳环在波浪发之间摇晃。



翡翠把吸管插进牛奶盒,粉色的嘴唇衔住了它。



原来如此——云野明白了,他说:



“城冢小姐,你不冷吗?”



云野用手撑着脸颊,瞥一眼挡风玻璃对面的景色说。



“啊?”



翡翠疑惑地看着他,嘴唇离开后的吸管上留下了一个唇印。



“你这副打扮很冷吧?”



“您能帮我开空调吗?”



云野苦笑着说:



“如果你需要。”



“不用。这样会打扰你的监视工作,我忍着吧。”



她哧溜哧溜地吸着牛奶。



“云野先生以前是个出色的刑警吧。据说您不仅极富正义感,还是个出了名的表情读取专家,甚至说没有您在审讯里拿不下来的犯人。您为什么要当侦探呢?”



“这个嘛……”问及这一点,云野歪歪脑袋说,“如果说原因,就是太忙吧。”



“太忙?”



“我为了查案忙得不可开交,忽视了生病的妻子。连为她送终都没有做到。”



“那真是太痛苦了。”



“所以我就辞职开了一家小型侦探公司。”



“原来如此……”



翡翠点点头,然后向云野探过身子。



暴露在外的雪白肩膀突然靠近云野。



“云野先生的调查公司调查些什么事情呢?真正的侦探都做什么工作呢?我特别感兴趣。”



“什么都干。现在做面向法人的信用调查、公司内部的违规调查等,也有多种多样面向个人的工作。外遇调查、品行调查、离婚和个人纠纷咨询,甚至查找窃听器……不过,公司规模扩大前,主要做面向个人的服务。”



“我记得,您在服务器相关领域也很擅长,对吧?”



“不仅是使用网络进行调查,我们还有开展信息泄露原因调查,以及Digital Forensics的部门。”



“Digital……Foren……sics?”



翡翠衔着吸管,眉头紧皱,眼眸可爱地向上一挑,看着他。



“那是对留存在电子设备上的记录做证据保全和调查分析的一种方法。可以防止企业信息泄漏,发现外部攻击的痕迹。”



“二十一世纪的侦探太牛了。嗯,Digital, Foren……Foren……Foreigner?”



“Forensics。”



“哦,我记一下。”



翡翠就像刚想起来似的,竖起食指,然后从小巧的手提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记事本。



“哎哟哟?”



她还在手提包里翻找。



“怎么了?”



“没有笔,”她皱着眉头说,“请问,能借给我一支吗?”



“很遗憾,我不带那种东西。”



“真的?”



“因为现在有智能手机了。”



“不是,我是问您那个包里有没有。”



翡翠靠近云野,视线转向驾驶座旁边云野的皮包。



“很遗憾,没有。”



“是吗?”



她噘起嘴巴,把记事本放回手提包里,然后取出智能手机,开始输入什么。



“嗯,是Digital……Digital Forensics……”



“Digital Forensics。”



“哦,就是这个。嗯,不过这个技术,反过来也能把数据清除得一干二净吧?”



她眼镜背后的双眸调皮地看着云野。



但是,云野平静地还给她一个微笑:



“对,是有可能的。”



“曾根本先生的电脑,有很多数据都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无法复原。”



“他应该是在自杀前把不愿意被人看见的东西删除了吧?他不是那个部门的人,不过,多少懂些知识也并不奇怪。”



“有没有可能是曾根本先生之外的人删除的呢?”



“他不是自杀吗?”



“如果假设是他杀,有这种可能性吗?”



“如果是掌握知识的人,并非不可能。”



“是吗?”



翡翠莞尔一笑:



“总经理也是可能的?”



“我可没有杀他……要是问可能不可能,那是可能的。”



“原来如此。”



翡翠满意地点点头。



相当有趣的小姑娘——云野心里想着,对她说:



“不过,城冢小姐很擅长说谎嘛。”



“啊?”



翡翠瞪大眼睛看着他。



“秘书不可能在不通知我的情况下就把我埋伏的地方告诉你。既然这样,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哪里的呢?其实,最近几天我一直感受到警察的视线。他们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骗不了我的眼睛。你最好告诉他们一声。”



“哎哟哟。”



翡翠歪歪脑袋。她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模样,吐吐舌头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撒谎的。是因为警察先生让我对他们跟踪的事保密。”



“为什么要跟踪我呢?”



“为什么?很疑惑吧?”



“我觉得都怪你。”



“怎么会呢?没这回事!怪我?为什么?我真是冤枉呀。我这种没用的小丫头,什么能力都没有。”



翡翠使劲摆手。



“是吗?”



云野抿了一口咖啡,视线转向停车场。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边和翡翠说话,一边关注着那里。



对象似乎还没有出门的迹象。



“议员后面又是大型制药公司的贵公子?”



身边传来的这句话,让云野的身体有一丝发僵。



“这又是什么事啊?”



“我觉得您的业务范围最好不要过度扩大呢。说不定有人会做好丑事曝光的心理准备,公开宣布有人找自己做交易。要是那样,你们公司的信用不就一落千丈了吗?”



“我一点都不明白城冢小姐在说什么。”



“就算没到那种地步,也有可能出现富有正义感的下属失控,不得不杀人灭口的情况。那就相当麻烦了吧?”



云野转头注视翡翠。



镜片后的双眸正直视着云野的神情。



“我们就来假设一下,如果你说的那个什么下属,就是曾根本……他不是自杀的吗?我听说,目击者不是也作证说,她看见的就是曾根本吗?”



“您了解得真清楚啊。”



“我认识的警察不少啊。搜查信息也有所耳闻。”



“那是他杀。”



“嚯!”



云野泰然自若地回视如此宣告的翡翠。



“难道,其根据就是你的灵异能力?”



“这个嘛,怎么说呢?”



“我以前就听人说起过,有个具有灵异能力的人在协助警视厅破案。这件事短时间内让人难以置信,可是你出现了,而且警察还遵循你的意见。既然如此,这件事恐怕是真的了。”



他无法从镜片后面的双眸读出任何感情。



云野的直觉告诉她,必须看透这个女人的真实想法。



“那么,你的灵异能力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曾根本的灵魂站在你枕边,轻声告诉你他不是自杀?”



“那怎么可能?”



翡翠歪歪脑袋嫣然一笑:



“我的能力又不是万能的,达不到那种程度。”



“那你能知道什么呢?”



“我能感知到的东西,让我想想,以能让普通人想象出来的说法,就是人身上笼罩的氛围。如果以我自己的话来描述,准确地说,是人类灵魂的气息。”



“嚯,那是种什么气息告诉你我是凶手的?”



“这个嘛,没到那种地步。不过,如果分析灵魂的气息,就可以知道那个人的零零总总。”



“那么,关于我,你知道了些什么?”云野问道,脸上甚至浮现出了笑容,“我的灵魂气息什么的,让你知道了什么?”



“好吧。”



翡翠转身对着云野,在座位上坐端正。



她的大眼睛凝视着云野。



“不过,从气息里了解到的东西是很模糊的。我把它和自己的经验法则组合起来,经过推理得出答案。”



“因此有可能会错,对吧?没关系,你能猜猜我的秘密吗?”



翡翠把手放在脸颊旁,一动不动地看着云野。



不久,她忽然说:



“你小时候是不是养过什么宠物?”



“没有。”



云野摇摇头。



翡翠纹丝不动,依然直视着他继续说:



“恐怕那动物比总经理想象的要小。”



“你是说,不是猫狗之类?”



“对。养的时间非常短。”



“这个嘛,让我想想,”云野在记忆中挖掘,“嗯,我好像养过小鸡仔。”



“在夜市上买的。”



“也许吧。”



“你因为某件小事让小鸡仔死了。那恐怕是总经理人生当中第一次对生物的死亡有认识的瞬间。”



“我记不太清了。”



“就算本人记不清了,也会铭刻在灵魂中。应该说,那件事就是总经理生死观的起源吧。”



“真有趣。我自己都记不住的事情,也没有办法确定你到底猜没猜中啊。”



翡翠歪头轻轻一笑:



“您养过小宠物,这一点我猜中了。”



“算是吧。还有其他的吗?”



“生物说死就会死,人也是一样。你从那个时候就明白,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也是无法逃离的命运。您太太的死是不是让您再次体会到这一点?正因为如此,您认为,即使他人性命终结,也是无可奈何的。”



云野一直沉默不语,揣测着翡翠眼眸中深藏不露的东西。



“结束了吗?”



“让我想想……总经理,您分析认为,自己是个非常冷静且具有判断力的人。从我所感知到的气息来看,那种分析也是正确的。但是,您的内心还隐藏着热烈燃烧的灵魂。您充满热情,时而也会冲动行事,对吧?不过,也同样是可以称之为缺点的隐秘内心,支撑您获得了迄今为止的成功吧?”



“你是在做性格分析吗?很有意思啊。”



“我还感受到了其他一些东西。”翡翠莞尔一笑。然后她闭上了眼睛。云野听见她平静的呼吸声,似乎在试图感受什么。“还有……您好像有点健康问题。位于内部的浑浊物体。也许是某个内脏。好像不是心脏这类致命的部位。但是我劝您尽早去医院看看。”



“这次又变体检了?”云野笑了,“哪个都像是在占卜,看起来和灵异能力无关嘛。”



“那我来说说和人的死亡相关的话题吧。”



翡翠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说。



“你看出什么了?”



翡翠闭上眼睛,凝神细听似的调整好呼吸节奏。



隔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告诉云野:



“您在失去夫人前后,丢失了重要的东西。”



“嚯……”



“看到现在的您,夫人好像很伤心。”



“是我妻子在责备我把它弄丢了吗?”



“是的。”



“那是什么东西啊?”



“是您曾经放在心上的东西。”



云野闭上眼睛,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脑海里浮现出记忆中妻子清晰的面容。



她的表情看上去的确是在责备云野。



云野笑了。



很遗憾。



“原来如此。”



然后,他上下打量着翡翠。



在别人眼中,也许应该把这种视线描述为估价的眼神。但是,云野是故意让她意识到自己在观察她。



翡翠接住他的视线,双眸中流露出挑战的眼神。



“我已经看穿你了。”



云野说着,厌倦地叹了口气:



“小时候没有养过宠物的人,几乎是没有的。你说你猜中了我养过小宠物,可其实一开始你只是说我养过宠物,并没有提到大小。你不过是配合我的答案,却说得就像你一开始就知道似的。”



听到云野的分析,翡翠眯起了双眼。



“性格分析上,你也只是煞有其事地描述了放之四海皆准的事情而已。性格上的缺点支撑了我的成功这种说法非常巧妙。参考我的实际业绩,公司获得了成功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一个人会讨厌别人赞美自己的缺点。”



翡翠表情中细微的动摇一闪而过,这没有逃过云野的眼睛。



“关于健康问题也是一样。到了我这种年龄,身体总会有些问题。外表没有问题的话,就剩下内脏了。如果我心里有数,你就能让我以为是你猜中了。就算我不知道,也必须去医院检查才能了解身体的真实情况。”



无法依靠自制力彻底抑制,无法依靠演技来控制的,轻微的感情波动。



云野在刑警生涯中,培养出了看透它的技能。



翡翠似乎立刻就恢复了冷静,但只能说她遇到了错误的对手。



“结论就是——你的灵异能力是假的。”



翡翠抿紧嘴唇瞪着云野。



云野心情愉快起来,洋洋得意地说:



“关于我妻子的事,你的表达也全都模棱两可。怎么样理解都可以。你打算借此让我产生动摇,从我这里获取信息?你的那番言行都是经过计算的吧?你利用这种服装、言行扮演一个愚蠢的女人,实际上你聪明强韧。你明明是个更加适合飒爽英姿的女人,却故意装可爱,选择谄媚的语气,以此让对手焦躁,诱导他失言。我先告诉你,这完全不适合你。唉,因为判断一个人的时候,人们往往割舍不了第一印象。无论是你摔倒还是弄掉东西,都是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而故意为之的。你借笔,也是为了能够假装若无其事地窥探对方包里有什么,以便寻找线索。可惜很遗憾,在我这里行不通。”



翡翠闭上眼睛。



她仰着脖子望着天花板,似乎已经死心。



然后她立刻落下视线说:



“算你厉害。”



翡翠表情里所有的笑意抹杀得一干二净。她戴着金手镯的那只手抚开搭在脸颊上的波浪发,用充满敌意的双眸严厉地瞪着云野:



“如果凉见小姐看到你之后想起了凶手的长相,你打算怎么做?”



“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没想到你竟然吃了豹子胆,会主动接触她。风险太大了。你打算杀了她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要解开曾根本自杀的真相才四处走访罢了。因为警察说他可能死于他杀嘛。作为曾经的刑警,我忍不住想去调查关系亲近的职员。”



“多亏了你,凉见小姐更改了证词。而且,在那之后您好像也跟她很亲近嘛。即使不在审讯室,您也惯于让女性破防呀?”



面对翡翠的挖苦,云野平静地笑了。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有人跟踪自己,这方面的行动也就一定有人观察到。果然被人看见了。



他和凉见梓后来也有见面的机会。当然,一开始他并没有这个打算。为了表示晚上突然打扰的歉意,云野给她送了水果咖啡店的招待券。



这是熟人在酒店里开的店铺,因此云野常常采取这种方式惠顾。凉见事后很快就和朋友去了,还给云野发来了恭敬的感谢邮件。也许是自己递给她的名片上有邮箱地址,她才特意联系的。



云野给她回了邮件,在谈天说地的闲聊文字中提到了案子。这是因为,他考虑到如果继续保持和凉见梓这样的接触,有可能进一步控制她的证词。在邮件联系的过程中,她说自己是个典型的喜爱甜食的女性。看到这些文字,亡妻的表情在云野的记忆中复苏了,同时还有凉见梓害羞的笑容。云野干脆邀请梓一起吃饭。恰好他有酒店里新开的甜品自助餐的招待券,于是又用在了她身上。



那是在几天前。出现在酒店大堂的她,也许是因为修饰了发型和装束,看起来比初次见面时年轻而有魅力。对方应该不是当作约会而来的,云野也是一样。但是,云野心中萌生出一个念头,觉得把她单纯当作目击者来对待太可惜了。如果自己有那种意思,可以得到更加年轻的美丽女性,然而凉见梓却有着和亡妻略微相似的气质。而那恐怕才是难以企及的东西。



她很拘谨,对话显得有些笨拙。但是聊到工作,她似乎不再紧张,变得很健谈。她好像是一位插画师,在书籍装帧领域很活跃。后来一检索,云野发现了一张在某个颁奖仪式上她和女性作家一起拍摄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很朴素,不过,如果穿上更加漂亮的衣服,或许会像变了一个人,如同云野的亡妻。听到云野问以后能不能再请她吃饭,梓依然拘谨却笑意盈盈地回答,自己特别喜欢甜食,一定会去。



密切的交往如果继续加深,目击证词的主导权就会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云野看了一眼身旁的翡翠,从容地笑了:



“我的确为了表示感谢,和她一起吃了一顿饭。那和证词的更改没有因果关系。难道她表示是我让她更改证词的?她说是因为我才更改证词的?”



翡翠沉默不语。



抿紧嘴唇的她立刻摇摇头:



“总经理,我们聊聊袜子吧。”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凶手拿走的袜子。”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原来她发现了呀。



但是,他知道那无法成为用来圈定凶手的材料。云野从容地笑了。然而翡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反击的机会溜走,眼神里充满了挑战。



“现场的窗帘轨上挂着两个晾衣架。从室内看去的左侧,窗帘合上的那边挂着衣物,而室内看去的右侧,窗帘没有合上的那边是一个圆形晾衣架,上面没有悬挂任何东西。应该是凶手把衣物拿走了吧?”



“你的逻辑太跳跃了。衣架上什么都没有挂有什么奇怪的?把衣服都收了,但是错过收拾衣架的机会,就那么放着了呗。”



“只收了一个衣架?”



“例如,收衣服的时候因为发生了没有预料到的事情而中止了行为,比如来了快递,或者是接到了电话。收衣服的事就此忘在脑后。实际上左侧的窗户不就还晾着衣服吗?那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您是说,他把收了一半的衣服放在一边,不想活了,于是就自杀了?”



“自杀难道不是冲动的行为吗?”



“可是他把电脑里的数据都仔仔细细地删除了。”



“肯定是因为有不愿意让人看见的东西呗。和犯罪有关的东西,或者是淫秽视频之类的。”



“衣服挂在那里没收,让人看见了没关系吗?”



“男性在那方面的感觉,和你这样的漂亮女性是不一样的。”



翡翠耸耸肩膀。



然后,她厌倦了似的,深深地倚靠在副驾驶座上。



“总经理,不是这样一回事。衣服在曾根本先生死亡的那一瞬间,应该还晾在圆形衣架上呢。”



“你到底有什么证据啊?”



“凉见小姐的证词呀。她说过,觉得衣架上好像挂着袜子之类的东西,所以才看不清屋子里的情况。”



“嚯。”



“不过呢,不过呀,她说,窗帘合上了一次,当她再看的时候……窗帘打开了,挂着的袜子不见了。”



原来如此,她的关注点是在那里呀。目击案件发生的梓虽然喝醉了,可是记忆却很清晰。不,她是“觉得”有袜子挂着。梓对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准确地说,她的原话是——我觉得好像挂着袜子之类的东西。



反驳的办法还是很简单。



“你对那种证词的态度就是人云亦云吗?凉见小姐——这样说虽然不太好——已经变更过一次证词了。而且她说自己喝醉了,那种证词的可信度是有疑问的。本来‘觉得好像挂着袜子’就是模棱两可的证词吧?说不定一开始就没挂着袜子呢。她又是那么爱钻牛角尖。该不会是你诱导了她,她才认定袜子消失了吧?”



“就像总经理让她认为持枪的人是曾根本先生那样?”



“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云野把视线从翡翠身上转向停车场。



他一边继续观察那里,一边说:



“我们退一万步,就算曾根本是被人杀害的,而且凶手还拿走了他的袜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为什么会需要袜子这种东西啊?”



“是啊。这一点我还完全没有想明白。不过,应该存在他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吧?嗯,是不是非常贵重的袜子呢?”



“你是说袜子?”云野不由得鼻子一哼笑了,“本来你的推理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漏洞。手枪的来源也明明白白,怎么可能发生有人拿走袜子那么可笑的事情?首先,现场是锁着的,就是所谓的密室。认为有人在房间里杀害曾根本后逃走,是很牵强的。你也真能夸大其词、胡思乱想啊!”



“弄把钥匙有什么难的?”



“你说什么?”



翡翠耸耸肩膀,诙谐地说:



“如今这个时代,是有3D打印机的。曾根本先生身边有机会借到他钥匙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配出钥匙,还不会留下记录。”



“那是你的空想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发生了那种事啊?”



隔了片刻,翡翠说:



“凶手选择了不留证据的方法。找也没用。”



“我没法再跟你说下去了。”



“我认为那是值得进攻的地方哟。因为,如果从内侧拉上了防盗链也就罢了,但它只是上了锁而已。”



“曾根本就是那样一个人。他考虑到自己死后的事,因而没有挂上防盗链。普通的门锁,是可以用管理人的万能钥匙打开的,可如果挂上了防盗链,就必须把锁弄坏了才能进屋,就会推迟发现尸体的时间。”



“如果他想得那么周全,哪还需要上锁呢?就像为了让人相信那是自杀才上锁似的,不是吗?”



“对同一件事,每个人的理解是不同的。你所说的,全都是推论,只是有可能而已。就像在鸡蛋里挑骨头。要不然就是,除了凉见小姐靠不住的证词之外,你还掌握了其他像样的证据?”



翡翠沉默了。



她或许想要通过列举谋杀的可能性,哪怕是一星半点,促使云野露出破绽。但是,她举出的东西都还不足以构成证据,而且还是云野设想到的事情。正因如此,云野在强攻之下才依然能够泰然处之。



“今天能请你先回去吗?别看我这样,现在也正在工作呢。”



“这个案子是谋杀案。”



翡翠凝视着挡风玻璃,严肃地说。



“我不喜欢说谋杀案这几个字。我希望它只停留在推理小说中。”翡翠柔软的波浪发轻轻晃动。她摇摇头,花费时间一字一句慢悠悠地继续说:“然而令人悲伤的是,这世上有些人会满不在乎地夺取他人的性命。其中,还有人把谋杀这种卑劣的犯罪行为伪装成没有发生过一样,采取贬损死者尊严的方式……我绝对不会饶恕他们。”



云野没有看翡翠。



他拿起开始变冷的罐装咖啡,喝了一口。



翡翠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下了车。



她宣布:



“为了死去的曾根本先生的名誉,我也一定要逮捕凶手!”



“你加油吧。”



车门略带威势地关上了。



那无疑源自她的焦躁和无力感。



伴着咖啡残留在舌尖的苦涩,云野细细品味着胜利的余韵。



*



“阿真,帮我买点草莓牛奶吧。”



翡翠刚刚结束和云野的决斗,筋疲力尽。翡翠把身体深深地倚靠在副驾驶座上,对千和崎真发出了指令,仿佛在疏解失败带来的烦躁。



“啊?你不早说!”



没办法,阿真在附近的便利店买来草莓牛奶,这就要回到车里。手里只拿着一盒草莓牛奶走在寒冷天空下的女人,看起来就是一副超现实主义的画作。然而这是老板的命令,她别无选择。阿真回到停车场深处的汽车里。那里很僻静,就算有人跟踪也易于发现。阿真以防万一,警惕地环视周围,然后打开驾驶座的门,将穿着外套的身体滑进车内。



“你意气风发地说要反击,结果铩羽而归。接下来怎么办?”



坐在副驾驶座的翡翠把椅子放平,戴着印有动画人物眼睛的眼罩。她把那张面孔冲着天花板,抬起一只手,摆出挥舞白旗的姿势。



“是啊……投降吧。”



“我倒是无所谓哟。”



阿真把买来的草莓牛奶顶在翡翠脸颊上。



“哎呀!”



翡翠很不可爱地惨叫一声,弹起身体。



她慌忙扯下眼罩,瞪着阿真。



“我说,阿真,你在干什么?”



“你哪能这样就泄气呢?”



翡翠噘起嘴,等着阿真,一把抢过草莓牛奶:



“真没礼貌!我怎么可能这样就泄气呢?”



“哦……”



阿真在车上塑料袋里翻找,取出一罐咖啡。那是和云野决斗之前,翡翠要求阿真准备的小道具。阿真不知道这东西派上了什么用场。



“这个,可以喝掉了吗?”



“喝吧。”



翡翠衔着吸管,哧溜哧溜地吸着草莓牛奶。



阿真把虽然不凉、却也感受不到暖意的咖啡拿在手里,拉开拉环。



咖啡温吞吞的,跟预想的一样难喝。



片刻间,车厢里只有两个人吸食液体的声音。



翡翠沉默无语,软弱无力,情况不妙。



阿真忍受不了沉重的气氛,笑着说:



“但是呀,你听见没?他说你‘故意装可爱,选择谄媚的语气’。”



阿真碰碰翡翠的小臂。



翡翠不服气的视线瞟了一眼阿真。



也许是太冷,翡翠鼻子一哼说道:



“没说错呀,全都是算计好的。”



“不过我觉得,你其实原本就混杂着天真无邪,在家里也会莫名其妙地摔跟斗。”



阿真回忆着翡翠平常的模样。和挑战案件时的状态迥然不同,她在家的时候,常常处于发呆的飘忽状态,注意力不集中。



“就连那个也是算计好的。”翡翠嘟起嘴巴,再一次衔住吸管,不雅的哧溜哧溜声再次响起,“你要是以为就你一个人没上当,那就大错特错了。”



“收到小学生的告别信鼻头发红也是装的?”



“那是花粉过敏。”



“认为自己或许适合学校咨询师的工作,咨询了跳槽事宜也是装的?”



“阿真,你也太天真了,”翡翠依然看着挡风玻璃,鼻子一哼,“那只不过是展现可爱的一面给你看,控制你对我的好感水平。实际上听闻此言的阿真,第二天不就立刻给我买了蛋糕吗?你上的那些当,还多得是呢。”



“哦,是吗?”



沉默再一次降临车内,只剩下吸食液体的声音。



翡翠只是衔着吸管凝视挡风玻璃外面的景色。那双绿色的眼眸看上去并没有沉浸在思索中。翡翠仅仅只是在垂头丧气。



阿真觉得特别尴尬,撩起刘海。



“对手似乎已经看透了你的灵异能力,怎么办?他又是软硬不吃的……”



翡翠轻轻耸肩,说:



“我跟他不对付。不相信的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不过,我真是服了。他看透了我的手法,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而且,我们所依赖的目击者证词看来也指望不上……”



“偶尔也会遇见打不倒的对手啊。要不然我们放弃?”



“阿真,这世上有两种人,我无论如何都容忍不了他们的存在。你知道这可憎的两种人是什么人吗?”



“一种是杀人犯吧?”



“准确地说,是没有正义感、没有罪恶感,剥夺他人性命的杀人犯。我必须让他们受到惩罚。”



“另一种呢?”



“随意戳穿别人的戏法,还拍成视频牟取暴利的博主。该死!”



翡翠一口气流利地说完了。



“哦,这样啊。”



不过,阿真听了这些话,就知道她又精神饱满了。



“好吧,要是你还想跟他斗斗,我就接着陪你。”



翡翠没有转过脸来,点点头轻轻地说:



“哪怕是云野,也一定想要避免长期作战。这样一来,他无论如何也想让警察得出自杀的结论。梓爱钻牛角尖,他应该会控制她的证词,把袜子之类可以质疑自杀的证据都当成是她的误会。我们要防止这种情况出现,同时从梓小姐身上得到屋里肯定挂有袜子的证词。”



“那样就会有帮助吗?”



“一旦确定有人在曾根本先生死后拿走袜子,迟迟没有采取行动的警方应该也会建立搜查总部。接下来只需要通过人海战术彻底搜查,找到它就行。”



“找什么?”



“证据。即使不能用于审判,只要能搜查住宅,我们就赢了。”



上一次她不是说,如果凉见梓能想起什么,我们就赢了吗?——阿真隐隐感到不安,但是她只能相信翡翠,行动起来。



“如果就这么定了,那就开作战会议吧。”



阿真点点头,发动了汽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