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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不住的目击者②(1 / 2)



云野泰典注视着凉见梓的侧脸。



今天的梓大概是认认真真化过妆。她鼻尖的雀斑不见了,肌肤似乎又恢复了年轻时的状态。也许圆鼓鼓的脸颊还是让她感到自卑,她用发型巧妙地把它掩饰起来。或许因为她本来就是娃娃脸,现在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而妩媚。不过,唯有让云野想起亡妻的温柔气质没有改变。梓身穿一件礼服裙,裸露的前胸装饰着珍珠。



她隔着玻璃窗眺望了一会儿夜景。



她的视线前方,是邮轮上看见的辉煌夜景。梓正稀罕地凝视着笼罩彩虹桥的七彩灯光。刚开始的时候,听说是邮轮上的晚餐,梓大吃一惊,但是她很快就被这里的景色俘虏了。吃完晚饭,享受她喜爱的甜品时,也时不时停下来,像这样把视线转向夜景。



宁静笼罩着这个装修豪华的空间,在这一层的客人中,情侣很显眼,但座位之间的间隔充分,几乎听不见说话的声音。



在这样的环境中,云野对梓报以温柔的微笑。



“比起东京湾的景色,凉见小姐是不是觉得夜空更好啊?”



“啊?没有,怎么会呢。”把云野扔在一边,只顾自己发呆,也许让她有些内疚。梓吓了一跳转向他,脸上浮现出着急的神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色,看入迷了。”



“不过,你不是喜欢星空吗?”



“嗯,对,是的,”梓笑了,蹭蹭鼻尖说,“是这样……小时候,爸爸带我进山露营。我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那个时候见到的夜空太美丽了,我都惊呆了,所以一直留在记忆里。”



“原来如此,那是大自然创造的美丽啊。”



“对。描绘出超越它的东西,是我的目标。”



也许是讲述幼稚的梦想让她感到几分羞涩,梓露出了让云野想起妻子的笑容。她低下头,然后,疑惑地问: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星星呀?”



“当然了。”云野微微倾斜香槟酒杯说。准确地说,那是不含酒精的起泡酒。“你能在那么冷的天气里特地到阳台上去观察天体。而且,凉见小姐在网上公开的作品里,有很多都是以夜空为主题的。你还说自己喜欢占星术,还有首饰、手表也都是……”



云野的目光落在梓佩戴的金色手表上。



那是很适合她纤细手腕的款式。表盘装饰着星星和月亮,看起来虽然略带孩子气,但是很适合她的气质。



“果然是侦探呀。”



她微微有些害羞。



“与其说是侦探,不如说是我在刑警生涯中培养出了观察力吧。”



“原来如此。观察力。那也是插画师的必备能力。”



梓坐正了身体。



也许是想模仿云野,梓的视线也在他身上上下逡巡。



很快,她的视线就停在某一点上。



“那块手表,一定是你非常珍惜的东西吧?”



“哦,是的。”



云野点点头。他扫了一眼夹克袖口,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表上。



手表上有细微的伤痕。虽然那是配得上云野衬衫的高档品,但是细微的伤痕明确地表示,它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是啊。这是我去世的妻子给我挑选的。”



“是夫人选的啊。”



云野看看手表,怀念着过去。只有这只手表,他始终难以割舍。



云野的妻子是病死的。那个时候如果云野更有钱,也许结果会不一样。妻子去世后,他想要忘记一切,投入在工作中。然而,在某次的搜查过程中,云野丢失了结婚戒指。云野从未体验过那样深刻的遗憾。要说到还能留住与她回忆的东西,就只剩下这块手表了。以此为契机,云野辞去了刑警的工作。离职后,他成立了侦探事务所,扩大到现在的规模,实现了财务自由。然而,虽然获得了金钱,已经失去的东西却再也回不来。



云野简洁地讲述了自己的悔意,指尖抚摸着手表的表面。表带是皮革的,这在男表中很少见。云野不太喜欢金属缠绕的触感。因为皮革会老化,所以表带他换了好几次新的。不过,这也是云野妻子选的款式,如今不通过海外的制造商寄送,就很难更换。但是,这也让他更加依恋。



刚说到这里——



“哎哟哟,总经理,太巧了吧!”



一个似曾相识的甜美声音响起,把云野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他愣了一下,转身一看,一位年轻女子正向他们的座位走过来。



城冢翡翠。



她身着一条薄薄的浅粉色礼服裙,肩膀周围装饰着花朵图案的蕾丝。也许是为了搭配服装,她今天没有戴眼镜,嗒嗒地踩着高跟鞋,拎着一个白色手提包。云野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已经歪歪脑袋轻摇波浪发,坐在梓的身边了。



“晚上好!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城冢小姐……”



云野极度不耐烦地低吟。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我吃完饭,散散步,偶然看见了认识的人。”



梓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翡翠,翡翠却只是泰然自若地报以微笑。



“嚯,”云野抑制着满腔怒火,说道,“你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吃饭?”



“对呀,”翡翠满不在乎地说,“您知道吧?这里除了菜品味道好,鸡尾酒也很棒呢,因为有一位著名的调酒师。不过,总经理居然喝的是香槟,太可惜了。”



她本来就是个引人注目的美女,今天又是盛装打扮,再加上异国风情的碧绿双眸,让身旁的梓相形见绌。那似乎也是一种讥讽。



“凉见小姐,感谢你前两天的电话联络。因为你突然更改了证词,我可头疼了。”



翡翠向身边的梓露出美丽的微笑。



“请问,城冢小姐是刑警吧?怎么会在这里呢?”



梓疑惑地问翡翠。云野立刻宣布:



“凉见小姐,准确地说,这位女士并不是刑警。”



“是吗?那……”



“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职业呢?”



翡翠面对云野的挖苦,耸耸肩膀说:



“我呀,怎么说好呢,嗯,可以叫做咨询侦探吧。”



“那是全世界只有一个从业人员的行业。”



听见云野这样说,翡翠眼珠子一转道:



“哎哟哟,不愧是人称拿破仑啊,您什么都知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虽然云野对文学并不熟悉,但自从被人如此称呼,也就读了一遍《福尔摩斯》。不过,这个女人是在哪儿听到这种传言的呢?梓注视着两人的对话,哑然无语。云野清清嗓子说:



“那么……你特地跑到这种地方来,到底有什么事?”



“当然是案子的事了。请放心,这是正儿八经受刑警所托的工作。”



服务生走过来,问翡翠需要什么。



“嗯,我想想。本来想喝杯鸡尾酒的,可眼下正在工作……那就麻烦来杯辛德瑞拉吧。”



然后,她从手提包里翻找出一份叠好的打印资料。



“请您看看这份资料。”



翡翠把资料在桌上展开。



上面印着某种图表。云野不知道那是什么数据。



“这是什么?”



“这个呀,是曾根本先生的脉搏数。”



“脉搏数?”



“是的。我们解析了曾根本先生佩戴的智能手表。如您所知,它具有检测手腕脉搏的功能,能一直记录数据。这是曾根本先生去世当天的数据。”



“曾根本使用智能手表啊,我都没注意到。”



“啊?是吗?”



翡翠意外地瞪大眼睛。



“没事,没关系的。总之请您看看这组数据。我想您应该能看出脉搏数在缓缓上升。”



“这是因为他试图自杀。就算因为紧张而心跳加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确实如您所言。不过,从这里往下看……脉搏突然迅速加快之后,有五分钟左右没能监测到数据。”



“嚯。”



“按理说曾根本先生应该就是这时候去世的。然而,五分钟之后,监测又重启了几分钟。”



云野的视线落在图表上。



原来如此,那大概就是曾根本的死亡时间记录吧。



被人用枪顶住时的紧张和一瞬间的抵抗,使得脉搏数达到最高值,然后头部被击中,脉搏停止。



接着,在五分钟无法监测的时间之后,因为云野把智能手表戴在了自己手上,所以监测又重启了。也就是说,监测重启后的几分钟里,显示的脉搏不是曾根本的,而是云野的。但是,这种东西怎么解释都是可以的。



“这是出故障了吧?一般来想,曾根本死后是不可能监测到脉搏数的。这样的话,这五分钟应该只是因为某种故障而没有正常监测到罢了。”



“故障?”



“说不定是汗水导致感应器出问题。”



“原来如此?不过呢……”翡翠歪歪头,指着图表说,“这五分钟空白之后的脉搏数非常低。按照总经理的说法,接下来要自杀,脉搏数由于紧张而上升了。可是,再次开始监测后却猛然下降。接下来就要死了,却相当沉着冷静,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我觉得很好解释,”云野叹着气说,“下定死的决心之后,或许会有某种安心感。人嘛,总是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才会去死。知道能够逃脱生存的痛苦,内心就会感到安稳平静。可以这么来看吧?”



“嗯——真的是这样吗?”



“那你觉得还能怎么想?”



“例如,这时候佩戴智能手表的是凶手。不能这样想吗?”



“哎哟喂,”云野苦笑道,“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又是他杀啊。”



“您别这么说,先听我讲。”



翡翠摆摆戴着金色镯子的手臂。



“如果假设为他杀,那么,因为曾根本先生并没有自杀的意愿,所以准备遗书、删除电脑数据,就都是凶手干的了。然而,笔记本电脑是锁定的,需要使用密码才能操作。因为那是最新的笔记本电脑,所以警方花费了很多时间来进行解析。”



“要是这样,他杀这种说法岂不是更不可能成立了?”



“可是呢,曾根本先生的智能手表具有一个方便的功能……戴在手腕上的时候,可以为联动的电脑自动解锁。”



“嚯。”



“虽然存在一些例外,比如刚刚启动,或是从长时间的休眠中恢复,但通常佩戴智能手表的人就在附近,只需要触碰键盘就可以解锁。凶手也许就是利用了这种功能吧。”



“你是说,因为死去的曾根本就在附近,因此智能手表为电脑解了锁?这种功能在人死后也能启动吗?”



“很遗憾,这好像不是能够辨别人生死的功能。”



“它和刚才提到的五分钟空白有什么关系呢?”



“恐怕凶手就是利用这个功能写的遗书。然而,因为某种原因导致期待落空。也许是遗体的血液落在了感应器上,没被当作佩戴状态。因此,凶手别无选择地将手表从遗体上摘下来,戴在自己的手腕上。虽然要求输入密码,但是身边的人是可以偷看到的。实际上,密码就是曾根本先生的生日,很容易搞清楚。”



“原来如此,”云野为了显示自己的从容,表示附和,“从曾根本遭到杀害,到凶手戴上他的手表,产生了五分钟的空白。”



“是的。这样一来,那空白的五分钟之后监测到的脉搏,就可以认为是凶手的脉搏了。很难想象那是刚刚杀完人之后的脉搏数。一般说来,杀人的紧张和压力会导致脉搏数相当高。可是,这个凶手却不一样。他有一颗残酷的心,才能如此冷静而满不在乎地杀人。”



“十分有趣的分析。”



云野轻轻拍手。



“但是,这种分析依然停留在‘这么想也无妨’的程度啊。首先我不认为有哪个人在杀人之后还能保持这么低的脉搏数。还是说,你已经掌握了某种决定性证据?例如手表上残留着凶手的指纹,或者曾根本遗体的手腕上留下了摘取和佩戴手表的痕迹?”



“没有,很遗憾……”



“要是这样,就仍然没有跳出胡思乱想的范围啊。”



翡翠生气地闭上了嘴。



服务生就瞅准了这寂静的一瞬间走过来。



“让您久等了。您要的辛德瑞拉。”



他把盛着橙色液体的玻璃杯放在翡翠面前。



“抱歉啊,”云野笑着对沉默不语的梓说,“难得出来吃顿饭,搞得你这么无聊。”



“没有,”梓连忙摇摇头,“这跟我也不是全然无关,我也一直很惦记这起案子。而且就像看见电视剧里的侦探似的,我还挺激动呢。”



然后,她又机灵地对翡翠笑笑。



她明明可以表现出厌烦的,看来她骨子里还是很善良的。



“那是用橙汁做的基底吗?”



翡翠举起杯子对梓微笑道:



“是把橙子、菠萝和柠檬汁混合摇晃后制作的无酒精鸡尾酒。叫作辛德瑞拉也许更易理解。”



“哦,童话里的。还有叫这种名字的鸡尾酒啊。我不太了解……”



“不擅长喝酒的女性也可以安心地享受鸡尾酒。请一定在午夜零点到来之前尝一尝。”



翡翠说着,把酒杯送到嘴边。



然后,她看着云野说:



“我刚才讲的话或许确实没有跳出胡思乱想的范围。但是,我有印证它的证词。”



云野平静地注视着那双闪烁着妖媚光芒的眼眸。



她试图布下陷阱。



云野瞬间觉察到了这一点,主动出击:



“原来如此。是袜子吧?”



云野的这句话,有那么短暂的一瞬让翡翠感到他在乘虚而入。



“对……如您所说,就是凉见小姐作证时提到的袜子。”



“那件事,我也认为是鸡蛋里挑骨头。实际上,警方并没有建立搜查总部。那恐怕不是他们认可的证据哟。”



“但是,如果袜子不见了这回事属实,就能确凿无误地说明现场存在第三个人,也就是杀人凶手。”



翡翠在这里停顿下来,目光转向身旁的梓。就像女性之间说悄悄话时一样,身体自然地靠拢,手心放在梓搭在桌面的手臂上。伴着正因为是女性才能实现的、自然而然的身体触碰,翡翠低声道:



“梓小姐,那天晚上,你目击现场的时候,窗户上确实挂着袜子吧?”



云野条件反射地想要开口——他发现了。



原来如此。



他明白了翡翠的目的。



她使出了令人恼火的手段。



这是关于凉见梓证词的争夺战。



城冢翡翠无论如何都想得到凉见看到过袜子的确凿证词。而另一方面,云野则不得不否定梓的证词。他只能沿着喝醉酒因而证词不可信这个方向去让她改变证词。然而,翡翠在这里使出了关键一手。她看透了自己对凉见梓抱有几分好感,趁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出击。极端地说,哪怕云野宣称“脑子有毛病才相信喝醉酒的人说的话”,就可以让这一证据分崩离析,但他不可能当着梓的面说出这种话。翡翠攻击的就是这一点。



梓见翡翠贴近自己,有些吃惊。



“嗯,那个,可能是吧。”



她在记忆中搜索着,皱起眉头想要开口说出证词。



“等等!”



云野低声压过梓的话语。



翡翠看看他。



“你想诱导她说出证词。凶手拿走袜子这种事情本来就荒诞不经。难不成,你还能客观地证明凶手拿走袜子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是,翡翠仿佛正等着云野的这句话,她别有意味地笑了:



“其实啊,在地上。”



云野此时第一次露出讶异的神情。



“沙发底下,有一只袜子,就一只。”



听到这句话,记忆瞬间苏醒了。



自己为了转移曾根本的注意力创造可乘之机时也说过。



曾根本,那儿掉了只袜子。



对此,曾根本是这样回答的:



我就说晾衣服的时候没看见它嘛,还在纳闷上哪儿去了呢。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是在行凶前一刻,他一时疏忽忘记了。曾根本这句话本该引起他注意的。这是自己的错误。



若是这样,翡翠的进攻手段会是……



“只有一只袜子掉在地上,卷成一团,应该是从洗衣机取出后,搬动过程中掉在地上的。没注意的时候踢了一脚,滚到沙发底下去了。到那个时候为止,还是很常见的情况。然而,然而呢,我们找遍了曾根本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没能在房间里找到和它成双的那只袜子。”



这番话他已经预想到了。



云野面对翡翠确信获得胜利的笑容,并听到这番话,他开始思考。



“原来如此。”



他用这句话争取时间。但是,她连这片刻的迟缓都不容许,语速飞快,巧舌如簧:



“袜子只有一只。而且,而且,圆形衣架上什么都没有,凉见小姐作证说,因为感到挂着袜子之类的东西,所以看不清室内情况。如果是因为袜子而看不见室内情况,那么挂着很多只袜子的可能性就很高了。把这些情况综合起来考虑,得到的答案是很清楚的。凶手因为某种原因把挂在圆形衣架上的袜子带走了。可是,却没有注意到沙发底下的袜子。”



然而,运气来到了云野这一边。



服务生走过来问他们需要什么。



谁都不需要点菜,服务生离开了。可是这一时间的空白削弱了翡翠逻辑的威势和说服力,给予了他思考的余地。



云野看看梓。



梓注视着云野,脸上有隐隐的不安。



利用争取到的时间,动脑筋,建立逻辑。



击溃她的逻辑。



“你的逻辑是有漏洞的。”



“有漏洞?就因为那是袜子?”



云野笑了。



“我明白你想一鼓作气的心情,不过,你先听我说。就因为袜子只有一只,就真能认为是凶手把袜子拿走了吗?那种想法是不是太性急了?你为什么判断袜子钻到沙发底下是最近的事情?也有可能早就已经钻进了沙发底下,而曾根本一直没能找到,于是他认定只剩一只的袜子已经没有用处,所以自己把它扔掉了。这种可能性,你是如何排除的呢?”



翡翠瞪着云野,沉默不语。



“要不然,就是你偶然找到了曾根本当天购买袜子的小票?”



要是找到了那种东西,就能成为证明翡翠逻辑的可靠物证。但是,云野估计那是没有的。因为云野拿走的曾根本的袜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新的。



“不是。”



果然,翡翠瞪着他,平静地摇摇头。



“但是……和凉见小姐的证词结合起来,至少可以形成足以建立搜查总部的证据。”



“她当时烂醉如泥。如果只是‘觉得好像看见了’,可不好办。”



翡翠把视线转向身旁的梓。



她认真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依赖和乞求。



“梓小姐,怎么样?那天晚上你的确看见窗户上挂着的袜子了吧?”



“那个……”



云野注视着梓的表情。



云野想要看透蕴藏其中的感情。



这样下去的话,她有可能会回答“我还是觉得看见了”。



云野突然站起来,身体向桌面探过去。



“梓小姐。”



他温柔地呼唤着,轻轻握住桌面上她的左臂。这和刚才翡翠的动作相似,目的却不同。



“谁都会有喝醉的时候,没必要感到羞耻。但是,你最好慎重回答。城冢小姐是在诱导你,她希望凶手拿走了袜子这一荒诞无稽的故事可以成立。可是,聪明如你,应该知道那不过是个荒唐可笑的故事。”



“可是,我……”



云野为了让她放下心来,温柔地微笑着说:



“梓小姐,你的手表表盘,上面是罗马数字,还是阿拉伯数字呢?你记得吗?”



云野也凝视着她的眼眸。他感到一旁的翡翠听见这话后,似乎轻轻地屏住了呼吸。她也许明白了云野的目的。而且,她无疑害怕这将要带来的效果。



“啊?”



梓把视线转向左手手腕。可是,云野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遮住了手表。



“怎么样?”



“是什么呢?……我觉得好像是罗马数字。”



云野微笑道:



“我在漫长的刑警生涯中发现,人的记忆是相当模糊的。实际上没有看见,却认定了自己看见。而有时候,就算每天都在看的东西,却没有留在记忆中。我不是说你的注意力散漫,人都是这样。”



云野把手从梓的手腕上挪开。



手表的表面,没有刻任何数字。



只点缀着星星和月亮。



“其实,你并没有看见什么袜子。”



“梓小姐。”



翡翠着急地插嘴:



“请回答我。你看见袜子了吧?”



“城冢小姐。”



云野对此似乎已经无语,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



“差不多了吧?你能死了心回去吗?你没发现,自己影响了我们约会吗?”



翡翠依然乞求似的看着梓。



梓抬头看着云野。



她的眼眸在晃动。



然后,她低下了头。



“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翡翠连忙说:



“梓小姐,不是的。你要有自信。”



“不是,我真的没看见。我觉得,我因为喝醉酒,有很多东西都记错了,说不出一件确定的事情。而且……”梓缓缓说道,“袜子,我觉得好像一开始就不存在。”



这是云野获得胜利的瞬间。



翡翠轻轻咂舌。



云野坐下来。



翡翠紧咬着嘴唇,叹了口气。



“请你回去吧。”



说这话的是梓。



翡翠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午夜零点,魔法失效。你应该仔细想想,到底是谁对你施了魔法。那个魔法师,说不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杀人机器哟。”



翡翠站起来,看着云野说:



“对了,总经理,能问问您脉搏的平均值吗?”



“不知道,”云野歪歪脑袋,“最近没有测过,完全不知道。”



翡翠离开了。



沉默笼罩片刻。



“我讨厌她。”



过了一会儿,梓抱怨道。



“她的性格可能不太招人喜欢吧。”



“而且,她看起来,总像……要把云野先生当成凶手。”



“真是太失礼了。她好像陷入了胡思乱想。要是因为那种事就被当成了凶手,我可受不了。”



梓无力地笑了。



“不过,幸亏有梓小姐在啊。说不定那是星星在指引呢。也许是星星派你来救我脱离困境的呢。”



云野开玩笑道。



这个模样也许有点孩子气。



梓一只手按住胸口,扑哧一声笑了。



*



邮轮上的时间结束后,云野把梓送回了家。



她显得有些依依不舍,也许是对自己的证词带来的影响感到不安。不过,云野并不着急。此时要是邀请她会很简单,但是他希望能与她有更长时间的交往。云野为自己出乎预料的慎重感到吃惊,自嘲也许这是年龄的缘故。虽说如此,但要是她没提起明天就要交稿的插画,他也许就会考虑了。



在她家门口,两人在车里交谈了一会儿。



可以说,他没有喝酒,就是为了安排出这样的时间。



两个人独处的昏暗而狭窄的车内空间,是打探出真心话的最佳场所。



“我,刚刚失恋。”



云野沉默不语,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要放下真的很难,我也很迷惘。”



梓没有看云野的眼睛。车里的微光将阴影投在她低垂的脸庞。



“嗯……今天,你说是在和我约会,我很高兴。”



“我还可以约你吗?”



听见云野这话,梓踌躇着点点头。她抬起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羞怯,让云野内心充满了怀念。



云野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玄关后,才发动汽车离开。



最开始的目的是控制她的证词。然而,打扮后的梓果然是和妻子相似的、颇具魅力的女性。如果能得到她,或许对未来的展望也将不再是空白。自从失去妻子,每个夜晚都只有暗淡的微光笼罩着他。而或许终有一天,他也能感受到这微光的美丽。



忽然,妻子的脸庞在脑海中掠过。



还有那个灵媒姑娘对他说的话。



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而她责备自己弄丢的又是什么呢?



是对妻子的爱吗?还是……



自己获得新的人生目标,妻子会作何感想?



算了,无所谓。不过是阴险灵异能力拥有者的戏言。



这件事结束后,就可以退休了。阻碍他实现这一目标的,已经只剩城冢翡翠一个人了。



还差一步。不会让她阻碍自己。



现在要让她亮出所有的牌。



打扰他的约会,足以成为愤怒的理由。



*



“你以前把扑克牌像这样正反面不分地混在一起过吗?”



千和崎真充满热情的目光正倾注在那张小桌子上。



桌上铺着绿色天鹅绒,朝着客人座位的这一侧是弧形的。一组红色扑克牌在上面滑动展开。年轻魔术师优美的指尖自如地操纵着它们,阿真不禁看得出神。



有符号和数字的正面和全是红色图案的反面。魔术师把一组扑克牌分成两份,再按照一张正面朝上一张反面朝上的顺序交错放在一起。一眨眼工夫,扑克牌就正面反面相互混合了。



魔术师是一个年轻女子。



她大约二十五岁左右,富有光泽的黑色长发很适合她。



她不太爱笑,正因如此,关键时刻露出的笑容极富魅力。



“请说出一张您喜欢的牌。”



男性客人说的是红桃Q。



几乎与此同时,魔术师把一组扑克牌在桌上展开。



这安静的展开方式,如同彩虹升起。但是,观众们渐渐发现,明明正面和背面是混在一起的,可是在桌面上犹如彩虹般展开的扑克牌,露出的却都是背面。



除了正中间的红桃Q。



大家拍手喝彩。



阿真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魔法,连拍手都忘记了。



她看看身旁的城冢翡翠,正心满意足地笑着鼓掌。



据说那是和翡翠关系不错的一位魔术师。听闻她在操纵扑克牌方面,拥有女性当中独一无二的手法,在行业里知名度很高。阿真是受翡翠之邀前来观看表演的。这场表演是在一个由小酒吧改造而成的地方举行的,最多只能容纳十几个人。有时候翡翠也化名在此演出,这里在懂行的人当中十分有名。



为什么她会做这种事呢?那是因为她在破案过程中遭遇了挫折。警察内部出现奇怪的举动,翡翠的行动也被叫停了。也许是云野动用关系给警方施加了压力。因此,对云野的跟踪和监视全部中止,翡翠也无法继续行动了。



不过,如果积极一点考虑,这种情绪调整也是很重要的。阿真很少和翡翠像这样作伴观看魔术表演。上个月,翡翠也带着她去看了扮作幽灵的魔术师表演,还有只用布娃娃来演出的魔术。不用说,当时的节目令人不可思议,而且还愉快得叫人捧腹大笑。阿真吃惊于魔术竟然还有这样的欣赏方式。



“我们找到了那张牌,而且将正反面恢复了原状,这两件奇事是一次性连续发生的,所以大家才难以把握。如果冷静观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再来一次。可以请那位女士参与吗?”



阿真和魔术师视线交汇,顿时身体僵硬。



魔术师为了缓解阿真的紧张情绪,微笑着说:



“请从一到十三中选出一个您喜欢的数字。”



“嗯,那我选八。”



“如您所见,现在所有的牌都是反面朝外。”



女子把扣好的牌在两手之间铺开,展示给观众。然后,她像刚才一样,把牌分成正面朝外和反面朝外的两沓,然后交错混合。



“您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吧?”



不会吧——阿真心想。



“您说的数字是八。”



魔术师把牌在桌上展开。



绿色的天鹅绒上架起了一道彩虹。



所有的牌都是反面朝上。



正中央是阿真挑选的数字。



红桃八、黑桃八、方片八、梅花八……



只有这四张,正面向上整齐排列。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阿真在那之后,也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仿佛要把它吞下去似的,不断地鼓掌。



表演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车停在停车场,不过翡翠说她想看霓虹灯,于是两个人决定漫步于夜晚的六本木,走到榉坂。



走着走着,阿真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兴奋不已地讲述着刚才那场魔术表演的观后感。



“你说说,开场的环节,是怎么一回事呀?你看,恢复原状和找到扑克牌,必须同时完成对吧?我完全不明白。你看,它们不是混在一起的吗?怎么能在一瞬间把四张牌都找到呢?那可是一瞬间呀!她的眼睛又不是一直盯着正面的。”



翡翠看着阿真的模样,觉得很滑稽,笑而不语。



“而且,同样的事情她做了两遍,我还是完全没搞明白……还有呀,手表那个节目也是一样的吧?就是一遍又一遍移动到手表底下的那个节目。我知道那是在重复同一件事,可是仍然会上当……哎呀,真是太有意思啦!”



翡翠两手叠放哧哧窃笑。



然后,她注视着阿真,竖起食指说:



“是呀,有观点认为,重复才是魔术的精华。通常说来,不要反复进行同样的魔术才是上策。这样说是因为,如果观众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很有可能看透机关。”



“可是,我完全不明白呀。”



“对呀,出色的魔术师连这种情况都会利用。即使是同样的现象,即使观众知道机关所在,变换方法和替代品,依然能吸引他们,这才称得上是魔术师。坐在观众席上的人也许认为,同样的事情不断重复,自然就能明白将要发生什么。秘密已经暴露,还打算骗人吗?可是,那才是盲点呢。正因为知道,正因为不断重复,我们才在魔法中迷了路……”



讲述魔术时的翡翠总是饶舌而开怀的。



她最近苦恼不已,因此阿真已经很久没看见她这种表情了。



阿真一边走,一边思考着翡翠的话。的确,虽然是同样形式的魔术,却微妙地改变着展现方式。用开场的魔术来做例子,一开始只有一张牌正面朝上,而第二次一下子就出现了四张。正因为这一步出其不意,观众没想到,所以才无法分辨真相。



装饰着夜晚街道的冬季霓虹呈现在眼前。



翡翠靠近闪烁着青白色光芒的树木,对着远处的东京塔举起手机。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阿真总觉得今天的翡翠是在强颜欢笑。



阿真说道:



“那件事就算了吧。”



“什么事?”



也许是隔着一定距离,她难以听清。



翡翠看着阿真,歪着脑袋。



阿真靠近她说:



“我们放弃吧。这一次遇到的对手太坏了。”



怎么找都找不到证据。



己方的逻辑遭遇对手的逻辑反攻。



唯一的目击者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对手甚至通过警方的官僚施加压力。



翡翠放下为了拍霓虹灯而举起的手机。



她把两只手插进衣兜,神色寂寥地看看阿真。



阿真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他恐怕真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



如果继续大意地接近他……



“你担心我会被他杀了?”



“怎么会。”



阿真笑了。



那倒不会。城冢翡翠这个女人,是杀都杀不死的。



不过,万一呢?也是有可能的吧?



“阿真想赶快了结这件事?”



阿真犹豫片刻,平静地摇摇头。



“不知道。不过,你为什么这么纠结于这起案子呢?”



翡翠沉默不语。她抬起一只手看看表,确认时间。



然后眯缝着眼睛抬头仰望点缀在树木上模仿美丽雪景的灯光。



“我受不了啊。”



翡翠呢喃。



“这个社会竟然让残暴地夺走别人人生的家伙悠然地活着。”



“话是这么说,可是……”



“无论过去怎么样,曾根本先生已经改过自新了。如果动机正如我们推测,那他的正义感是值得夸赞的。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一定有人会因为他的正义而获得拯救。”



阿真点点头,她也感到难以忍受。



“云野通过这种方式尝到了甜头。如果就此放过他,今后他恐怕还会杀人,还会有本该得到拯救的生命死去……”



翡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霓虹。



“所以,要问我出于什么原因,”翡翠吐出一句话来,“那就是,因为我是个侦探。”



阿真虽然认为这话称不上是答案,但它的意义,也能领会几分。



那也许就是城冢翡翠的正义。



已无须多言。



阿真靠近她,抚摸着她的秀发。



翡翠大概是吃了一惊,眨巴着眼睛:



“干吗?”



见她发愣,阿真抚弄着她的刘海,笑着说:



“对啊。你就是这样的家伙。所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继续战斗,那我就奉陪到底。因为,那是我的任务!”



翡翠又一次眨眨眼睛,抬头看着阿真:



“对不起,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至少今天,你把工作的事情放在一边,给我讲讲魔术吧。”



因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解决办法,所以翡翠最近一直很烦恼。至少在阿真眼里是这样的。不过,像今天这样谈论魔法的翡翠,看上去是一个和背负的使命无关、有着开朗笑容的普通姑娘。



“阿真……”



翡翠略显羞涩。



“对呀,我来给你讲讲魔法吧。今天,她也许是在挑战,想看看自己利用重复的步骤能让观众看得多开心。从整个过程看,就能明白她的节目是由那样的内容构成的。依阿真的反应来看,可以说她是大获成功呢。”



“你是说我容易上当?难道你是在嘲笑我?”



“才不是呢。”



翡翠嘻嘻笑起来。



“不过,虽然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看到扑克牌从自己的手表底下钻出来,我还是吓了一跳。”



第一个节目,是挑选出来的扑克牌不知何时夹在了魔术师的手表底下。魔术师说,这容易引起误会,我把手表摘掉吧,然后把摘掉的手表放在了一旁。可是隔了一会儿,扑克牌又移动到它下面了。接下来又夹在了阿真佩戴的手表下面,最后……



“她的手表款式不是有点怪吗?我觉得可能有机关,注意力就一直放在她的手表上,没想到竟然跑到我的手表底下来了……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阿真笑着说。



然而,翡翠没有笑。



她注视着阿真。



不对,她好像是看着这边,又好像没看这边……



在她的双眸中,时间仿佛静止不动。



“翡翠?”



她的大眼睛就像慢动作似的,反复眨巴。



“灯下黑……”



翡翠嘟囔着,碧绿的双眸闪烁着妖冶的光芒。



“怎么啦?”



“阿真!”



翡翠的表情瞬间光彩照人,她扑向了阿真。



阿真慌忙接住她。



虽然她身材娇小,可是冲过来的势头很猛。阿真双脚牢牢站在地上,设法不让自己倒下。



“什么?”



“就是它!”



翡翠紧紧握住阿真的手,使劲摇晃。



“啊?是什么?”



“当啷!”



翡翠一下子从阿真身旁蹦开,做出一个拉小提琴的动作。



那是在模仿夏洛克·福尔摩斯。



如果是这样……



“喂,我说,太突然了,我还没搞明白呢,难道……?”



翡翠注视着阿真,慢慢向后退。



然后,她举起一只手。



啪——弹了个响指。



霓虹灯光消失了。



四周突然变得昏暗,真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魔法?



不,当然不是翡翠关掉了霓虹灯。



如果是这样……原来如此,是熄灯时间到了。



翡翠沐浴在夜晚街灯的光芒中,就像站在舞台上一样鞠躬道: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让大家久等了。现在是破案篇。”



阿真感到自己的心脏因为兴奋而剧烈跳动。



翡翠在唯一的观众阿真面前,得意地开始讲述:



“虽然对手很不好对付,但是我们就快找到反击的突破口了。面对绝对不在现场留下物证的凶手,到底什么才是将云野逼到绝境的决定性证据呢?我在这里得到了启发。”



翡翠从衣兜里取出了它。



“啊?哎呀,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阿真慌忙靠近,从翡翠手里夺过了它。



“我给聪慧机智的各位另出一道题。”



翡翠哈哈笑着躲开阿真。



她越过肩膀回头看着阿真。



翡翠两手合十,双手五指并拢,伸向阿真。



“凶手不言自明。不过,我想问一问。你真的能够推理出侦探的推理吗?”



碧绿的双眸在暗黑的夜晚闪烁着光芒,城冢翡翠提出了挑战。



“通过在接待室和云野的对话,我就坚信这个男人就是凶手。为什么我会这样认为呢?请各位也通过推理寻找云野的致命错误。请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的人思考一下那只袜子的问题。云野为什么不得不拿走袜子呢?想一想吧,没准会觉得很有趣呢。”



从这些信息来看,翡翠是在要求阿真推理。



“然后,解决了所有问题的人,我会送给他这句话……”



翡翠用流利的英语说:



“What done it?”[1]



[1]原文即此。



它的意思是……



城冢翡翠调皮地笑了:



“那么,接下来,我要设计一场战役,要想方设法让凉见梓想起凶手的脸来。我会请那位魔术师为我提供特殊帮助。这可有点意思呢。”



也许外套有点碍事。



她摆出拉起透明裙裾的姿势,说道:



“好了,我是城冢翡翠。”



她在搞什么?千和崎真隐约感到不祥的预感,凝视着鞠躬的翡翠。



*



可以说,云野和凉见梓的交往进展顺利。



在此过程中,发生了一件略微出人意料的事——梓邀请云野和她见面。她说为表达对此前失礼行为的歉意,城冢翡翠给她送来了魔术表演票。



听见翡翠的名字,云野感到这件事有猫腻,可是梓却对魔术表演感兴趣,想要去看。她是个和年龄不符、喜欢做梦的女性。云野觉得翡翠巧妙地利用了她,可拒绝梓的邀请又不太像话。



然而,他更担心的,是梓在电话那端说的一句话:



“嗯……听了城冢小姐的话,我想起来一件事。”



“想起来一件事?”



“嗯……是关于我在案子里看见的情况。然后我想了想,觉得最好是跟云野先生也说清楚。”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预想的要严肃,于是云野追问道:



“你想起什么了?”



“可以等见了面再说吗?我很难解释清楚。等看完表演,请你到我家来之后再说。其实,我是想请你到阳台上看一看。”



不知道梓想起来的是什么。云野没有继续和她交谈下去。这样一来,就只能等看完魔术表演以后再当面问她了。云野设想了最坏的情况。要是因为某种巧合,梓想起了凶手的面容怎么办?梓对自己抱有好感。说不定她在告诉警察之前,想先和自己商量。要是那样的话……



到时候就只能把她杀了。



表演据说是在六本木的一个小酒吧举行。夜幕降临后,他接上在出版社跟人碰头的梓一起开车去。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梓没有心事重重的模样,反倒十分高兴。询问得知,她得到了给自己喜欢的作家设计封面的机会。他们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在夜幕下走到酒吧。梓挽着云野的胳膊向前走,仿佛表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



看来这是个相当小规模的表演,店里十分狭窄,观众席间距很小,因为客满而让人喘不过气来。他问了梓才知道,这是非常受欢迎的魔术师,门票很难搞到手。它采用的是近景魔术的形式,指的是可以近在眼前地观看魔术。他们在最靠前的座位坐下来,眼前就是一张类似于半月形的桌子,应该是魔术师接下来要用的。



在表演即将开始的时候,云野问梓:



“你想起来的事情是什么?”



帮他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的梓回到座位后,严肃地看着他说:



“嗯,其实……是袜子的事。”



梓向他倾诉道:



“当时,我非常生气,才说出了那样的话。其实我还是不放心。如果是谋杀案,我就必须设法想起凶手的长相。否则,他们就会怀疑云野先生,不是吗?”



原来如此——云野明白了城冢翡翠的目的。这一次,她的战略是让梓感到不安。她打的小算盘,是让梓感到如果自己想不起来,云野就有可能被错误地逮捕,借此来促使梓想方设法地回忆凶手的面容。



云野思考着应该如何说服梓。但是,还没等到他想出好点子,室内的灯光就暗下来了。



表演好像开始了。



登台的魔术师是一个年轻姑娘。



她大约只有二十五岁左右。长而温润的黑发给人深刻的印象。她不常露出笑容,面对观众没有不必要的谄媚,让云野顿生好感。而在关键时刻,她却露出调皮的微笑,添加高级的诙谐感。这种巨大差异或许也是她的魅力之一。彬彬有礼的语气和举止,让人联想到某个美术馆的管理人。从她冷静的姿态也能看出,她处理扑克牌的手法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她使用的道具以扑克牌为中心,也出现了绳索、杯子等魔术这个词能让人联想到的形形色色的东西。仿佛是她用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东西替代了美术品,正在高雅地介绍给观众。云野原本以为在这样狭小的场所,又是年轻女子表演的魔术,有些漫不经心,而现在他改变了想法,这无疑是一流的技艺。



演到一半的时候,有这样一个节目。



魔术师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缓缓扫视观众席。她一个接一个地和大家对视,开口说道:



“前几天我看了一部电视剧。”



说完这句开场白,她继续说:



“一位行人目击了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行人的确看见了开走的汽车,但因为情绪不太稳定,想不起车牌上的文字了。”



女子平静地向观众席讲述着。到底是什么要开始了?云野感到,周围的观众都充满好奇,津津有味地屏住了呼吸。



“登场的FBI搜查官试图利用催眠术和心理疗法,在目击者的记忆中进行搜索。我们的头脑无意识地记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而要接触它们却很困难。后来我惦记着这件事,查询后了解到,国外有利用那种方法唤醒目击者记忆的事例。”



云野屏住呼吸凝视着女子。



这一刻,女子的脸上浮现出调皮的微笑:



“大家有没有觉得,哎呀,真是不靠谱?”



魔术师姑娘歪歪脑袋,提出了一个余兴节目:



“那么,我们来做个实验吧,看看能否再现这件事。”



女子从扑克牌盒子里取出一组扑克。



她一边洗牌,一边反复扫视周围。



魔术师的视线转向了梓。



“请问那位女士愿意帮忙吗?”



“哦,好呀。”



梓想要起身。魔术师笑着说:



“坐着就可以。我会把扑克牌像这样铺开,请您看看有没有留意到什么。”



梓感到很疑惑。



魔术师姑娘把手中的扑克牌像画线似的在天鹅绒上展开。正面朝上的扑克牌宛如彩虹一般描绘出弧线,一张一张整齐地排列着。



当然,洗过的扑克牌摆放得极其没有规则。



梓讶异地看着扑克牌正面。



“我没有留意到什么呀。”



还不到十秒吧。



魔术师把铺开的扑克牌集中起来,收进了盒子。



“刚才我请您看了扑克牌的排列方式。通常,一瞬间记下来是非常困难的,但它应该会作为无意识的信息,铭刻在脑中。”



“怎么会呢?”



梓慌张地说。魔术师为了宽慰她,笑道:



“没关系的。那么,那位观众,您可以来帮忙吗?”



魔术师这次又看看云野。



云野点头。



“请说出一张您喜欢的扑克牌,除了大王。”



短暂一瞬间,云野思考着——



她到底打算干什么?



“那么,我选梅花K。”



“梅花K?”



女子重复了云野的话,声音洪亮清晰,观众席的每个角落都能听见。



“那么,刚才这位女观众看过了扑克牌的摆放情况。嗯,通常来说是记不住的,但是根据刚才提到的FBI的故事,我们来挑战一下把,说不定可以找出无意识中刻在脑海里的信息呢。”



绝对不可能。



观众们轻声笑起来,都当成了开玩笑。



“请您现在想想,梅花K是在第几张?方法很简单,您闭上眼睛,回忆一下扑克牌刚才排列在这里的样子……”



女子就像催眠师一样,声音抑扬顿挫地对梓说。



梓半信半疑,甚至轻声一笑,按照她说的闭上了眼睛。



“深呼吸,吸……呼……没有什么难以办到的窍门,依靠直觉就可以。梅花K是第几张呢?听到我的弹指声后,请说出您立刻想到的那个数字。”



女子弹了个响指。



“十八。”



“第十八张对吗?”



魔术师姑娘用她保养得很好的食指轻抚唇边。



“请问,真的依靠直觉就行吗?那就是我脑子里随便冒出来的一个数字呢。”



梓睁开眼睛,不安地说。



“您要有信心,没问题的。人的无意识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魔术师姑娘略带诙谐地说。



“那么,第十八张。那位客人,您能帮忙手拿盒子,把牌取出来吗?”



云野按照她说的拿起放在桌上的盒子。



怎么可能呀。



云野从盒子里取出了纸牌。



“那么,为了确定人的无意识的力量,我们一张张大声数数吧。请把扑克牌背面朝上,缓慢地一张一张叠放在桌上。”



云野按照指示发牌。



他从厚厚的一沓牌上一张一张地取下来,重叠放在桌上。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第十八张……”



云野手拿第十八张牌。



牌还夹在云野的指尖,正面朝下。



“那么,这就是第十八张牌了。请慢慢地翻过来,让其他观众也能看见,面向大家举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



怎么会这样?



静寂支配了整个空间,紧张达到了最高潮。



云野掀起纸牌,确认正面的图案。



梅花K。



他在惊愕中按照指示举起纸牌。



云野和梓哑然无语的表情,在狭小的酒吧里,大家一定看得清清楚楚。



两个人的惊愕一瞬间感染了其他观众,大家欢呼起来。



“您的记忆力太强啦!”



魔术师姑娘称赞着惊喜若狂的梓。



鼓掌声伴随着狂热包裹了云野二人。



*



在开车的过程中,云野回忆着刚才的事。



那是不可能的。



在云野说出梅花K、梓回答第十八张之前,魔术师姑娘完全没有触碰扑克牌。不,不仅是在此期间。梓回答第十八张之后,魔术师也根本没有触碰扑克牌。是云野亲手从盒子里取出一沓纸牌,一张一张数着发牌。这一事实确凿无疑。她绝对不可能用肉眼看不见的极快动作,从某个地方取出梅花K,放到第十八张的位置,还能让人无法察觉。发牌期间出现的纸牌图案也都各不相同,因此不可能所有的牌都是梅花K。



如果是这样,正确答案是……



表演结束后,梓感动不已,主动跟魔术师说过话。



云野想起来当时的对话:



“请问,刚才的节目,是真的吗?”



魔术师看看四周,竖起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边,坦白秘密似的说:



“其实,通常这个演出都会失败。不过,偶尔遇到记忆力好的观众,就能够成功激发无意识的力量而获得成功。这次也是这样吧。那个FBI的故事是真的。方法是闭上眼睛,依靠直觉让景色浮现出来,看到的就是对的……也许您在记住所见风景这方面有着出色的能力。”



“嗯,其实我是个插画师。”



“那是需要仔细观察事物的工作呀。”



魔术师点点头表示理解。



“嗯,有一个景象,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我当时喝醉了酒,记不清楚,用刚才的方法能想起来吗?”



“嗯……”魔术师姑娘歪歪脑袋,“我觉得没有办法保证,不过,或许应该尽量再现当时的情况。如果喝醉了酒,那可以摄取一点酒精,在看见那番景象的同一时间,站在同一场所。然后只需要闭上眼睛,跟随直觉就行。”



云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是城冢翡翠设下的圈套。



那个魔术的确不可思议,只能认为是梓唤醒了无意识的记忆。不过,正因为连云野都上了当,所以其中有可能隐藏着某种魔术手法。大家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那无关紧要。因为那不是问题。



成为问题的是另一件事——梓已经开始信以为真。



为了云野,梓试图想起凶手的长相。一定是有人向她鼓吹,为了避免云野受到怀疑,她必须想起凶手的脸。梓坚信自己看见了袜子。袜子从现场消失,意味着案件是他杀,存在凶手。梓在当时的对话中听到了这一逻辑。既然如此,要消除警方对云野的怀疑,梓自身必须想起凶手的长相。那是出自善意的行为,是源于对云野的好感的行为。促使梓主动回忆起凶手的长相——那就是翡翠的目的。



可怕的情况是——万一那个女魔术师所言当真。



说不定梓真的具有那样的能力,可以想起凶手的脸。



梓身为插画师,也增加了可信性,让云野很不舒服。



这对云野来说意味着最坏的结果。



“我觉得那只是个机关罢了。”



在前往梓家里的车内,云野握着方向盘说。



他想方设法试图改变目的地,但是梓不同意,坚决要回家。



“可是,我只能认为魔术师说的是对的,”梓认真地看着挡风玻璃前方,她双手宝贝似的紧抱云野从便利店买来的热牛奶易拉罐,“我确实只有记忆力好这一个优点。嗯,不过只是在画画的时候。但是我觉得,现在我能想起当时的景象了。”



“如果真是谋杀,那应该是很可怕的场景。你有必要做到那一步吗?”



“如果那样可以消除他们对云野先生的怀疑,我认为值得挑战。只是到阳台上闭上眼睛而已嘛。”



梓的黑色眼眸流露出坚定的决心。



万一梓真的想起了那番景象……



不,不可能。可是,他能断言吗?



“云野先生?”



“哦。”



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在梓的家门口停下了车。



她说楼房旁边有空闲的停车位,可以停在那里。



“我先回去。我得把空调打开,让房间暖和起来……抱歉,还要麻烦你停车。”



“这有什么关系。”



云野停好车,在黑暗的车里,取出事先藏好的手枪。



云野犹豫了片刻。当然,如果可能,他不愿意杀她。可是,万一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也只能下定决心。



他追随梓,踏上了杂居楼房的台阶。



两个人在梓家中的餐厅里干了杯。



那是梓准备好的红酒。



准备红酒,或许意味着梓做好了接受云野的准备。可是,云野却忧心忡忡。她会想起来,还是想不起来?通常是不可能想起来的。然而,万一……



梓很开心地喝着红酒,很快就提出来:



“云野先生,我们去阳台吧。”



“梓……还是算了吧。不需要非得今天吧?”



“我怎么都放不下心。照这样下去,我都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好好完成明天开始的新工作了。”



梓无忧无虑地笑起来。



“而且,我想助云野先生一臂之力。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是不为你做点什么,心理就太不平衡了。”



完了。正如城冢翡翠所期望的那样,梓为了云野而试图想起当时的景象。



就在他思考该如何说服她的短暂时间里,梓站了起来。



“阳台在三楼。”



她笑着说。



“梓,等等。”



可是,她已经转身来到了走廊。云野连忙追上她。



“没关系的。那个女人说,如果我想起了凶手,她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她大概是醉了,哧哧地笑着,一边说一边脚步轻快地上了楼。云野追上她。房门开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那里。那里像是一间工作室,桌上摆放着一台大型平板电脑。墙边上摆放着书架,塞满了也许是作为参考资料的大开本书籍。



通往阳台的窗户开着,梓站在那里。



“梓,你不用勉强自己。”



寒冷的夜风吹拂着云野的脸颊。



阳台很宽敞,摆放着小椅子和桌子。原来她就是在这里喝酒看星星的啊。从这个地方确实能清楚地看见曾根本居住的公寓。



云野把手放在梓的肩上。



他观察着伫立在阳台上的她的侧脸。



梓闭着眼睛。



正在深呼吸。



“梓……”



她的眼睛睁开了。



漆黑的眼眸中交织着惊愕与恐惧,因为看到云野的身影而目光闪烁。



“云野先生。”



不会吧?——云野感到畏惧。



“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梓没有回答。



只是身体摇晃着退了一步。



“那个……”



声音从她的嘴唇之间传出。



“没有,嗯……”



她发白的嘴唇轻轻颤抖,应该不是寒冷的缘故。



没办法。



只能把她杀了。



手枪别在云野的后腰。



云野思考着。目击者死亡,伪装成事故或者自杀是不自然的。那么最好是痛快地开枪。枪杀曾根本的凶手找到了目击自己作案的女人,杀死了她。



没问题。



云野只要不留下和自己相关的物证即可。



开车来到这里是个麻烦,但是放过她是不可行的。



虽然可惜,但如果自己有意,应该能够得到更加年轻美丽的女性。不,说到底,自己爱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只有死去的妻子。对,没有放不下梓的理由。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梓慌忙说。



“那是最好的。”



云野平静地把手移到腰后。



就在这时,对讲机响了。



梓猛然间回过神来,大声说:



“啊,有人敲门,现在就来!”



梓飞奔而出。糟了,但是云野无法行动。在第三个人来到的时间点,他是无法开枪射杀的。要是这样,连着来访者一起处理,还是应该嫁祸于来访者?



因为他在阳台上,所以费了很大劲才听清外面的声音。



“你好,大晚上来访真抱歉。我是城冢。”



太不凑巧了,来的居然是那个女人!



云野追赶着梓慌忙下了楼,跑向二楼玄关。万一梓告诉她自己想起了凶手的脸,那就麻烦了。



玄关的门开着,站在那里的是身穿驼色大衣的城冢翡翠。梓接待了她,但是看不见她对翡翠在说些什么。云野警惕地沿着走廊靠近翡翠。



“哎哟哟,总经理。真是太巧了。”



翡翠摇晃柔软的波浪发,歪歪脑袋。



她今天也没有戴眼镜,碧绿的眼眸目光敏锐地盯着云野。



“这个嘛,不好说啊。在我看来这都是你算计好的。”



“您在说什么呀?”



翡翠假装糊涂地问。



“请问,你有什么事?”



警惕发问的是梓。翡翠笑着对她说:



“能让我进屋吗?外面太冷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你不觉得自己很没礼貌吗?”



翡翠不理睬云野。



“求求你了。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梓犹豫不决,但还是静静地点点头。



她打开门,招呼翡翠进屋。



翡翠为了脱下靴子,单脚站着。



“唉哟……哎哟哟?哇——!”



翡翠失去平衡向前倾倒。



她寻求支撑的手抓住了云野的胳膊。



云野连忙把她推开。



“真过分!”



翡翠噘着嘴瞪着云野。



“反正你是故意的。”



这个女人,不知道在盘算什么。要是她把手绕到云野身后,就会发现手枪了。



翡翠依然噘着嘴,套着丝袜的脚尖伸进了拖鞋。



“请到这边来。”



“梓……”



“城冢小姐难得来一趟,能欣赏魔术表演也多亏了城冢小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