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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以那只宛若十月红叶般的小手(1 / 2)



这感觉,简直就像是从我的头顶乓地施放出一朵小小的烟火。



我希望趁著自己的灵光乍现仍清晰时说明一切,于是再度在榻榻米房间的矮桌上摊开地图。



「怎么,你这回要做什么?」



员南刑警注意到我的举动走了过来,永穗一家也纷纷凑近看向地图。所有人就像在望著乾涸的水井,说著「真的连一滴水也没有了吗?」一样。



「这里是永穗家。然后后侧,隔著马路的对面这一户是真田先生家,他们家是两层楼的大房子。我不清楚他们家详细的家族成员,不过傍晚时,我曾有机会和老爷爷聊上几句话。」



「啊啊,真田爷爷啊。每次只要在附近遇到那个人,他总会说:『你今天看来也很年轻呢。』藉机搭讪,真的讨厌死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夫人的脸上一点也没有讨厌的样子。而且那个与其说是搭讪,比较像是一般的客套话吧。



先不提那个──



「那位爷爷身体很硬朗呢。」



「那个老头对我很冷漠。」



铁太先生一脸不感兴趣地说。



「前面的废话就省了,直接告诉我们结论。」



员南刑警划著火柴这么说。他似乎想要抽菸,却因为湿气的影响,迟迟点不著火。



我等著他放弃点菸之后,说:



「我已经知道犯人家在哪儿了。」



于是,原本凑近看地图的所有人各各惊呼出声。



「我先说清楚,避免误会──这件事和真田家的人无关。」



「犯人住在附近吗?」



「我一直以过于狭隘的角度看这起事件,因此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误以为事件发生时所有必要条件都已经在这个家里,所以也以为真相就藏在这个家里。」



「必要条件都在这里?」



员南刑警明显露出不解的表情搔搔头。



「遗体和凶器打从一开始就在这个家里,所以只看状态的话,很难看出这是他杀。刑警先生们也因此一开始认为是自杀。」



「嗯,原来如此……」



「条件太过齐全了,却唯独犯人不在这个家里。因为犯人在永穗家外面。」



「可是,这一点一开始就查证过了吧?大宅四周没有外来人士的足迹,而企图掩饰足迹可采用的方法又太引人注目,所以不可能采行,这些我们不是都确认过了?所以入侵者──」



「的确不存在。」



我说到这里停住,环视所有人的表情。我也需要时间整理自己的想法。



「犯人与入侵者,这两者原本就代表著完全不同的意思,然而在这起事件里,我们却不自觉把两者当成同样的意思。我们认为一定是有人入侵,那个入侵者一定就是犯人,犯人一定就在某处,如果犯人待在某处的话,一定会留下入侵的痕迹。可是,犯人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曾踏进这栋屋子半步,那个人一直在外面,没有进入永穗家就杀死了教授。」



「犯人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员南刑警粗鲁地以手支著矮桌问道。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就是用那把九九式短步枪射杀教授。」



「这个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可是那把枪被永穗教授握在手里,总不可能犯人从外头开枪之后,再把枪丢进屋里吧?如果犯人能够这么做的话,早被路上往来的行人怀疑了。就算犯人有办法伪装自己,无论如何也需要进入这栋屋子吧!」



「假如犯人射杀永穗教授的枪,不是教授手上的那一把呢?」



「……你说什么?」



我听见有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犯人用另一把枪,从某处狙击待在这个家里的永穗教授。这么一想的话,找不到入侵痕迹也就说得通了。」



「犯人特地准备相同的枪吗?如果是完全相同种类的枪,要检验膛线的确更花时间……不能从买枪途径找寻线索吗?」



「没办法。犯人恐怕是知道自己拥有与永穗教授相同的枪,才会想到这种作案方式。首先有了凶器,再策划诡计,最后转而执行。」



犯人特地等到放烟火这天,精心布置这一切才开枪射击,所以不可能冒险去弄一支相同的来福枪当作凶器。



「然后……犯人究竟是从哪里开枪呢?」



「我接下来会说明这一点。」



我起身走向后院,再度穿上拖鞋,站到树丛围篱旁边。所有人跟著我也来到檐廊上。



等所有人都到齐了,我指著那一棵无精打采的山茶树。



「这栋大宅四周有山茶树围篱围绕,却只有这一区的树明显较矮。」



「这么说来,我之前就觉得奇怪,怎么只有那棵树没有精神。我记得负责替庭院树木浇水的人是千翳吧?」



夫人若无其事地试探千翳小姐,她却只是低著头没有回答。



「千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翳小姐,你在这个夏天,不,或许是从更早之前开始,就刻意几乎不给这棵树浇水,对吧?」



「那……那是……」



「千翳……你不是一直很悉心照顾那些树吗?」



「姊,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她的反应,夫人和铁太先生脸色显得更加不安。



「她为什么这么做?答案就是为了制造这个缝隙。」



我指著枯树后侧。



「为了让树丛围篱变低,方便看到外面。这就是她的目的。」



由于调查矛头再度转向自己身上,千翳小姐终于死心点头。



「可是,这孩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夫人说完后,现场正好因为烟火暂时停止,充满诡异的寂静。千翳小姐右手紧抓著左手衣袖,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彷佛在拚命等待某个可怕的东西过去似的,充满悲痛。



「为了见到她所爱的人。」



屋里传来老师的声音,从我站的地方看不到他。老师的话彷佛某首诗的一句内容,回响在寂静的庭院里。也是这个原因,冷血地把犹豫不决的人强行逼著进入下一个舞台。



「计划好趁著夏天要让那棵树长不高,年轻姑娘必须如此费心的原因,除了爱情之外,还有其他的吗?」



老师如此断言,听起来像是故意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泰然自若地接著老师的话继续说下去。



「千翳小姐总是在后院的这个位置悄悄等著,等待从树丛围篱另一侧路过的恋人。有时是巧合,有时则是约好如此。然后他们两人为了避免家人发现,迅速互换眼神或聊上一、两句。」



「为了避免家人发现……?她与黑峰先生已经正式订婚,两家人也乐见他们交往,即使不用这种方式见面也应该……」



「夫人,您的千金一直在私会的对象,不是那位黑峰先生。」



「欸?老师,你刚才说了什么!」



夫人以听见本日最震惊消息的表情转头看向老师。



「难难难道你是说……我家女儿和别的男人有不清白的情谊……!」



夫人惊慌失措逼近老师,老师却一溜烟地躲开。



「那位姓黑峰的男人,不是这一带的人,而且与千翳小姐同辈,对吗?」



「为什么问起这……」



「您自己提到今天要『带他逛逛这附近,一起看烟火』、『年轻人明年还是可以一起欣赏烟火』云云。」



是的,如果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就不需要有人领路了。



「而犯人,也就是千翳小姐思慕的对象,则是住在这附近,年龄恐怕在三十五岁或者大于这个年纪。」



千翳小姐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她思慕的对象。对了,我们刚抵达这栋大宅时,曾在玄关那儿聊过这件事。然后千翳小姐这么说,她说她正要和那个跟老师同辈的男子去看烟火。



「这件事情一开始不是千翳小姐自己提起,而是老师稍微推理之后猜中的,所以我想千翳小姐一定很惊讶,同时也感到焦虑,毕竟虽然只是猜中年纪,但老师居然一眨眼就能看穿她有个连家人都不知道的思慕对象。她不自觉肯定了老师的答案之后,八成又有几分后悔。」



话虽如此,她恐怕也没料到这件事居然会变成解开事件真相的关键吧。



千翳小姐倚著被太阳晒到褪色的纸拉门勉强站著,发青的嘴唇正在颤抖。老师靠近她,这样问道:



「筱川百弥,这位才是你真正思慕的人,是吗?」



「你、你为什么连名字也……!」



她以痛苦的表情仰望老师。老师带著一如往常没有任何情感的微笑说:



「我根据某个推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所以去小美家拜访时,顺便稍微绕过去看了看门牌,也向附近的住户打听过了。筱川百弥,现年三十五岁,父母亲已经过世,今年独自搬来这附近的小空屋居住。这些条件正好符合名侦探云雀小姑娘所推论的人物侧写。」



我不解为什么这会变成是我的推论,不过我决定什么都先别说。



「筱川是……那个男人!」



听到老师的话,夫人似乎想起什么而惊呼。



「夫人,你想到什么吗?」



「呃,不,那个……」



被员南刑警一问,乙绘女士稍微转了转眼珠子说:



「筱川百弥以前……大约已经将近十年前了吧……那个时候曾经担任过千翳的家庭教师。后来他的父亲百介先生因为经商失败,于是一家人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是的,不过他今年一个人搬回来了。自然是为了千翳小姐。」



「对……对了!我早听说附近有新住户搬来。不过那个人不太出现在街坊面前,而我也忙于工作没有留意……我记得有新房客迁入的屋子就在真田先生家的……」



「另一头。」



也就是说,筱川家、真田家、永穗家的地理位置正好连成一线。



「然后,从筱川家隔著真田家射杀在这间屋子里的永穗教授的,正是筱川百弥先生。」



应该说,当时只有从筱川先生的屋子,才能够射杀教授。



「犯人就是百弥先生。」



「你说谎!」



此时千翳小姐突然近乎惨叫,手指甲深深抓著檐廊的柱子颤抖。她的黑发从额头上落到脸颊上,样子就像一幅美丽的幽灵画。



「千翳!振作点!」



夫人连忙搀扶住她的肩膀。



「你是说,对方是从隔著一栋屋子外的地方射击?少说蠢话了。永穗家是平房,相反地,盖在永穗家与筱川家之间的真田家是两层楼建筑,所以无论凶手如何瞄准,都会被建筑物阻挡。这怎么想都不合理吧!」



员南刑警这样反驳时,我朝著树丛围篱外、邻居家的方向大力挥手。



「……喂!听我说啊!」



四周虽然昏暗,不过靠著月光和烟火,勉强能够看到对方。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孩子从刚才就怪怪的,该不会真被幽灵附身了吧……」



铁太先生终于一脸恐惧地说。可是我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挥手。结束挥手动作后,我静静深呼吸完,转向所有人。



「看样子犯人筱川先生还在家里。」



「咦咦!」



「刚才有人从对方院子那儿打暗号通知我。」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你给我说清楚一点!我从刚才开始就完全跟不上了!打暗号?谁啊?」



员南刑警已经忍无可忍,往前迈出一步,气冲冲地说道。我以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听见的清晰声音说:



「打暗号通知我的是镝木先生。」



「镝木……?啊,这么说来我还在想那家伙跑去哪儿了!」



「总之,从这里看出去的话,我想你应该就能明白了。」



「看树丛围篱外面……?你当真吗?胆敢胡说八道的话,我就拿你当作犯人抓起来!」



员南刑警急忙去玄关那儿穿上鞋子、绕到后院来。



「然后呢,从这里能够看到什么?」



「筱川先生家。」



我把自己原本站的位置让给他。



「啊?从这里能够看见的,顶多是马路和位在后面的真田家围墙而已吧……?算了,我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他不情愿地凑近看向树丛围篱的另一侧。



「不出所料,能够看见的只有木板围墙和真田家的屋子……嗯?……啊!」



员南刑警原本正要说出事先想好的那番抱怨,却说到一半停住,忍不住惊呼后转头看向我。



「看、看得见,可以看见!根本看得一清二楚啊!」



然后他再度专注看著树丛围篱的另一侧。



「镝木那混蛋居然朝著这边挥手!那个傻瓜在兴奋些什么!」



「真像在百货公司楼顶用望远镜看风景的小朋友。」



「你少啰唆!」



他咒骂开口嘲笑的老师,视线仍旧紧盯著围篱外头。



「什么意思?」



夫人原本像在观赏戏剧一样,待在檐廊上看著我和员南刑警唇枪舌战,可是她终于也忍不住开口问说:



「究竟能够看到什么啊!」



「一如员南先生原本所说,从这儿能够看见的,首先是真田家的木板围墙,老旧的木板围墙会遮住视线。若是平常的话,只能够看到这样,然而今天不同。」



「木板围墙坏了……」



员南刑警喃喃自语说。



「是的。听说昨晚出了点意外,后院──以方位来说就是北方──的木板围墙遭人破坏。然后,我们也因为这样,能够看见真田家的情况。」



「你说围墙坏了?」



铁太先生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似乎一点也没察觉。



员南刑警此刻应该能够从坏掉的木板围墙缝隙,看见围墙后侧的真田家檐廊。我刚才正好看到真田爷爷在檐廊上配著少量的酱菜和烟火,喝著睡前小酒。



然后,再往远处看过去的话──



「我试著回想与真田爷爷聊天时的情况。爷爷这样说,他说:『反正玄关那儿也没有任何围墙。』也就是说他们家的屋子没有密不透风的围墙包围。不晓得是那位爷爷的个性本身如此,或是他们不在意邻居的视线。」



「然后呢,那又如何?」



铁太先生似乎仍旧无法理解,不断追问答案。



「破坏围墙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犯人。而且他为了配合自己审慎规划的枪杀教授计画,破坏了他所需要的位置。当然,如果是其他时间或其他日子,视线仍然会被真田家紧闭的檐廊落地窗或纸拉门遮住,可是今天不同,犯人知道唯有今天家家户户都会把门窗打开。每户人家也的确把遮雨窗、落地窗、纸拉门全都打开,一同仰望天空──」



一枚气势十足的大烟火再度射上天际,啪啦啪啦如雨滴反弹的声音响彻整个市镇。



「为了感受夏夜晚风,同时欣赏烟火。」



真田家打开了所有门窗,因此风能够从南往北贯穿,就像隧道一样。



也开出了一条可由筱川先生家通往永穗家的通道。



犯人射出的子弹因此得以穿过真田家屋内,不受纸拉门或落地窗阻挡,穿过后院破损的木板围墙缝隙,穿过永穗家变矮的树丛围篱缝隙,最后击中待在自己房里的永穗教授头部。



「怎么可能有人能够做出这种高难度的把戏,跟穿针孔没两样……」



「没有到针孔那么夸张。破损的木板围墙缝隙和树丛围篱缝隙,目测也至少有五十公分左右。因为木板围墙和树丛围篱之间有各式各样的物品,所以乍看之下会觉得需要高难度的技巧。可是在犯人眼里看来,通往标的的直线上其实没有任何障碍物。开枪那瞬间,真田家的人都在看烟火,所以全家人应该正悠闲聚集在一处。而路上行人虽多,却也都忍不住停下脚步仰望天空。」



事实上,我在那瞬间也停在路上抬头仰望了。



「然后,犯人与永穗教授的直线距离大约不到五十公尺。只有短短五十公尺。我对枪枝不是很了解,不过九九式短步枪的射程范围应该至少也有数百公尺吧?」



听到我这么问,员南刑警当下没说话,等于是间接肯定了我的说词。



「也就是说,那把枪可用来射击只在这么一点距离外的目标。再加上犯人具备使用那把枪的知识与技术,因此射击坐在相隔一栋屋子外、榻榻米房间里的目标,应该不是太困难。」



「原来如此,或许的确不难,可是犯人也必须真的具备枪枝知识与技术,这种说法才能成立啊。小姑娘是基于什么理由能如此断言呢?」



「让我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筱川先生的年纪。」



「年纪?我记得刚才说过是三十五岁……对了!从军!」



「这个年纪的男人过去应该都曾经拿过步枪。」



「那家伙在战争时一定上过战场!所以很擅长用枪……」



直到大约十五年前,日本正与同盟国为敌在打大东亚战争(注7)。因此当时多数年轻人都受到徵召去当兵,加入了军队。



当时的年轻健康男性大多数都有同样的经验。



「筱川先生曾经因为贫穷被赶出住处,现在也独自居住在小房子里,所以不可能拥有私人枪枝收藏。那把枪恐怕是他过去使用的物品,在战争结束之后,他偷偷带回家。至于把枪带回家的原因是基于私人因素,或是希望在混乱的时代中保护自己,这点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突然注意到有只雨蛙蹒跚走在泥泞地面上,大概是因为午后那场阵雨跑出来却迷了路吧。我一边说话,一边让雨蛙跳上手指,把它送到山茶树叶子的附近。雨蛙几分踌躇后跳上叶子。



「筱川先生一直在等著今天的到来。过去曾经住过这一带的他,十分清楚两国开川式的烟火时间和声响,也知道附近家家户户会把檐廊落地窗打开欣赏烟火,知道教授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待在自己房间里清理枪枝。因此他利用这几点,趁著烟火大响时扣下扳机,让子弹穿过民宅和树丛围篱射杀教授,趁著每个人都在看著天空中的烟火时,在底下完成这项可怕的罪行。我所说的一切当然只是根据环境证据,至于动机等方面,晚一点再去请教筱川先生本人吧。」



「等一下!」



员南刑警粗鲁打断我的话。



「我还有一个地方无法理解。教授死亡时,房间的门窗全都是紧闭的啊!」



「这个简单,有共犯事后把门窗关上了。」



「你说有共犯?」



我虽然百般不情愿,但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



「就是千翳小姐。」



听到这句话,夫人与铁太先生惊呼,表情就像淋到冷水一样。



「可、可是这孩子有不在场证明,不是吗──」



夫人勉强挤出这句话。



「如果只是事后布置现场,她也无须在教授被杀当时待在现场,千翳小姐的不在场证明也因此失去意义。再者,还有一个我前面提过的证据。」



我为了让夫人和员南刑警明白,转过身面对他们,并看著千翳小姐。千翳小姐也没有逃避我的注视,目不转睛地回望著我。



「没有沾到血的夏季和服……」



「因为她有不在场证明,所以这件事我们暂且没有追究,然而还是没办法解释夏季和服为什么乾净到不自然。如果按照稍早之前的推理,她早已知道父亲死亡的话,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恐怕千翳小姐从外头回来时,已先确认过父亲头部中弹,然后她立刻关上所有门窗。晚了几秒钟之后,我和老师正好来访。



「如果是这样,那么遗书怎么解释!」



员南刑警再度怒吼。他的语气里已经不存在礼貌这种东西了,大概是受不了开口没好话的写书人和小女孩任意妄为的说明方式吧。他剑拔弩张的态度,彷佛是自己遭到怀疑似的。



「刑警先生,已经够了。」



从刚才开始始终低著头的千翳小姐静静开口。



已经够了──她又说了一遍,然后微笑。



「真是可爱的侦探。是我们输了,全被你看穿了。」



她脸上的表情彷佛接受了现实。



「千翳……你真的……!」



夫人双手用力摇晃女儿的肩膀。



「的确是我关上父亲房间的门窗,为了让他看来像是自杀。是的,我也同样有罪,我也是杀害父亲的罪人。」



千翳小姐不动声色地脱离母亲的双手,抬头挺胸站直这么说。相反地,夫人却是当场无力瘫坐在地上。



「我有个喜欢的人,早在好久、好久之前就喜欢他,从我仍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一直好喜欢那位名叫筱川百弥的男人。」



她彷佛正以寂寞的语气,诉说无人知晓的童话故事。



「百弥先生是我的家庭教师,我当时还是年纪很小的学生。那个人不只是教我课业,也教我聪明的选书法、这个世界的模样,以及爱上一个人的心情。刚开始是我单方面憧憬对方,当时的我就像野丫头一样顽皮,对方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可是,即使被当作是小孩子,我还是一心一意对他倾心,一点也不觉羞愧。我以我自己的方式直接却又默默地喜欢著他。



那个人有时会出现阴郁的眼神。刚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某天,我才知道他是因为战场上惨无人道的经历,才会有那种眼神。从此以后,我对他的心意益发强烈。我打从心底想要守护那个人。



然而,在我十五岁那一年,他却搬家了。我为此放声大哭,甚至以为我的眼泪将使得隅田川泛滥成灾了。可是家人和身旁其他人对于我这个小女孩的眼泪,却丝毫不以为意,以为我只是因为要和感情很好的哥哥分开而感到寂寞,或说要买新的衣服给我,要我别再哭了。但我当时觉得自己就像站在这个世界尽头的边缘,只要稍微被风一吹,就会跌入地狱。我原本希望能够让那个人看到我亭亭玉立的模样,原本以为我们能够以对等的关系一起走在隅田川边。



后来过了几年,某年春天,我与那个人再度重逢。就在隅田川边。」



她不自觉稍微看向隅田川的方向,然后光著脚走进庭院里,却没有人阻止她。



「我当时刚上大学,他则是刚进入附近中学当老师。此后,我们很自然会找时间在外头碰面。我说:『你还是没变呢。』那个人告诉我:『你倒是变了。』我明白他终于把我当作大人看待,因此开心得不得了。我今后可以和这个人永远在一起了,永远、永远!再也没有任何阻碍!



可是,事情并不如我所愿。隔年春天,我只向父亲坦白我和他的感情,于是父亲这么对我说,他说他不会把女儿交给相差十四岁的男人,还说我的结婚对象早就决定了。



我的眼前一片黑。在那之前,我不曾听说父亲擅自谈定了我的婚事。我完全无法冷静,拚命央求父亲,趴在榻榻米上哀求父亲,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厉声告诉我,他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要我别再和那个男人见面,便狠狠关上门。



从那天起,我和那个人要在外头见面也变得困难。只要我想出门,父亲就会百般叮嘱,而我也必须小心别被邻居看见。就这样,我们见不到面的日子愈来愈多,我的心像得不到雨水滋润的花草一样枯萎,我又孤单又不甘心,甚至开始恨起父亲。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对于帮忙做家事及庭院草木的浇水工作都心不在焉。我望著树丛围篱另一侧、那个人的住处方向发呆的次数愈来愈频繁。等我留意时,才发现我的心不在焉使得树丛围篱变得无精打采。我看到这情况,心想不可以,再怎么样也不应该让这些草木乾枯,因为一直是我在照顾它们。我当时真心这么认为,可是很快又改变了主意。」



千翳小姐把手伸向眼前快枯死的山茶树,扯下一片枯萎的叶子。这举动看来十分残忍。



「如果继续这样,维持只有一棵树不浇水的话,只有这棵树枯掉的话,我或许就能够看见树丛围篱的那一头了。这么一来,我就能够从围篱这一侧看见那个人走过这条路。这么做只是很孩子气的想法,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但是,如果只要这么做就能够偷偷见到那个人的话,我也就能够接受──我是这么想。」



说完,她以手指搓揉枯叶。那片叶子虽因为今天的午后阵雨获得久违的甘霖,叶子表面却不见半点湿润,大概已经回天乏术了吧。



「直到今天之前,每到黎明时或三更半夜,我就会和那个人在这里隔著树丛围篱互相凝视、说话,甚至也有了美好的吻。」



她边说边以挑衅的眼神看著在场的母亲和弟弟。我忍不住看向老师,旋即低下头。



「我们趁著无人经过的时候做这些事。他总是急忙离去,而我却因为这短暂的时光得到无与伦比的救赎。



当然那段期间我也不断找机会和父亲商量他的事情,希望能够说服父亲,却总是无功而返。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讨厌他,于是好奇地向母亲和邻居打听,是不是曾经发生什么事。」



我偷偷看向乙绘女士。她听到女儿的话之后,出现旁人也能轻易看出的仓皇。



「然后,不出所料,我知道过去出过事。百弥先生的父亲百介先生,曾经与家母……」



「住口!」



大声制止的人是乙绘女士。我刚才一直在偷看她,所以我十分清楚她的脸色逐渐铁青。



「难道……老妈和筱川家的一家之主……有一腿吗……?」



铁太先生一脸错愕地来回看著身旁的母亲和筱川家的方向。



「那是……不、那个……」



乙绘夫人吞吞吐吐好一阵子,说著不似否定也不似辩解的话,最后终于放弃挣扎,这样说:



「那是……只发生过一次的错误……」



她声若游丝。若不是因为她在放烟火的空档开口,恐怕无法听见她的声音。千翳小姐以含泪的双眸目不转睛地望著母亲。



「没关系,妈,那些已经无所谓了。」



她的眼神不是在看著母亲,而是在看著一个女人。



「于是,我明白父亲绝对不会原谅筱川家的男人。从那之后,我不再全心说服父亲。



了解状况后,那个人曾经对我说:『我直接去见你父亲、说服他吧。』可是我能够预见情况将会演变成无法收拾,所以我一直安抚他。他也不只一、两次劝我和他私奔去结婚,我却始终无法点头。身为女儿的我十分明白,无论我们逃到天涯海角,父亲一定会找到我、把我带回来。我父亲就是这种人。他一定是希望将我摆在身边装饰,就像那些幽灵画一样。」



也许在她看来,父亲早已被附身了。



「可是──大概是到了上个月中旬吧,那个人带著比平常更黑暗的眼神对我说,他终于下定决心,叫我无须担心。从那天起,我一直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我不曾见过那个人有那样的眼神。



然后,今天,烟火开始施放后,我回到家就见到父亲死在自己房里。



可是,我不认为父亲是自杀。一想起那个人擅长用枪,我立刻明白了。



这不是自杀,是那个人射杀了父亲!



他是否偷偷藏著枪,这点我不清楚,不过当我看到树丛围篱那一头的木板围墙破损时,已经能够确定答案。他一定是想到了方法,决定从远处利用树丛围篱的缝隙射杀父亲。为此,他趁著夜里破坏隔壁的围墙,打造出一条子弹能够从自己家里通往父亲房间的『直线通道』,并且等待今天的到来,隔著木板围墙和树丛围篱射杀父亲。



一想到这些,我几乎是反射动作立刻关上四面八方的门窗。我没有什么深思熟虑的计画,只觉得必须掩饰那个人做出的可怕事情。于是我想起来了,想起父亲过去曾经私底下带著好玩的心情写下的那个东西。」



她的视线幽幽望向房间后侧,彷佛在追著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令人毛骨悚然。



她的视线前方是仍旧摆在矮桌上那张永穗教授的遗书。



「也就是父亲所写的遗书。」



仍旧瘫坐在地的夫人茫然仰望自己的女儿,眼神犹如在看著陌生女子。她以前一定不曾见过女儿这一面吧。



「我之前在打扫时偶然发现父亲写的遗书,不过那似乎不是正式的遗书。我当时看到的遗书内容,与今天找到的遗书完全不同,内容也迥异,有著独树一格的文字游戏笑话。一定是父亲写遗书时,吟诗作对的诗兴碰巧大起吧。」



现在回想那个内容,如果是正式的遗书的话,的确有些滑稽,也没有提到遗产,更重要的是「明年也一起欣赏庭院里的山茶花吧」这句话最奇怪。



亡魂回家是在秋天的中元节,教授却说要欣赏冬天绽放的山茶花,这结尾有够糟糕。热衷于幽灵研究的教授会写出这么不妥的遗书吗?



八成是担心万一被家人看见,他才故意加入这个玩笑,藉此表示这封遗书不是真心的吧。



「父亲是个古怪的人,不管是睡著或醒著都离不开幽灵、幽灵、幽灵。在屋子里装饰幽灵画,也持续收集幽灵相关的书籍,他一定是或多或少想要靠近『那个世界』,或希望感受死亡。总之,我一看到父亲死亡时,立刻想起那封遗书。只要警方一搜查,一定会找到遗书。有了这想法之后,我就决心让父亲的死看来像是自杀。我以为警方一定也会这么判断──」



大概是说了太多话,千翳小姐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



「可是,计画却半路出岔子,我没料到正好就在今天,你这样的侦探会来我家拜访。」



「千翳小姐……我是……」



我咬著唇,无法继续往下说。她满是泥泞的双脚教我心痛。



「那个人杀了家父,我却没有恨他,反而对那个人产生更深刻的爱意。然后,一想到与那个人的未来,我就心跳不已。那瞬间,我一定不再是人,而是为了情感而停留在这世间的幽灵。」



我变成怨灵了──她说。



「只因为一场恋爱就杀死父亲,为的是一辈子相守──一般人会不会觉得这样不正常?是不是觉得这只是少女一时鬼迷心窍?可是有哪个恋爱不会鬼迷心窍呢?」



我无法回应她的话。相较于千翳小姐,我甚至连少女也算不上,我只是个不懂恋爱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