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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袖之手(2 / 2)




──明明知道报仇只会带来空虚。



高峻绝对不会阻止……



寿雪感觉自己有一点理解高峻,却也明白有个部分是自己绝对无法理解的,那就是深藏在高峻心中的憎恨之火。虽然皇太后已死,这把火却依然在高峻的心中闷烧,夺走他的生气,使他有如行尸走肉。



寿雪无法理解高峻的心情。但如果是之季的话,肯定能够理解吧。



这一点像根针一样,扎在寿雪的胸口。那种感觉并非不耐烦,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点点的焦躁,混杂了一点点的寂寥。



──这股莫名其妙的心情到底是什么?



寿雪站了起来。九九等人不再说话,停下手边的动作,全部跟着起身。寿雪伸手制止他们,并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雨止矣。」



刚刚那水气迷蒙的滂沱大雨,不知何时竟已停了。槅扇窗外,只剩下翠绿的草叶上还挂着水珠。



「娘娘要去哪里?」



九九问道。



「洪涛院。」



「出发之前,先派使者过去说一声吧。」温萤转头望向淡海。



「咦?我去?为什么不叫衣斯哈?」淡海大声抱怨。



「衣斯哈走路的速度太慢了。」温萤指着门口说道:「叫你去,就快去。」



「为什么是你下命令?」淡海嘴里咕哝,两条腿已奔出门外。不愧是淡海,转眼间已跑得不见人影。



「淡海速度快,娘娘在后面慢慢走,到那边的时候刚刚好。娘娘,我陪您一起去。」



「可是……娘娘,茶已经快煮好了,您不喝了再去吗?」



九九转头望向厨房。大雨一停,煮茶的芬芳香气马上就飘进了房间里。



「汝等饮之。」



「但是……今天有花娘娘送的莲子馅包子呢。」



寿雪正走向门口,一听到这句话,骤然停下了脚步。



「……留下吾份。」



寿雪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亦留下温萤、淡海之份。」



两个人走到了洪涛院的院门处,刚好看见淡海走了出来。



「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乌妃娘娘等等就来。」



淡海接着以轻佻的口吻说道:「反正我已经在这里了,干脆陪你进去吧?」



「不必,汝可回夜明宫。」



「我可也算是乌妃的护卫。」



「此间有温萤足矣。」寿雪说道。



「『没人要』的感觉真是寂寞。」



淡海笑着说道:「哈哈哈,我开……」



「寂寞?」



寿雪不等淡海说完,仰头看着他说道。



「咦?」



「若是寂寞,可随吾来。」



寿雪说完这句话后,便跨进了门内,留下淡海错愕地望着她前行的背影。



跟在后头的温萤这时才低声朝淡海骂道:



「娘娘心地过于善良,你别开她玩笑。」



「……」



淡海只好闭上嘴,默默跟在温萤后头。



一名学士站在洪涛院的殿舍前迎接,年纪约莫是四十多岁,神情看起来颇有智慧,正是何明允,他一看到寿雪,立刻作了一揖。寿雪过去曾形容这个人「貌似脑中藏书万卷」,如今这个评价依然没有改变。



「令狐之季何在?」寿雪劈头便问。



明允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想也不想地说道:「请让微臣带路。」



一行人穿过走廊,沿路上的学士们突然看见身穿黑衣的妃嫔,全都错愕地停下脚步。寿雪回想上次来到洪涛院,自己是换上了宦官的服色,自从高峻核发了让乌妃自由进出后宫的许可证之后,往来各地也变得方便许多,但比起乌妃装扮,还是假扮成宦官的模样比较不会引人侧目。



明允打开了一间房间的门,房间里同样有着一排排的棚架,收藏着各种竹木简、卷纸及册子。一名青年站在棚架前,怀里捧着竹简,他闻声转过了头,那人正是之季。



「……乌妃娘娘。」



之季赶紧将竹简放回架上,朝着寿雪行礼。



「有事相询。」



「是……」



两人于是隔着矮桌面对面坐下。明允朝寿雪一揖,正要走出房间,但他忽然想到一事,转头说道:



「对了,陛下等等也会驾临。刚刚微臣已先派人通报陛下,乌妃娘娘正在洪涛院内……不过这里禁止饮食,所以无法奉茶给两位,请娘娘莫见怪。」



明允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几句话,转身走出了房间。



──高峻等等也会来。



虽然与高峻见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寿雪实在不想被高峻听见自己与之季之间的对话。



此时温萤站在寿雪的背后,淡海则站在门边。寿雪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之季──不,正确来说,是凝视着其袖上那只纤白的手掌。自槅扇窗外透入的淡淡曦照,笼罩着他的上半身。那雪白手指的动作显得有些娇怯,却又紧紧捏着之季的袖子不放,在微弱的阳光照耀下,每一根手指看起来都是如此纤细而柔弱。



「汝……欲杀八真教教主?」



之季垂下了头,柔和的神情闪过一抹阴霾。



「……微臣也不知道。有时微臣心里会产生恨不得把他勒死的冲动。他经常向人强调八真教是源自月真教的教派,借此吸收从前的月真教信徒,来壮大八真教的势力。但因为受到沙那卖家庇护,州院及使院都不敢轻举妄动……不,或许州院及使院都早已被笼络了。无论如何,一定要瓦解八真教才行,否则的话,一定还会出现更多像小明这样的受害者。但比起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微臣真正的想法,或许只是想把那个男人狠狠折磨一顿,让他受尽屈辱,满身都是鲜血,最后再将他杀了……」



之季的声音低沉而轻柔,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但却能明显感觉得出其内心深处沉淀着无可宣泄的恨意。



「除了憎恨之外,微臣的心里还有懊悔。因为懊悔,所以更加憎恨……」



「何事懊悔?悔汝未能救小明?」



之季垂下头,紧紧闭上双眼。



「之……」



寿雪正要继续说话,房门突然开了。站在门边的淡海慌忙下跪,随即温萤也转身跪下,之季亦然,唯独寿雪端坐不动。



进入房中之人正是高峻,后头还跟着卫青。高峻命众人平身后,走向矮桌。



「让朕也参与讨论吧?」



高峻朝寿雪问道。他身为皇帝,根本不必特地问这句话,但或许是个性使然,他非常重视这方面的礼节。



「汝可自便。」寿雪答道。高峻于是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之季看了看高峻,又看了看寿雪,显得有些惊讶。



「汝方才所言懊悔……」寿雪对着之季问道:「所指何事?」



之季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半晌后抬头说道:



「情同兄妹,毕竟不同于真正的兄妹。」



寿雪眨了眨眼睛,问道:「此话何解?」



「微臣一直把小明当成妹妹看待。因此能够一起被令狐家领养,微臣真的很开心……微臣以为小明会跟微臣一样开心。微臣以为她仰慕微臣,是把微臣当成了她的哥哥……」



之季说到这里,忽然露出自嘲的微笑。



「不……其实微臣只是这么说服自己而已。微臣一直在逃避。其实微臣早已隐隐察觉,却一直装作不知道。」



「小明……」寿雪原想要说话,话音却又戛然而止。因为她不知道这句话该不该由自己说出口。



「在小明婚事谈妥的那天晚上,她对微臣坦白说出了一切。她说她是真心爱着微臣,并非把微臣当成兄长。但是微臣……没有办法接受她的爱,小明似乎也知道微臣不会接纳她,所以也并不打算抗拒这桩婚事。到了隔天,她就出嫁了,彷佛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之季捧住了自己的头,接着说道:



「那天晚上,微臣是不是应该答应娶她?如果微臣能够阻止那桩婚事,小明就不会死了。但是……微臣无法欺骗自己……」



之季发出了呻吟,彷佛想要呕出郁积在心头的沉淀物。



「小明是微臣的妹妹……对微臣来说……她就只是妹妹……」



这件事,想必让之季长期受尽了内心煎熬。如果能够接纳小明的爱,或许小明根本不会惨死,但之季心里,只把小明当成了妹妹……



寿雪回想起了已经过世的鹊妃。



天底下既有爱着亲哥哥的妹妹,也有无法去爱干妹妹的哥哥。



──真是造化弄人。



难道之季只要接纳小明的爱,就能过幸福美满的日子吗?不,当然没有那回事。但是之季在拒绝了小明之后,却必须承受懊悔的煎熬,寿雪非常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悔而生怨,怨而生恨。故此恨如影随形,永难解脱?」



之季缓缓摇头说道:



「微臣也说不上来。微臣并不是为了摆脱懊悔,才故意心怀怨恨。但是在怨恨的背后,却也混杂着懊悔。」



寿雪望向之季袖子上的那只手。白皙的手指此刻动也不动,只是紧捏着袖子。



「就算摆脱了懊悔,也摆脱不了憎恨。」



高峻忽地喃喃说道。他转头望向透着微弱光线的槅扇窗,接着说道:



「憎恨会一直存在于心中,就算失去了可憎恨之人,也无法获得解脱。」



高峻的声音萧瑟而寂寥,有如在冬天的树林中吹拂而过的寒风。



「就好像深埋在土里的火苗,会在空荡荡的心中永无止境地闷烧着。」



──那憎恨的星火,迟早会将高峻的一切燃烧殆尽。



寿雪蓦然感到一阵恐惧,身体微微颤抖。



「深埋在土里的火苗……陛下这形容真是贴切。微臣的心里,确实有一把火在燃烧着……那把火深埋在心中,就算杀死憎恨的对象,也无法浇熄这憎恨之火。」



之季将左手伸向拉着右手袖子的那只手掌。



「对不起,小明。我没办法消除你的不安。所以……让我们继续在一起吧。直到你心满意足为止。」



微弱光线照耀下,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



之季朝着寿雪低头鞠躬,说道:「真的非常抱歉,烦劳娘娘为微臣的事烦心,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区区小事……」寿雪移开了视线。



高峻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除了衣服摩擦声之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之季,关于八真教的事,朕有几句话想要问你。」高峻说完这句话,便朝门口走去。



「是。」之季赶紧起身,跟在高峻身后。寿雪依然坐着不动,看着两人走出门外。



──这种感觉是什么?



胸中的深处彷佛有一团灼热的物体,像是蜷伏于暗处的蛇开始缓缓爬动,又像是一团混浊的泥浆被人从底部不停搅动。



──我永远不会知道,只有那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不,应该说是只有之季才知道的秘密。



现在不知道,以后大概也不会知道。



「娘娘……」



温萤的声音,让寿雪回过神来。



「要不要回去了?」



「啊……嗯……」



寿雪点点头,起身走向门口。站在门边的淡海低声问道:



「你还好吗?」



寿雪仰头望向淡海。他的表情相当认真,不像平常那样轻浮。



「无妨。」



寿雪应了一声,走出门外。为什么淡海会问那样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会那样回答?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夜明宫的周围受到杜鹃花及椨树林环绕。每年到了雨季,树林就会绿意大增,冒出无数嫩芽,彷佛每一棵树都在欢喜高歌。淡海朝着夜明宫的方向前进,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往头顶上方一看,便是郁郁苍苍的枝叶,星乌带着刺耳的鸣叫声振翅飞过。



淡海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流,蓦然停下脚步,下一瞬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柄白晃晃的刀刃。淡海朝着那映照出叶影的光滑刀刃只是一瞥,接着便将视线移向左方。只见温萤手持匕首,伫立在树后。



「好危险,你干什么?」



「你刚刚跟谁见面?」



温萤的脸色异常严峻,似乎并不打算放下手中的匕首。



「……其他宫的宫女。你也知道打探消息是我的看家本领,我想帮忙探听一些消息。」



「那个宫女是云中书令的眼线。」



淡海的嘴角微微上扬。



「我就知道,你全都看到了。」



「你也是眼线?」



「不,我不是任何人的间谍……如果我这么说,你会相信吗?」



温萤往前踏出一步,刺出手中的匕首。淡海迅速闪过,抓住温萤的手腕,接着脚下一勾,后者应声而倒。接着淡海迅速上前,夺下其手中的匕首,并将他的身体紧紧压住,同时以匕首抵住温萤的喉咙。



温萤望向淡海,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擅长射箭,并不代表我不擅长格斗。」



温萤一脸懊恼地皱眉说道:



「……像你这种奸诈狡猾的家伙,有谁会相信你?」



「不让人看穿底细,是我们的保身之道,不是吗?我真的不是间谍,如果我要出卖你们,我一定会做得天衣无缝,不会被你抓到狐狸尾巴。」



温萤瞪着淡海,脸上依然带着怀疑之色。淡海伸手到温萤的怀里掏摸,取出匕首的剑鞘,将匕首插回鞘内,接着将匕首还给温萤,同时向后退开。



「我见那宫女,是为了打探云中书令的内情。你应该也很想知道云中书令在打什么算盘,不是吗?」



「……你拿什么情报跟她交换?」



「云中书令想要知道乌妃的底细,我随口说了一些跟乌妃有关的事情。」



「哪些事情?」



「例如鸯妃很喜欢她,上次鸯妃还带了绘卷来跟她一起看什么的。让云中书令知道孙女跟乌妃交情不错,总好过让他以为孙女和乌妃是敌对关系,对吧?」



温萤目不转睛地看着淡海,说道:



「……所以你这么做,都是为了娘娘?」



「我是娘娘的护卫,不会做出对娘娘不利的事情。」



温萤以质疑的眼神凝视淡海,半晌后吐了口气,说道:



「好吧,那就好。」



「上次你是不是被卫内常侍骂了?他问你到底是谁的宦官,对吧?」



「我当然是大家的宦官,只是现在担任娘娘的护卫。」



「是吗?」淡海笑着说道:「我猜卫内常侍一定是气坏了。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故意派我来跟你搭档……不过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



淡海转头望向夜明宫的方向。树梢的上方,可看见漆黑的屋顶甍瓦。



「你说得没错,娘娘心地太善良了。怪不得你会这么护着她……其实我也一样。」



淡海顿了一下,接着呢喃说道:



「心地善良,没有防备心,感觉随时会遇上危险……对吧?」



温萤只是默默听着,没有应话。



「像我们这种人,不管有没有当宦官,都不会有人把我们当人看,对吧?我本来是个盗贼,后来因为犯了愚蠢的错误,被人逮住了,他们觉得我的长相还不错,所以把我卖给仲介商人,于是我就被送到了这里来,讲得难听一点,不过就是个杂碎。但我相信不管我是皇族、盗贼还是宦官,娘娘对我的关心都不会有所改变。」



淡海看着那漆黑的甍瓦,接着说道:



「就算是像我这样的杂碎,也会希望像娘娘这样的人能够活得幸福。」



温萤也跟着望向夜明宫,轻声道:「我明白。」



「不过我并不像你这样忠肝义胆,我只是希望被娘娘喜欢而已。」



温萤皱起眉头,说道:「什么?」



「你的目的是为娘娘尽忠,我的目的只是受娘娘宠爱。」



「……」



温萤似乎无法理解淡海的话中之意,只是对着后者露出了一脸轻蔑的神情,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结果呢?」两人一同走向夜明宫,温萤问道:「你从那宫女的口中,问出什么云中书令的内情了吗?」



「那当然。不过这件事与其告诉娘娘,或许更适合告诉大家。」



「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不过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也搞不太清楚。」



淡海接着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宫女说,云中书令最近一直在搜集贺州的消息。云中书令靠着泊鹤宫内的眼线,探听鹤妃的父亲朝阳的事,听说连平常出入宅邸的店铺商人及贸易商人都要调查个一清二楚。理由我不清楚,或许大家知道也不一定,看来云中书令并非像过去一样,只是想掌握妃嫔们的状况而已……这背后可能有着更大的图谋。」



温萤抚摸着下巴,面色凝重地说道:「泊鹤宫那个地方……一直有些古怪。」



「鹤妃在后宫里的评价也很两极,有人说她是个慷慨大方的妃子,也有人说她让人心里发毛。」



「让人心里发毛?」



「她心里在想什么,没有人看得出来。」



一阵风在树林里穿梭而过,那阵风不仅温热、潮湿,而且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淡海抬头望着天空,灰色的云层几乎掩盖了整片天际,那颜色与宦官的长袍如出一辙。



「趁下雨之前,我们快进屋去吧。」



淡海一边催促温萤,一边拔腿奔跑。



打从天黑之前,花街的大道上便已灯火通明,悬挂在院门下方的灯笼,不断闪烁着熠熠光芒。一群脸上涂抹着冰冷白色粉膏的妓女们,正为了打发时间而不停拨弄着琵琶弦,如果是在冬天,这个时候想必每一间青楼都已开始招揽客人,但此时是夏天,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再加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更是让整条花街上的寻芳客寥寥可数。街上空空荡荡,青楼里亦冷冷清清。



卫青披着防雨的大衣,以领子遮掩口鼻,在花街上快步前进。



──没想到自己还有踏入这个地方的一天。



卫青双眉紧蹙,低着头不断迈步。这里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如果随便露脸,搞不好会被人认出来。



卫青出生在一间弥漫着粉膏气味与汗臭味的青楼里,母亲是号称拥有青楼第一美貌的妓女,父亲则是经常捧场的有钱大爷。听说父亲曾答应帮母亲赎身,迎娶母亲为妾,但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母亲也因为羞愤而取剃刀自戕而死。卫青对孩提时代的唯一记忆,就只有粉膏气味、汗臭味及刺鼻的血腥味。



变成了孤儿的卫青,除了成为男娼之外别无生存之道。坊间称妓女为「鸨」,称男娼为「鸭」,另将年纪幼小的男娼戏称为「雏儿」。卫青拒绝成为男娼,宁愿净身进宫当宦官。然而进了宫之后卫青才得知,年幼的宦官同样被称为「雏儿」,而且师父们对卫青做的事,几乎和对待男娼没有什么不同。年幼的卫青因为面容姣好,成了师父们眼中凌辱的肥羊,卫青不堪其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逃了出来,在宫里漫无目的地乱窜,最后遇上了高峻。



由于记忆已经模糊,卫青不太确定自己是在哪里遇见了高峻──或许是泊鹤宫吧,那里是高峻的母亲生前所居住之处。高峻看见全身伤痕累累且几乎一丝不挂的卫青,什么也没有多问,立刻将卫青隐匿在身边,后来还设法安排让卫青成为自己的随行宦官。直到今天,高峻依然不曾询问卫青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卫青这个姓跟名,都是高峻取的,自己抛弃了原本的姓名,这辈子再也不打算使用。



对卫青来说,高峻不仅是唯一的主人,而且是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主人。因此在面对有可能让主人的地位受到威胁的寿雪时,他总是感到既担心又焦躁。然而直到最近他才领悟,自己讨厌寿雪还有其他的理由。



因为寿雪是高峻的朋友。



那是卫青绝对不可能拥有的关系。卫青是高峻的奴仆,这是卫青自己所选择的路。对卫青而言,高峻是救命恩人,是赐给了自己姓名的再生父母,是必须打从心底崇敬的对象,自己与高峻,绝对不可能变成对等的关系。



然而在之季出现后,卫青感觉自己的心情越来越不平静。与之季相处时的高峻,看起来是如此悠闲而惬意,那想必是因为之季从不在高峻的面前表现出拘谨态度的关系。之季过去一直是在地方上任官,不像宫城内的官吏那么注重礼节,这反而让高峻感觉到轻松自在。



这是卫青绝对做不到的事情。自从明白了这点之后,卫青才惊觉自己对寿雪抱持着一股类似嫉妒的感情。



自己只能是高峻最忠实的奴仆,无法成为高峻的朋友。绝对不可能。



卫青当然并不后悔成为高峻的随行宦官,只是感觉到一丝苦涩的落寞感在胸中扩散……如此而已。



卫青拉着大衣的领口,快步往前疾行,他的路径逐渐偏离了大道,进入暗巷中,朝着目的地的青楼前进。



在巷子的转角处,有一家小规模的青楼。虽然建筑因老旧而泛黑,但看起来干净整洁,屋门附近及院门都经过细心打扫,暗巷里的青楼能够维持得这么干净,算是颇为罕见。



虽然已开了门,但看起来相当冷清,似乎还没有客人。卫青从悬吊着灯笼的正面大门绕到屋后,从后门往屋内窥望,门内似乎是厨房,昏暗的灯火下,一名少女正坐在灶前生火。卫青朝少女喊道:



「叨扰。」



少女吃惊地转头,一看见卫青的脸,更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少女的年纪看起来约十五、六岁。



「听说这里有位代笔师傅?我想请他写封信。」



少女毫无反应,只是看着卫青的脸发愣,卫青又说了一遍。



「啊,代笔的老爷爷?好、好……」少女终于像是听懂了。



「你等一下,他在里面,就在后头而已。」



少女跳了起来,朝着屋内奔去,卫青赶紧跟上。屋子并不大,所谓的「后头」也只是几步路之遥。



「封爷爷,有代笔的客人!」



少女一边以拉长的声音大喊,一边拉开一扇房门。



房间内相当狭窄,光是桌子及床铺便已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房间的另一头有扇槅扇窗,光线自窗外透入,照亮了房内。一名老人独自坐在桌前,那老人骨瘦如柴,虽然看起来颇有精神,但毕竟难掩苍老感,称不上矍铄。



卫青默默将少女推向一旁,走进房内,站在老人的面前。老人向后缩了缩,以一脸惊恐的眼神仰望卫青。这老人就是卫青这阵子一直在寻找的人物。



「没想到你竟然连假名也没用,封一行。」



老人想要起身,卫青将他的肩膀按住,威胁道:「别施展巫术,以免罪上加罪。」



封一边呻吟,一边重新坐了下来,他似乎原本膝盖就不太好,此时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少女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卫青转头朝她说道:「我们是老朋友了,麻烦你先出去,让我们私下聊聊。」



少女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不过她转身离开时,并没有将门关上,或许是担心如果关上门,封会有危险吧。没想到这个少女还挺机灵。



卫青低头看着封。没想到封一行竟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老人。此刻他脸上毫无血色,身体微微颤抖,令卫青不禁有些惊讶。将宵月送进后宫的人物,竟然是这样的佝偻老者。



「封一行,关于你的底细,我们已查得一清二楚。你是前朝皇帝的御用巫术师,更是栾冰月的老师,对吧?」



封一行原本似乎想要辩解,但他最后还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卫青皱眉说道:



「为什么你没有逃出京师?就算躲在这种门可罗雀的青楼里,也迟早会被发现,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封一脸沮丧地垂首说道:



「……老夫已经没有逃走的体力。」



声音沙哑,有如病恹恹的呻吟声。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主动投案?」



卫青哼了一声,说道:「到头来,终究是怕死?」



封听到「死」字,缩了缩身子。卫青蹙眉说道:



「……我最讨厌像你这种人。从头到尾都躲在暗处,假装没自己的事情。你可知道鱼泳已经死了?」



封抬起了头,满脸惊愕之色。



「并非遭到处刑,而是自我了断。为了将宵月送进后宫一事,他一肩扛下了责任,可说是非常了不起。」



言下之意,自然是讥讽封一行的胆小畏事。封脸色铁青地低下了头。



「啊啊……鱼泳……老夫对不起你……」



封以两手捂住脸,哽咽了起来。卫青再度皱起眉头。



「老夫……真的不知道……宵月潜入后宫是为了暗杀乌妃。要是知道的话,老夫绝对不会将他带来京师。原本老夫已抱定了主意,此生不再踏入京师一步。」



「不再踏入京师?为什么?」



「栾朝覆灭之际……老夫逃出了京师。老夫实在没有脸面对栾家的宗庙……」



卫青恍然大悟。前朝对于巫术师非常信任重用,但是到了炎帝登基后,这些巫术师大多不是遭处死,就是遭逐出京师。



「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对栾冰月见死不救?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卫青不屑地说道。而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了起来,卫青实在不明白,像这种人怎么能当上皇帝的御用巫术师,而且还是栾冰月的老师。难道他的巫术真的有那么高明?



卫青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我很想立刻将你处死,可惜大家还有话要问你,只好把你带回宫城。」



封全身一震,抬头问道:



「要问我什么话?」



「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巫术的事,关于前朝的事,关于巫术师的职责……」



封眨了眨眼睛,眼泪和鼻水不停流下。卫青皱着眉头,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扔到封的膝盖上。



「真是难看,快把脸擦一擦。」



封拿起手帕,抹去眼泪。「巫……巫术师……」擤了数次鼻子之后,封一行抬头说道:



「巫术师之术,乃是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奇术。巫术师不同于巫觋或神官,其起源可追溯至太古时期,其术乃是由神明所亲授。虽然如今的巫术师已与路旁算命占卜之徒无异,但在古代却是肩负起了侍奉君王、守护社稷的重责大任。」



封一行说得头头是道,语气中充满了自信,与刚刚那宛如槁木死灰般的态度截然不同。或许在他的心中,还残留着从前侍奉皇帝时的威严吧。卫青只是默默听着。



「巫术师之术源自于鳌神。鳌神诞生于遭切割后流放海中的大海龟之神,在古代受到杼朝祭祀……」



「等等,你这些话,到了大家面前再说吧。我先把你带回宫城……」



卫青阻止封再说下去,伸手将他拉起,封一行一闭上嘴,登时又变回刚刚那暮气沉沉的老人。卫青拉着他的手腕,他踉踉跄跄地起身,跟着卫青走向房门口。刚刚那厨房的少女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外窥望,少女的身旁多了一名中年妇人,看起来像是鸨母4。



那鸨母一看就知道是妓女出身,脸上皮肤虽然松弛下垂,却依然风韵犹存。她以一双臃肿的眼睛看着卫青说道:



「他年纪这么大了,你就高抬贵手吧,别太折磨他。」



鸨母的年纪虽然未入老境,声音却相当沙哑,若不是年轻时喝太多酒,就是唱太多歌。



「这个人是朝廷钦犯,你们故意隐匿,也脱不了关系。」卫青厉声说道。



封赶紧摇头:「不,她们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不清楚这老爷爷犯了什么罪,但这一带几乎每个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过去,谁能管得了那么多?何况这老爷爷帮我们代笔写信,帮了我们不少忙。」



鸨母一边说,眼睛一边朝着卫青上下打量,宛如是在品评商品一般。卫青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忽然将头歪向一边,连同头上松垮垮的发髻也跟着垂了下来。



「你是……雀儿?」



卫青霎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就知道,果然是你。那种强硬又冷酷的性格,以及那张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的俊美脸孔,真的跟你妈妈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打从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脸美得不像话。」



鸨母满脸怀旧之情,笑着说道:



「我记得你后来跑去当宦官了?从你妈妈过世到今天,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吗?当年我跟你妈妈在同一个院子里接客,我虽然只是个三流货色,但也有一些固定的客人。说起来你妈妈的一生真是让人鼻酸,明明是第一等名妓,却被那种男人骗得团团转。你妈妈为那男人生了孩子,没想到他却移情别恋,看上别的妓女,把你妈妈给抛弃了。像那种男人,真的坏到了骨子里。」



鸨母一张嘴滔滔不绝地说着。卫青调匀呼吸,恢复了冷静,便要迈步离开。



「对了,你知道吗?那个男人移情别恋的妓女……好像叫鶲玉来着……那女人后来被砍头了呢。到底是什么罪名,我也不知道,只记得那天来了好多南衙的官兵,把她抓走了。不过是逮捕区区一个妓女,竟然出动了南衙的官兵,那天真的吓死我了……鶲玉待的那间青楼,后来也被勒令停业了……」



卫青骤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鸨母。鸨母吓得退了一步,说道:「怎……怎么了?」



「……那个名叫鶲玉的妓女……有孩子吗?」



「咦?应该没有吧……不,等等……好像听说有个孩子。不过很多妓女都有这样的传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



「当时我还听说,那个男人要帮她赎身呢。到头来,就跟你妈妈情况一模一样。只要女人一怀孕,那个男人就会说要帮她赎身……啊,这么说来,鶲玉应该也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那个杀千刀的男人,到处让妓女为他生孩子。你知道那男人后来怎么了吗?他被一个妓女拿刀子刺死了,这就叫现世报吧。」



鸨母发出了沙哑的笑声。卫青不再说话,架着封一行走出了房间,几名妓女躲在楼梯的阴暗处,不安地朝这里探头探脑。卫青走向后门,通过厨房后,来到了屋外,他所安排的马车,就停在花街的街角处。当初安排马车,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封一行的双腿不良于行,要徒步将他带回宫城恐怕不太容易。



卫青绑住封的双手,让他坐上马车。马车沿着大路,朝城门的方向前进,然而还没抵达城门,竟然下起了大雨。车篷上不断传来雨滴拍打的激烈声响,卫青坐在马车内,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简直像是将封当成了不存在。



卫青将封带进了后宫内侍省其中一间房间里,这房间原本只是仓库,卫青派人打扫干净后,又搬进了一点简单的家具。



「只要你乖乖回答问题,目前上头暂时不会处罚你。但如果你试图逃跑,我们会立刻将你处刑。」



卫青如此威胁完之后,便离开了内侍省。外头的雨势稍微减弱了一些,卫青将大衣罩在头上,从后宫前往内廷,从大衣上滑落的雨滴,沾湿了他的脸。此刻周围一片昏暗,不知道是太阳已下山,还是天空乌云密布的关系。



卫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方来。当回过神来,卫青发现自己已进入了杜鹃花与椨树的树林之中,这里正是夜明宫外的树林。雨水打在枝叶上,发出冬冬声响,宛如初学者打鼓的声音。



卫青倚靠着椨树的树干,仰望远方那漆黑的甍瓦。明明雨下得这么大,鼻中却隐约还残留着妓女们化妆用的粉膏气味──那气味恶心至极。今天没有遇到进出青楼的嫖客,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到青楼买女人,甚至是买少年的嫖客所散发出的气味,比粉膏的味道更加令人作呕。从前的卫青,天真地以为只要当上宦官,就可以从此过着与性无关的生活,但实际当上宦官之后,卫青才明白原来宦官的性欲比一般人更加变态。明明已经舍弃了性别,为什么还如此执着于肉欲?自从遇见了师父的那天晚上起,卫青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师父那沾满了汗水的手掌及湿滑的舌头在自己身上蠕动的感觉,如今依然清楚地烙印在卫青的脑海里──他忍不住吐了出来。虽然已经是超过十年之前的事情,那感觉依然在心中挥之不去。从那天晚上起,他的心便已死了,直到遇见高峻之后,才逐渐有了生气。



卫青倚靠着树干,持续着浅促的呼吸,过了半晌之后,终于恢复了冷静。而在寂静无声的的树林中,身旁蓦然响起的脚步声,让他警戒地抬起头。



「……卫青?」



手持烛台的寿雪,就站在他面前。此时雨已停了,昏暗的树林里再次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湿气,卫青却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冻结。



「温萤见汝神色有异,特来报吾。」



寿雪的身后不远处,有一道人影微微动了一下,那多半是温萤吧。他见卫青愣愣地站在这种地方,还一度呕吐,当然会认为不对劲。卫青心里暗想,为什么他不过来询问状况,却向寿雪回报?



──因为自己刚刚的神情,令他不敢贸然靠近?



难道自己所受到的打击真的这么大?这个打击,并非因为从前当雏儿时的记忆重上心头。卫青伸出手背,在嘴角上一抹,低头望向寿雪,在烛台灯火照耀下,少女那白皙的脸孔与自己毫无相似之处。



──难道两人刚好都是像母亲?



这样诡异的想法浮上心头,但卫青立即激烈地加以否定。两人的母亲都是妓女,父亲是谁根本难以确认,更何况寿雪的母亲也不见得就是那个鶲玉。



「……乌妃娘娘,你还记得你母亲叫什么名字吗?我说的不是真正的名字,而是卖身时的花名。」



寿雪一脸狐疑地皱起眉头,但还是坦白说道:



「吾但知母亲名唤鶲玉,其他不知。」



「……父亲呢?」



「一无所知。」



卫青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何故问吾此事?」



「没什么……因为下大雨的关系,我走错了路,失礼莫怪。」卫青转身就走。



「且住。」寿雪将卫青叫住,递出一条手帕。



「可以此巾拭脸。」



卫青蓦然回想起自己刚刚朝着封一行扔出手帕的那一幕,心中突然一惊。



──难道自己也流泪了?



泪水滑过了自己的脸颊,自己竟浑然不知。卫青拉起大衣,几乎遮住整张脸。



「……这只是雨水。」



虽然牵强,寿雪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点头。卫青接过手帕,抹了抹脸。



「天色已暗,汝可持此归。」



寿雪将烛台塞进卫青的手里,便转过了身,朝着夜明宫的方向迈步。卫青愣愣地看着她那身穿黑衣的背影。



──她跟大家一样,什么话也没问。



卫青再次以手帕擦拭眼角。



──那又怎么样?



寿雪这个人本来就是这样的个性,这是他早知道的事,就算两人的父亲相同,又代表什么意义?



自己的主人是高峻。只要寿雪有可能对高峻造成威胁,她就是自己所厌恶防范的对象。



然而却正是寿雪所给的烛台,照亮了此时眼前阴暗的道路。



卫青愣愣地看着手帕,半晌后将其塞进了怀中。



1 木匠。



2 冶铁工人。



3 淡紫灰色。



4 青楼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