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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妃的首饰(2 / 2)




既然是最美的蓝彩玉,价值自然也最高,往往受到利欲薰心的商人所觊觎。因此在界岛的一些谣言里,指称序氏家族那颗蓝彩玉也是他们以肮脏的手法所取得。



序氏家族自从获得了那颗蓝彩玉之后,便开始家道中落。家族的船屡次遭遇暴风雨,连船带货全都沉入了海底。家族当家还生了重病,整个家族从此土崩瓦解。大家私底下都说那正是因为序氏家族抢了海神的宝玉,所以才会接连遭遇不幸。



如今的序氏家族虽还是界岛的海商之家,但已丧失了从前的繁华荣景,只能过着勉强温饱的日子。有人说那蓝彩玉首饰如今依然是由序氏家族所持有,有人说序氏家族早已将首饰变卖,还有人说序氏家族的当家心生恐惧,将首饰投入海中,还给了海神。



「说起来实在很不可思议,越是美丽的宝玉,越有着悲哀的来历。」



偶然造访鸳鸯宫的高峻听了花娘的描述,轻轻点头说道:



「受到诅咒的宝玉,倒是时有所闻。」



「不过倒也不是无法理解,毕竟玉给人一种深奥莫测的虚幻之美。」



越是平凡的事物,越能带来幸福。这也意味着美丽的事物往往会招致不幸。尤其是一些古老的传承故事,往往是这样的情节。不知道是为了警惕世人,还是美丽之物当真有着邪恶的魔力。



「连朕也不知道,原来夜明宫有这样一件首饰。」高峻以平淡的口吻说道。



花娘看着高峻,心里暗想他对寿雪如此倾心,却不得不将她软禁在夜明宫内,本来以为这人应该会显得相当落寞、沮丧,没想到他的神情与往日毫无不同。不过花娘转念又想,高峻向来是个不让心情显露在脸上的人,自己要推敲他的心思恐怕并不容易。不过他这种深藏不露的内敛性格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与皇太后斗争的后遗症。



「乌妃似乎想知道当年持有这首饰的前乌妃姓名,我已经透过家父的人脉向序氏打听。既然是自古传承下来的世家,必定有祖谱可查。据说那乌妃是栾朝中叶人士,只要查找那个时期的祖先,应该能有斩获。」



「原来如此,那就有劳你了。」



花娘凝视着高峻的脸,问道:



「为什么陛下会对我这么说?我是帮乌妃的忙,不是帮陛下的忙。」



「不,那个……」



高峻一时语塞。过去很少看他露出这种不知所措的表情。



花娘心想,果然高峻与寿雪之间,有着自己所无法介入的心灵联系。过去花娘早就有这样的感觉,如今这个感觉得到了印证。



然而花娘无法判断这两人之间的心灵联系,是思恋,是关爱……还是同情。高峻对自己所表露出的,是宛如面对骨肉亲人的关爱之情。至于寿雪,花娘相信高峻绝对不是将她当成了骨肉亲人。但若说是思恋之情,似乎少了浓情密意;若说是友情,似乎过于沉重而深刻;若说是同情,似乎又显得过度执着。



「对乌妃的软禁还要持续下去吗?应该差不多可以解除命令了吧?」



原本后宫是受妃所管辖,而花娘位居众妃的顶点。照理来说,后宫的大小事务都该由花娘发号施令。



高峻默不作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陛下,您知道吗?现在后宫的情况已经和当初不同了,许多宫人都对乌妃心怀恐惧。前阵子不是发生了飞燕宫殿舍屋顶崩塌事件吗?大家都说那是乌妃所为。」



「……这一点,朕也听说了。」



「原本被拱上天的人,往往也会一夕之间成为过街老鼠。为了乌妃着想,她应该要与各宫妃嫔维持一定的交流。尤其是跟我的交流,绝对不能断了。」



花娘每次与高峻说话,总是喜欢摆出一副姊姊的态度,对其谆谆劝戒。两人的关系从以前就是这样,花娘一直改不掉这样的习惯。



「这么说也对。」



高峻坦然点头称是。「这件事,你看着办吧。」



「放心交给我吧。」



花娘嫣然一笑。事实上花娘说这些话的真正理由,是因为巴不得想要立刻和寿雪见面。







来自花娘的消息还未传入夜明宫,寿雪已收到了千里的来信。内文是有关寿雪所询问的界岛传说之事的回覆。



文中表示已找到了相关传说,因此写信告知。



界岛有一长者,家中育有一女,颇具姿色。此女自幼丧母,父亲娶了续弦的妻子,这继母终日以欺凌前妻之女为乐。例如继母曾交给女儿一张破网,要求女儿出海捕鱼;又曾在寒冬要求女儿到山上采蕨菜,没采到之前不准回家。女儿带着破网出海,有渔夫同情她的处境,分了一些鱼给她;女儿到山上采蕨菜,也有樵夫看她可怜,将自己腌制的蕨菜分了一些给她。



继母将女儿当成了奴仆一般使唤,从来不给她穿新衣服,因此女儿每天都穿着破烂衣物。女儿索性用尘土把美丽的脸孔抹黑,头发也涂上煤灰,继母看了,这才心满意足。一旦女儿洗去脸上的污垢,继母就会气得大呼小叫,吩咐女儿做些打扫马粪之类的肮脏工作。



女儿到了该出嫁的年纪,继母却依然把她留在身边,每天欺负她。在继母的欺压之下,女儿的气色越来越差。



某一年,有使者自京师来到了这户人家,声称女儿已获遴选为皇帝的妃嫔。继母告诉使者,女儿相貌丑陋,实在没资格成为妃嫔。使者不相信,继母于是将女儿叫过来,让使者看她那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模样。使者看了并不死心,依然坚持要把女儿带走。继母又气又恼,眼见载着女儿的马车渐行渐远,竟然尖声大叫,朝着马车追赶而来。后来女儿上了船,离开了界岛,继母还是在后头穷追不舍,终于落入了海中。即便已经快要溺死了,继母依然对女儿骂个不停。海神看不下去,决定掀起一股大浪,将继母卷入海底。



直到今天,继母依然在海底不停地骂着。居民们听不见她的声音,却能看见从海底冒出的气泡。



每次读到像这样的传说故事,寿雪总是不禁感到纳闷,孩子的父亲到底在干什么,为何没有保护女儿。但传说毕竟只是传说,针对不合理之处提出质疑也只是浪费力气而已。



──来自京师的使者并不在意女儿美丑,是因为她要当的是乌妃,并非一般的妃嫔。



以欺凌前妻之女为乐的继母,却误以为女儿成了皇帝的妃子,才会气得咬牙切齿。



读完了故事,寿雪不禁感到心情郁闷。这个故事的主旨,是女儿在历经了继母的欺侮之后,终于获得了幸福。然而现实却是女儿根本没有获得幸福。原以为终于逃离了地狱,然而在前方等着女儿的,依然是无止境的地狱。



──何必挑选这样的少女成为乌妃……?



活在痛苦深渊之中的人,永远都必须活在深渊之中。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千里在信中接着写道:



像这种子女遭到继母欺凌的故事,可说是相当常见的情节,但在这个故事之中,还加入了海底火山的要素。



寿雪读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海底也有火山。故事中所提到的气泡,指的就是海底火山。



不过有一点令微臣颇为在意,那就是继母追赶女儿的桥段。在典型的坏心肠继母的故事里,并没有像这样的桥段。如果是为了追赶亲生子女,或许还说得过去,但被带走的毕竟只是前妻的女儿,继母照理来说没有必要这么激动。



另外还有一点,这个故事的前半段与大海并没有什么关联,后半段却突然提到海神及海底火山,这也让人百思不解。



寿雪将千里的来信反覆读了几遍,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花娘的书信也送达了。花娘在信中说明了首饰的大致来历,并强调还会进一步追查下去。



「序氏首饰……」



原本那颗蓝彩玉,应该是要献给海神的祭物。寿雪读完了花娘的来信,又拿起了千里的书信,嘴里低声喃喃着。







数天之后,花娘竟然光明正大地造访夜明宫,令寿雪吃了一惊。



寿雪遭高峻下令软禁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花娘身为后宫的管理者,从来不敢带头打破规矩。没想到今天花娘竟带着大队的侍女及宦官来到夜明宫,让她一时看傻了眼。



「陛下恩准我来看你。阿妹,好久没见到你了,做姊姊的好开心。」



花娘兴奋地握着寿雪的手。



「我已经查到了当年持有那首饰的前代乌妃姓名。今天除了来告知此事以外,还想跟你聊一聊。」



花娘的侍女递出了那装着首饰的盒子。九九伸手接过,放在小几上。寿雪请花娘就坐,自己也在对面坐下。



「我在信里也提过,这件事我是拜托家父身边的人,向序氏商借祖谱。序氏同意了,所以我拿到了祖谱的抄本。」



花娘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摊开后放在桌上。那张纸极长,花娘以俐落的动作将一部分的纸面摺起,只露出重要的部分。「以时代来看,就在这附近。」



纸面上写着大量的名字,以及许多线条。花娘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那是个「宁」字。



「这个序宁应该就是成为乌妃的少女,理由就在于……」



花娘将手指往上挪,指着「宁」字上方的名字,接着说道:



「这是序宁的生母。在其丈夫,也就是当时的序氏当家的名字旁边,还写着另一个名字,这就是继母。序氏家族除了祖谱之外,还有一本代代传承的家史,里头简单记载着每一代的经商大事,以及序氏一家的私事。在这本家史之中,写着序宁进了后宫。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关于序宁的详细记载。至于这继母,似乎原本是当家的小妾,后来因为序宁的母亲过世,小妾才被扶正为正室。」



寿雪看着那祖谱,心里想着「原来如此」。



「家史之中完全没有提及那首饰的事。不过如果那首饰是以见不得光的手段所取得,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寿雪点了点头。



「既知乌妃姓名,足矣。不胜感激。」



花娘凝视着寿雪问道:



「你要招魂?」



从前寿雪曾为花娘唤出情人的亡魂,因此花娘猜到了寿雪想知道名字的理由。



「你可别太勉强了。召唤出不幸过世者的魂魄,难免得承担其心中的伤痛。」



花娘对寿雪的关怀,如流水一般渗入了她的心头。



寿雪微微扬起嘴角说道:「无妨,吾不为已甚。」



花娘凝视着寿雪的双眸,神情依然流露出一丝担忧。



「尚有何忧心之事?」寿雪问道。



「没什么……」花娘扬起嘴角,摇了摇头。



「对了,陛下最近曾来过吗?」



「不曾。」



其实高峻曾经偷偷来过一次,但寿雪没有据实以告。高峻是下达命令的人,如果让外人得知他曾偷偷来到夜明宫,恐怕会让他的立场变得尴尬。不过这并不是她决定说谎的理由,就只是单纯不想让花娘知道这件事罢了,至于理由,就连寿雪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吗……?」



花娘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但随即又扬起爽朗的微笑,说道:



「你跟陛下应该会互相写信吧?下次我拿到异国的罕见纸张,就送一些来给你。」



花娘转头望向侍女,侍女将一束卷轴放到花娘手上。花娘回过头来,接着说道:



「这卷轴是我亲自抄写的,给衣斯哈读吧。我刻意挑了一些简单的文章,他应该也读得懂。顺便也可以当作习字的范本。」



「感激至极。」寿雪唤来了衣斯哈。衣斯哈开心得不得了,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断向花娘道谢,而花娘则以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衣斯哈。每当花娘面对年幼者的时候,态度必定慈和而友善,总是表现出无微不至的关怀。当然在面对寿雪时的神情也是这样。寿雪不禁暗想,下次派遣使者至鸳鸯宫时,选择衣斯哈或许更能让花娘开心。



花娘离去后,九九不禁说道:



「以花娘娘现在的立场,她应该很为难,但她的态度完全没有改变呢。」



「花娘娘」是宫人们对花娘的昵称,当然在本人的面前是不会喊出口的。



「立场为难?啊……汝谓皇子之事?」



花娘与高峻之间并没有孩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这两人并没有夫妻之实。然而其他妃嫔却是一个接着一个有了身孕。要是生了男婴,获册立为皇太子,花娘的立场就会变得相当尴尬。黄英或晚霞甚至可能取代花娘的地位,站上后宫的顶点。



「如果花娘娘的祖父如今还是宰相,或许情况还不会这么糟……毕竟花娘娘的父亲并非朝廷命官,接下来将要撑起云家的叔叔又是性情温和的人,没办法推侄女一把。」



「此等话语,必出自淡海之口。」



寿雪无奈地说道:「汝中其毒深矣。」



九九噘起了嘴,说道:



「才不是呢。是鸳鸯宫的宫女说的。她们都很为花娘娘担忧。」



「此皆杞人忧天。」



寿雪心想,高峻绝对不会亏待花娘吧。



「但愿如娘娘的金口……」



「黄英、晚霞性情不合,皆难当后宫之主。」



「这么说也是没错。」



九九终于露出了笑容。



「既然花娘娘来了,过几天陛下应该也会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吧。」



「吾近日繁忙,愿彼勿来滋扰。」



「娘娘怎么又说这种话。」



九九呵呵笑了起来。







──两人才刚这么说,当晚高峻就来了。不过并非「大摇大摆」,而是相当低调。



寿雪才刚让九九等人退下,准备要进行招魂仪式。一看见高峻,不由露骨地皱起眉头。



「汝有何事?吾正忙,无暇与汝对弈。非苦无制汝之策,但无闲暇。」



两人上一次的那一场棋局,到现在还没有下完。



「下棋的事先搁在一边,朕听说你在调查从前乌妃的首饰?」



高峻明知道寿雪心中不悦,还是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非也,吾非查乌妃首饰,乃以首饰查乌妃。」



「原来如此……查出了什么端倪?」



高峻问道。



「已知其名。」



寿雪直接说了结论。正当她还在思考该怎么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诉这人,高峻却先开口说道:



「花娘提过一些细节。那首饰原本是界岛海商序氏所持有,而且上头的玉是抢了海神的祭物?这传闻挺有意思。」



「……另有千里所查界岛传闻。一女受其继母欺凌……」



寿雪将那故事说了出来。



「受到欺凌的少女就是乌妃?」



「此传闻与封一行所述乌妃来历相符。花娘遣人问序氏后人,得此入宫之女姓名。首饰传闻并继母传闻,皆与序氏有关……」



寿雪举起双手手掌,各伸出一根指头,在眼前并拢。



「然此事一分为二,各自流传,实耐人寻味。」



寿雪一边说,一边将并拢的手指分开。



「继母传闻中,并未提及前妻之女携首饰入宫。」



高峻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寿雪继续说下去。



「千里尚提两疑点。继母何以苦苦追赶继女?传承后半何以提及海神?此两点,吾亦疑之。依吾所见,此首饰当为其解。」



「噢……?」高峻显得相当感兴趣。



「首饰传闻对此首饰下落并未明言。首饰或不复为序氏所有,然如何失却,昔日岛民无从得知。想来此事当年便已成谜,故传闻亦未提及。然如今吾等已知首饰去向,便是序宁入宫为乌妃之际,将首饰携带入宫。」



序宁将首饰带入后宫的行为,想来并没有经过序氏家族同意。



「必是序宁窃取首饰,借此机会夹带出门。若为序氏家族所知,必遭反对,或遭继母夺回。由此思之,首饰原非序宁之物。即便曾为序宁所有,亦已遭继母强夺,故此首饰原本当在继母手中。」



「……你的意思是,首饰原本在继母手中,却遭序宁偷偷带出家门,所以继母才会对序宁穷追不舍?」



「此处尚有一疑点。继母追赶序宁,何以不明言『追讨首饰』?若继母明言此点,首饰传闻与继母传闻当合而为一,首饰下落亦当昭然。由此反思,继母必不曾明言『追讨首饰』。然则继母何以不敢明言?其中必有难言之隐……」



「也就是说,继母会持有这首饰,乃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理由,所以就算被偷了,也不敢声张?」



寿雪点头说道:



「吾推其由,应是此首饰本不应尚在序家,故继母不欲此事为人所知。且若仅为售予他人,何不言已购回?若非售出,则首饰何以理应不在序家?关于此点,当思其玉传说,便知真相……序家必是对外人言首饰已弃于海中。」



序家必定是对外宣称已将首饰重新献给海神,以平息海神之怒。



「欲弃首饰于海中之人,必为序氏当家。何以做此决定?当是为化解海神之祟。祟者,或家道中落,或家破人亡。继母原为小妾,前妻死而得为正室。吾料前妻必身染重病,当家不欲妻死,故盘算以首饰献与海神,以救妻命。」



但是最后首饰并没有被抛入海中。



「小妾何以暗中据首饰为己有?或为其美玉迷惑心智,或为夺正室之位。前妻若死,小妾便为正室,此即小妾之谋。序宁探知此事,故临出家门之际,窃其首饰而去。继母得知后仓皇追赶,必是惧序宁以此为证,诉于帝或使者、高官。此事若为外人所知,继母必然遭逐出序家。」



「……如果更进一步推敲,前妻生重病或许也是小妾搞的鬼。前妻的死,搞不好还是小妾下的毒手。序宁或许知道是继母杀了母亲,也或许不知道,但继母必定认为她已知道秘密,所以才会说什么也要把首饰追回来。」



寿雪听得瞠目结舌,说道:



「吾未思及此节。」



「朕在想事情的时候,总是喜欢想最坏的情况,这是朕的坏习惯。」



高峻淡淡地说道。这个坏习惯说起来也实在挺令人头大。



「言归正传……」寿雪轻咳一声,接着说道:「继母实非追赶序宁,乃是追赶首饰。传说之末,继母触怒海神,于海底口吐泡沫,想来亦是知情者暗喻真相,或真相私下相传,致令传说结尾生变。」



这样的推测是否为真,只要询问序宁就知道了。



「但你为什么要调查这名乌妃的事?」



高峻问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序宁曾与巫术师联手,欲破香蔷结界。」



高峻的眉毛微微抽动。



「后来她失败了?」



「结界未破而出城门,故死。吾欲问其破结界之法,并询失败之因。如欲招其魂,须知其姓名。」



「原来如此……」高峻点点头,喃喃说道:



「来自界岛的乌妃……」



他垂下了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灯笼的火光不断摇曳,在其双眸中投射出了光影。



「……界岛是通往他国的门户。」



半晌之后高峻低声说道。那声音实在太细微,以至于寿雪无法肯定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吾闻界岛为贸易之港。」寿雪歪着头说道。



「霄国的西侧及北侧,不仅天候变化剧烈,而且外海有着非常强劲的海流,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海流推向远方。再加上西、北两侧的海岸多为陡峭的岩岸,不适合开辟港口,船只就算遇上了暴风雨,也找不到港口可以躲避,自古以来常有船只因此罹难。因为这个缘故,商船大多会来到东侧靠港。东侧虽然天候较稳定,但海中的潮流非常复杂,操船者必须要有相当熟练的技术才能够顺利航行。而且自从伊喀菲岛沉没之后,霄国的贸易对象主要是南方的花勒、花陀等岛国。霄国的东南方向最适合靠港的港口,就是界岛。不过其实还有一个地区比界岛更适合靠港,那就是邻近的阿开国。所以阿开国的贸易活动比霄国更加兴盛。霄国的海商都是以界岛至阿开之间的海域为根据地,花娘的父亲也不例外。」



高峻以平淡的口吻对着寿雪侃侃而谈。他过去很少说这么多话,然而她却只是应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因为这样的性质,所以不只各国前往阿开国的人很多,自阿开国前往各国的人亦然。栾朝覆灭之际,许多巫术师都逃到了此处避难。」



封一行也是其中之一。



「寿雪。」



高峻忽然呼唤了寿雪的名字。那嗓音彷佛有种能够在胸中深处轻轻震荡的力量。每当她听见高峻呼唤自己的名字,总会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彷佛整个人要被吸了过去,而且完全无法抗拒。



「……何事?」



「你想不想去阿开?」



寿雪听见这毫无来由的一句话,错愕地张大了嘴。



「朕指的是当有一天,我们成功破除了结界,也找到了乌的半身,你不再受乌妃的身分束缚的时候。」



「此等未来之事,吾岂……」



「朕知道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但早一点考虑清楚总是不会错的。」



寿雪陷入了沉默。高峻这句话说得没错。正因为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才更应该要事先妥善规划。但是……



──他的意思,是希望自己离开霄国?



「到了阿开之后,如果你想去花勒或花陀,也完全没有问题。前往阿开的路程,朕会命羊舌慈惠安排,你完全不用担心。慈惠有不少海商的人脉,到了阿开之后……」



「勿复言。」



寿雪恶狠狠地瞪了高峻一眼。高峻遂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汝欲逐吾出国?若吾为罪人,可即押送流人之岛,何须多言?」



「朕不是那个意思。」



「既不欲留吾于国内,又有何异?」



「朕只是想要让你活得更安心,更自在……」



「此非汝可一意而决!」



寿雪大声喊道:



「如此做法,与囚于宫城无异,岂是自由之道?」



闻言高峻不禁皱起了眉头,就连脸部亦笼罩上一层阴影。弥漫在周围的夜晚空气此刻竟宛如凝结了一般浓重,令人忽感寒意大增。寿雪与高峻互相瞪视,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半晌之后,是高峻率先移开了视线,他长长叹了口气,过去寿雪从不曾见他露出如此焦躁的神情。



「朕并不是要强迫你接受,只是提出一个朕所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如果你有更好的想法,那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然而寿雪没有应答。既然连高峻都认为这是最佳方案,那就必然是最佳方案无疑。关于这一点,寿雪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为了拯救乌妃,这已经是高峻所能想到的最佳策略。



然而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在寿雪的胸中不断激荡,令她说不出话来。



自己什么坏事也没有做,为什么非得离开这个国家不可?何况这个要求还是从高峻的口中说出。当然这些都有充分的理由,寿雪其实也能够理解。但是,虽然理智能够理解,然而感情上却无法接纳。



「……抱歉,突然对你提这些。这不是需要立刻决定的事情,你可以好好考虑。」



高峻淡淡说完了这些话后,起身走向门口。



寿雪垂下了头,像是忍耐什么似的紧紧咬着嘴唇。直到高峻走出殿舍为止,他的衣摆摩擦声依然不断缭绕在寿雪的耳畔。







──为什么自己的心中,会产生如此强烈的焦躁感?



寿雪非常清楚,高峻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帮助自己。为什么对于他的建议,自己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反抗心态?难道只是不高兴他未经自己同意就擅自做出决定吗?



──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



高峻不仅要求自己离开京师,甚至还要求自己离开霄国,前往阿开。这是寿雪作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所以反应才会如此强烈。



但只要冷静思考,就会发现这其实是合情合理的建议。寿雪身上流着栾朝的血脉,只要待在霄国一天,安全就有很大的疑虑,而且随时有可能遭到有心人士利用。



──如果不想死,就只能逃往天涯海角。



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远离霄国……」



一旦离开了霄国,恐怕此生再也没办法踏上霄国土地。



当然也没办法再见到高峻。



蓦然间,寿雪感到胸口一阵疼痛,几乎无法呼吸。那种感觉就像是吸入了严冬的酷寒空气。她不禁弓起背部,以双手按往自己的胸口。双眉也紧蹙了起来,低着头强自忍耐,好一会儿后才吁了一口长气,再度挺直了腰杆。



──只要自己还待在霄国一天,恐怕高峻也是夜不安枕……



倘若离开霄国是必然的结果,自己也只能接纳了。不过那大概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吧。



──在那之前,自己还有很多事情得完成才行。



寿雪暂时将高峻的提议抛诸脑后,起身打开橱柜,取出笔砚,迅速磨好了墨。接着在莲花瓣形状的纸上写下「序宁」两字,再将首饰放在纸上。招魂并不见得一定要有亡者的遗物,但有遗物会省事得多。她从头发上摘下牡丹花,朝着花轻吹一口气。



牡丹花花瓣化成了淡红色轻烟,形状缓缓改变,绕着首饰及纸张不断盘旋。不一会儿,首饰及纸张也开始变形,二者逐渐融为一体。



寿雪将手伸入了烟雾之中,手掌感觉到不属于此世的一丝凉意。她的手指以彷佛搅拌着烟雾的动作,摸索着魂魄的下落。



然而她马上就察觉了不对劲,即刻停下手指的动作,仔细凝视着烟雾内部。



此时手指完全感觉不到可以招来的魂魄,且环绕在手掌周围的雾气依然呈现浑沌状态,没有凝聚成任何形状。



──这种情况就跟当初呼唤花娘的情人一模一样。



寿雪缩回手掌,朝着烟雾吹了口气。随着烟气逐渐飘散,首饰也变回了原本的形状。



「……却是何故?」



序宁的魂魄并不在极乐净土,因此无法招魂。



无法招魂只会有两种理由。一是受招者依然在世,二是受招者的魂魄处于无法招来的状态。前朝中叶的人,当然不可能直到现在还活着。序宁的魂魄无法现身,理由必定是后者。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



──当初花娘情人的魂魄,是因为被栾冰月以巫术封入了壶内,所以才无法回应她。



这么说来,序宁的魂魄难道也是被人限制住了行动,所以无法招来?倘若真是如此,根本无从追查起。



既然无法招魂,这条线索就等于是断了。



寿雪皱着眉头,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吟了起来。这条线索承蒙了花娘及千里鼎力相助,实在不想轻易放弃。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突破眼前的困境?有没有什么办法……



沉思了一会儿,她忽然发出一声轻呼,如跳一般站了起来。







隔天早上,寿雪写了一封信给之季。原本以为至少要数天才能得知结果,没想到当天傍晚就收到了回信,令她颇为诧异。



「娘娘,看来您相当倚重那个令狐之季呢。」



寿雪听九九这么说,无奈地回答道:



「非也,吾不知尚有何人能为吾查得公文。」



「一般来说,我们就称这种情况叫做倚重。」



「吾不知汝所指何事。」



寿雪不悦地转头摊开书信。之季确实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人,每次请他帮忙,都能不负所托。而且他脑筋动得快,遇到问题懂得见机行事,高峻对他也相当器重。



寿雪读了之季的来信,果然他已查到自己所委托之事,心中对他的佩服更是增加了三分。为什么速度可以这么快?寿雪不禁感到有些纳闷。然而之季在信中竟也对这一点做出了解释。他说上次也查过类似的事,所以这次做起来已是驾轻就熟。寿雪心想,所谓「类似的事」,指的应该是不久前洪涛院有幽鬼出没,因此委托他调查含冤而死的经生吧。



这和寿雪此次委托之季之事,确实有几分相似。这次调查的内容是「栾朝中叶时期,是否有巫术师遭到处死」。



当初封一行在描述乌妃序宁的事迹时,针对企图协助序宁破除结界的巫术师,只是简单说了一句「遭到了杀害」。寿雪心想,所谓的「杀害」,应该是遭到了处决吧。



毕竟是可以自由进出后宫的宫廷巫术师,就算要杀,总不能毫无名目。就算只是小小的经生,在处死之前也得先罗织一个罪名。



既然有罪名,就表示一定留下了纪录。既然有纪录,就一定查得到姓名。



有姓名,就能够招魂。



该时期仅有一名巫术师遭处死。罪名是与妃嫔通奸,遭斩首后暴尸于市。不过放眼整个前朝,因与妃嫔或宫女通奸而遭处死的巫术师并不少,称不上是什么罕见的案例。毕竟巫术师可以自由进出后宫,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在所难免。



巫术师并非宦官,却可以自由进出后宫。之季对栾朝的这种制度抱持着质疑的态度。



该巫术师名为五生。



寿雪于是取出了笔砚。







寿雪吩咐九九退下后,独自待在房间里,这次十分顺利便招出了五生的魂魄。她将手伸进微微摇曳的淡红色烟雾中,将魂魄轻轻牵了过来。



闭上眼睛,可以感觉到那彷佛缠绕在手指上的丝线越来越沉重。烟雾触手冰凉,从原本浑沌的状态逐渐凝聚成形。



──来了。



寿雪谨慎小心地以指尖触摸那物体,接着轻轻将其握住。那是一只冰冷的手掌。五指修长,但节骨突出的年轻男人手掌。



一名青年自烟雾中缓缓现身。青年紧闭着双眼,身上穿着白中带青的长袍。在古代的杼朝,白色曾是贵色。即使到了现代,巫女、算命师之流亦多着白装,其根源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鳌神信仰。



「五生。」



寿雪呼唤对方的名字,青年睁开双眼。青年相貌俊雅,有着一双清新秀丽的双眸。



「汝可知吾是谁?」



刚开始的时候,五生的眼神尚有些涣散,宛如刚睡醒一般。但是顷刻之后,他陡然瞪大了双眸。



「乌……乌妃娘娘?」



「然也,吾乃乌妃。汝便是巫术师五生?」



脸色苍白的青年点了点头。



「您……招了小人的魂?」



「然也。」



五生不愧是巫术师,马上就理解了状况。



「吾闻汝与乌妃序宁图谋破除香蔷结界,失败而遭斩刑,此事可为真?」



五生凝视着寿雪,彷佛在咀嚼着她的话中深意。



半晌之后,五生缓缓摇头。



──咦?



「难道并无此事?」



「在外人的眼里,或许确实是这样没错……但其实是小人罪大滔天。」



五生沮丧地说道。



「何言罪大滔天?」



「小人……背叛了序宁娘娘。」



五生垂下了头。



「背叛?」



「事情的肇始,是序宁娘娘告诉小人,她想要离开宫城。当时序宁娘娘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令人目不忍睹……为什么要选择序宁娘娘这样的纤弱少女担任乌妃?为什么她必须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小人对此一直无法释怀。」



「因序宁幼时丧母,自小曾受继母欺凌?」



「没错……序宁娘娘刚来到夜明宫的时候,尚未厘清状况,只是庆幸终于可以远离继母……没想到……」



五生的脸上闪过了一层阴霾。继任乌妃之后的第一个新月之夜,序宁的理性彻底崩溃。



「序宁娘娘甚至曾经哭着求小人杀了她……小人实在是于心不忍,只能尽量陪在娘娘身边,为她加油打气。但序宁娘娘终究承受不了折磨,决定要打破结界逃走。」



「序宁欲往京城,寻找乌之半身?」寿雪问道。



五生低头不语。乌的半身沉于海中,这件事应该是秘密才对。巫术师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乌妃,是因为担心乌妃产生前往寻找的念头。



「小人……忍不住说了出来。小人告诉序宁娘娘,如果能够找到乌的半身,或许就能从折磨中解脱……序宁娘娘听了小人的话,竟说她『知道乌的半身在哪里』。」



「咦?」



寿雪瞪大了双眼,将身体凑上前,问道:



「此话当真?序宁知乌半身沉于海中何处?」



「序宁娘娘自己也不是很肯定,但她似乎知道些什么……她没有对小人说出详情,所以小人也不清楚。」



寿雪蓦然感觉到全身发麻。序宁一定知道某些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她又从何得知?



──如果能够招来序宁之魂,就能问清真相了。



「序宁娘娘央求小人帮助她破除结界。但这需要三名巫术师才能办得到,序宁娘娘求小人想想办法……当时小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小人很同情序宁娘娘,但小人可不敢帮助她逃走。就算能够逃出宫城,也会马上被抓回来。序宁娘娘是乌妃,或许不会遭到处刑,但小人肯定是会被砍头的。事实证明这份担忧并没有错,小人果然被砍头了。」



五生的嘴角微微抽搐,勉强挤出了一抹笑容。



「然而序宁娘娘坚持一定要逃走,说什么也不肯放弃。于是小人想出了一个办法,自以为可以让她打消逃走的念头。小人找来了小人的师父帮忙,口头上说要帮她破除结界,但其实只是装装样子而已。」



「然则……」



「没错,实际上小人跟师父什么也没做。只要结界没有破,就可以告诉序宁娘娘,以我们的能力并没有办法破除结界。小人以为这么一来,序宁娘娘一定会放弃。没想到……娘娘虽然放弃了,但也绝望了。」



五生的脸孔变得比刚刚更加苍白,双眸也变得空洞无神。



「我们让序宁娘娘穿上巫术师的服装,假装要进行驱邪除秽的仪式,骗过宫门守卫的耳目,离开了后宫,在城门前装模作样一番。序宁娘娘以为我们假装要进行驱邪除秽的仪式,其实是要施展破除结界之术……但实际上小人跟师父什么也没有做,从头到尾只是装装样子罢了。而只凭序宁娘娘一人的力量,当然没有办法破除结界。于是小人告诉娘娘,以我们的能力没有办法做到。序宁娘娘听了之后,简直像失了魂一样,接着她突然大叫一声,朝着城门口奔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小人根本来不及阻止。序宁娘娘才出城门,忽然就扑地倒下,再也不动了。她竟然就这么断了气,而小人却连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小人记得,序宁娘娘过世时的表情相当安详,彷佛终于从痛苦中获得了解脱……但是事情当然没有因为序宁娘娘的死而结束。当初小人如果没有将半身的秘密泄露给娘娘,如果没有假装要破除结界,娘娘也不会丢掉性命。后来小人遭缉拿问罪,以私通妃嫔的罪名遭到处刑。」



五生的视线在空中游移,最后落在寿雪的身上。



「但小人不禁产生了一种想法……或许小人已经实现了序宁娘娘的心愿。因为娘娘曾经希望小人杀了她……就算她继续活下去,最后也会身心衰竭而死。早点死跟晚点死,哪一边才是较好的结果?直到脑袋被砍下的那一刻为止,小人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当然小人知道自己的做法终究是错的……」



寿雪张开了双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又将双唇阖上。五生的所作所为,说穿了只是不负责任地给予序宁一个虚妄的希望,最后又将她推入绝望的深渊。然而寿雪并不打算为此谴责五生。



「五生……」



寿雪换了个问题:「序宁之魂招之不来,汝可知是何缘故?」



五生歪着头说道:



「小人并不清楚……照理来说,只要魂魄没有消灭,应该是招之即来才对。」



寿雪心中一凛。消灭……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



幽鬼如果遭到驱除,而非送往极乐净土,就会彻底消失。不管是巫术师还是乌妃,都尽可能不做这么残忍的事情。



「……序宁首饰尚在夜明宫内,并未随她入葬,汝可知是何缘故?」



「噢,那是小人拜托师父这么做的。」



「是汝所为?」



「小人告诉师父,企图打破结界的罪就让小人与序宁娘娘来扛,不会连累到他,但交换条件就是他要设法将这首饰留在夜明宫内。」



「此举是何用意……?」



「小人觉得序宁娘娘什么都没有留下,实在是太可怜了。乌妃的姓名是不会留下纪录的,因此后世的人不会知道曾经有序宁娘娘这个人,也不会知道她吃了多少苦。这对序宁娘娘实在是太残酷了……如果能够留下娘娘最珍惜的首饰,让后世的乌妃代代流传下去,至少能够证明序宁娘娘曾经存在过……」



五生说到这里,难过地垂下了头,接着说道:「小人知道就算这么做,也没有办法弥补小人的罪愆。」



「……若无此首饰,吾必不知序宁其人。」



五生听寿雪这么说,抬起了头,脸上五官扭曲,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令汝忆起伤心往事,吾之过也。幸得汝之言,于吾大有助益。」



「请娘娘别这么说,能有机会把这番话告诉乌妃娘娘,是小人的福气……」



五生在寿雪的面前跪了下来,对着她拱手说道。寿雪在轻触五生手掌的同时,轻吹一口气。淡红色的烟雾慢慢化开,向四周飘散而去,五生的身影也跟着消失无踪。



寿雪仍是愣愣地站着不动,心中感慨万千,凝视着五生消失之处。







在千里所管辖的冬官府内,放下郎们在中庭的阴凉处铺了一张张草席,正在晒着丝绵。近来寒意日增,为了抵御即将刮起的刺骨冬风,必须拆开衣服的夹层,塞入丝绵。所谓的丝棉,是将蚕茧煮过后打薄拉撑制成,衣服里塞了这个东西,穿起来就会暖和得多。千里向来体弱多病,一旦颈背稍受风寒,往往就会发烧,因此衣物内更是必须塞入一层层的丝棉。以丝棉将骨瘦如柴的身体紧紧包裹住,是千里在寒冬中的生存之道。



千里眯起了双眼,看着晒在窗外的一团团丝棉,心里想着时间过得真快,又到了这样的季节。去年冬天,鱼泳尚未辞世,当时鱼泳苦着一张脸咕哝着「骨头都要冻僵了」的画面,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更增添了无尽的寂寥与萧瑟。



「千里大人。」



千里听见封一行的呼唤,回过了头来。冬官府的室内,千里与封一行正在整理着鱼泳生前所搜集的各地传说轶事。



「果然这个要素在界岛一带相当常见。」



千里受寿雪委托,调查界岛古老传说时,偶然发现了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要素。



──海底火山……



千里当然也只是在书中读到过,并不曾亲眼目睹。海底竟然会有喷出火焰的山脉,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而海底火山会冒出气泡,当然也是来自书中的知识。因为原本就具备这样的知识,所以当千里读到继母虐待女儿的传说故事时,马上就联想到了海底火山。



──这个故事的情节,影射了海底火山的活动。



流传在界岛一带的其他传说故事,是否也有着类似的影射桥段?千里突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一查之下,果然在其他传说故事里也发现了类似情节。



千里如此在意这个环节,是因为「火山」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关键词。乌涟娘娘与鳌神交战时,据说正是因伊喀菲岛的火山突然喷发,才导致整座岛屿沉没。



倘若两位神明的交战,能够对火山造成那么大的影响,那么乌涟娘娘的半身沉入海中,应该也对环境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影响。当山川、海湖或天候发生异常巨变,有时会以某种形式被记录在传说之中。



界岛附近的海域是东海,而东海正是半身的可能沉没地点。千里想通了此节,隐隐感觉到或许自己已经掌握到关键线索。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敏锐的直觉,因此从来不仰赖直觉这种东西。千里的所有推敲与猜测,皆来自于长年累积的知识。



在封一行的帮忙之下,千里开始清查所有流传在界岛一带的传说轶事。范围除了界岛本身之外,还涵盖了界岛对岸的沿岸地区。



最后两人从大量的传说中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界岛北方海域似乎有海底火山。例如有些传说描述北方海底有一枚会冒出气泡的巨大扇贝,还有一些传说描述明明没有暴风雨,船只却会在北方海域凭空消失。



「请看看这一段……海水突然往上喷发,直达天际……」



千里将身体凑了过去,正要详读封一行所指的段落,忽见放下郎走了进来。



「冬官大人,乌妃娘娘有书信送达。」



这次又是什么事?千里带着满心的狐疑,摊开了寿雪的来信。



──前乌妃序宁似乎知道乌之半身的下落。



信中写着巫术师五生对寿雪传达的讯息。



千里心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序宁从小在界岛长大,必定曾经听过流传在界岛的海底火山传说。她察觉那与乌之半身有关,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千里将寿雪的来信交给了封一行。当封一行读着信的时候,千里转头望向了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纸张。那些全部都是由鱼泳亲笔记录下的传承事迹。鱼泳的笔迹有如行云流水,而且带着一股独特的韵味,不禁令千里再度怀念起了故人。



既然这些传说都是由鱼泳亲笔抄下,千里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线索,鱼泳生前必定了然于胸。然而鱼泳在辞世之前,并没有给予千里任何的提示。从这一点,便可看出鱼泳对寿雪抱持着相当复杂的心情。鱼泳真正想拯救的对象并非寿雪,而是前代乌妃丽娘。



──但是……鱼泳大人,我想要拯救那少女。



尽可能帮助乌妃,是冬官的职责所在。何况寿雪还只是个稚嫩少女,更是让千里无法见死不救。



千里心想,鱼泳的内心深处应该也隐约有着想要帮助寿雪的念头才对。否则的话,鱼泳不会留下他毕生的心血结晶。他大可以在离去前,把这些东西全部销毁。



鱼泳大人,我猜得没错吧?千里看着鱼泳的文字,在心中问道。







京师的东方郊外,有一片起伏平缓的丘陵地带,一条小河自坡下流过。不难想像每年到了夏天,河边必定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景象,然而此时放眼望去尽是枯草。白雷一边将及膝的枯草踢开,一边往前走,每走个几步,就会转头往身后瞥上一眼。隐娘紧跟在白雷的身后,一双眼珠滴溜转动,不时左顾右盼。这一带放眼望去只能看见草木及天空,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事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蓦然间,隐娘停下脚步,指着右手边说道:



「有东西。」



白雷沿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只茶褐色的野兔,正仰起了头来。



「那是野兔。」



「噢……」



「想吃吗?」



「咦?」



隐娘睁大了一双妙目,茫然仰望着白雷。白雷很少看她露出这般反应,心中不禁莞尔。



「那个……能吃吗?」



「市场上不是常有人卖吗?你应该也曾看过吊挂起来的兔肉吧?」



隐娘眨了眨眼睛,露出一脸纳闷的表情。她似乎无法将市场里贩卖的兔肉与活生生的兔子联想在一起。



白雷不再说话,再度往前迈步。一走到河岸边,登时感觉到一阵冷风迎面拂来。由于这阵子不曾下过大雨,河水相当清澈,并没有夹带来自上游的泥沙。隐娘蹲了下来,将手掌伸入河水之中。



「好冰。」隐娘喊道。



白雷心想,这个季节的河水自然是冰的。



隐娘虽连连喊冰,却一直将手掌浸泡在水里,并没有抽出来。她的双眼并没有看着自己的手掌,也没有看着河面上的任何景物,而是眼神空洞地对着半空中。



直到来自河面的冷风让身体彻底感到了凉意,隐娘才终于将手掌抽出水面。那手掌已然冻得泛红。



白雷从怀里取出一条手巾,为隐娘擦了擦手。隐娘的指尖已经有如雪一般冰凉,白雷不禁皱起眉头,以手巾在她的手掌上轻搓,那手掌才逐渐有了暖意。



──夏天也就罢了,冬天可不适合这么做。



「你一定要把手放进水里,才能听得见声音吗?在海边的时候,你不是用贝壳听过?」



「贝壳也可以,但是声音太小了,听不清楚。」



隐娘的手掌不断重复着一张一握,渐渐变得越来越温暖。



「你想要我听,不是吗?」隐娘接着说道。



白雷听到隐娘这么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当初确实是白雷要求隐娘倾听鳌神的声音。向隐娘的父母买下隐娘时,白雷曾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从今以后,倾听就是你的工作。」



白雷没有回答隐娘的问题,只是问道:「鳌神说了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白雷心中蓦然有股奇妙的感觉。刚刚隐娘说的是「你想要我听」,而不是「你命令我听」。借由这两句话的差异,白雷推敲着隐娘心中的感受。



「他说……」



由隐娘所转述的神明话语,令白雷倒抽了一口凉气。



1 店铺。



2 算命馆。



3 晒干的食物。



4 以盐腌渍后晒干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