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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2 / 2)


我有一位朋友,在郡山开业当医生。他同时也是一名旧书收藏家,他在这方面的名气远胜过他的本业,全国的旧书店都对他的藏书垂涎三尺,一直引领期盼他死后收藏能流入市面,由此可知他收藏的惊人程度。我对旧书没兴趣,之所以前去拜访,是想了解他有哪些有趣的报导,可以让我过目。我一看便明白,他的收藏品个个都非常出色,而且保存状态良好,但我却感到有点沮丧。因为他收藏的年代范围,是从江户末期到明治时代。尽管如此,我还是抱持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寻找有无和「常野」有关的资料,而开始快速地大致翻阅,就在那时,一段文字映入我的眼中——就是「鹤老人」这三个字。我重新仔细端详那本书的封面。此书着于明治十七年(西元一八八四年),是一名醉心于芭蕉的俳人(注),他本身同时也爱云游四海。此书的内容融合了俳句,以及他与人交游的记闻:昔日他造访福岛时,曾邂逅一名「秃头白发」,而且「膝盖弯曲如鸟的老人」这名老人教孩子们念书,看起来已有相当的岁数。



写到了这里,觉得既可怕,又可笑。我到底想做什么?此人真的存在吗?他为何存在于世上?现在仍活在世上吗?我在写这封信的同时,他或许正在某个地方行走或是安睡吧。



逐渐感到有一股寒意在身上游走。我最近好像变瘦了。也许我们涉入了一件离奇的事件。现在只希望早点看到清晨的太阳。



草草搁笔



寺崎恭治郎



*



前略



诚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句谚语最适合用来形容我现在的心境。我们这位「鹤老师」是一名教师。我突然想到,如果请一位年纪大的老师帮忙找寻,不知道会不会有线索。眼前正好有一位符合这项条件的老师。那就是我们的导师——须藤老师。他乐于助人、人面广、记性佳,而且行动力强。看来看去,再也没人比须藤老师更适合这项工作了。此外,我还突然想到,这件事起因于那场同乐会,而须藤老师在会中曾经透露:「当老师的人都很长寿没错,不过,我知道有一位更长寿的老师。」他指的人是谁呢?



注:俳人,俳句诗人,芭蕉是有名的俳句诗人。



于是我便前往须藤老师家中拜访。我告诉老师,此人是我一位朋友的恩师,并描述了他的相貌,说我正四处找寻他,结果老师一脸吃惊的模样。



「哦,你说的是鹤老师对吧。」当他很直接地开口说出这句话时,你不妨也试着想像一下我当时的心境。



老师立刻打开抽屉,取出排列整齐的旧名册。



「你看,就是他。远山一郎。这是他百岁贺诞时的照片。」



当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能亲眼目睹这名人物。



然而,须藤老师确实与此人并肩坐在一起。



那个让人产生诸多联想的怪物,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名身材娇小、戴着圆框眼镜、给人感觉相当悠然自得的男子,像小孩般坐在坐垫上,怎么看都是一位个头矮小、平凡无奇的老人。但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仿如自己的家人般的亲近感。坦白说,我当时差点失控而流下眼泪。须藤老师看我泪水在眼眶打转,似乎有所误解。他对我说道:「原来如此,真希望能让你见他一面。」



我猛头抬起头问道:「请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你怎么会这样问呢。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照片了。就算鹤老师再怎么长寿,也早已不在人世。当时的葬礼非常简单。能享有那样的高寿,葬礼便会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开朗气氛。」老师苦笑道。以一般人的感觉来说,这确实是理所当然。



不过,我仍无法相信那位鹤老师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感觉我这几个月来一直在调查的事,犹如黄梁一梦。或许我的措辞不太恰当,但同一时间,我觉得似乎一切都可以原谅(原谅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附带一提,那天晚上我喝醉了。现在我的头因宿醉而感到昏沉,正小口地啜饮着加了梅子干的粗茶,一面写信给你。我们两位中年男子的鱼雁往返,似乎也将接近尾声了。



草草搁笔



寺崎恭治郎



*



前略



对你有诸多感谢。今后,我将继续过着「接触常野以后」的人生。我认为这是一种幸福。先前写给你的信,希望你能将它们全部丢弃。因为里头净是一些让我想到就面红耳热的文字。南柯一梦,最好还是将它忘得一干二净。今后,每到逢年过节时,找还是会寄封明信片给你。



草草搁笔



寺崎恭治郎



*



前略



好久不见。从那之后,已过了将近一年的时光。你近来过得可好?



我还是老样子没变。若具有什么改变的话,就属在那之后不久,我相亲结婚的这件事了。原本连我也以为自己会打一辈子光棍,所以我至今仍觉得难以置信。对方年纪小我两轮,但是个奇特的女孩,她老黏在我身边,整天笑容满面。她总是有话直说,对粗线条的我来说,这样或许最适合我。我也已经有孩子了,预产期是明年三月。如果是男孩,我打算替他取名为一郎。想必会长命百岁吧。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达磨山。



我只身前往,在山中信步而行。确实是一座坡道平缓,四周视野辽阔的山峦。很难相信会有不少人在这里遇难。



山中的感觉很舒畅。天气良好,除了我之外,没人在山中行走。



其实我现在正感到犹豫,不知道是否该在信中提到我的体验。但话说回来,我提笔写这封信,正是我心中迷惘的证据。



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事先告知你一声。我之前寄给你的那一连串的信,想必你已经烧毁了吧。你在看过这封信之后,希望也能立刻加以烧毁。



当时,我走进山中后,有一名身穿和服的年轻女孩叫住了我。



「你若走进这座山,自己会被反弹回来,而被吸进镜中。」



「我会被反弹回来?」



「是的。这座山是一面镜子。野兽们不是也会害怕见到自己的影子吗?」



说完这句话,女孩便就此快步离去。我思索着女孩这句话的含意,缓缓朝山中走去。



至今我仍分不清那是真是假。



我遇见了祖母。她在山里等着我。是以前经常骂我,但却又很疼爱我的祖母,就是她告诉我「远野」的故事。



「你讨了一个好媳妇呢。」



祖母笑呵呵地说道。才说完这句话,祖母便转身背对着我,朝山中的丛林走去,发出窸窣的声响,消失无踪。



我茫然若失。感觉就像是有只小猫或小狗出现,从我面前走过一般。



我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但我后来仍旧保持着很平静的心走在山路上。祖母果然也很担心自己的孙子会打一辈子光棍。我气定神闲地想着这件事,信步而行。



接着,我遇见了那个人。



我一直梦想能见到的鹤老师。



正是我在照片中见到的那名身材矮小的老人,一点都没变。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质衬衫,蓦然出现在山白竹密布的竹林中。膝盖微弯,双手盘在身后。



「你好像吃了不少苦啊。」



他圆框眼镜下的双眸无限温柔,深邃而幽远,他令人感到无比亲近。我很高兴自己终于能亲眼见到他。



「我一直希望能见您一面呢,鹤老师。您果然还活着。」



「嗯,我永远都无所不在。因为我一直在等待大家的到来。日后我们应该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由于你一直很努力地在找寻我,所以我才想露个面让你瞧瞧。」



老师的声音飘然恬淡,满是轻松开朗,仿佛人世间的烦恼和悲叹都是如此愚不可及。我不禁朗声大笑。



「真是不好意思。您百忙之中,还得抽空露面。」



「哪里哪里,那么,后会有期啰。」



老师挥了挥手,复又双手盘在身后,步履轻盈地走进丛林,身影消失其中。



我一样以爽快的心情走在山路中。晴朗的天空有一轮银白色的明月。看到高悬中天的明月,不知为何,我泪如泉涌。月亮始终存在,不分昼夜。你我都抬头望着同样的月亮。我任凭泪水淌落,步履未歇,平安地下山返家。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爬这座山了」。



草草搁笔



寺崎恭治郎